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什么?” “奖你——吻如花一下。” 当女人妒意全消的时候,不可理喻地宽大起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好呀,如果你猜中,奖你吻十二少一下。”我说,瞥了那边如花一眼。 “那不公平!你看那些老而不——嘘!”她怕如花听到,“满脸的褐斑,牙齿带泥土的颜色,口气又臭。那双手,嶙峋崎岖,就像秃鹰的爪,抓住你便会透骨入肉……” “人人都会老啦。你将来都一样。” “我宁愿不那么长命。我宁愿做一个青春的鬼,好过苍老的人。” “但这由不得你挑拣。” “由得,自杀就可以。” “阿楚,你别中如花的毒。” 我不愿女友心存歪念。 “你说,如花如何认得他?”她又问。 “他们是情侣,自然认得出。那么了解。譬如:屁股上有块青印、耳背上有一颗痣、手臂上有朱砂胎记……” “啧!那是粤语长片的桥段。” “我还没有说完呢。也许他俩各自掏出一个玉,也许是一个环扣,一人持一边。也许两手相并,并出一幅刺青。” “永定,希望你到了八十岁,还那么戆居。” “好的。”如无意外,她嫁定我了。 “听说到了你八十岁时,社会上是七个女子配对一个男子。幸好还有五十多年。” 嘿,五十多年?若有变,早早就变。若不变,多少年也不会变。 瞧这一大堆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茄喱啡,坐在一起枯坐等埋位。拍一天戏,三十几元,还要给头头抽佣。他们在等,木然地谋杀时间,永不超生。他们就不会怎么变。 “如花,”我小声向她说,“你自己认一认,谁是十二少?” 她没有作声,眼睛拼命在人堆中穿梭,根本不想回答。 一忽儿便不见了她。也好,她一定有办法在众人里把他寻出。也许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我和阿楚把她带来,是一个最大的帮忙,以后的事…… 茫无头绪。听得一个老人问另一个老人: “罚了多少?” “公价。” “次次都罚那么少?” “把我榨干了都是那么少啦。” 他干咳一声,起来向厕所走去,不忘吐痰。这人有那么多痰要吐?还在哼: “当年屙尿射过界,今日屙尿滴湿鞋!” 阿楚听了,很厌恶: “真核突!” 到他回来时,有人来叫埋位,众人又跑到片厂中。未拍戏之前,化妆的先为各人脸上添了污垢,看来更加不堪。如此一来,谁也看不清谁了。 五分钟之前,这儿还是一片扰攘,尘埃扑扑,汗臭薰薰。五分钟之后,已经无影无踪,在另一个世界中,饰演另一些角色去了。他们坐的地方,是小桥石阶,此情此景,不免想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境界。——虽然是人工的。 “如花!如花!”我轻轻向四周叫她名字,“你到哪儿去了?找到没有?” 没有回响。 “哗,已是十时了。”阿楚看表,方才惊觉时间无声地流泄,再也回不来了。 “如花?”我只好到处找她去。 阿楚分头叫:“如花!” 她怎么了?究竟是找到,抑或找不到?我渐渐地担忧,是不是迷了路?是不是发生了意外?何以销声匿迹? 这样地唤了半晚,携手行遍了片厂的南北西东,都是枉然。 里面有叱喝、呼喊、求饶、送命的各式声音,不时夹杂了NG、咳和导演的骂人粗话。不久机器又轧轧开动。只有我和阿楚二人,于凄寂无边的厂外,焦灼地找一个鬼。 终于我们找不到她。她一直没有再出现了。永远也不再出现。自此,她下落不明。 竟然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 我们于黑雾虫鸣中下斜坡,丛林中有伤心野烟,凄酸弦管。偶然闪过一片影,也许是寿衣的影,一忽儿就不见了。 我总误会着,如花正尾随我们下山。就像第一晚,她蹑手蹑足在身后。但,这只不过是我感觉上的回忆。无论我怎样回忆,她都不再出现了。是的,她一定见到自己痴等五十多年的男人,她一定认得他。也许她原是明白一切,不过欺哄自己一场,到了图穷匕现,才终于绝望。一个女人要到了如斯田地方才死心?就像一条鱼,对水死了心。 她也欺哄了我一场。我上当了。 