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奇幻夜]-3

“没有什么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没本事养,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虽然各散东西,孩子也不是他们的了,单‘一夜夫妻百二文’他们见我被抛弃,便协定如果生男的,每人每月凑百二元奶粉钱。”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没想到这叫江湖义气。”  “我赚过一点钱,养过他们。”  “雪姑,希望你生个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志愿。有好过没有,好好养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来,喝令:“不准谈话!”  历尽沧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我儿躺在我身畔的一张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只刚刚剥壳的粉红色小鸡蛋,上面还有鸡蛋衣。  我看住他——忽然,他象受到袭击,抖然一动,惊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为剧动,我肚皮上的伤口狠狠爆裂了……我又再接受缝针。  肚皮上的拉链更粗,也更斑驳了。  有个福利官丁姑娘见我。  “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没有鬼。而且,当你做堕胎手术时他还未成型。”  “他会长大,鬼比人长得快。”  “你打算怎样?”  “保护弟弟,不准哥哥伤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经衰弱。有时夜里失眠,我见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张,把他摇醒,他哭起来,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没有死,他的手紧抓着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陆续被吵醒。  只要有声音,就表示有生命。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结果,他们送我去看心理医生。  这心理医生是一个博士。  三十几岁,一头白发,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价。  他一见到我,自以为很潇洒很有办法地说:“很多人会同你将耶稣,但我不会,你放心与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这些以为最了解他人内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气中凝结冷漠。我与他对峙。  他放轻声音:“这一个钟头的时间是你的。这里不同下面,下面没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讲讲你的忧虑好吗?”他难道没有脾气?我冷冷瞅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想送孩子到圣基道孤儿院!”  我要一手带大他。我与他相依为命,与整个人类整个社会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个女儿。  她自做了母亲,便渐渐与她母亲言归于好。也许是明白了为人母之苦。她说:“日后女儿不听我话,我便勒死她!”  这句话真足够她母亲欷噓。但可怜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亲手中接过不少奶粉,婴儿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给我送来一张“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写着“开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开”?  反正是这么回事。  “这是烧给你大儿子的。”  “一张纸,有什么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护照吗?”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儿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门路投胎,不用游离浪荡,不会再来找我。  他找我只是无路可找。  狱中有所谓“墟期”,人人做工储点小钱,可排队买买香烟,糖,,尤其是朱古力。几乎成为一种期待。  竟还有女犯们买化妆品!施朱敷白给谁看去?没有男人的境地,为谁妆扮?  ——我记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盖我的憔悴。那天!埃晚上我把路票烧予我儿。  