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指头暴露在空气中,仍然会爆拆。” 他不作声。用心地希望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么的一宗小事,他竟然还皱眉呢。 我很感动。 “放心吧,不过是小小的伤口,它自己会好的。” 一切伤口自己会好,有时侯你且不发觉有任何伤口了。 我又想起他小心地对付他的蜡纸,企图尽善尽美,不遗余力。 耶稣对待世人,也不过如此细致温柔罢了。谁又肯为谁死? 如果上回我在做手术时不幸死了,我的前度刘郎一定不会以为我是为他死的。 他一定认定是陈六姑的钳子没消毒,是她用力偏差,是她直捣黄龙不成功,害了一命。他一定不回以为我怀了他的儿子,不想要,才去动手术。 但此等勾当实在不可对人言。大家只捡无伤大雅的风花雪月去令彼此快乐便算了。 譬如有一天,耀宗来探我,拿了一封信给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学生寄给训导主任的道歉信。 因为他小息下楼梯的时候,捏了他前面男同学的屁股一下,被当场擒拿。 这信写道:“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个小息时,做了一件错事。这件错事便是:当我落楼梯时,侵袭同学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因着填鸭教育,他会写“侵袭”,却不会写“屁股”。 于是我们就“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作出了种种的发展,把身体的部位以迂回曲折字眼来形容。 什么“肚脐背后上面的前方”,什么“脊骨数下若干节的部位的前面”……大家都笑作一团。 事情演变的后果便是:——我与他上床。 在我家。 完全是因为寂寞。 我一直渴望父母双全,但没有。一直渴望有个好哥哥,但没有。也好,身畔有个男友,不用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戏。我的房间,也不过分静。 耀宗起来了,把床上一切杂物挪开,找回他的裤子。又把另一些杂物挪开,腾出空来穿会他的裤子。 我回头,见他要倒开水。 “不要喝冻开水啦,要不要利宾纳?” 他说:“随便吧。” 也许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点。冲利宾纳令他多做些功夫,赶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我望定他,促狭他:“你怕什么?” “不是怕什么。”他朝我闪闪眼睛:“不过是赶时间。” “夜校几点钟上课?” 未几,他去上课,廿几岁人还想考港大。 已经打着一份工,有了一个女朋友,还去上课。上什么课?如果上夜校能让人前程似锦,市面上怎么尽多蚁民? 我也陪他上课去。 不过,谁想共一生一世? 后来,他见经济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职。给电视台抄剧本。 不是写剧本,是抄。有些编剧字迹潦草(也许是写得不好,心虚起来,故意草得无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编剧实在不济,那些高势危的编审不得不肩挑起来修改,有没时间写,只录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旧同学当PA,提携他赚外快。抄一个剧本数百元,心照地抽水,两全其美。 耀宗视野的以扩阔,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闻。 “今天电池珠驾了辆平治开工。” “那又如何?” “她说那平治是姨妈借给她的。” “禁止人家有个有钱的姨妈吗?”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时,车主,就是东华三院某总理。一夜之间,‘姨妈’借了车她驶。” “或者总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间何以嚼这种舌根?一个女子闯荡江湖,手无寸铁,只自备电池。难道二者交易当中有人会亏蚀吗?不,一般男人只可旁观,万勿看不起。 耀宗或许如市面上一般穷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爱情买卖。——因他们买不起。 忽然我问:“为什么你会跟外景队开工?” 他解释:“资料组走了一个人,他们找我顶替几天,帮忙借地方,拍戏。” 呵,由抄剧本演进至替工,也许日后他们工作范围包括剪报,借景,找人赞助女艺员衣饰,然后又去陪女艺试衣饰……。那些女人是多么的兴之所至。大伙都知道她们的平治如何到手,还是兴致勃勃地展览。 我告诉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开始下点功夫。买了几个雪梨,三钱川贝母。又买了猪肺切片,挤去泡沫,放进砂锅内,加冰糖少许,清水适量,慢火敦三小时。 在这三小时之内,我好好地想念他。他虽然并不高贵,也不富贵,但他至大的吸引力书卷气,廿几岁看上去还象读书人。毕生会从事文化工作。穿浅灰色的套头毛衣,架眼镜,心细如尘。——我要在今晚告诉他一件事。 晚上他没有来我家。 我挂电话给他,未回,直到凌晨三点半,其家人不胜其烦。 一锅川贝雪梨猪肺搁在炉上,没办法化痰止咳清肠润脏。 黄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着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过了,惨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红,凋谢到一半,顽强地把它们仅余的姿采,好好点缀这人生的终局。 一些黑色的鸟,也不知是什么鸟,忽地抖擞刺穿灰色的天空,远走他方。天空见难挽它们回头,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见耀宗,但我听见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谓的文字:“——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骀荡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我经过了好些墓碑——其中一个特别小,小孩死时只三岁,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耀宗埋头苦读,努力背诵。 “背什么?”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么?” “考试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们会问你这段文字的内容,文字,暗示,讽刺之类——”“好了,好了,难道我未考过试吗?” 他见我负气,无奈地说起故事来:“明末有个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给田仰,她用爱人侯方域所送的宫扇乱打,致昏倒伤额,血溅宫扇,痕迹斑斑……”我一凛。 “……后来,她有个朋友叫做文聪,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画成一幅桃花。 “ “现实生活血淋淋,哪有这样香艳?都是骗人的。” “如果是骗人的,我们就不必背得死去活来。” “那么你是相信了。” 他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信不信,都要考试。这是没有得选择的事,你乖乖让我读下去。” 我不语。我想告诉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只怕开错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我不语,暮色四合了。 “有考试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处。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转政府工。” 我突然冲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头本来夹在书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来,带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声地说。 在这个基督教坟场中,提及一个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记得耶稣不是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跟前来‘吗? 我吃惊。 他也吃惊。 终于他语无伦次“ “不要吵啦。” 他错手把书本都碰跌了,刚想拾,马上再跌了两本。 我也语无伦次了:“你怕吵着你,抑或吵着鬼?” 暮色更重,树上一只黑鸟,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只黑色小鸟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见。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见为止。喃喃地,想说出一些往事:“我曾经,在抬头的无意中见到一头小老鼠,它瞪着我。角度和现在一样——”“谁没见过老鼠?” 他打断我的话,太无聊了。他再没有心思念及其他动物,他将会是一头动物的父亲。真是!还在预备考港大,考进去最好,考不进也希望有入学资格,申请政府工容易一点。 你用支坐轮直指他太阳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准备。 一切是我的错,也许是上一回手术搅到一塌糊涂,无法规避,出了意外,也许是,他一定要来。——要这个孩子? 不要这个孩子? 我坐在火车上,每隔一分钟,换一个决定。 要?不要? 火车上,有五个小男孩分别坐在我身畔及对面,他们大概是六年级模样,背着水壶及干粮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乡屋。 “你们去哪儿旅行?” “上水。”他们众口一词。 “上水好玩吗?” “姐姐你去哪儿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问:“一个人去?” 我平静地答:“两个。” “深圳好玩吗?” 深圳当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们此生也不会知道,人民医院的手术高明。 有人见到甚至六七个月大像小猫一般的胎儿,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对他们说:“我去看医生。” “姐姐你病了吗?真惨。” 未几,他们又再嘻笑一团,各人的难题自己承担。 车至上水,他们下车了,一一钻出车厢,弹至对面,隔了窗,把手举得高高地挥动着,他们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针的时候不要哭!” 我挥手致意。 车又开了。 打针。 慕地,我听到一阵冷冷的声音:“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回头,左右顾盼,是谁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妈妈?——但四周全是回乡客,一些在看报,一些在打儿子骂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处“更年期”,发不出那么绝望无助的声音。 谁家小孩? 没来由的,我脑海中浮现我的儿子来。是我不要他,是我杀了他。 我记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乡证,回乡证上有一张近照。 这张近照,自动拍照机所摄,一共四张。那天,在做手术之前,为了纪念一个不见天日的胎儿,我去拍了照,现在申请回乡证,动用了那款照片。 从来没有发现,我的照片中…… 世上一切自动拍照机都是即食的。不讲究光线不讲究背景。人往机里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钮拍摄。 我还是我。 在我的身后,竟出现了一个从未发觉的小黑影。 ——他出现了。 他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珊珊瘦骨,孤军作战,现在他回来了。 我无限疑惑。 计算时间,他现今在我的子宫之内了吗?如果里面那个不是他,那么我必要爱护之,如同爱他一样,我岂能一杀再杀? 不。 我拨了电话给耀宗,告诉他我在红勘火车站。“会一直等到他来”。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来,不然我无端给自己许个诺干什么?保不定自讨苦吃。 夜里下着微雨,他撑了把桑 然后我俩漫无目的地行着。 “你决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决定什么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决定了,骤觉轻松下来。 万事决定了,便好办,他拥紧我。 “你最近有没有看星座预测呀?有没有说你运程起落大?” “你是什么星座?”我反问。原来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运颜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发掘。 “处女座。” “啊,难怪你有时候那么型了。” “你说我吗?” “没有。” “真的说我型吗?” 他心有不甘,继续盘诘。 “没有,我没有讲过话。”太累了。 “没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长,有四个弟妹,小时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帮妈妈拿一瓶尿去验,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嘱我,如果验到有了,马上赶回家……”他一口气说下去:”他便会带妈妈去打掉他。我拿着那瓶尿,一边行一边哭。我有足够的知识,明白当时手术很马虎,只怕连妈妈也失去。 “ 人穷志短。 请恕我多心,我马上回了话:“你的意思是,现在做手术不似从前那般马虎,所以也不怕?” 