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如屑》苏寞-17

为何我们,相识的年岁还不如分别的时光来得久长?  只是,这回换我来等你。  “颜淡。”  新雕好的沉香炉被轻轻放入湖中,湖水被夕阳晕染出金色。  “颜淡,我想过了,我不会再问你什么,回不回得到从前都不重要,只要这样就好……只要让我看着你就好……”  只要让我再看到你。我都快忘记掉你的模样了。  唐周直起身,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木屑,看着天边似锦绣般的夕阳,如此一日又打发过去。他偏过头,只见余墨踱步过来,在他肩头一拍,嘴角带笑:“唐兄,你看是谁来了?”  夕阳西下,青黛色的人影立于桃花树下,芝兰玉树,风华刹踏。  柳维扬微微笑着:“我这回运气好,居然还能从冥宫里出来。”  唐周也笑:“这中间一定很是惊险……”  他们都是如此。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绕了一大圈,却还是能再相逢。  余墨望着湖里在小风中摇曳翩跹、含苞待放的菡萏,眼中渐渐凝起明亮笑意,一瞬间,身后的山色绿草全部失了颜色。  “回来的,怕不止柳兄一个。”  这回终是等到了。  七夕(1)  紫麟和琳琅吵架了。  颜淡咬着筷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对面那两人脸各朝一方互不理睬的模样。她早就说了嘛,紫麟的脾气臭得像茅坑,硬得像石头,琳琅这样的美人总有一天会受不了他的。她正眼巴巴地望着,忽然头上一沉,差点被人按在面前的碟子里。  颜淡怒目而视,只见余墨按住衣袖,倾过身拿了盛着芹菜的碟子,摆在她面前,语气平平:“吃罢。”  颜淡愤怒了,她自从恢复以来,余墨待她依旧不冷不热,甚至还比从前愈加恶劣了:“我不要吃芹菜!”  余墨偏过头瞥了她一眼,淡淡说:“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怎么听清。”  “我说……我说我很喜欢吃芹菜……”  “哦,那就多吃一点。”  颜淡可怜巴巴地挑着碟子的芹菜,没有看见余墨嘴角挑起的笑意。她觉得自己将来的日子定会悲惨得无法言喻,庭外的艳阳看在眼里也成了一片惨淡阴云。  砰——  琳琅突然推开了面前的矮桌,桌角的碟子震了震,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她倏然站起身,杀气腾腾地转向紫麟。  颜淡立刻抬起头去,虽然她反抗不了余墨但是琳琅还可以欺压紫麟,这样一想,心里稍许平衡了些。余墨抬起手肘,斜斜地支着桌子边沿:“别人的事少管,这和你没关系。”  只见琳琅昂首挺胸,指着紫麟的鼻子大声道:“紫麟,我有了你的亲骨肉了!”  “……噗!”颜淡喷了。  周遭陷入了一片沉寂,百灵瞪大了眼,手里的筷子落在地上了都没发觉;小狐狸咕咚一声翻在桌上,半天爬不起来;元丹眼神呆滞,完全没了平日的神采。  余墨拿过手巾,扳过颜淡的脸,细致地擦了擦。颜淡只觉得他的手指微凉,擦拭的力道拿捏得很舒服。余墨搁下手巾,嘴角噙着笑意:“早就和你说了,别人的事情少管。”  颜淡讶然:“咦,你好像一点不吃惊啊?”  余墨嗯了一声,将碗递过去:“那边的汤。”  颜淡将汤小心地端到余墨面前,对面的那两位居然已经和好了。紫麟眉开眼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琳琅抬手噼噼啪啪打了他好几下,半晌才嗔道:“前日刚发觉的……”  紫麟很是高兴,还说要请铘阑山境所有的妖喝满月酒。  颜淡忍不住心道,这怀胎才多久啊,这满月酒起码也得等妖宝宝生下来再说罢。不过紫麟傻爹爹的模样,对琳琅可说是百依百顺,这模样看上去比往常顺眼很多。  余墨皱着眉看了他们一眼,再回转头看看颜淡,不说话。  颜淡只觉得寒毛直立,结结巴巴地说:“余墨……你、你看我做什么……”  余墨淡淡地说:“紫麟现在连骨头都没了,以后琳琅还不爬到他头上去。”同样的,这种事情摆在自己身上,也需得好好想一想。  颜淡干巴巴地说:“可、可是紫麟本来就没有骨头嘛,他有乌龟壳子啊……”  于是颜淡在恢复之后有了一桩最大的心事:为了往后,她得拿出气势来,要居高临下地藐视余墨。明明是他那么在意自己,凭什么一直被欺压的反而是她?  关于这件事,现成就有人能向她指出一条明路。  “我和紫麟?唔,是我去勾引他的,怎么?”琳琅放下手中的团扇,一看颜淡表情僵硬,立刻解释道,“我们不同族,所以风俗也不同。我们狐族可是以这个为修行的,越是得道的狐族,媚术便越高。”  颜淡支着下巴,很是苦恼:“可是拿这招去对付余墨,就完全不行啊。”  “怎么不行?走,我教你怎么去勾引他,你先得让他认了这回事,再温柔体贴待他,看着时机差不多了就要发脾气,不能让他小看了你!给一顿鞭子再安抚几下,最后余墨才会服服帖帖的。