雪姑买香烟,弄来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张涂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着我。我躲在厕所中,快快地烧了它。虔诚祝祷:“我儿,我不是不爱你。当时我无法把你生下来,请原谅!这个弟弟,希望你喜欢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妈妈除了爱他,不知道做什么好。……这张路票我烧得太迟,但现在烧给你,可以帮助你转世投胎吗?还有七张溪钱,很辛苦,经过偷运才到手,一并烧给你,带在路上傍身。妈妈很穷,又没用,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样可怜,他一生下来,便是一个监蠹……“到了最后,我在厕所中痛哭。压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时无法煞制。有怕姑娘听到,咬着嘴唇,渗出血丝。急急哭完它,好出来上床睡觉。  我是连哭的自由都没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我唯一指望是抚育儿子成材。两三年之后,带领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满,携女出狱。  其他女犯谈什么,我不理会。姑娘吩咐做什么,我只有服从。有时一天只讲过五句话。有时一晚讲一千句——只同我儿低语。  我儿渐长,相安无事。  六七个月大,他开始吃麦粉。  八个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针,破伤风针,百日咳。吃小儿麻痹糖,种痘。  育婴室中,有一架摇摇椅,小秋千。  到他蹒跚行路时,姑娘带他到草地玩,骑木马,晒太阳。在这指定范围的草地上,玩一个钟头,然后带回育婴室中。  于是,他渐渐十分习惯这牢狱生涯,有规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只有服从。  渐渐他以为世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姑娘指着一座座灰白的监仓,一个个木然的犯人,教他认识:“屋屋,人人。”  我被编排到缝纫室开工。  天天车缝一样的直线。如同我的生活——连洗澡也限时的。  见到姑娘,保持礼貌,与儿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应该受惩罚。但儿子,他以为是一种程序。——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的惩罚。  晚上是我至盼的时刻,可以与儿子在一起了。  姑娘给他一盒粉彩笔,他用来画画。他画树,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见,他只动用灰白黑三种颜色。对其它的颜色,显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再对不起我!  我激动地拿起红,橙,黄,绿,青,蓝,紫,金,银和粉红,把他十只小指甲都涂上不同的缤纷的色彩。叫他高高举起,我欣赏着。摇撼着他。  他长到一岁多,接近两岁了。  我第一次发觉,他一双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妈妈以前卖书,他不止的,他一定可以写书,或者画画,或者弹钢琴。  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听过的歌:“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我的希望。  他听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试唱着,五音不全。未几,突然地狂咳,气喘,脸色苍白起来。  旁边有个新女犯给孩子喂奶。  婴儿正吃饱,朦胧入睡了,被我儿的咳声所扰。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说:“你唱的歌不好听。”  于是她吟唱她的歌。当她入女童院时,学会这歌。据说是女童院的“院歌”。  一个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词,唱到一半便想自杀。  自然,谁都不会为了谁死。岂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难。  这女子从来不提她为了谁入狱。这个男人,在偶然间,夜静更籁的时候,便无端出现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许是第一个,也许,是最近那个。我不知道。  她唱道:“……铁窗红泪影,往事怕追认……”我认得这曲子。  当我小时候,我便已经知道,这是新马师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后……”光绪皇夜祭珍妃。  一个儿子,在怨恨他的母亲。  ——这是多么离奇的感觉。  在我差不多已经把往事忘记的时候,它又无端出现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着第二个儿子,忍不住,把第一个儿子的故事告诉他。  一切都是场梦。也许当初只是我的幻觉。  “你有一个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顾自己,一点也不用我操心。