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奇幻夜]-6

娇婆只好转过身欲去。忽见她双眼直勾勾地,等着她那堆珍藏的故物,丢魂失魄,灰白的脸上罩上死光,如荒寺的石灯,奖在寒夜中。“不!她来过她来过她来过!”“什么?”叶明进收拾杂物,遥遥望见老妇,失常地指着玻璃柜。一切皆在,没有移动过。“娇婆,这些柜都是上锁的,很安全。而且玻璃不碎。保安那么严密——”“她不肯原谅我!”娇婆簌簌地抖起来,比任何一晚苍老衰弱,万念俱灰。他不知底蕴只走过去安慰她别执著了。走到一半,叶明进怔住——他分明看到,那根本没可能被移动的“双妹嚜”产品,所有的商标,其中一个女子的脸,被生生撕挖掉了。只留下一个一个空洞的白痕……《万华镜》如同一般上班族,石津岩夫穿着笔挺西服,拎着公事包,走在一锅粥似的人潮中。天色暗下来,开始下雨了。石津岩夫皱着眉,把有点鼓起来的公事包捏紧,走进一家“直火煎焙”咖啡馆。他呷了一口咖啡。眉头皱锁起来。闻着还浓香,可喝进嘴里,有种暧昧的变质的酸苦。“妈的!连咖啡都对不起我!”他把咖啡吐出来,顾不上什么风度仪态教养。用力一拍桌子,便大步踏出这小店。那年轻的女侍一时间吓得呆住,不敢追上来要他结账。雨没有停。回家?还是不回家?他内心挣扎着。一个短发染橘子色的青年匆匆赶着到电影院与女友会合,他一定迟到了,所以飞跑,几乎把石津岩夫撞个正着。他下意识把公事包抱在怀里。里头有一把刀。那是在锦市场中有名的刀店“有次”所买。接近三十厘米的柳刃刺身庖丁。刀不在大,在锋利,正中要害。上星期报上登的一宗谋杀案,凶手用的正是这款——疑犯在逃,未曾落网。他希望有同样的幸运。这一阵,真是倒霉到了极点。他的业务成绩一落千丈,又因赌输了欠下一笔债,挪用公款,上司怀疑他手脚不干净,虽无证据亦马上辞退。房子贷款没依期缴付,银行将收回拍卖。他仍未还清所欠的几笔债务,很快,警察便会上门。这一阵他天天早出晚归,打扮整齐装作上班去,是不想露出马脚。母亲早已去世。父亲的癌病复发,电疗无效,医生让他有心理准备。“暴走族”的儿子,因纠党在停车场殴斗伤人,破坏公物及五辆私家车,已被关押,不准保释。小女友本来约了在居酒屋,可是得悉他已穷途末路,爽约不出现,脸手机号码也即时改了。妻子给他戴绿帽子,瞒着他与人偷欢。从私家侦探的报告中,他赫然发现奸夫是自己的好友。两天前,连养了四年心爱的狗儿也被车撞死了。正是下班繁忙时段。他告诉妻子这天加班,不到十一时无法回来,或许还更晚。他知道他的好友会同前几次一样,趁此良机上门来。这个贱人!在儿子和丈夫落难的一刻,也不忘私欲!他今儿一定要有所行动。不锈钢,切肉入骨,锋利而冷静,这是他最后的路。走完了,便心安理得,心无挂碍——他没得选择。人真多!一个个地给塞进车厢中。在购买搭乘券入闸之前,他见到一个告示:万华镜展览心灵静定光与色彩之魔术车站经常有不同类型和性质的展览。他好奇地,先看一下。也令自己重要的任务得以在静定的心情下进行,一击即中。“万华镜”即使“万花筒”,十多台。设计花心思,有球状,有金属管,有地球仪,有大木桶,有小丑脸。有鲜花点缀,有明星照片装饰。有手摇的,有自转的,有推送的……石津岩夫无可无不可地走近。一个头发长长,戴着墨镜,看来有点过气的“艺术家”冷冷地瞅着他。也不招呼,也不招待。看的人很热闹,一个挨着一个,还得排队。他想,万华镜不过是三块镜子造成个三角筒形,利用他们重复反射的原理,令影像缤纷多彩吧。说穿了,太简单。