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喽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就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可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硬是不肯放过。那手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的。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在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拼命要挣脱,用了全部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泔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人都是他的对头。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给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可那点黑,就更深了。 颧骨奇特的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陪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宋。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生死桥 [壹](5)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嶙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的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镯。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径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地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地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了?”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儿吧?”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穴上都捏了痧,晃晃荡荡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儿晚上到哪儿去好呢?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床铺,地上只铺着一层二尺多厚的鸡毛,但四壁用泥和纸密密糊住缝隙,不让寒风吹进,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瓠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声气相闻的人间。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门,走了没多远,就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鸡,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激奋地跑了几步,又马上委顿了。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调,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当时她是缝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棍汉缝破烂。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都得补。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拎着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脱下,臭气薰天,还是湿濡濡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 无论何时,总想得起那双摸上去温湿的臭袜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脓污的前景。 ……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迷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莲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 ——一直唱到五更。 唉声叹气,唉,谁跟谁都不留情面。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说起来,还不是一样:短短的五更,已是沧桑聚散,假的,灰心的,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恨着娘,却又一壁用着她的钱,——他稍有一点生计,也就不回来。每一次回来都是可耻的。 经过一个大杂院,也是往火房顺路的,不想听得唐老大在教训怀玉了: “打架,真丢人!你还有颜面到丁老师那儿听书?还是丁老师给你改的一个好名字,嘎,在学堂打架?” 一顿噼噼啪啪的,怀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来,附耳院墙,唐老大骂得兴起: “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姐。”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姐?老大的姐?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湫儿的,不学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想别让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都是下九流。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账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狠狠地打了一顿。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可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自是因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满场的彩声。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了。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可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 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了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了。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来,怀玉踉跄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势待发的兽。怀玉咬紧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他只好抽搐着蹲在院外墙角,瑟缩着。见到了志高。 “喂,挨揍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怀玉不语。 “喂,你爹揍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见怀玉揉着痛处,志高又道,“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是我爹怎么还呀?你姐揍你你还不还?” “我姐从来也不揍我。”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揍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回去拿钱。”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 志高朝怀玉眨眨眼睛: “哪儿都不去了,见您老无家可归,我将就陪你一夜。” “别再诓哄了,谁要你陪,我过不了吗?我不怕冷。” 蜷缩坐了一阵,二人开始不宁了。冷风把更夫梆锣的震颤音调拖长了。街上堆子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逻报时,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锣,一个扛着钩竿子,如发现有贼,就用钩竿子钩,钩着了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没发现大杂院北房外头的墙角,这时正蹲着两个冷得半瘫儿似的患难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把身上袄内塞的一叠报纸给抽出两张来,递给怀玉: “给,加件衣服!” 怀玉学他把报纸塞进衣衫内,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视笑了。志高再抽一张,怀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习惯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怀玉吸溜着,由衷对志高道:“要真的出来立个万儿,看你倒比我高明。” 怀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说着,志高气馁了,他马上又自顾自: “吃得苦又怎样,我真是苦命儿,过一天算一天,日后多半会苦死。” “不会的。” “会,嗳嗳怀玉,你记得我们算的卦吗?” “记得,我们三个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买只鸭子来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买——呀,我把丹丹提来祭你。” “你提不动的,她蛮凶的。” “咦?丹丹是谁呢?吓?谁?”志高调侃着,怀玉反应不及:“就是那天那个嘛。” “哪天?哪个?我一点都记不起了。哦,好像是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呢。对了,她回天津去了,对吧?嗳,你怎么了?” “怎么?别猫儿打镲了,不听你了。” “说真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儿俩早死,是没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说‘死’!怪道王老公唤你豁牙子!” “哦,你还我报纸,看你冷‘死’!还我!好心得不着好报!” “不还!指头儿都僵了。” ——房门瞅巴冷子豁然一开,凶巴巴的唐老大吆喝一声: “还不滚回屋里去?” 原来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怀玉悔改。 怀玉嘟着嘴,拧了,不肯进去。 “——滚回去!”