他现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已经成为另一个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见不到他。”  他现在落在睡家户?  突然,儿子定睛望着前方,好象发现什么。  他充满惊诧,好奇。  一个小孩不会造作。他一定见到什么了。  他没有作声。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摇他,叫他。  他不理会我。  他在点头。  然后摇头。  然后微笑。  然后扑入我怀。  然后挥手。那染了十种颜色的小指甲。  我浑身泛起寒意。  “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什么?”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见什么?告诉妈妈!”  他说:“哥哥。”  不!  “哥哥湿。哥哥带我去冲凉。”  不可能的。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在我俩的身边偿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长大。  “弟弟你看错了,没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强调。如果我再说没有,他便会哭。  我尖叫着:“有鬼!有鬼!我儿子已见到他了!”  吵醒了婴儿室所有的婴儿和母亲,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儿子被我此举吓得大哭。一室噪音。  没有人相信我。  因为,有过很多先例,不习惯坐牢的人,夜里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还疯。  他们认为我神经不正常,一时弄哭孩子,一时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儿子一起排队看医生。  有些女犯,是因为病,有些,是因为装玻所以队伍较长。  有女人说肚痛。  医生检查,用听筒听她肠子活动情形,很正常,医生明白:“没事。”  她强调:“医生,我整个肚都痛,请你写纸说我重玻”说到最后,变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颓丧得很。  医生教训她:“不要作状,作状要罚延期,坐多几天,你想不想?”  终于他放人一马。  慈爱的医生。  轮到我。  “什么地方不妥当?”  我说有鬼。  他无法相信。终于我只好息事宁人:“他咳,我失眠。”  医生转向儿子:“不用怕,有事我会帮你,乖乖听妈妈话。”  我很感动:“在此他见过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对他好的,简直象爸爸。”  儿子蓦然回首,问:“‘爸爸’是什么?”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见过爸爸,他若有机会见到,爸爸的脸将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见的一样了。  医生写纸我休息一天。  望出医院窗外。窗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重门深锁。  下午,阳光悠悠照射进来。大概经过多重门与闸,象探监一样。它照射得很真心。  入大榄这么久,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第一,我没有亲人;第二,若有,我是因为划花他的脸而入狱,他永永远远都不会来。每当他照镜子时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爱,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动用的感情更多!  我长日只好这样嘲弄自己。  但,真的,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下午将有人来参观。”  姑娘这样说。  是谁呢?是谁呢?  我喂儿子吃烂饭,姑娘指指他:“时不时有外国监头和太平绅士来参观。你儿子第一次见到不穿制服的人时,眼光光。”  啊,他未见过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还有丝袜,戒指,汽车,地下铁,叉烧包,唱片,学校,同学,蜡纸,手套,爸爸。  姑娘兴致高:“一次见到外国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来逗弄他。  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对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对一切铁门以外的来客,我儿顶是一个“大玩具”了。牢狱中出生,牢狱中长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如何成长?心态,个性,言行,举止。  他们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制成标本。