但那些活泼的女孩,闭起一只眼睛凑近,自单孔望进去,见到变幻无穷色彩灿烂的图案,呼朋引伴笑着叫着:“哗!好漂亮啊!”“太神奇了。”“别动别动,呀!又过去了!”“又变了——不依啊!你把从前那个还给我!”怎么能?稍纵即逝,永不重复。每回都一个新花样。想不到几片纸屑,几颗珠子,几滩液体,几片花瓣……千变万化。是个华丽的世界。人人都兴高采烈。只有他,没有伴儿,没有朋友,没有目的,甚至没有心情。入口有万华镜的介绍:KALOS=美EIDES=形SKOPEO=见重叠反映一八一六年,以为物理学者发明了万华镜,特许申请。虽是新玩意,但它的美丽、魅力、哲理……在上流社会大大流行。一八一九年,日本国称之“沙罗眼镜”。五十年后,利用液体注入反射奇景。之后,每隔若干年便又更高技术,更精密之改进……原来它已有二百年的历史了。轮到石津岩夫。他随便选了一台。俯身,一只眼睛凑上去。右手转动了眼前那个印满玫瑰花的大圆筒。光影经过放大处理,一闪一闪。“你看到什么?”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他有点不悦:“我看到我的眼珠!”冷淡地打发那个好事之徒。“对了,”那声音答,“看下去吧。”他回头,不知是谁。嘀咕一声:“真多事!”再看——石津岩夫,自镜孔中,看到非常意外的影像……真奇怪,人人透过万华镜的镜孔,都看到五彩缤纷图案,他却只看见自己的眼珠。他的眼神,凶悍暴戾,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把万华镜转呀转,转呀转,还是它?在车站的“展览”会场,石津岩夫一时间忘了他“重要的任务”,最后的行动。竟然聚精会神,投入这个虚幻的世界。他不但“看到”非常意外的影像,还“听到”从未听过的语言。就自镜中瞳仁看进去,看进去……男人大辫顶,周围短发一寸长。是“五股三编”的辫子,辫根松散,梢很长,直过腿窝,透着匪气。他身穿件豆青的长袍和琵琶襟的小坎肩,下边露着泥绿套裤,脚下一双青缎子鞋,却扎上暗花。男人仗着单刀,由两个手下陪同,在城隍庙一带的酒楼吃喝。还牵了一头黄狗。石津岩夫认出来了,这是他“自己”。而“父亲”和“儿子”就是与他狼狈为奸的手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哪个国家?哪一个朝代?是一百年的前生吗?城隍庙?莫非在遥远的中国?看来是道教的庙宇。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还有城隍、土地、龙王、山神、雷公、雨师,甚至门神。庙会很热闹,小瘪三成群结队地站在附近,一见马车,人力车或轿子经过停下来,便一哄而上,伸开手掌:“老板,一个铜板小意思!”他们三人一边喝着黄酒,吃着小菜,一边欣赏这群叫花子。因为当中有两个女的,老师被挤到边上,半个铜钱也乞不到。是一对卖花的姐妹。提着破旧柳条篮子,盛了白玉兰。饿惨了,脚发软:“老爷,夫人,买朵花吧,祝您合家平安,如意吉祥!”镜中的女子,就是男人现世的“妻子”和“小女友”。他召过来。浮头浪子轻骨头,出言调戏:“乖乖隆的冬!女娃这个人细皮白肉,长得细模细样,邪气秀溜!”“先生买朵花吧——”他就势把她俩强拥着,乘机乱摸。二人挣扎,香郁郁的白玉兰全掉在地上。“妻子”拼尽全身力气给他一巴掌。他吃了耳光下不了台,恼羞成怒,把花朵踩个稀巴烂,然后自饭桌上信手取过一碗热汤,兜头就泼。