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丹只很懵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现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的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土。”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分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地彷徨。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地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生死桥 [伍](12)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奸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了,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唏嘘:“——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份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地绘着乌龟,大大的自白书:“天晓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还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片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情。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蹿上来几个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脸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啥,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拼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咻咻地空拳乱击,一时刹不住掣,有点诧异。蓦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怀玉凄厉惨叫一声。 恐怖痛楚的惨叫声,便把这死角给划破了。梧桐秃枝底下,抱着一只小狗过路的女人吓呆了。 淫风四布的上海,拆白党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时相信一只狗,多于一个男人。女主人都喜欢在日间亲昵地拥吻着她的宠物,夜里享受它们那灵活又伶俐的长舌头。 这抱着小狗的女主人,乍见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谁遭殃了?庆幸她爱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与她那不寻常的爱人扬长而去。当她需要慰藉之际,完全没有风险。 众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冷笑来衬托呻吟。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上海市的路灯亮了。 与此同时,乐世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红绿的灯饰乍灭,夜空呈现出一片单调乏味的宝蓝色,只在人的错觉里,还留着痕迹。 金啸风默默而又稳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缔造的王国。国策也是“先安内,后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簌达路的公馆,而是到了霞飞路的宋寓,即使什么也没有了,他都会竭尽全力保存这个小小的安乐窝,给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着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后任务,虽是时移势易,难得他欣然允诺:“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络门闩。 