他摇头:“我喜欢你,不愿你冒险。” 大家默默走了一阵。 “其实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欢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无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觉涌上来了。何谓三生石上?一生也那么烦。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点的。 我无言,良久才对他说:“带不带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质’。坐在厅中腿无法伸直。廿几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厕所。 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认识的。” “啊,我知道你的愿望了!” “什么?” “你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间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这是幸福家庭的起点。”这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灯映照着一列公务员宿舍。微雨夜,每个窗口都亮着昏橙色的灯,蓝色荧光幕晃荡着“欢乐今宵”的画面,家庭之乐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资多少血汗,才可绘出一幅家庭乐?我真希望他好生长进。渐行渐远渐无声。 我有一两句话,杳杳隐入黑夜中:“日后我们的浴室和厕所,嵌白底起青绿花的瓷砖好不好?” 日后,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对现实,便是:大家都没什么钱。他只好说:你不嫌我穷吗?肯定不嫌吗?“不。他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虽然,当务之急,并非“出头”。 他会是个好父亲,负责,细心。他一定会挑拣一种实用的纸尿片,且价格合理。 但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工夫,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家庭。 有些男人并没有送给女人一个家庭;有些女人并没有送给孩子一个家庭,导致得对方流离失所,心无所依。 为什么孩子要来到人间呢?为什么我们当初又来到人间?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结果我俩都把积蓄交出来,合开一个户头。 再设法谋些兼职,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请了一围酒,我会见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气温和,其实暗地里,也许不高兴我耽误了长子大好前程。他们一定期望他出身虽微寒,当书记只是人生奋斗的初阶,他会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后成为医生,工程师,作家,政府官员。 而如今他只成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儿子的终身大事……我们也言笑晏晏,散席后继续商量大计。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们这艘船,名义上是“爱之号”。泊在何处?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来,草草结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面包店的老板娘,她见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缘,不加租,作为一份人情。婚后也安定和洽,他对我好。 虽然我们要与包租人分用浴室,厨房,但起码不是“公共”。 我的房间,一个人住没什么,两个人篆…。别人用豆腐润来形容斗室,相信是指我这种。——好象一打开房门,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间小工作室给他抄剧本。他开着录音机,听听那些贵人事忙的高层人士讲一大串对白,自然努力精简之,变成白纸黑字。 录音机说:“三郎跑进竹林去,扯着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讲一些过去的恩怨让它过去,我们的时间不可以浪费在记恨上之类。你们自己执生。然后如花反手一掌掴在三郎脸上……”真分不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域的故事。反正观众会看,电视开着,是免得室内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潜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别地好看。也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自己写剧本了。他觅到晋身之阶,气色上佳,适合传播行业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来越好看。 我在饭后洗过碗,便晾起衣服来。胸围,丝袜,底裤——男庄和女庄的,棉质的恤衫……。衣物湿淋淋的,一赘到地,负债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况好多了。 后来,我坐到床上去,从小纸袋中拈柠檬和嘉应子来吃。一边想:“一件湿衣服的感觉是负债累类。”希望他有机会让他笔下的主角讲这句对白。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跑过去接:“喂——怎么要你催?——还没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讲电话的声音细到五步之内听不见。 电话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络的人?只要看他讲话的神情,另一端,是什么人。 如果那是一个男子,他的声调不必降至喁喁细语的地步。如果那是一个不熟络的女人,他就更会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许是将心比心,很快收线了。 我放弃深究。 我已经成为“发妻”。 这宗小事不致成为我心理负担,反而胎儿,成为生理负担。 他在我肚中四五个月,一天到晚携带他上路,加上那个盛满百科全书样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个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刚入睡,我便见到一个物体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种乱划的方式。 