“今朝吃饭汤咸,干西西个咽也咽勿落去。汤赏给沐浴。瞧,你俩经韧么?”场面惊吵了。姐妹惨叫一声。旁边饿得发慌的叫花子竟伸出舌头舔吮桌上地上的汤汁。又趁乱偷吃剩菜。这个时候,一个老叫花子匆匆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哀叫:“大宝、二宝,怎么啦?”瞧,原来是男人现世的“上司”。老人怒极拿起板凳待要砸向这恶棍,可他先发制人,放了黄狗出来咬。还对三父女拳打脚踢,打倒在地。官差闻报,赶来喝止逮捕。“住手!再耍流氓我不客气了!放开她!”男人仗着自己会功夫,抽刀对峙,开打起来……场面一片混乱。右手把万华镜一直转一直转。石津岩夫看到他今生身边所有人都“出场”了。而且惊觉从前有此一番纠葛,不知结局如何?他一边看,一边冒冷汗。忽地听到“自己”的惨叫声,如同狼嚎,因为中刀了!那刀直插心窝。误杀!旁人营营杂沓的声音渐含糊:“呀!咋的,这个人抬老三了?”“有气没有?”“闲马荡,仗势欺人,就是活该!”“官差大哥,咱都给你作证去!”“直挺挺,翘辫子了!”镜中一根溜溜长辫子,无力软垂,生命过去了。倒地之前,他见到那伸张正义,被迫夺他一命的官差,正是他的“好友”!明白了吗?万花镜陡地一片漆黑,像失明。但他心眼澄明。目瞪口呆的石津岩夫,明白了。他最近倒霉到了极点?桩桩件件的不幸和横祸,都并非“偶然”——它是积累和清算。即是报应。前世种过什么因,今生得偿什么果。这对奸夫淫妇原来早有缘分,不过当年未识(或许人家便是情侣,自己双眼一闭不知来龙去脉)。难怪上司非要辞退他。难怪帮凶的父亲一病不起。难怪小女友抛弃他。难怪儿子被警方关押。难怪……连那头狐假虎威仗势咬人的狗,也遭车祸。他前世被杀。今生正计划杀了好友和那无耻的贱女人。下一回呢?是否又轮到他们来索命?……“先生!”好似招魂的清音。“先生!”他回过头来。是两个长得很甜美的女学生。“对不起,你看完了吗?”石津岩夫呆站在万花镜前很久了。时间过去了,一生也过去了。女孩们好奇地问:“究竟看到什么吸引的东西?一定很美吧?轮到我们看了。对不起呢。”他身后已排了人龙。女孩们待他离开后,忙凑上去:“哗,真像一朵朵紫红色的牡丹!来来来,惠子,你瞧——”“别动啦,又变了!”“你看到的跟我看到的不一样啊!”大家发出赞叹惋惜之声。“她们看到的,也跟我刚才看到的不一样。每个人的故事也不一样。”他把公事包,以及公事包中的一把利刀,环抱贴近心窝。“还想看下一台吗?”那个声音又自身后响起了,“想让万花镜告诉你下一生的秘密吗?”提起的脚,不敢决定是否踏过去,只一步……《10号房间的约会》晚上六时左右,女人过了关,来到深圳“罗湖商业城”一家南昌盲人按摩中心。刚才出联检大楼,见一个角落,有个女乞丐抱着小孩,在垃圾箱捡人家吃剩的饭盒余馊。有点不忍,把身上的钱掏出来给她——谁知钱财一露眼,马上吸引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小乞丐,拥上来,用又脏又臭的小手扯住她的衣角衣袖不放,几乎没攀上身按在地,向她“求乞”。相当惹嫌。平常这些暴力童丐总能缠到港客一点施舍,但今天,女人十分轻俏的,竟能逃脱了。这群训练有素的童丐落空,不住在骂人。踏出自动电梯口,一个才十多二十岁的娇俏迎宾小姐来问:“靓姐,做脚底?还是做全身?”个个客人都被尊为“靓姐”。嘴甜。“我找——洪师傅。”女人说。迎宾小姐大概是新来的。