但觉仲明还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顾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小丹,我有点累,要躺一会。” 丹丹一语不发,因心中另外有事,听了便感内疚。在他落难的一刻,她竟计划着她处心积虑的风流,心里一软,酸楚的,便也默默地依偎着这迟暮的英雄,一动不动,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时候,还是紧抓着她不放的,只要她有点不安定,在梦中,他依旧手到擒来。抓住一只蛹,不知道她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故事,十恶不赦,干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姐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倌似的男人,轻怜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的,做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话跟你说——唐怀玉不来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的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蹿出。完全不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地,重重地东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嗦,浑身颤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像是一匹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谁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里,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二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昧。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瓶子颜色多像双妹牌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宋小姐呢。”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手指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就把缶拉缶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儿,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麦管就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还在扬声,“我要你天天来,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体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细如微尘的心事重重的泡。 他伸手接过:“在这寒当里,喝这冰冷的东西,够呛!你先尝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经偷偷尝过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后孜孜再献媚。 “下面给你吃——我又学会了几种新花样。” 不一会,便热腾腾地殷勤地上了桌。生死桥 [陆] 民国廿二年·冬·杭州 杭州有数不清的桥。 单以苏堤、白堤、孤山、葛岭一带而言,就有十来二十座了。 不过大伙都记不清它们的名儿,惟有断桥,却是家喻户晓,每个来杭州一趟的旅人过客,都踏足这原来唤作“段家桥”的断桥。 段娉婷不过是头一回踏足,偏生一种亲热,这是“段家”,是她的家——她骤觉惊心动魄,好似冥冥中,数千年前,真的安排了她一则因缘了。 断桥既不是建筑奇古,也没金雕玉砌,说来说去,甚至没断过。这座十分平凡的桥,不及苏堤六桥漂亮。 它只是独孔、拱形,两侧为青石栏杆,它的魅力,段娉婷想,是因为于此白蛇终也得不到许仙吧? 圣诞过了,元旦也过了,又是新的一年。 冬天过了,银妆素裹的桥头只余残雪,雪晴了,他也好起来。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今天是她大婚的好日子。