他很小,远远见到我,便箭一般飕飕向我游来,载浮载沉,他朝我闪闪眼睛。 我见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鲜红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间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 我不会游泳,拼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将我埋没,无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孕妇——我便惊醒了。 一身湿透,分不清是梦中的水,还是汗。我恐怖地艰辛地在黑暗中爬起来。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见到他!” “见到谁?”他含糊地问。 “我的儿子。” 他给我擦汗,问:“哦,是怎样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红背心。” “那么,这个梦的预兆是他将来会做救生员。但,你大概也不喜欢儿子做救生员吧?” 我发誓,这个秘密一生都不让他知道。也许他亦有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时,自行招供的后果,只是有破坏没建设。 相安无事。 二人还相约吃午饭,他约了人交剧本,所以迁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饭。 我见他随身有个大胶袋,好象去办了一点货。一看,是些食品杂物。 “是。多买了两瓶利宾纳。在这间超级市场买比别家便宜三角,”多琐碎。 “饮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点不忿:“你不饮有人喜欢饮!” 我含着一口饭未吞,也懒得去争持:“小事有什么好争?” 他望定我,有说不出的矛盾。我未见过他用这中眼光望我。似我错,似他错。 “你做一个好老婆给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头吃饭,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饭上面去。——为什么你不做一个好老公给我看?为什么我仍然不算一个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别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贬值。最贬值,便是不适当地怀孕。 我俩之间的旧欢,再也重拾不起来吗? 话题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软了声音:“还有时间,你帮儿子改名吧。一天改一个,最后拣一个最好的。” “对了。我还未warm up呢。” 这句话令我们两人都怔住了。 他只好努力地吃鸡脾。 他是那种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饭。鸡脾留到最后才吃。 见我望着他吃饭,又点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小时候我妈妈常说,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才吃。” 我唯然长叹。目光投放至老远:“是吗?何以从来没有人如此教过我?” 吃完饭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么早?” “约了一间学校的暑期课外活动主任,在西环。” 我站起来要走。 才几步,他叫住我:“儿子叫志坚,好吗?” “好,”我回头:“——补我俩之不足。” 我跟他小着道别。一切都是玩笑。 然后,我坐地铁过海。开了一两个站,突然我反胃,呕吐狼籍。旁边那个八婆,五官扭曲,讨厌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递了瓶驱风油过来。 是刚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体在我体内翻筋斗,我离开黄泉,钻上地面,有点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只好挂个电话去改期。这么繁华的中区,要借个电话也不易,每间店铺都说他们的电话坏了。……直至交代妥当,我便回家去。 天开始热,还有数月儿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几时?心灰意冷,只渴望一谁解千愁。钥匙插进去,咦? ——门开不了,门被反锁。我按铃,没有人开门,一定有人在。 我竭尽全力,把铃按得震天价响。 一定有人在里头! 一定不会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现在时间下午三点。 基于女人的顽强,我非要他给我开门不可。 门铃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面对面了。 我没有疑团,这件事最明白不过。我可以让一让路,大方地,然后,晚上回来冷静摊牌。 但,我没那么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条生路,谁放我一条生路?跑到街上,向对面的士多借电话,电话在彼端又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凶狠地再接再厉,铃声一下紧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杀场面的繁弦急管。喧嚣霸道,万分凄厉。 士多的老板奇异地窥视我。 我的脸色一定甚为精彩。 你俩还可以有兴致吗?还可以吗? 难怪跑一趟超级市场,抱回一大袋食物,还有饮品。二人风流快活去,我绝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声。 好一段辰光之后,放下电话。 我便站在楼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时之间,我误会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终于,我见到她。 她不是什么电池珠,当然,女艺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穷小子。不过,但愿是电池珠,她们只逢场作戏。 但眼前这个女子,也是个斯文女子。中长的直发,扎成一根粗辫子,穿日本时装,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袜子。刚读完书,刚入电视台,刚邂逅耀宗,耀宗刚挣扎出头。 于这种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讲“爱情”。 少女遇到半沧桑的男人,男人半沧桑只为他逼于成为父亲。 他拖着她下楼她匍离开,我马上闪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话,便象一部糟糕的电影,片首告诉你谁是凶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观众当白痴。 