二人步出影城,过马路,预备到对面截的士出市区。在等过马路的当儿,我心头忽然一阵恐惧,一切都是假的吗? 一切都是骗局? 我怕猛回头,整座的影城也不见了! 直至安全抵达彼岸,才放下心头大石。 它还在! 我才晓得惆怅。 的士来了,我和阿楚上车。那车头插了束白色的姜花。姜花是殡仪馆中常见的花,那冷香,不知为了什么,太像花露水的味道了。 收音机正广播夜间点唱节目,主持人介绍一首歌,他说,这歌叫做《卡门》,唱得很骄傲: “爱情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玩意, 一点也不稀奇。 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 有什么了不起?” 阿楚问我: “什么人唱的?” “我不知道。” “什么年代的歌?” “我不知道。” “卡门是谁?” “你别问来问去好不好?我怎么知道?总之那是一个女人。”我不耐烦地发脾气。我从未因为这种小事发过脾气。 阿楚略为意外地转过头来。没有再问下去。她无事可做,又想下台,只好依偎着我。她也从未因为这种小事而肯不发睥气。 洒脱的歌犹在延续: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 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 什么叫痴,什么叫迷? 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 你要是爱上了我, 你就自己找晦气。 我要是爱上了你, 你就死在我手里!” 听着听着,不寒而栗。不知谁死在谁手里。 摸摸口袋,有件硬物,赫然是那胭脂匣子,她不要了!我想一想,也把它扔在夜路上。 车子绝尘而去,永不回头。 当我打开今天的报章时,才发觉自己多糊涂,那寻人启事还没有取消。在那儿一字一字地蹿入我眼帘,辗转反侧: “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很可笑,明天一定取消了。 一路看过去,是一些车祸、械斗、小贩走鬼滚油烫伤小童的新闻。大宗的图文并茂,小件的堆积在一个框框中,写着“法庭简讯”。 什么弱智而性欲强之洗衣工人邱国强,在葵涌区狎弄一名八岁女童及掠走其身上三元。为警拘捕,被告认罪,入狱半年。 什么休班警员王志明涉嫌于尖沙咀好时中心写字楼女厕做瞥伯,当场被捕,控以游荡罪,罪名成立,入狱三月。 突然地,毫无心理准备,我竟见到一个熟悉之极的名字:“陈振邦”。 它这样登着: “陈振邦,七十六岁,被控于元朗马田村一石屋内吸食鸦片烟,被告认罪,法官念其年迈贫困,判罚款五十元。” 是他? 我竭力地追忆,是他?但,他是谁? 他太老了,混在人丛,毫无特征,一眨眼便过去。世上一切的老人和婴儿,都是面目模糊的——因太接近死亡的缘故。 看,他快死了。她回去稍候一下,他也就报到。算算时日,也许刚好在黄泉相遇。前生的纠葛,顺理成章地带到下一生去,两个婴儿,长大了,年纪相若的男女…… 今生的爱恋,莫不是前生的盘点清算?不然也碰不上。也许我与阿楚,正是此番局面。 阿楚下来找我了。“楚娟”,哈,简直是妓女的名字!我怀疑我的前生是“豆粉水”,难道她不会是如花的“同事”?我失笑起来。 “你笑什么?邪里邪气的!说!”她缠住我,不断追问。 附录 胭脂扣 (电影“胭脂扣”主题曲) 「曲/黎小田 词/邓景生 唱/梅艳芳」 誓言幻作烟云字 费尽千般心思 情象火灼般热 怎烧一生一世 延续不容易 负情是你的名字 错付千般相思 情象水向东逝去 痴心枉倾注 愿那天未曾遇 只盼相依 那管见尽遗憾世事 渐老芳华 爱火未减人面变异 祈求在那天重遇 诉尽千般相思 祈望不再辜负我 痴心的关注 人被爱留住 问哪天会重遇 血似胭脂染蝶衣 「文/李碧华」 四月一日,我们从此再也笑不出的愚人节。 四月五日,枉死城中骤添新鬼的清明节。 四月八日,你化作一把火,一撮灰,你真正走了,永不回头。 希望你释放心灵,忘却尘世的烦恼和痛苦,找到自己的快乐。记得喝三杯孟婆茶,重新出发。 