这些“拉客”的女孩都做不长,流动性大,主要是他们若给自己拉倒客人,才不肯一天站十小时,在自动电梯前笑脸迎人。来深圳挣口饭吃的女孩本事很大,也肯“卖”。她说:“洪师傅——哦,他会乡下,不做了——”女人愕然:“怎么会?上个礼拜还在。”“我给你介绍另一位师傅,也刚从南昌来,做得很不错。好不——”女人失望。拉紧衣领,回身走了。才走到走廊外,忽见洪师傅摸索着回来。“咦?那小姐说你不做了?”“做!”他笑,“跟你约好嘛,等你没见。我出去买点水果。”此时餐车推进去。听得其他盲人按摩师一应一答,大家说:“吃饭啰。吃饭啰。”像等吃饭已经等了半天——当然,都是花力气的工夫,用劲。易饿。“先吃饭吧!”“没胃口。”他说,“这天气,热得人发臭。”二人返回按摩中心。星期天,人比较多,都擦肩而过。不管他们。洪师傅道:“你带一带。我们到10号房间,那儿静。今天应该没有人去。”到了10号,果然空着。奇怪,灯也没亮。洪师傅熟练地先铺好一张已洗得变灰的床单。在垫子上方,容下头脸的一个圆洞四周,铺好毛巾,让女人躺好。然后关上门。他问:“今天赶不赶过关?”“不赶。”平日赶过关回香港的客人,不到十一时便得走了。女人道,“今天不走,住一个晚上。”洪师傅熟练地看是给她按摩。她是他的熟客了,光顾了大半年。最初试了三五个,还是他做得好,又健谈。便每回都预约他做。对方是盲人,看不见,同他聊天很放心。虽看不见,心眼倒清。有一回,他道:“下雨了,很大。要不要多做半个钟头?”来时没雨呀。他在楼上室内,怎知道?“我听得见。声音稍微不同。”盲人还有个本事,是“下盲棋”,不需要摆出棋谱阵势,你说一步,我说一步,全记住,背熟了,在心中下棋。没客人时,也不致在休息室闷得慌——只要有客人,轮上了,都游说多做一两个钟。时间便是金钱。来熟了,大家都有点默契。他知道她是香港人,三十岁,做窗帘以及寝具小生意。经常到深圳取货,或由这边接订单。因这边物料和工资便宜。女人告诉他,人到中年,就发福了,忽然想减肥。他笑:“这容易。我帮你把淋巴腺打通了,身体毒素和脂肪便可推走排出去。”又道:“这是骗人的,减肥怎么能靠按摩?”他教训她:“平日里也得运动。你来找我做,是我运动不是你运动。”“那还用得着你?”女人说,忽然“咿呀”一叫,“这里好痛!”“背部有个结,硬块是劳损,最近很忙么?”“有个‘结’也找得出来?”“找不出来我这口饭怎么吃?”女人给小费。他接得不好意思。她说:“你们干活,一个小时工资才分得十元。就是靠这个。多存点回乡下买房子。收下!”相熟了,他告诉女人:“我做了三年,也存得七万三千七百多元了——”“算计得那么清楚?”“力气钱嘛。”他有点嗫嚅,“你帮我一个忙?”洪师傅说,老家父母给他说的对象他不喜欢,嫌笨。他认识了一个女孩,也做按摩的,但是是正常人。在楼下另一家中心做。他在火车站天桥买荔枝,小贩多算了,她见他被骗,代他出头。认识了,很谈得来。她笑声比荔枝甜。“算是女朋友吗?”“也没定。”二十六岁的他有点羞涩,“不过最初她只是牵我的衣袖,后来也牵我的手了。多开心。我想你……你光顾她一次,装作聊天,帮我探探口风?”对方健全,他很忐忑。她是过来人,很体谅这个憨憨的师傅,离乡背井道特区出卖力气,顶多熬个五六年,累得手也变形起厚茧了,脖子腰骨也坏了,不外为了下半生过得安乐点。但渴望“得到异性的爱”。那天她却是比往常沉默。他马上发觉她身上有淤块。一按就痛。“你男人又打你了?”她不答。她的男人当差,驻守红磡警署。女人年轻时,曾遇到差劲的小伙子,人财两失。她离开他后,自立更生。