我瞪着他,双目为之出血。 我抓紧透爪。 一个孕妇,没资格在家好好静养安胎,还要为口奔驰,推销百科全书,现在,又精疲力尽地被拒与家门之外,只为她的男人避免捉奸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后地上楼,进门,进房。 大家先等对方开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会。 而人僵持着。 我冷冷地环视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来一度沦为风月场所。 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让她谁我的床? 我还要他干啥? 一不能爱,二不能被爱。我要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干啥? 我儿也万不能认贼作父。 一阵无名火起,令我颤抖莫名。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强忍怒火,但,终于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张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烂它砸烂它砸烂它,方转身,如野兽一般冲前,连桌椅都绊不倒我。聚精会神。 义无反顾。 我冲向这个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划下去,他以手格挡,一下两下三下,血渐得我两一头一脸,点点如花绽放,如画。啊,我记起了,桃花扇……我用力务要划中他! 划中他! 陈隋烟月恨茫茫……。 我俩都在惨叫。不知道谁伤得较重。 但耀宗,他不会死,我无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脸,自此不再是从前的脸! 我与他厮杀,自房至厅,所向披靡,满目疮痍。所谓“血战”,便是这样。 ——不过,到底我体力透支,还有,也许,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几分,爱他。 也许,仍然。 当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时,我不是不爱他的。 就当他倒伏一角,脸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乱地喘气咻咻时,我想起了我俩的初遇,约会,互相传染伤风。他试了两种药丸,然后才让我吃他认为较有效大的那种——但他转头把这些招数施展于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对他并没有半分爱情。我恨不得杀死他,只因胆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干不成任何一种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觉羞耻。 我是多么的平凡,无用。 学历是中学毕业。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龄是廿三。 职业是儿童百科全书推销员。 爱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妇。 罪名是蓄意伤害他人身体。 经过各界的调查,分析,判决。我的心理欠正常,携带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长期监护,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册三年。 他们给我一个静坐常思己过的单位。叫做大榄“女犯惩教中心”,即是监狱。 由于我怀了孩子,不用钉仓。我被困在另一建筑物内,一共有四个孕妇,一人一床,定期检查,待产。 是。我锒铛入狱。 我听到钥匙声,一重两重三重的铁闸开了又关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钥匙引起。 出来埗到,有怀有身孕,她们编排我一些轻便的工作,有时叫我到厨房切菜。 记得头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着,起来亮灯,突然省起在这里,我并没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终于含糊地入梦。 刚入梦,被推醒了。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来在这里,我并没有此种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适应了。 随时有命令:穿衣,脱衣,禁声,排队。 晚上,集体吃过饭,大家可在饭堂看一阵电视。电视上正放映着博彩游戏幸运观众转动两个轮盘。两个轮盘分别写上银码和各国货币名目,他转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着他人博彩。 有个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声音同我说:“其实我不想这样的——”她好象求我原谅,我无限的内疚。 真烦,谁又想这样。 旁边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挂在口边啦。” 她继续找人诉苦,祥林嫂一样:“他们怎么戴得惯假手?他们太小了。怎么晓得用铁钩钳东西?” “用用就惯了,最紧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伤口发炎,很就还未埋口,不知道我儿子埋口没有?” 周围人似已听过七千遍,一点也不觉新鲜,一点也不难过。间中有人为电视节目紧张,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币!人民币!”但明显地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头看看这个借诉苦为发泄途径的姐妹。听说她与好赌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斩掉儿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谏。 当她一刀斩下去时,她怎样想? 也许她因爱儿心切,想斩死他,以免丈夫日后再娶,后母刻保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斩手,伤口大,流血也流死他……她不是恶毒的妈妈,接着她把自己的手也斩掉了。 后来警察在现场拾回两只断掌,马上急冻入药,医生竭力驳回,不过因为神经线已断,肌肉可以缝合,但筋脉无法还原。 所以——我在看完电视,排队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没有了,是一只生硬的,带哑哑虾肉色的假手,惭愧地倚凭在大腿旁,动都不敢动。 这是个一生一世的惨剧。触目惊心。 怎么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连。 母子。 所以她象小说中的祥林嫂。