虽然你的爱人、知己、亲朋好友、合作伙伴、为你倾情的fans……甚至是任何一个欷歔的过路人,都舍不得你,但你这样干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 那一定不是你! 我不信。 你一向怕死、畏高、爱美、惜身、还经常做gym、打球、打麻将、旅行、品红酒、享受人生。不能想象你选择了从廿四楼纵身往下一跃时,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绝——因为谁都知道后果是支离破碎肝脑涂地血肉飞溅…… 这天我特别痛恨在文华酒店门外,撞毁的铁栏下(你的身体竟硬生生把坚牢的金属拗曲了),一个陌生人,用凶猛的水柱把你遗留的一大滩血,连同洒落的红花,不消一阵,冲洗净尽。你随水而去,转瞬不见了。我痛恨他这个动作。 穿一身好衣服,杏色西装,染满鲜血的你,又被一整块白布包裹,血渗出来,晕淡一如胭脂。为你苍白虚弱的一息,抹上最后浓妆。 后来,你被一个长形的竹箩盖,由殓房送往殡仪馆。后来,你被放进度身订造无虚位极舒适的名贵棺木中。 后来,你在烈火中大去。 我见一些网站或文章报导,写“张国荣(已故)”,括号中两个笔划简单的字,令人黯然。 一个人出生、成长、努力、挣扎向上、风靡群众、名成利就、喜怒哀乐爱恨交缠……经过四十多年的艰苦,亦算漫漫长路。把一切变成“往事”,只用了一星期,甚或一秒。人生风霜雨雪,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你坚决“不许人间见白头”,于是以后人人都老了丑了,心中你永远是个万人迷,传奇中只有凄厉媚艳与深情,没有岁月痕迹。 当香港危城饱受非典型肺炎肆虐的折腾,人人戴高密度纤维口罩上街,人人都重视生命,只有你潇洒作别。一个读者含泪来电邮,写:“俊秀多情的十二少走了,你们要好好照顾伤心断肠的如花啊!请你负责任。别让我担心!” 梅艳芳说过:“哥哥是我生命中唯一好友。” 你不喜欢人叫你Leslie或张国荣,爱听人人叫你“哥哥”,因你成长在一个与父母关系疏离的大家庭,渴望爱但被忽视,所以“哥哥”的昵称令你有“亲人的感觉”。对阿梅而言,有更深的意义。 我打电话给她时,她已在发狂号哭悲痛欲绝中稍为平复,正为你诵经超渡。她身边姊姊和好友一个一个走了,现在唯一知己也撒手离去,胭脂扣松脱烟消,现实中角色对换,你知道自己多残忍吗?我对阿梅说:“你要坚强,不要多想,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她声音虚空、哽咽:“我想不通,我接受不到。我们那么锡他,但他不响应,打电话又找不到,连号码也改了。有时一班人吃饭,他突然站起来走掉。那段日子,他像另外一个人……”你常常自问:“我一生没做过坏事,为何会这样?”这句话,我和阿梅也听过多次。你身边很多人自恨“做得不够”。 但连阿梅也联络不上,谁能找到躲起来的你? 之前,你有当导演的心愿,曾因剧本不够商业化找不到投资者。及后有一大陆的富商答应支持你开拍,你很亢奋,兴致勃勃,谁知他惹上官非被关押。一时间你的情绪跌至谷底。还有在泰国撞邪中降头的说法(应该与什么拍鬼片“不能抽离角色”关系不大。你是专业演员,而且戏早已拍完)。 因为你跟小思(卢玮銮教授)和仙姐(白雪仙)提过,你很喜欢廿年前在港台演过一个电视剧《我家的女人》,想重拍。那是识于微时的我们第一次合作,还夺国际奖。所以去年五月一日我千方百计把你约到徐枫家开会,她乐意支持。我建议把剧本重写,情欲去尽些。你想用张芝,喜欢她的外形和演技,还很贴合剧中“十清一浊”的命格。 但那个晚上,你眼神惊恐,有气无力,紧张不安。而且蜷缩在沙发,像个虚淡的影子。徐枫是“抑郁症”的祖宗,她知道你很不对劲,嘱你一定要看医生服药,而不是集中力气去驱邪。我安慰你:“若你没害过人,没做过坏事,那害你的人要付出代价,双倍报应在自己身上的,邪不能胜正。” 我特定五一,因是“劳动节”。还开玩笑:“一个人站起来必须靠自己,做导演要劳动,要一起度剧本,我们只是在背后撑你。喂,你的康复期不必一年吧?到明年五一劳动节也等你!” 但你一直沮丧、忧郁,还有胃酸倒流的病折磨,对什么都提不起劲,而且不愿见人。 等不到五一,四一你便走了。 