这一个,是光顾她做窗帘装修,爱她美貌,才交往起来。同居三年。不年轻了,男人有意结婚,但她不想,也不敢——他太暴躁了,占有欲太强。若她与客人谈得亲密些,他会妒火中烧,拳打脚踢。虽然末了竟跪着道歉……女人近一年来与商业城几家店号有来往,来得勤了。有空还到二楼的“星月轩”唱粤曲——她有个秘密。她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姐妹,有时包场,四个小时也不过千多元,已有五六个棚面师父伴奏。乐师都是粤剧团出身。她们喜欢点唱《花蕊夫人》《紫凤楼》《昭君出塞》这些。女人则爱唐涤生的《观柳还琴》《幽媾》……小杨是扬琴和二胡好手。包场时会帮她们伴个小生的唱段。他还不到三十。长得斯文清秀。女人告诉洪师傅:“小杨还会玩筝和琵琶的,好本事。唱得又入戏……”想想,又道,“白衬衣好洁白,干干净净。”又道:“有些姐妹想在西湾河文娱中心——香港流行这样,租个剧场表演。把他们办到香港伴奏就一流!”又道:“小杨不准我吃辣。还送我枇杷露,说要‘养声’。”盲人听了也明白。仿见她一脸春意。腰间的报时钟报告,是整点。他已给她按摩了近一个小时。女人说:“你歇一歇再做。坐下来吧。”他竟有点乏力,手也冷。她感觉到。“你的手越来越冷,”她问,“是不是有心事?平常不是这样的。”“没什么。”他含糊地应着,有点大舌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她正色:“你不想听,我也得说!”10号房间一下子寂然。她想,今晚不说,不知何时才有机会了。她没什么知心友。她信任一个盲人也只因为这个盲人同样信任她。这是公平的。彼此有微妙的交情。她记得有一回他说过,盲人不喜欢被称作“瞎子”,这是“贬义词”。“我在盲人学校有个同学,听到电台广播称我们‘瞎子’,还要求台长更正。”这也是一种很奇怪的心事。洪师傅不是天生便盲的。在十三岁以前,他喜欢看小说,特别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希望当一个作家。因为车祸,玻璃碎片入了眼,治得不好,忽然步入黑暗世界——他比她还有点文化,也不像其他某些师父,混日子。“你的对象丽丽,”她组织了一下才开口,“你想清楚再同她行吧。你的钱挣来不易,看,到了三十岁就有职业病……”“我明白——”“一一一,”她唤他自己挑拣的编号。他最勤快,一天苦干十二小时,经常排第一二名,最差也五六名。他一以此来自勉。“我特地来告诉一声,我扮客人代你试探过:丽丽对你没上心。她时时同客人出去‘倾偈’,好烂做——”其实行内人也知道。即使在公司里头,不少“花枝招展”的健全女按摩师,把木门一关,小玻璃窗的布帘一放,谁也不会敲门内进。好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做声。后来道:“你有心。我感激你。”告诉他真相,是不是太残酷了?但这些盲人按摩师傅,坐在按凳子上伺候各式各样又难看又发臭还有灰甲的脚,又得费尽力气按捏厚实的肌肉。间中,有同性恋的港客欺负他们看不见,还装作无意地摸他们的下体——那些猪一般的肥师奶也会这样干。吃吃笑。没什么尊严——只有同行的丽丽明白吧?最怕来了个玩健身的,非常受力,指节捏得噼里啪啦作响,他还不满意,说“没劲”,要换人。“起双飞”,两个一起上,才过瘾……五分钟后,他抖擞:“好,继续。”他一边按摩,忍不住道,“你背部肌肉有点硬,我用点力好吗?”