镇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挞自己,看看可否减轻几分——谁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惨。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说到最后,都因为男人。 间中,有个装作参透世情的姐妹,指着我的大肚子说:“生孩子?我才不肯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欢我老公当差。我老公不喜欢我做鸡。我不喜欢为他生孩子,完全没有首尾。” 但我没有问她何以入狱。我怕人问我。——我怕人问我。 每人都有一个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边床的女孩,她很年轻。臂上纹了一只燕子。燕子下面仿佛有一个名字,但她又选了较大的花样,好象是蛇,盖上去,名字模糊了。但无法一笔勾销。 “她们叫我做‘雪姑’”她说。 我毫无兴趣。日夜埋首织小小的毛衣,粉红的粉蓝的。除了我儿,一无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语告知——世上永远有八卦的女人,连监狱中也不例外;且监狱中特别地多,因长日无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岁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来之后久不久进去一下,比自己的家还要熟络。吃皇家饭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时约了气个男友大被同眠,还拍了照片留念。自封为“雪姑七友”。 她的经验丰富:偷窃,打架,持械行劫,淋镪水,黑社会分子……父母乐得交给社会管教。这样的人我不愿交。 ——但她此刻也在细意地编毛衣,为肚中的小生命。是潜伏的母性令她判若两人。 医生来巡房检查。问她:“你妈妈来探过你了?” “呜。” “肯见她了?” “呜。” “不要再同妈妈呕气,孕妇心情不好,孩子将来会丑样。”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个月的肚皮上比划着。 医生过来,笑了:“不是这样比划。婴儿的头部最初向上,满满倒转,到了八个月左右,即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下了。” 我不笑。 说到底我没生过孩子。——我只死过孩子。 他用幼稚园教师的语气:“像扑克牌一样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确位置。” “医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声。” “什么怪声?” 医生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予我极大安全感,将来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将这个重大的秘密告诉他:“医生。每到下午二时左右,我感觉有人在我里面乱叩乱抓。” “这是正常的。” “这是不正常的。医生,以前我曾经堕过胎,我怕他……”看医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乱想,难道想生怪胎?” 医生去后,我很难过,我那么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凑近来。 “你一定没有做好手续。” “什么手续?” “你要用一个盒子把他盛好,绑上一根红头绳,附张路票,在夜里烧掉。” 我怵然一惊。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你如何弄掉他?” “医生把他倒进水厕中冲走。” “难怪。” “他来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吗?他是横死。他不会放过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无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于死角。 眼看一个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爱,一定不愿另一个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灯。 “雪姑,请你教我怎么办?” “你见过什么奇怪的动物吗?” “呀,见过——”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岁起闯荡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钱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虽然我奇怪,何以她拜过神也失手?她这样解释:我得手的次数比失手多。 因是偏门,神只保佑七成。 我告诉她那神秘的老鼠。 “对了。老鼠。你日后见到任何老鼠,千万别惊动,只怕其中一只是他。” 雪姑当小舞女的时候,舞场中人人奉老鼠为神明,所谓“舞场老鼠”,邪中带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动物中最奇怪的。它与黑夜变为一体。它身体是最小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老鼠对我没杀伤力吧?” “一个最胆小的鬼,比一个最大的人,本领更高!” 天啊,他要来了。血债血偿。我在一个困闭的环境,呼天不应叫地不闻,无处逃避。 难道要滴血向他遥祭,求他放过吗? 我从未与这样的东西周旋过。 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产期延了又延,孩子还没出来。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我儿出生时,我痛如刀割。 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个金属架上。这个姿势似曾相识。 他出生时,不是头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只手来。 医生说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在我生死关头,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红影子,纵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么,我昏过去。 我儿终于面世。 我肚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好象一条拉链。 两日后才醒过来。 伤口缝了针,那种痛,不象生产的痛,而是,伤口需要愈合,它自全身各处抽取一些精华去帮忙愈合,那种透支的痛。 大约在九时左右,我醒过来。 雪姑还没入睡。她安慰我。 我说:“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