怀玉看不见她一身鲜妍的打扮,那不要紧,他摸得到,他还摸得到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可以在适当的位置上,签上他肯定的名字。 没有证婚人,但那也不要紧,整整的一座段家桥便是明证,还有雪晴了的西湖——也许还有被镇在雷峰塔底的白素贞。 她指引他。 “这里,是——” 为他蘸满了墨,淋漓地挥笔。 “唐,我们来了,谁也不知道。真的,很荒谬,两个最当红的明星退出影坛了,谁也不知道。” “——也许日后的历史会记载吧?” “怎么会?我也不要了。” 唐怀玉念到韶华盛极,不过刹那风光。电影进入有声新纪元,却从此没他的份。他想说些什么,但段一手捂住他的嘴: “不让你说任何话,说不出来的那句,才是真话。” 然后轮到她签名了,签到“婷”字,狠狠地往上一钩。一钩,意犹未尽,又加了括号,括上“秋萍”。 铁案如山。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 一般的爱恋都不得善终,所以民间流传下来,女人的爱恋情史都是不团圆的,不过她满意了。获致最后胜利。得不到善终的因缘,是因为爱得不足够吧——她做得真好,忍不住要称颂自己一番。 西湖上也有些过路的,见到一个女子,依傍着一个戴了墨镜的男子,有点面熟,不过到底因远着呢,又隔了银幕,又隔了个二人世界,也认不出来了,今后谁也认不出谁来了。 段娉婷的脑袋空空洞洞,心却填得满满,真的,地老天荒。 她如释重负。 唐怀玉在她手上,在她身边,谁也夺不去。今不如昔,今当胜昔,相依过尽这茫茫的一生。“唐,你记得么?我说过没有孩子的,不过也许很快便有了,你要几个?” 她开始过她向往的生涯了——最好的,便是他永远无法得知她是如何地老去,他永远记得她的美丽她的雍容她的笑靥。永洗不清。 音容宛在。 万一她也腐败沦落了,他的回忆中她总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红颜知己。知己知彼,所以她胜了。 真是吃力的长途赛,不是跳浜,是马拉松。成王败寇,看谁到得终点? 有些蛹,过分自信,终也化不成蝶,要不是被寒天冻僵了,要不遭了横祸,要不被顽童误撞跌倒,践成肉酱。任何准备都不保险。 ——她之所以化成彩蝶,徜徉在杭州西湖,一只寒蝶。当然,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她的灵魂里头,硬是有着比其他女子毒辣而聪敏的成分,这是她江湖打滚的最后一遭了。谁知她有没有促成一场横祸,不过一场横祸却造就了她。 怀玉轻叹了一声,便不言不语。 他的不幸倒是大幸,从此身陷温香软玉的囹圄,心如止水,无限苍凉。不过一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自己都不知道,只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如赖着活,他又活着了。 北平广和楼第一武生。 上海凌霄大舞台第一武生。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的第一男主角。他的妻,段娉婷,是默片第一女明星。 他又目睹了上海滩第一号闻人金啸风坍台了。 这几个的“第一”。 短短二十二岁,他就过完一生了。 在怀玉“生不如死”的日子当中,他看不见雪融,只觉天渐暖,相思如扣。 每当他沉默下来时,心头总有一只手,一笔一笔地,四下上落,写就一个一个字,字都是一样。 丹丹一定恨他失约,恨他遗弃。终生的恨。连番的失约,连番的遗弃,最后都叫她苦楚。要是她终生不原谅自己,那还好一点,要是她知道了,她又可以怎么办? ——哦,她曾经有一头浓密放任的黑的长发。满目是黑,当真应了,像他今天。 荷花是什么颜色的?黑的。一岁枯荣,荷塘藏了藕,藕也是黑的。西湖余杭三家村挖藕榨汁去渣晒粉,便成就了段娉婷手中一碗藕粉。在怀玉感觉中,那么清甜的,漾着桂花荷香的藕粉,也是黑的。 莼菜是黑的,虎跑水是黑的,醋鱼是黑的,蜜汁火方、龙井虾仁、东坡肉、脆炸响铃、冰糖甲鱼……他在慌乱中,一手便把那盘子炒蟮糊横扫,跌得一地震动,满心凄酸。一生太长了。——还有什么指望?他不是空白,他是一个无底的深潭。 桃花潭水还只是三千尺,他却无底,无穷无尽,无晨无昏。生死桥 [柒] 民国廿三年·春·上海 丹丹略为不安地看着金先生才吃过几口,便一阵痉挛,推倒一桌的面条。 “金先生,炒蟮糊下面呢,不对胃口么?”说来倒有一点委曲,嘟囔着。 “不。”他道,“嗓子干,给我一杯水,面很好吃。” 金啸风寻思,真的老了,近日神气差了,疲倦急躁,不,他一定得挺住,别让他惟一的女人瞧不起! “可口可乐,好不好?” 金啸风忽地紧紧地抓住丹丹的手,良久,道:“也好。” 她觉察到了,在这剧变的岁月里,他不但老了点,也虚弱了点。毕竟,他的尊严叫他要花费多一倍的力气去应付自己的末路,他不忍见自己末路,但他腰没有弯,两肩一般地宽,意志不可摧折,刚一不慎,只是眼神出卖了他。最厉害的眼睛,也有悲哀的一刹。 丹丹带着体谅的笑容: “这几天你上哪儿去?干些什么?” “我?这几天,这十天,你对我特别地好,我觉得什么都不冤枉。刚才上哪儿?去洗浴,理个发,换件好衣服——” “有节目么?” “没节目,气色不好。” “见谁去?” “记者。”