——我有受辱的感觉。最大的侮辱莫如我儿被玩弄。  我仇视着着侃侃而谈的姑娘。  “啊,电视台的人要来了。”  电视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钟鼓齐鸣。  他是不是仍然在电视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与电视台那个女孩在一起呢?  在这小小的育婴室内,所有的母亲都去了开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缝纫室,有些在厨房,有些去种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课,一干人等,坐在课室中,听那八婆导师教授“香港常见的花卉”。  所有婴儿饭后午睡。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脖,医生写纸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这天下午,有人参观本地的女子监狱。此中若没有他,会不会有一个半个,知道我底细的人,追问我一番?  我垂下了头,望也不望来人。  基于礼貌,或者规例,要点头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来人,是一个导演,一个助导,两个编剧。  他们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东浏西览。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来作摘要记录。  “你的儿子很可爱。”女的说。  门面话。  我“嗯”一声,懒得搭腔。  一个又过来摸他头发。  “他乖吗?”  门面话。  孩子都可爱都乖,你们何不自己生一个来玩弄?  他们又向姑娘询问一些资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习惯。  那个女编剧,还热情如火地说:“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好体验一下生活才写剧本吗?”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钦佩地道:“你真肯为艺术牺牲!”  我很反感。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嘴脸?“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吗?”一个温饱的人在变相的嘲弄一个饥饿的人,谁又真正希望来坐牢?来玩?  这些写剧本的真讨厌,他们的工作,便是多方打听他人隐私,搬弄八方是非,回头去制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荧幕。他们本身难道没故事吗?叫他们卖自己的故事去。  耀宗,他不就是走这样的路吗?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贡献出来吗?  我怕这个女编剧再问我什么。我的反感满溢。亏她一脸诚意,体验生活:“晚上睡得可好?”  又是门面话。  一定是上头嘱咐过,他们不可问的过分,永远无法得悉真相。  “可以入睡。”我答。  “你最渴望什么?”  我渴望他们快快走。  我没有答。她以为我在思索。  “——如果放监后,你第一件是会做什么?”  我忍无可忍,金星乱冒,你们且去饱暖思淫欲吧。各家自扫门前雪,拍什么戏?  “我不知道!”我十分负气。  她怔住了。姑娘盯着我。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烦我!我很久未见过外面的世界!”  其实,我一点也记不起我答过什么。只是眼前闪过外面世界的一幕:他拖着她下楼……。我憎恨一切电视台的人!  姑娘十分不高兴我的无礼。我因“无礼”,被囚于水饭房。  天忽然下起雨来了。  我被囚于九座。水饭房是隔离室。一张床,一张台,一个便桶。  天牢长恨。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这小室,不是饥饿,而是我记挂我的儿子,他没有我的保护照顾,如何过日子?晚上他见不到我,如何入睡?还有,他会不会又见到什么?  我呆坐着,但心如平原跑马。  雨势开始大。  望出九座外,有灯光的照射,就看到雨势,如银白色的惊叹号。没灯光照射之处,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没有鱼。像在幽暗的烛影下播放一张唱片,唱片在转动,有时见到条纹,有时见不到。  ……我们还会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施特劳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书记在门外看我。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我要回我的儿子……——忽然我见到一个闪闪的光。  这不是回忆,也不是闪电。  室内,一下闪闪的光。  那是一双眼睛。  先见到一双眼睛,再见到一张脸。啊,这是弟弟的脸。弟弟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他怎会跑到这出育婴室,走过广场,走过医院,洗衣场,戒毒中心,课室……逐间房间找我?