“好。我不痛。”“从前我才用了三四分力,”他说,“你也受不了。那是肌肉比较柔软,有弹性。”她不语。“待会儿是否又操曲?”他忽省得,“小杨知道你的事吗?”“他不知道。别让他知道。”她笑,“当然唱两曲。完了去春风路吃宵夜——憋久了,好想吃川菜,麻辣火锅。以前说要‘养声’,现在不打紧啦。豁出去啦。”又问:“你什么时候回乡下老家?”“明天一大早。我是做了你才走的。你呢?”“也是明天。”聊了个多小时。相交大半年。他说:“咱们好像很熟悉,可我不知你长得怎样。”“你摸摸我的脸,也就猜想得到了。”“不行!很没礼貌似的。”她翻过身,坐起来,很体己地抓起他的手:“来。一一一,你摸摸我,看看漂亮不?”她有点悲哀,“形容得好一点呀。”他顺着额、眉、眼、颊、鼻、嘴……地摸捏:“——很模糊……”到了腮、脖子。脖子——惊触一道道长长的伤口,湿濡,黏手。血腥扑面,是致命一刀。肩、胸……身上有七个刀插而成的,椭圆形洞洞。左臂见骨。右手齐腕而断……洪师傅沉默地怔住,手悬在半空。“他干的!终于查到我同小杨的事。”女人叹息,无奈的,“你别怕!”她看住他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盲人的嘴角常有神经质的搐动,似笑非笑。也习惯侧着头来聆听。此时,女人见到他脖子上,一道深红色,勒得像麻花般的淤痕——和他微凸的舌头。她惊诧:“你?你也……”“她把我的钱全骗走了!”他自嘲,“我也一早猜得到:丽丽不简单。在深证站得住脚的女孩,怎肯当一支‘盲公竹’?我是有眼无珠……”八时十分了。他做足两个小时,一点也不欺场。他说:“今晚免费,最后一次,算我送行。”她诚心道:“希望你下一生得回你的眼睛。”“承你贵言。”他豁达地,“有眼睛,能看见,多好——可以选择看还是不看。”“有的选择才是最大的自由和快乐。”“你会遇到真正对你好的男人的!”“一一一,”她没来由的兴致,“你没听过我操曲吧,我清唱一段给你听,也当做送行。我把小杨的平喉也唱了,好不好?”她不理他反应,自顾自地咿呀一段《牡丹亭·惊梦》的《幽媾》——我寄寓,寄寓柳荫下,悲风霜乞片瓦。非关有意有意苦追查,夜半芳斋欠奉茶,莫借西厢送药茶,借盏秋灯归去罢。叹息命如雾里花,杜丽娘未有家泣孤寡。既属既属有梦铸佳话,管不了月夜月夜叩奔君家,我慕君风华,爱君风华,盼君泣月下,屈居柳荫受露雨打,盼蝶来活了解语花……女人道:“我不骗你,一一一,老实讲,小杨待我也真是温柔体贴。”女人眼神越过他,望向遥远的前方,回味无穷,“他在床上令我好舒服——我那个却像一头狗,还是狼狗!他不得好死!”她跟这位古老戏曲中的书生的替身,斯文清秀的“星月轩”乐师,一个大陆仔,将做最后相聚。麻辣火锅的约会,让她渐冷渐冰的肉体,得到掩饰。他间接的,令她成为新鬼。他俩没有将来。她要回到哪里?也是一时情迷。无家可归。无家可归。他道:“你知道我老家吗?我乡下是江西临川,不是南昌。我们骗客人是南昌,因为那是按摩最出名的招牌地方。是不是好虚荣?不过也是为了生活吧……”到了最后,均清心直说,并无虚言。二人一笑坦然。正出门,上路——忽有人声。只听一个女职工嘀咕:“哎呀!门怎么打开了?我明明锁好的……”又喃喃:“老板忽然说这10号房间得维修,不让人进。几个大房都记得很……”房间的一角,她看不见,正绕着一截永远不会断的尼龙绳子。垫子上,铺着再没体温的床单。在黑暗中,什么也见不找。