金啸风道,“我要他写一篇《访金啸风先生记》,要他把我写就一贯的、不变的金啸风,还拍了相片,稿子后天登出来。” 丹丹疑惑地看着他。 “还提到下个月陆海军副总司令来海上游览时,将出席欢迎大会,尽地主之谊……谈了很多。稿子后天登出来。” “后天么?” “是。你会看报吧?”正说着,金啸风又一阵的不适,真奇怪,总是松一阵紧一阵似的,他有点尴尬。 坚决而又客气地支开了:“给我倒点可口可乐来。” 她抽身而退:“我不看,我什么也不看了。” 他的眼神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冒出一种不可抑制的火,冰冷的火,燃烧不着他人,只燃烧着自己。 他还是高贵的,永垂不朽,人人都记得他。脑子里起了细微的骚乱——他到底没倒在一切对手的面前。 丹丹递给他一杯解渴的液体。可口可乐,为什么是可口可乐?因为它的颜色深不可测,味道怪不可忍,它是一种巫魇的药。 金啸风新理了个发,花白的头发短了,漾着清香的发油,看上去稍微滑稽——每个新理发的人,都跟往常不同。 他接过玻璃杯子,试着把注意力移到丹丹脸上,不管她说什么,他努力地听,或是努力地不听。 然而他举起杯来,免不了,也把液体溅出了一点,洒在好衣服上,如一小滩已经变色的、陈年的血。 她看来是愉快的,只想伺候他吃喝,简单而又原始的愿望,让他吃好喝好的。这十天来,还常常变换花样来下面。昨天给他三虾面,用虾仁儿、虾脑、虾子加上调料炒好,浇盖在汤面上。今天吃的是鳝糊面。 真是用心良苦。 他看她,看得很深。 他从来没受过任何威胁,终于用一种很潇洒的姿态,仰首把可口可乐一饮而尽,因为冒着气泡的关系,一下狂饮,喉头便大受刺激,他一边咳嗽,一边很放任地笑起来:“再来一杯吧!” 丹丹也一直地看他,看得很深。 等到他喝完了,方才记得挂上一丝笑容,她脱胎换骨地满心欣悦,容光焕发,一瞬间像个生命的主宰,眼睛发出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光彩,眼角一点小小的泪痣乌亮,连皮肤也兴奋而绷紧。 好,再来一杯。 当她再来时,金先生不在厅里。 他像一头倦极欲眠的困兽,末了还是爬到他的隐所去,他的灵魂游荡于这小小的金屋之内,一切的声音在耳朵边模糊起来,金先生觉得奇冷,然而大颗的汗滚下两颊,渐渐地,浑身沐浴在方寸枕褥间,四周都是寒意。脸开始变成紫色,喘息着。 见丹丹又给他倒了满满的一杯可口可乐,但却犹豫着,这一刻,他堕入感动的惊奇和陶醉中。 他早已明白了! 然而这沉溺于爱恋的瘾君子如何自拔?到底她为他的所作所为花了一生的心思。金先生傲然地取笑道: “小丹,你心不够狠……你就不肯下重一点!” 丹丹的脸,登时一热,一身的血,全急冲上脑仁儿,她恐怖地看着金啸风。 就像图穷匕现的刺客。 她僵住。杯子摔了,人也恍惚了。十根指头一时间无法收回,像一只猫,猛地腾身伸出两爪,来不及下地,在半空便被一阵狂雪急冻,终于僵住。 耳畔只有他的话:“……你就不肯下重一点!” 洪亮得如鸣锣响钹,一下一下地扩大,有非常的威力,在她太阳穴捶打攻击。她的阴谋败露了,变得狰狞起来——她一点都不觉察,是在心底最深之处,略一犹豫,他识破了她。他在什么时候竟明白了? 丹丹其实还是愤怒的,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一下子变成幼稚可笑,生死有命——是,不过金啸风这个狠辣的魔头,还是决意把一切玩弄于自己股掌之上。 她但觉窝囊。一生都做不到半件大事,此刻也坏了。 他哆嗦中,忍着剧痛,抽出一把手枪来,直指向她:“不准过来!” 她认得那手枪,她用过。 他昂起头来,痛楚而又威严地吩咐他的后事,态度傲岸,轮廓分明,纵使他在末路,他还是个英雄。他任由脸颊继续改变颜色,血脉要破肤而出,皱褶的皮肤仿佛重新充满弹力,他精壮的日子回来了,他的口吻是命令: “一,让我的相片和访问稿子正常地刊出,让世人知道我挺得住;二,我花了一万元买好了一副上等楠木棺材,我的葬礼要风光,然后大火一烧,骨灰给撒在黄浦江上;三,后事交给程仕林,别交给史仲明,我一直没瞧得上仕林,难得到了今天,他倒是惟一最忠心的;四,我不准你迈过来一步,我要死在自己——” 丹丹奸狡地盯着,盯着,盯着,当他吩咐后事的时候,她的微笑混杂着讽刺。 她一步一步地上前了。 他“对付”了唐怀玉,哪有这样便宜,自行了断?史仲明告诉她:“唐怀玉不来了,金先生对付了他!” 她陡地龇牙咧嘴地飞扑至床头,即使是残命一条,她也要自己来收拾! 丹丹咆哮一声,不管手中拎到什么,悉数覆盖在这末路英雄的口鼻上,蒙了一头一脸,软缎的枕被,滑不溜手,三方疯狂挣扎,难以脱身。 她用尽毕生精力全身的血肉,杀气腾腾地整个地压上去,力争上游。枕被底下,波涛汹涌着,一种惊恐得骇人的纠缠,她咬紧牙关,不让他打滚,不让他翻身。她要他的温柔乡,变成一座令人窒息的荒冢。 在她这样摧枯拉朽的当儿,不免也昏昏沉沉,幽幽乱乱。 ——就是那一天,等到正午的阳光,等不到要来的人,只见史仲明…… 她完全地绝望。 在以后的十天,却重新充满了欲望。那黑褐色的粉末,给安置在一个小小玻璃瓶中,远看近看,都像调料。一口气吃下去?不,那太好办了。丹丹计算准确,一天一天地下,慢慢来。