他怎认得路?  谁带他来?  突然之间。我见到他身畔的“哥哥”。  这是第一次,我那么正面地注视着他。  我见过他多回,不是一闪而过,便面目模糊。但,今晚,他长大了,他比弟弟高一点,其实,他只是个小孩子。弟弟差不多两岁。他三岁,他的脸,我很陌生,从来未曾见过,他木然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反起眼睛瞪着我。  他一身湿淋淋,穿了件红背心。我见不到他的脚。他的半身像一点一点渗进空气中。  他一手拖着弟弟,抓得很紧。他喜欢弟弟。这么寂寞地过了三年,他喜欢一个伴。  弟弟也望着我。  这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和第二个儿子。  他们因父亲的不同,长相各异,现在,拖着手并立我跟前,一齐望着我。  我是一个没用的妈妈。忽然间我泪流披面。我对不起这两兄弟,为什么我要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却又是如此的不快乐,各有怨恨,各自不甘。  小孩的眼神,竟有怨,这比任何一种武器,更加锋利。  弟弟叫我:“妈妈。”  哥哥冷冷地说:“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这是我听到他两兄弟最后所讲的话了。  当我把手伸出去,想环抱他俩时,他俩一点也没退缩,就在原地,冉冉消失了。我的手环抱着空气。他们都离我而去。  不!  我不要他们死。  我要回他的儿子。我在水饭房狂叫狂锤,竭尽所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的儿子要死了!”  我儿还没有死。他在发着高烧。  我守在他床畔。  早两天他咳,今晚他无端地弥留。刚才,在鱼中,他是如何地魄散魂离,见我最后一面。  哥哥在昏昏的灯光下出现了。  他才三岁,是一个那么弱小的亡魂,却拥有双极深的眼睛,深沉如三百岁。  他在床前,向弟弟轻轻招手。  他招手。我望定他。哀求:“请你,不要带走他!”他继续,轻轻招手。  我是他妈妈,他竟不肯听我的话。我们成为母子,一定是前生未了的缘分。  但又因前生有些瓜葛,终于,也做不成母子。  弟弟的手指在微微抖动。  我紧紧地拥着他,好象这样便能抢夺回来。但,他要走了。一刹那间,我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无助。我对另一个世界是多么的不熟悉。——但,我必得在他身上找些纪念品。摸摸他的头。头发!  这里什么利器也没有,刀与剪都不会唾手可得。只有一个指甲钳。  我把指甲钳拿出来,小心地钳着他的头发。又怕他痛,只能一小绺一小绺地,积聚成小堆。身体发肤,受诸父母。  他渐渐地,渐渐地,去了。像我的长子。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只得两寸高,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缓缓地,缓缓地沉到一个瓶子底下。  我莫名其妙地乐观起来。泪也止了。也好,弟弟也不要整日地玻不用艰辛成长,考幼稚园,为了分数搏杀。稍大一点不会在球场踢球,便被人踢了入会。  然后误入歧途,令我操心。我最耿耿于怀的,是他始终未曾欢渡过一次生辰,二月廿九日,要四年才有一次……。  他死了。  自我儿死后,大家对我的冷静,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反而比前成熟,温和。一无挂虑。大家以为我若不是疯了,必定豁然开朗了。  姑娘对我的愈气也好了一点。  晚上,饭后,依旧集体看电视。  正报告新闻:最近有批“代表”又上过北京,刺探有关一九九七的风声,结论是“在这个问题上获得相当进展,寻求共同的协议,交换了意见,同意了一些事情,继续一些会议……。”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又在湾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厦A座廿六楼一单位窗外花槽,掘出两条腐尸,腹部隆起,臭气四溢,中人欲呕。  又有一名年轻的母亲,被控误杀,因她的女婴被送往医院时,全身抽筋,陷于昏迷,头脸手脚胸口布满伤痕,头骨爆裂,脑出血,不治毙命。  ——众姐妹以眼角窥探我的伤感程度,量度着应如何劝慰。一个母亲可以这样残害亲生骨肉,毫无血性?  她们以为我会触景生情。  但我的成熟,温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惊:“我的儿子比那女婴死得安祥呢。”  “不要紧,你还年轻,以后一定大有生养。”一个女犯这样安慰。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是的,当我刚刚中学毕业的时候,我怎会知道只数年间,以外接踵,应付不暇?我无力为前途计划。  现在我不能住育婴室了,夜里排队回“宿舍”,四人一仓。  就在回程中,草地沟渠侧,我见到一物。  ——那是一头死去的小老鼠,大概两寸高。  黑褐色的眼睛还没合上呢。他蜷着手足,象一个婴儿,困在子宫之内的姿态。  这个初生小鼠,在此微妙的时刻出现,它一定有意让我见到的。  一定是他了!  他不要这粉嫩浅灰的外衣。  与弟弟,现在一起奔向更遥远的地方,他俩相依为命,相亲相爱。我很放心。  假装被绊倒,我捡起这个小小的,瘦伶伶的老鼠。  我设法弄来一个玻璃瓶子,请求上级的姑娘准我注入一些酒。