陈凯歌导演听到你自杀身亡的第一反应是惊叹:“太震惊,太难过了!这不是另一个程蝶衣吗?” 就此别过了。 暮春,香港反常地愁云惨雾,连天阴雨,气温下降,有点寒意。 我们的良师益友小思,告诉我你有一包遗物在她处。是一些珍贵的照片(包括你的反串戏装照,虞姬之外还有其它未曝光的),和一封信。 一封信? 由“教育署”课程发展处发出的表扬信。 追溯,二○○二年二月廿二日,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香港文学研究中心”合办了“文学与影像比读”讲座。中文系有这个课程。由于小思要退休了,你答应她讲“如何演绎李碧华小说中的人物”(我很谢谢你!)。新亚人文馆沸沸腾腾,座无虚席,各系的教授讲师也来了,站满了人。 你尊重高等学府,所以不准拍摄、录音、宣传。那天你在访问中谈到程蝶衣的死,有三个原因:“一、虞姬个性执,要死在霸王面前。二、蝶衣想以自杀来完成原著故事的情节。三、颠倒众生的偶像年华老去,不能接受。”——一看,怵然一惊。 那天是你三月底病发前非常灿烂、迷人的日子。艺人在大学演讲不是没有过,但你挥洒自如和谈笑风生,学生难以忘怀,悄悄笔记下来。 崇拜你的,除了共同成长的三四十岁英年还有不少年轻人。我希望他们爱歌艺、演技、样貌外,还学习你的优点:——工作态度认真、准时、尊敬长辈、聪明感性、大胆创新、亲和有礼、对情史和性取向的坦率、一切追求完美。 常把欢乐带给别人,把哀伤留给自己——所以我知你寂寞。 你喜欢看书。一回在仙姐家,小思提到白先勇一篇悼文《树犹如此》很感人,你马上在角落静静看完。你的语文能力很好,那些吹捧炒作出来的所谓人气偶像难望背项。 你真的会是个优秀的导演,从《芳华绝代》MV便知。可惜…… 这篇稿,是我惆怅地送亡友最后一份礼物。 ——但你仍欠我一部电影,我仍欠你一个剧本。 什么时候还? 花开有时,梦醒有时 「文/李碧华」 梅艳芳穿上一袭象牙白色丝绸晚装寿衣,领结白蝶,身披白纱,高雅而洁净远去,二○○四年一月十二日设灵出殡火化,从此天各一方。之前,在她迸发最后光热的八场演唱会中,己穿过一次白色婚纱,曳地绵延,伴她踏上红毯长梯,走进一道白色大门,蓦地回首一笑:“拜拜!”——她不但嫁给舞台,还从容地策划了丧礼,亲口道别。 因为她是与我们同唱同和同呼同吸同喜同悲“香港的女儿”,她走了,肯定也带走大家部分心魂一腔离泪,哀悼的声音和文字图册铺天盖地,赞扬她的“艺”,她的“情”、“义”和“侠气”,那独特的舞台上“雄霸天下”的风采。还有她对大是大非的坚执,对公益不遗余力(用歌声为华东水灾筹款、“1:99音乐会”鼓舞搞沙士疫潮、对老人福利和癌症患者的关注……)。她在四十岁盛年走了,再等十年百载也出不了另一个梅艳芳。 四岁起在荔园游乐场卖唱,十九岁赢“新秀”冠军,天涯飘泊江湖险恶,大姐大经历委屈与风光。又因她是天后,身边除了一群好的和坏的朋友外,还有一堆金钱、权力、是非的谬葛。恩恩怨怨不重要了,万般带不走了,“历劫以来一切冤恩亲债主父母师长六亲眷属水族毛群等”亦己超荐,质本洁来还洁去,往生净土。 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孩。小妹妹。 ——别看她是“大姐大”,有时不真“小妹妹”。喜欢被男人疼锡,会撒娇、驳嘴、任性。你骂她不惜身时她几乎没扭耳仔。子宫癌化疗时很辛苦,医生花了几小时从大腿内侧动手术翻寻静脉血管,插满了管子仪器时忽然想上厕所,护士哄她乖,死忍。化疗后严重脱发,憔悴痛楚,又死忍。那天向我“详述”,我还安慰:“下回化疗不用‘找’血管那么辛苦了。”她没好气:“你真没经验,下回就要做另一边了!”又道:“好痛呀,行唔安坐唔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听得难过,她说着说着,便要为演唱会忙碌了。为了养颜护肤和滋补,每天吃一碗燕窝。我苦劝:“患癌不要吃燕窝,因为会同时令癌细胞增生的。你要乖乖听医生话。” 她面对“不做便没得做”的演唱会:“我的心愿是死在舞台上。我不避忌。” 这是有“前因”的。在一九九四、五年间,我在筹拍《小明星》。