史仲明一定没有告诉她了。原来那补药“人造自来血”中略有一点成分,是败血菌,轻微的败血菌,促进新陈代谢作用,使肝脏更活跃,但分量一定得严格控制,一下子多了,便成为毒药。 丹丹一天一天地下,败血菌慢性地在他体内繁殖,一分钟一倍,在繁殖期间,半分中毒迹象也没有,只是疲倦、心悸、痛。金先生享用着丹丹下的面,阳春面、一窝丝、三虾面、爆肚面、排骨面、鳝糊面……还有两大箱的可口可乐,一切都遮盖黑褐的色彩,混沌成就她的报仇雪恨大计。 她计算准确,不到十天,他就可以萎缩了,他那复杂阴沉的全盛时代过去了。 他没动用到那把手枪,原可以先把她干掉,然后成全自己。不过——也许,他不忍。她有点怀疑,他是不忍的?直到丹丹掀起枕被来看他时,一脸大红大紫,表情错综复杂,热闹迷离。他张口结舌,似有满腔难言之隐。 如今半推半就地慷慨就义了,紧握着的手枪始终没发过一响。 原来他也是真心的。 丹丹的第一个男人。 金啸风甚至不可以死在自己手中——不过,想深一层,他其实也死在自己一手缔造的事业和女人手中。说得不好听,死在一场荒淫而美丽的横祸里。寻常老百姓又怎会拥有此番的曲折? 因着一场搏斗,丹丹也如一瓶泄气的可口可乐了,空余绿幽幽的玻璃瓶和不肯冒泡的静止的液体。 一床都是横乱纷陈,他的口袋,倾跌出他的铺排。她见到了,相当于遗书吧?是洪福长生行那副上等楠木棺材的收据,一万元,无论他如何兵败如山倒,他一定是早已策划好他的身后事了,要不亲自策划,谁出来收作?收据上还有他惟一忠心耿耿的,一度被他打入冷宫的程仕林的德律风,那数字:九三七零二。 还露出相片的一角,她猛地一抽,是自己!一张“东北奇女子”的剧照:她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她大长辫粗衣裤的时代,她的黛绿年华,随着渐侵的夜,冉冉褪色——她摇身变成紫禁城中一个谋朝篡位的奸妃。 在这剧照还没拍出来的对面,她的对手,唐怀玉。她深信杀害他的人,已经伏尸在身旁,大仇得报,无梦无惊。 夜已沉沉来到,到处开始有灯火影绰,夜上海又充血了。 她一个男人也没有了。 不是舍不得,而是,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真奇怪,扮演了凶手,赢不回一点含血喷人的痛快,只像拍电影——她一生中不可能完成的,惟一的电影。当初的感觉,锥心滴血,握拳透爪,彻夜难眠,对金啸风、唐怀玉,甚至段娉婷,她都没有恨的能耐,因缘已尽,世道已惯,回首风景依然,她却万念俱灰。 一直这样地跪坐,姿势永远不改,腿也麻木了,心也麻木了。屋子里的钟,竟然又停了。 她跪在尸体旁,让昏黑吞噬。 她的第一个男人。他那样爱过她! 脸颊上痒痒的,是一串不知底蕴的泪水。她没来由地,开口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 柳叶儿遮满了天。 …… 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 情郎唉, 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一夜唉夫妻唉, 百呀百夜恩……” 丹丹细细地唱着,没有一个字清晰,所以到了很久以后,她才恍然,原来所唱着的,是一首湮远而又凄迷的“窑调”。 姑娘儿们最爱唱了。窑调。 她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她沦为妓女?她一直不肯给金啸风唱一个,一直不肯。到得肯了,唱的是那盘古初开、无意地烙在心底的一首窑调——切糕哥教过她的。一俟他唱完,还身在北平,胭脂胡同。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地故意用尽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痛了。要是把中间的一段岁月都抽掉了,今儿个晚上,把日子紧凑地过。卡一下,把中间剪去,电影都是这样,那剪掉的胶卷,信手一扔,情节又可以一气呵成。要是像电影…… 或者她不过打了个盹,睁开惺忪的眼,呀,是个不可理喻的梦——不是噩梦,不必填命。一觉醒来,在北平、天桥、雍和宫、广和楼、东安市场、陶然亭。 然而她已经卖掉她的光阴。其实一觉醒来,被抽掉的却是北平的日子,她花般的日子。 冻月在夜空中走尽了。 空气异常的凉薄,一室都是灰青,仿佛还有尸臭,那是嗅觉上的失常。 丹丹挣扎着下地,把整瓶的“调料”,倾在自来火上刚热好的面上。她一箸一箸地稀里呼噜,鳝糊不糊了,只是老了,老去的鱼有种很乏味的粗笨,她把面吃光把汤喝光。 ……后来,史仲明来了,她已经倒在他怀中不动。 史仲明狂唤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生死桥 [捌](1) 民国廿四年·秋·北平 “好,现在考考你,什么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志高手长脚长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边用一个豆包布剪裁缝制而成的漏斗形大网去捞动小金鱼儿,一边笑嘻嘻地在想。 “你别躲懒,快回答老师的问题,别动!我这是‘烫尾’的!病了,别打扰它。” 小姑娘一手抢回那个扯子,便再逼问: “快说!背都不会背,难道解也不会解?” “哦,这个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个样儿的,就是不可以让他们有花白花白的头发,这时是给双妹墨染发油卖广告——用了双妹墨,不许见白头。” “你怎么乱来?”小姑娘信手一掀手中那纸本,正想再问,志高岔开了:“哪儿来的破书?” “前年在琉璃厂书摊上买的,正月里厂甸庙会,也照样出摊,我爹见地摊子好寒伧,只有这本书还登样——” “前年?前年我还不认得你们呐。” “再问你:‘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呢?” “那是说,看到花开得好,非摘它几朵,来晚了,让人家给摘了去,只得折枝去做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点学问都没有,狗改不了吃屎,爹还说要我管你念唐诗。” “我是狗,那有什么?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水泡眼才值钱!你看我这几个水泡眼,我还舍不得卖出去,名贵着呢。” 志高看着那副小小的担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鱼,一格是小金鱼,一格是黝黝泼泼的蝌蚪,一格是翠绿的水藻,边上挂了个她刚夺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门外西南的“金鱼池”,就数这龙家小姑娘的最宝。 她是个圆滚滚的小个子,很爽气。有双圆滚滚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鱼中的水泡眼。小姑娘专卖的是龙睛和水泡。她本姓龙,唤龙小翘,也许爹娘没想着到底会成了卖金鱼的,要不也会改个名儿“小睛”,龙小睛,比较好听。她不喜欢“小翘”,翘是“翘辫子”的翘,十分的不吉利。 龙睛是金鱼中的代表鱼,绒球类,双球结实膨大对称挺立,是为上品。当不了龙睛,只好当水泡。 水泡也不错了,它顶上有两个柔软而半透明的漂动的泡泡,个儿圆,身长尾大,游动时尾巴摆动,像朵大开的花;静止时尾巴下垂,便如悬挂着的绫罗。有一种唤“朱砂水泡”,是通身银白,惟独两个大水泡是橙红色的,因此,她也爱穿黄花幽幽的衣裤。 远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鱼。 志高促狭地调侃她:“喂,水泡眼,把你扔进河里,怎么个游法?” 她闪闪那圆眼睛,不答。 “像这‘烫尾’的吧?一烂了就不好了,没辙。” “会好的,你别瞧不上,等它脱色了,又养在老水里,过一阵,更好看。” “啧啧啧,可惜你不是它。” 话还未了,水泡眼劈劈啪啪地洒了志高一脸水。志高逃之夭夭。 小翘见他走了,无事可做,继续吆喝:“吱——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来——哎——” 招来一些贪玩的小孩围着看。 正埋首捞着尾橘红的翻鳃,便听得一个亮堂的嗓子在为她助威了:“哎——来看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水泡眼——卖不出去的水泡眼——” 小翘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高在警告:“小摊子坍了,鱼给偷了——”吓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志高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志高,什么时候上得了广和楼?净跟师妹耍,还是那样没长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怀玉信来了没有?” “信没来,钱倒是汇来了。够了,用不完。我也不图,孩子还是待在身边的好。你听说过什么?” “没。也没听说再有什么电影了。不过也许是一两年才一部的那种大片子,红不赤的就好。钱在人在嘛。” 真的,怀玉的消息淡了,连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高只信尽管那里岔道儿多,谁进去谁迷门儿,发生了么什么事,也不过是拍电影的余韵。有声电影,有声的世界,就比他强多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说不必相濡以沫的鱼儿,相忘于江湖么?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称庆。 上海离得远,消息被刻意封锁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发。