最便宜的米酒就可以了,只要防止它腐烂。  我解释,要浸一瓶老鼠仔酒,去瘀驱风。我换来嘲笑。  但医生帮一个忙。证明我前曾堕胎,产后又失调,身体差,又因丧儿,伤心过度,血气行运欠佳……之类。医生尽了人情。  终于,我有了一瓶酒。  小老鼠浸在酒中,沉睡着。这个环境十分适合它。它好象又找到它的归宿了,象混沌初开的境界。看来极依依不舍。  我把弟弟的碎发也洒进去。  现在,两兄弟日夜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有空的时候,我总爱对牢这酒瓶,窃窃私语:“还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出狱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经习惯了现在这般漫无目的的生涯。没有男人,没有孩子的生涯。我以为我的日子,已经完结了。我儿,请让我做一些比较好的梦就算了。”  我天天都看着它。  真奇怪——最近我被编排去洗衣场工作。  除了监仓的衣物外,外头医务卫生署,社会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属下机构,也把衣物往这里送。  因为有人手。  大机头开动了。二十个人在开工。有些推车仔,有些负责打风机,蒸汽机。  那个自断右掌的姐妹,虽然她手腕处装嵌的铁爪,已运用得不错,但她不能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单捧不上去,只好负责褶衣服。现在,她又在一个新来的女犯面前,不断地喃喃自语:“其实我是不想这样的——”她找到一个新的倾诉对象,又在展示无限的内疚。  各有各前尘,谁又想过这样,那样?  隔着铁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那种灰,象从前一部希治阁电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记》?记不清楚了。有一场戏,一个失意的女人,穿那种灰色衣服,在医院走廊走着,与墙壁溶为一体。  这令我感觉,整个的洗衣房,整座大榄监狱,,好象与灰色的天空混和,装得若无其事。  但当有人随意问我:“明天天气不知会怎样?”  我大:“明天准会有太阳。”  “但今天这么阴,又有微雨。”  “一定的。”  我变得自信,肯定。  你们不知道了,那个瓶令我成为天文台。我天天看着它,诡异地,如果碎发和老鼠沉下去,明天会天阴;如果它们浮升上来,明天一定会出太阳。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  我完全清楚,这是我儿与我间最大的秘密了。  我们终于无法互相摆脱。《白虎》死者是四十二岁的卡萨吉里殊。死在白虎的笼中。据目击者道:“下午三时零九分左右,男人不知如何进入白虎笼内。那时母虎午睡,小白虎在游憩。男人认定了它,与之有言语及肢体接触——谁知白虎突然目露凶光,两耳直竖,发狂地用前掌啪嗒一下把男人打倒在地,然后冲向前咬住了他的喉咙。男人极力挣扎,大声狂喊,‘为什么?为什么?’白虎噬断了他的喉咙,还在地面用力拖出一条血路。我们都吓呆了。不久,齐向白虎发出吆喝,企图阻止。但它闷吼,用利爪把他的身子撕扯,血肉模糊。扰攘了好一阵,兽医来了,远远给它开了麻醉枪……”目击惨剧发生的游人,其实没听清楚,在混乱中,卡萨吉里殊是这样狂喊的:“雅迪莎,为什么?你不是认出我了吗?为什么?”三岁的雌性白虎拉娜,被麻醉后独立囚禁,专人看管。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它会兽性大发,之后又眼有泪光。还有,大家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它。白虎是世上受保护的珍惜动物之一。根据历史记载,现时世上只得二百头白虎。统统是一九五一年在印度捉到的一头孟加拉虎之后裔。全身“白化”只剩黑斑的老虎,是动物制造色素的基因出现变异而致。一百年前,亚洲共有九种老虎,但时至今日,大部分已绝种,仅余印度虎、孟加拉虎、东北虎、华南虎。数目日益减少。这头小白虎,是当局安排因近亲繁衍已近退化的白虎,和一头颜色普通的老虎交配,以其后代再和白虎交配,“隔代”而生。那么,是卡萨吉里殊对这珍稀的奇兽情有独钟吗?——但他以身试法,实在有些不智。再者,究竟是他想谋杀白虎,抑或把白虎带走?动机成谜。饲养员作供:“白虎天性多疑善妒,但不至于如此强悍攻击。它久困铁笼中,野性稍驯,除非受到特别的刺激。”死者是新德里的富商。斯文有礼,受过高等教育,说一口流利英语。印度是贫富极悬殊的国家,卡萨吉里殊乃餐饮业巨子,没有人可联想到他会横死在海德拉巴市的动物园中。警方和动物园方面受到一点压力,他们得尽快破案。先追查死者最后露面地点。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海德拉巴不算游客区,来了个富裕的客人出入,大家都注意到了。他曾在酒店房间里致电动物园负责人:“我要见雅迪莎,我要把她带走。”他口中的雅迪莎,即是白虎拉娜。动物园的负责人没好气。“先生,我认为你最好去看精神科医生。”有些人恋物,有些人恋兽,都是心理变态的疯子。但卡萨吉里殊的下属都可提出证明,老板心智正常。且他日理万机,头脑精明。举个例,向来印度人受英国酒文化影响,独爱威士忌,多过白兰地。他们喜欢烈酒,少喝啤酒。但这两年的夏天,酷暑难熬,老板看准了休闲酒吧以冰冻啤酒吸引年轻白领,时尚之余,大有进账。他还结合印度风俗,调出鸡尾酒式“血啤”,即在啤酒中加入印度人最爱的番茄酱。