如同失明……《惊蛰》“打你个小人头,等你有气没定透;大你个小人手,等你有嘢都唔认输;打你个小人脚,等你成世没鞋着……”六十岁的朱婆婆拎着一只破皮鞋,噼噼啪啪地朝一张印着个梳古装双髻的女小人画像,用力拍打。“阿婆,你有没用力嘎?闹衰,打残这贱货!加多几钱肉紧,你把这张相也夹进去打,我加三十元给你。”陈太的丈夫在大陆包二奶,朱婆婆接过狐狸精的相片,果然是风情万种小鸟依人,看她侧头娇笑,直叫陈太自惭形秽。岂是对手?不过除了五十元公价外,还可多收三十元,她一开工,便遇上好客,当然更加落力。于是继续狠打:“打你个小人胸,等你整了都穿隆;打你个小人肚,等你日日呕白泡;打你个小人嘴……”陈太不知何时,已手持一支香,向那狐狸精的鼻眼灼上去,毁她容。叫她死去活来!朱婆婆卷好纸小人和相片,吧金银元宝百解鸿运五通……向陈太身上扫动几圈,然后点火拜祭,扔进铁箱中。再送她一个折成三角形的平安符,“打小人”壮举便大功告成。长期郁闷心事重重的大婆,怒气得到宣泄,也满意神婆够毒辣,痛快淋漓,付过八十元,轻快地离去。今天是农历正月二十七,新历三月五日,节气上是“惊蛰”,亦称白虎日。万物逢春,一切蛇虫鼠蚁恶毒妖邪,都为旱天雷惊醒,复活出土,危害人间。十分凶猛,非打不可。湾仔鹅颈桥底,平日也有三数位老妇,当“职业打手”打小人。但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武林盛会骗水泄不通了。来自港九各区的打手,云集桥底各据山头,有些甚至是大埔的神婆,也来分一杯羹。朱婆婆是个拾荒妇,她捡垃圾已有二十年,到了祭白虎打小人正日,便是丰收期。朱婆婆不属猪,她属牛,同董建华一样,奶本命年,犯太岁,所以她不但帮人打小人,也为自己打小人,以免撞邪遇鬼。她同其他打手早早准备好谋生工具:一个破木箱、香炉、化宝铁箱、金银白虎和一对切成细粒的肥猪肉。祭白虎得另收十元。朱婆婆搭好神位,供奉了一炷香,两支蜡烛,择吉时(上午九时)开工。她以为自己够早了,谁知愤怒不安的苦主比她还要早。打而后快。她刚开工,精力充沛,来客已源源不断。接着又有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阿婆周太。周太三白眼,鼻子很尖,嘴角下弯法令深长,衣着也很光鲜,还戴了玉戒指。她来了,不肯坐。只站着吩咐朱婆婆帮她打媳妇。她说整个过程不能比她矮,要“企硬”。周太不满媳妇夫妻太恩爱,等于“抢”了她儿子。她也递给朱婆婆一张二人合照。时代进步了,从前打小人,只写姓名,连生辰八字也不必注明,但现在时声音影响都配合,她说:“这是家里的狐狸精,死姣婆!她霸占我儿子,生完一个又一个。放假还去欧洲玩,迟早移民,我还有地方去吗?你帮我打谢她肚中那个,等她生不出,你保佑我儿子回心转意孝顺我……”朱婆婆一看,道:“相片中有你儿子,误打就不好了。”周太忙把合照中的儿子撕下来,只专心对付媳妇。朱婆婆比较厚道,沉吟几句咒语,不大肯点名针对。但受人钱财,虚应一下是不能避免的。打完后要把小人烧掉,经验丰富的周太喝止,她要把纸公仔放进家中地主香炉底,天天压住,压足一年才化——真是心狠手辣的布局佳妙。令人肃然起敬。每一个来客都顺气了,舒舒服服地回家去。到了一时,她也饿了,便给自己买个烧味双并饭加咸蛋,还要杯蜜糖参茶来润喉。一年到头,这天要叫自己吃好些。正匆匆吃着,稍事休息,忽闻人声扰攘。一看,鹅颈桥下来了很多电视台的记者和白小姐,朱婆婆认得她是近日风头甚劲被停职的电台节目主持。但她不知她来访问,男女老少都挤着去看热闹。