做爹的劈头一记,乘势揪了二人进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时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怂恿:“进去进去!”又朝怀玉眨眨眼睛,怀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蜷睡在炕上。志高还做了好些香梦:吃鸭子,老大的鸭子。梦中,这孩子倒是不亏嘴的,直到天边发白。生死桥 [贰](1)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 “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嗳,天都亮了,快起来让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残涎。 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乍惊,不知人间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觉醒来,人间原来暗换了芳华。 民国二十一年夏。“九·一八”去秋刚发生变故,半年间,日本人逐步侵占了东北,可一直呆在北平的老百姓,还是不明所以然。中国的军队?外国的军队?反正不是切肤之痛。甚至有不愿意追究的八旗子弟,当初的风光仍梦魂般缠绕着他们,虽沦落为普通人了,他们的排场和嗜好还是流传下来,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可也熬一只鹰。鹰,是他们凶悍的回忆,破空难寻,最后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鹰性野,白天从来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让它休息,要叫它连闭眼的时间也没有。熬鹰人晚上都带了鹰,五六知己,吃饱了进前门到天安门,沿长安街奔西单、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馆去聚会,相对请安寒喧,问问鹰重量大小,论论毛色浓淡。 鹰怕热,不能进茶馆里边,他们便坐在外头的板凳上,沏一包叶子,喝几碗,来两堆花生,半空儿的,一边吃一边聊。 东方朦胧亮了。 志高一身汗濡挣扎起来,四下一看,奇怪的声音,扑扑扑扑扑。鹰的精神来了,身子全挺起,乱飞,熬鹰人马上给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习惯人气,胸无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来让出一条板凳。看来那板凳实在太短了,容不下志高成长了的身子,不过他像猴儿般灵便,仿佛什么地方,即使是一棵树,他都有办法睡个安稳的。 他弹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达理地帮茶馆的人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顿,一壁跟汉子聊: “这鹰驯了吧?没折了,对,要放了也飞不远了!” “不呢,”那汉子道,“我这就难熬了。我给它上宿,一人担前夜,一人担后夜,待会儿还交白班看管,三个人轮班地熬,过了十多天,可还没驯好,撒不出去放。” ——对的,花花世界,鹰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那儿,驯在那儿,有的总是不甘。 驯鹰是养鹰人的虚荣。不驯的鹰是鹰本身的虚荣。 不管怎样,生命是难喻的。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把舌头伸出来。这几亩水塘,一直被称作“野凫潭”,又唤作“南下洼”,是北平西南城区的一块低地。油垢和污水,经年不断灌注到潭中,雨过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这样的一处地方,配不上它原来的好名儿:“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东面是累累荒冢,南面是光秃秃的城墙,西面是个芦苇塘。附近纵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上绿阴扶疏,只有飞虫乱扰。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座小巧玲珑的寺庙。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因为它是一个练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卖艺人唱戏人的“第一块台毯”。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粘住了似地,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 师父是一时的武生,“九长”:长枪、大戟、大刀、铛、钺、戈、矛、殳、槊;“九短”:锤、杵、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他抖擞着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志高咬着个硬面饽饽,一嘴含糊地扬声:“这几天‘躺僵尸’躺得怎么样?” 怀玉把双锤一抛一顶,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让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地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用力地鼓掌吆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点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脑仁儿。” 不过最初的练习,谁有窍门呢?怀玉躺了几天,不是身子瘫了,不够板,便是脑袋瓜先着地。——又不敢让爹知道。 爹实在只是装蒜,儿子大了,有十九岁了,身段神脆,长相英明,横看竖看,也是块料子。何况师父李盛天待他不薄,处处照应。这种只有名分没有互惠的师徒关系,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过年时也给李盛天送过茶叶包儿。 “怀玉,你喊嗓没有?”师父问。 “喊了。” ——其实怀玉没喊嗓子。他自倒仓后,练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响,不开。每练“啊——”、“哝——”这些个音,都不灵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音,换气不自如,每是该换气时而不换,所以音量无法达远、亮堂。 “来一遍。” 怀玉无可奈何,只得像猫儿洗脸划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来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着半边嘴儿忍笑。 怀玉唱《水仙子》: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李盛天眉心一皱,眼睛一睃,十分不满意:“哦,这就叫天神呀?你给我过那边再喊嗓去。去呀,锤先放下来!搁这边,搁!” 目送怀玉终于听了,李盛天绷紧着的脸松下来。每个人对怀玉都是这样,这孩子宠不得。明明宠他,也不可以让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骄气,也许这骄气会害了他。 怀玉气鼓鼓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志高,冲着地势开阔、但又缀满乱坟的荒野开始了: “啊——咿——呜” 志高瞅着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难?这么几句,老子随随便便打个呵欠就唱好了。” “别神啦。” “你不信?” 志高马上随口溜,把刚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志高天赋一副嘹亮的嗓子,质纯圆润。虽他没苦练,听戏听多了,又常随怀玉泡在一块儿,耳濡目染,也会唱好几出。意犹未尽,再唱另一出: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李盛天听了,过来,拍着志高的肩膀:“志高,你还真有点儿猫儿佞,小聪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做大衣——横竖不够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怀玉道。 “我?唱戏就是唱气。每回发声动气,动了丹田气,我就饿了。不如学鸟叫,学鸟叫还可以挣几个大子儿。”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一伙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个个头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领着,分头练习。地方空阔,也就分成几组了。 两个年青男孩,十七八岁的,跟着那中年汉子练摔跤基本功夫:举铃子、倒立、翻筋斗……然后二人互相撩拨。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梳髻的,一个人在远处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人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对。”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了几趟下来,也一身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的,借几棵柳树树阴来设座。 志高蓦地一扯怀玉: “怀玉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手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的大碗和一个泡茶用的绿瓷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末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确青了,只好这样地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唆,睨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对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呆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众人,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嗖,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打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子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的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是腌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还有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和果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 “嗳,也是初上场的嘛。” 