——想不到他倒身血泊,自己成为“血啤”。警方在他的贵宾套房中,发现一大批资料——书籍、旧照片、日记……其中一本日记,已被掀得有些残破了。是一九九八年,死者与妻子同游北方邦亚格拉“泰姬陵”的一些恩爱记录。妻子名字就是雅迪莎。他们每有假期,都爱到这如同白色绮梦的“泰姬陵”,携手共度宁静而深情的满月之夜。银色的月光之下,正方形,高度超过四十公尺,全以坚硬而纯正白色大理石建成的陵墓,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反映着白得带紫的神妙光泽。陵墓四壁与内部以珠宝玉石镶嵌,大门是红色砂岩营造。为了这一片梦幻白,原来动用了二万多名工匠,经历二十二年,花上了二亿三千万美元……但感动他们的不是豪华宏伟,而是它的意义。蒙古王朝莫卧儿第五世帝王沙贾罕,娶了美貌贤淑的蒙坦斯玛哈(“泰姬”)为妻。她为他生下十三名子女,最后在随夫出征途中,因怀第十四个孩子难产而死,生离死别,令沙贾罕一夜白头。那是一六二九年。泰姬生前曾向沙贾罕提出四个请求——死后为她建立一座辉煌的宫殿、另觅女子再婚、善待子女以及每年的忌日能去墓前探望。雅迪莎说:“我也向你提出这四个请求。”卡萨吉里殊制止她:“这些我全部不能答应——因为若你死去,我就如同没有灵魂的石头,还有什么作为呢?”历史中的沙贾罕费尽心思兴建“泰姬陵”,还在对面给自己准备了另一座辉煌的黑色大理石陵墓,以桥相连。但他执政末年儿子政变夺位,把他幽禁,长达九年的黑暗岁月中,只能向爱人陵墓遥祭,溘然长逝。卡萨吉里殊向爱妻道:“我们不要羡慕死后的华丽,珍惜生前每一刻才最重要。”“是的,”她叹,“当我的骨灰随圣河的水流入南端印度洋时,最好的祭品和祭礼也是空虚。”——一语成谶。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没有过排灯节,节目中供信众参拜的“毁灭女神”像尚未修葺好,雅迪莎因心脏病入院。一直在半昏迷状态。卡萨吉里殊握着她的手,三天三夜不愿放。他有钱,但他买不到生命,不但来不及生下子女,濒危的人也无法延长多一秒钟。最后的一刻,她忽然清晰地喃喃自语:“我见到白色,我见到一片白色,好白好白……”恒河是印度的圣河。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经历了千年文明洗礼,印度人仍坚持他们的古老习俗和仪式。早上五时,天没有亮透,是浅浅的紫色,雾气笼罩下的恒河岸边,已有潮水般的人群涌至。来自印度各地的朝圣者开始挤满了码头、阶梯……甚至半身已浸浴在河水之中了——他们相信恒河是由三位一体的真神脚趾流出来的圣水,可以把灵魂彻底洗涤清洁,变成新人。他们庄严肃穆地面朝东方初升旭日膜拜、念诵、冥想、沉思,各有各的形式。也有人洗脸、漱口、洗耳、洗头、擦身、抹油膏、洗衣服、晒衣服、点燃蜡烛……有些浸在水中,双手合十,虔诚祷告,然后把圣水喝进肚里。这些圣水,虽然混浊得呈褐绿色,受尽污染,但他们相信,唯有圣河,普度众生。一列豪华的车队火速吧雅迪莎的遗体送到瓦腊纳西——梵文的意思是“神的入口”(火“喜马拉雅山雪水的入口”)。瓦腊纳西是恒河流域七个神圣地方中最接近真神,最永恒的心灵休憩所。任何印度教教徒,有生之年都要来此朝拜一次。死后,也希望尸体在这里举行火葬救赎,否则人生就冤枉了。卡萨吉里殊吩咐所有人:“必须在死后二十四小时内,让雅迪莎遗体火化!”在曼卡力河堤的火葬场,除了小孩、传染病患者、意外横死者和人瑞之外,每天都有尸体送来火化,正如每天有人出生。贫穷的人付出一个卢比解决后事;浪漫的人出殡行列满是花香;孝贤的人为父母长者衷心默祷……卡萨吉里殊把亡妻用传统的红布包裹,几个下人扛起来,放到恒河中浸泡一下,洗去罪孽和忧愁,尸体摆在高大宽敞的台阶上让水流干,然后放置木堆上,再浇上油,由最亲爱的人点火……灯笼升起了。眉间点了朱砂的尸体发出焦臭的味道。最后化成灰烬。最难言的痛楚,是生死无常。最宽怀的一刻,是深信地、火、水、风、空等五个元素通过肉体被破坏,最终也回归天界。一个蓬头垢面、长发长须、破旧的布条胡乱披搭纠结着的修士,向卡萨吉里殊道:“她会再来的。”又道:“她会告诉你的。”日照当空,尘归尘,土归土,爱情、财富、名利、权势,都是圣河中一撮灰,滚滚南流,永不回头。他把玫瑰、夜来香、万寿菊和香草,放流恒河,然后用名贵的金属瓶盛回去一瓶圣水,供奉在她的灵位上。他没有另觅女子再婚,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但三年来,每年忌日都祭拜——他没有为她建陵的宏愿,但他相信那个梦!最初,总是梦见白色。渐渐,他梦见一双炯炯有神的,不像人的眼睛。他梦见一个柔韧但矫健的,不像人的身体,白色的。他梦见尖利的牙齿,钢刀似的指抓,带粗硬肉刺的舌头,铁棍似的尾巴,又长又硬的胡须,又黑又大,还在夜间发出绿色的光芒的眼睛……这个月圆之夜,他点燃蜡烛,在“泰姬陵”旁的朱木拿河,因为思念和疑惑,不知不觉,又进入梦中。直至不知名的黑鸟,发出尖锐怪叫,划破夜空,也划醒了他的梦。他明白了。他相信“它”就是雅迪莎的轮回转世。三年了,她再来,她用这个方式告诉他——她已变成一头白虎。痴情的卡萨吉里殊决定找寻这头白虎。他用尽一切方法打听——其实不太困难。印度动物园都有白虎的记录。刚满三岁的白虎只有一头。在海德拉巴市。梦中的白虎,深深地望着他。他知道,他非得把她带走,到一个没有世俗烦嚣骚扰的地方,好好地再续未了缘。卡萨吉里殊近日只有一桩心事,世上没有一个人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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