除了因阿梅形神俱似,不作他人想之外,小明星亦是二三十年代出身寒微小歌女,唱平喉,擅南音,一生风雨飘摇情路坎坷病染肺痨(当年是绝症),廿九岁那年在广州献唱《秋坟》,一曲未终,台上吐血玉殒香消。坊间有些不尽不实的传说,后来我找到几位年迈故人作深入采访,其中还有为她终身不娶的痴人雷伯伯(己过世了),得到珍贵资料。但在写作过程中,总觉得有点“不详”。比阿梅早走八个月,自杀身故的哥哥张国荣(原找他演王心帆)曾同我说:“阿梅本身命苦,应该演些开心的戏。你不怕‘一语成瀸’吗?不要拍啦。”后来我把它搁置。谁又料到哥哥是突然消失,而阿梅是渐渐地渐渐地消失。 ——阿梅走了,再无命运和技艺匹配,那么凄艳又凄厉的演员了,其他的只是二线、次选。小明星哀叹人生如一场风流梦,也唱道:“思往事,记惺忪,看灯人异去年容,只恨莺儿频唤梦,情丝轻袅断魂风……” 苦干年后,半生佻达任情纵的梅艳芳也给刘培基写:“人生在世只是梦一场,一切皆有天意,我只希望和我的最好朋友欢度可能是短暂但多姿多彩及丰富的时光。”——做了该做的事,见了该见的人,唱了该唱的歌,在生命最后三个月,竟可凭坚毅意志和积德的福报,一切策划得圆满灿烂,作出最美丽的告别,还留下人人惊艳的夕阳红叶花魂写真。绝症难不倒她,真的打赢了这场仗义。 阿梅给我们的启示,是人若坚强、不屈、自信,可以: 把坏事变成好 把不幸化作大幸 把有限延至无限 把自己回向他人 她让我们更懂得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人,还展示一个把时间、精神、气力、才艺和艳丽“透支”的奇迹。 我们并不常见面,记得每年过年时总会收到留言,其中一把幽幽的温柔的声音:“碧华,祝你身体健康,心想事成。我是阿梅。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拜个年。”我回电时会说:“我们最想要的是快乐,不过健康更重要些。” 自知她得病后,也常通电话谈心事,和做一些功德。但自十二月起己住院联络不上了。为免影响她休息,我只好传真祝福和支持,希望看得到。我给她最后的一个传真,是圣诞节。那时她大量出血无奈辞演张艺谋的《十面埋伏》。 “阿梅:你好,我刚自上海回港,虽知你病情反复,但请安心静养,暂时不要劳累工作,相信一定绝处逢生。就当放一个长假吧。上海大剧院、北京‘国家话剧团’、日本的制作公司有派人与我谈过Musical的事,还有香港‘艺术节’亦初步接触。剧目待定。因为你说这是你最大的‘心愿’,所以我把《胭脂扣》留下来,等你康复后,体力可以了,再合作(徐克己一口答应当‘香港版’的舞台监督)。你必会在舞台大显光芒,风华再现——我们都不争朝夕,你放心治疗吧,保重。等你!” 后来我才从连炎辉口中得悉,她看信时己不能起床、进食,甚至活动。医生用最平和的语气告诉她,癌细胞扩散至脑部,以后再也不能唱歌、演戏了。她气若游丝:“是,但给我做一样也好呀?”又道:“既是这样,我便走了。” 之后昏迷,一直无言。 她的好友相伴,一一见了最后一面,那时阿梅每小时打一针吗啡,只靠插喉咙维持心跳呼吸,眼珠转动,默然心领。 二○○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凌晨二时五十分大去。过不了新年。 世事短如春梦。 梦里繁花似锦,金玉满堂,崇拜者众,食客三千,华灯璀璨,掌声雷动,挥霍纵情,男欢女爱,如痴如罪,欲仙欲死……就是不愿醒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知醒后要归去——醒后归去,是孤身上路。但有喇嘛诵经,一群冷静成熟真心真意的亲朋好友为她治丧,根本再无牵挂。此后清风明月,纯真无垢。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安详地微笑。 (后记:早在九月时,请一位修密宗研易经的朋友陈先生,在午夜代起一卦,曰“雷泽归妹”。十二月三十日我央他再问,竟同样是“归妹”。俗尘渺渺,天意茫茫。花开有时,梦醒有时。没有早一分,不能迟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