那叫扬声继续:生死桥 [贰](2) “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给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梢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从人群外钻至人群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但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痣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地,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了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嗳,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吊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儿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耍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了,看客日渐少,这地方,场上人来人又去,初到的总是让人感到新奇,一喷口就粘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想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呆着,就得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这样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右,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一边有点心焦,场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是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耗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了。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了丹丹,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他有点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会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看,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 “哎,你这小子‘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折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宋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我一直都是这儿拉扯长大的,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艺,平地抠个大饼吃吃,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看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便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折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溜弯儿的,也来了几个。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涌的人渐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接着他又说道: “画眉叫的时候呢,两个翅膀是闭拢的——” 听的人被粘住了,瞪着眼竖着耳。有个老大爷,提着笼也在听,捋着胡子的手都不动了,只随志高手挥目送,鸟声远扬。志高在场子中可活了,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似的,还作了个扑楞状…… 忽然见那老大爷,在志高的表演中间,嚷嚷起来: “哎,我的鸟死了!” 他把笼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见,那只画眉已经蹬腿儿了,没一阵就一命呜呼了。 老大爷在怪叫: “怎么搅的?” “老大爷,你这画眉气性很大呢,好胜,一听我学鸟学得这么像,被叫影了,活活气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这‘气死鸟’多棒!” 围观的人都在惊呼了,扔进场子中的铜板也多了。 老大爷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赔我鸟!” 志高忙道:“实在对不起您,招得您鸟气死了,我给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卖艺的靠把玩意儿演好了挣饭吃,学什么像什么——” “对呀。”旁观的都站在志高那边。 “是他艺高,您老的鸟才一口气咽不下呢!” 正说着,忽见场子外传来一声暴喝: “呔,你今天算撞在我手里了!” 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揸着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里龇出的两颗黄板牙,威风凛凛地踏进来,一手抢了笼子,指着: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拿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中了。喏,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道: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 “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戗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粘缠了。”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说着说着,丁当五四的,竟打起来了。怀玉见势不对,马上进了场,把丁五推开,三人一顿胖揍,唐老大无法劝住。 怀玉打得眼睛也红了,竟回身抄起家伙。那边丁五是见什么砸什么,志高就被砸中了头,血流披面。事情闹大了,两下都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见怀玉要抄家伙给志高出头,慌乱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让怀玉欺身上前。 一壁又交待几个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给耽搁住,自己上去把丁五连推带拉,说好说歹,请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贵手。 唐老大这么的粗汉,还是个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开了三人。丁五牙关传来磨牙齿的声音,一脸一手是青红的伤和血痕。 唐老大塞给他一点钱: “请多包涵,小孩儿家不懂江湖规矩,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忘了带点香烟钱,谢谢!谢谢!” 怀玉不知道他爹还跟丁五嘀咕些什么,只见二人拉扯着离了场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撑着,但一脸的血,疼得迷离马糊儿,不争气,起不来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浆住了,丹丹用衣袖给他抹,没有止。 看热闹的人见一场戏外的打斗完事了,没切肤之痛,便又靠拢上来——也因为好心肠。 更有个娘们,一手抱了小孩,二话不说,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头一脸给这童尿一浇,马上又疼得弹起来,怪叫怪嚷: “哗,这尿真狼虎,什么玩意儿?——” 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但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给他扎上。旁边地摊是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丸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让得慢了,那人粗里粗气地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他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规矩点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都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醒悟,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说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来,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 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奸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囔囔: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刚转回来的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生死桥 [贰](3)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就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才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被打了个贼死的,浑身似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姐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不走我!”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起来的,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慵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呵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呵欠没完,半张嘴,蓦地见了这三人。 “哎呀,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张罗洗脸水,一壁问,“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姐。” “丹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