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师父姓龙,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师,他跟他操琴,算起来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板有条宽亮嗓子,音色优美明净清纯,一度是民初顶尖旦角,谁知这条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长久,到了中年,已经“塌中”,音闷了,人也退出梨园。 龙师父流落北平市井,只仗卖金鱼儿。后来,到得广和楼重操故琴,也看上了宋志高是个“毛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志高仿如大局初定,心无旁惊,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这个范畴了。 顶上一双翎子,即如蝙蝠蹁跹,或如蜻蜓点水、二龙戏珠,甚或蝴蝶飞翔、燕子穿梭……他都只在这儿了。 十月小阳春,秋雨结束,冬阳正炽,气温很暧昧,向阳处地头塍畔,草色返青,山桃花还偶然绽放它最后的一两个粉红色的花蕾,绰约枝头。 志高在他“良宅”前一壁晒衣,一壁晒人。 小翘远远地就扬声:“你不怕日头火辣?穿成这个样儿?” “不,我是穿了来晒。” “你真懒!” 志高不响。他任由她管头管脚,骂他。“爹说,你昨儿个踩锣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样,身段跟了四击头一致,却又没心劲了。喂,你坐好一点,歪歪的。” “你懂什么?”志高眯缝着一双晒得有点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这日头,反而杀了个‘回马枪’,还可以热一阵。水泡眼,给我倒碗甜水来。” 喝来好惬意。 志高明白,他自个的“回马枪”也不过如此。 龙师父跟他研究一段新腔,总是道: “腔不要出人想像的新,大伙听戏,听得习惯了,怎么拉扯,偷、换、运、喷,都有谱儿,要新,必得在习惯里头新。” 所以他更明白了。 他开始上路,不唱天桥,唱戏院子。不唱开场,不过,顶多到了二轴,他便是稳步上场的一个小生。 也会红的,却不是平地红透半边天。即如放烟火,是个滴滴金,成不了冲天炮,不过比下有余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二十来岁,一直这样地便到了三十岁,娶了媳妇儿,添个胖囡囡,日子也就如此地过下去,地久天长,地老天荒。 俟大地到了隆冬,一切变了样,只有命是不变的。漫天飞雪,气象混沌,街巷胡同似是用一种不太肯定的银子铺成——因为有杂质,不纯。 志高但觉一切如意,两父女一齐寄望他出人头地,很用心地夹缠调教。 夜里他躺在炕上,家中无火,不能过冬,围炉之乐,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炉火渐旺,壶中的水滋滋地响着,水开了,沏上壶好香片。要钱方便了,着盒子铺把紫铜火锅和盒子菜:酱肉、小肚、白肚、薰鸡、肉丸子等,一一送了来这“良宅”,小伙计帮着燃点木炭、扇火,等锅子开了,端在桌上,说声“回见”便走了——好好地请个客,要是怀玉在……要是丹丹在。 丹丹怎么喊他的媳妇儿,唤“水泡眼”?唤“嫂子”?三年不见,十分地生疏,要是丹丹在,他亲过她的,都不知该怎么下台好。 他惶惑而悲哀地辗转一下,便又入梦了。 不知如何,梦中的自己居然穿上一套新西装了,白色的三件头,灰条子的大领带,别着个碎钻的夹子。还有袋表,还戴着钻戒——要多阔有多阔,人群簇拥,身畔美人明艳雍容,原来水泡眼擦了眼影子也可以这般地美。 是个出轨的美梦。 他在梦中叹口气。 “唉!” 只听得一声微微的长叹,响自广和楼外,戏报之前。段娉婷总是在他刚开始嗟叹之际,马上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很明白的,表示她在。 日轮的光采,不因隆冬而淡薄,它犹顽强地挂在天边,利用这最后的时机迸发最后的光芒。古老的有几百年历史的红墙绿瓦黄琉璃,被镀上一层金光,像要燎原,像急召一切离群的生命,回家过夜去。 他道: “你念给我听!” 她一看戏报,是的,大红纸,洒上碎金点。 她念道:“是这个么?宋志高,《小宴》、《大宴》两场,吕布:宋志高。就是你要听的把兄弟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一份礼物,那是他手造的一把伞。 唐怀玉后来成为杭州都锦生丝织厂的一个工人。 每当号竹的老师傅自淡竹产地余杭、奉化、安吉等县挑好了竹,便交到竹骨加工的工人手中去。擦竹、劈长骨、编挑、整形、劈青篾、铣槽、劈短骨、钻孔、穿伞盘等。西湖的第一把绸伞,在民国二十三年面世。在此之前,并没有人想到,丝绸可以用做伞面,春色也上了伞面,整个的西湖美景,都浓缩在一把绸伞上了——是那个头号工人看不见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