原来她不是访问,她是来打小人!后来又改变地方,据群众说是“城市追击”的人间“今日睇真D”在,连忙把主角送到上环水坑口才“表演”打小人云云。晚上来的善信还在谈论白小姐烧焦马脸陈子孙根的咬牙切齿状,声容并茂平添热闹。入夜了,朱婆婆应付来自五湖四海的怨妇,并做了整日全身运动。花甲之年,也算熬得住。此时有个男人也排队,混在八婆堆中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我公司有好多数据收不到,都是小人作怪。生意不好,买了大陆楼也烂尾,黑到痹。还生东西。你帮我用力些打!”朱婆婆力气不继,但她灵机一触:“先生,你的小人都是老狐狸老奸巨猾,有气有力,好难打。不如你自己也脱鞋一起合力打,才有效呀!”男人一想说的也是,便加入战阵。如此一来,朱婆婆只消狠骂一顿,窿窿罅罅蛇虫鼠蚁五方小人出来,交由那个大男人去动手,本人可滥竽充数,又照收无视大元。男人打了半天才收手,比八婆还精彩。朱婆婆回过气来,无意间瞥见一个沉默的少女,排在六个人后面。少女约莫十四五,脸容愁苦,身穿白色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紫色的背囊书包,在等。朱婆婆左右一望,往后面的队伍:“若是你们赶时间,可以光顾另一个,不用等太久。”她是对苦候的少女说的。男人走后,朱婆婆起来伸伸腰跺跺脚,拎起一把黑芝麻和白米向四方撒去。撒得很远,很落力。谁知竟误中一个蹲在一边捡拾纸皮和纸盒的老妇。她看来比朱婆婆还老,有八十多岁的样子。一中招,大喊:“大吉利是!搞到我年头黑到年尾!”她认为意头不好,马上过来交涉大骂。打小人本已闹嚷喧嚣,还有八婆吵架,与香火辉映,群众便围过来。警察劝架了。朱婆婆为息事宁人,便给那老妇五十元了事。若她不收,说不定自己也会被当小人打。想了一阵,老妇也袋袋平安,继续拾荒去。真是同行如敌国。但朱婆婆庆幸自己还有力气“兼职”。正所谓“争财不争气”,惊蛰又容易过去,明天打回原形,还不是一样捡垃圾?当下招呼下一位。撒了黑芝麻,那少女仍是没改变主意,一心等她。此时来了个大客,是以为热心代同事共十人来打小人的“受托者”。她把名单打开,又买了十份宝烛和纸小人,一个一个代打。朱婆婆见是大买卖,便乘机向后来者:“你还会死找别人好吗?”她一个一个依足程序处置,元宝化了一份又一份,烟火蓬蓬冒升,化作五彩,繁华阴森,交融一处。小人是打之不尽的。这世上牛鬼蛇神何其多?打死一些,春风吹又生——小人通通有“复制人”!这是朱婆婆和所有神婆对苍生最感激的地方,否则她们吃什么?很晚了。道了凌晨一点多,朱婆婆已疲累得很,也虚弱的很。她赚了好些钱,但似乎付出了一年的精力。一抬头,面貌娟好的少女仍等她。逃不了。“唉,我做完你生意吧小姐。”少女坐下来。“你要打的人叫什么名字?”她摇头。“认不认识?”她摇头。“有几个?”“四个。”少女声音微弱,眼神怨恨。容色苍白的她说,“四个,男的。”朱婆婆摊开小人像,是“不知名”小人群,适合苦主。她焚香,闭目默念,然后低头狠打,打打打,但破鞋裂了,声音也沙哑了。少女不发一言,眼泪淌下来。朱婆婆见她一脚穿白色鞋子,另一赤足颤抖。心念一动,十分不忍。她说:“小姐,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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