我告诉你,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琳琅扯起颜淡,疾步沿着庭院小道往外走。  “琳琅你有了身孕要小心啊!”  “怕什么,出了事都是紫麟的错!”  “……”颜淡在心中哀叹,原来她之前都误会紫麟赚了大便宜,其实他只赔不赚。  琳琅猛然停住脚步,一指前面,轻声道:“你看,余墨在那边。”  颜淡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余墨必定是在庭院里那棵槐树下面坐着,看看书小憩一下什么的,现在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过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琳琅和她凑在一块儿,低低说:“你现在走过去,要直走不要绕弯路,等他抬头看你的时候,你就向着他笑一笑,然后坐到他腿上去。要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要么是他不喜欢你,要么就是他不是男人。不过听紫麟说,余墨很是喜欢你,这个法子一定可行。”  颜淡沉默一阵,问:“然后呢?”  “然后?不会有然后啦……快去吧去吧!”琳琅在她身后一推,“要直走过去,不要这么心虚!”  这怎么可能不心虚?  颜淡深深吐息两下,磨磨蹭蹭地朝余墨走去,走三步停一停回过头去看琳琅。琳琅在后面不耐烦地挥着手,无声地说:“快去!”  颜淡咬咬牙,猛地疾步向前几步,几乎是冲到了余墨的面前。余墨正半躺在老槐树下的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睁开眼看了看她,然后又闭上了眼。  颜淡僵硬地站在那里,刚才琳琅是说等他看过来的时候要向他笑的,可是她现在都还没来得及笑就没机会了……她转过头去,只见琳琅用口型道:“你怎么这么笨一点资质都没有?现在!坐到他身上去!拉他的手!”  颜淡十分委屈,闭着眼毅然转身坐下去。她还没坐到底便被余墨搂住腰。余墨还顺便往边上挪了挪,让开一个位置:“你坐得这么猛,也不怕椅子散架么?”  颜淡急得都要哭了,回头看了琳琅一眼,只见她气得直跺脚,无声地示意:“不要怕!拉他的手,直接亲他!”颜淡见琳琅比自己还紧张,心一横也豁出去了,一鼓作气靠近过去,直接吻在他的唇上。  因为不是第一回,所以也异常顺利。  余墨僵在那里,隔了好半晌才抬手揽住她的肩。  颜淡伏在他身上,只见他抬手抵了抵额,轻轻咳嗽一声:“颜淡,我……”余墨说了几个字,忽然又微微皱起眉,沉吟不语。她忽然很想笑,却只得憋着:相处这般久,她发觉余墨不好意思的时候都会轻咳一声再说话。虽然她之前表现得一塌糊涂,起码目的还是达到了,想来琳琅也不用气得跺脚了。  忽然,余墨偏过头朝着琳琅那里冷冷望了一眼,琳琅悻悻退开几步,掉头走了。  “颜淡,我之前就说过,下回再用这招就没用了。”  颜淡很想反驳“如果没用那你之前害羞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在他的注视下默默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她根本就是从气势上输了一大截。  “说罢,是你闯祸了,还是怎么了?”余墨坐起身,“居然让琳琅帮你拿主意,她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你啊。”  颜淡语塞,她总不能说她想欺压余墨吧,这样说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她权衡再三,支支吾吾地开口:“余墨,你现在身边没有人,也没娶过谁,然后……你又还算喜欢我,是吧?”  余墨看着她不说话。  颜淡简直大惊失色:“你难道那么快就变心了?”  “我是怎么想的,和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有关系么?”余墨在她额上敲了一下,“换个别的理由。”  颜淡哦了一声:“其实还是有关系的……那个、琳琅说,如果这样你都没反应,说明你不喜欢我。”只见余墨眼底凝起几分笑意,却还是不吭声。颜淡终于明白,为什么看见余墨笑的时候总会觉得他很温柔。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微笑,总是特别温暖。  “所以,你要看我的反应是罢?”余墨伸手掠过她鬓边贴着脸颊的发丝。颜淡呆了呆,一下子还没能领悟他的用意,就觉天地摇晃,头朝下被他抱在肩头架住。她先是一惊,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背,隔着薄薄的春衫,他的脊背微烫,瞬间绷紧。  颜淡怔怔地想着,这个架势该是扛吧?她以为自己不够高挑,身子分量自然也不重,余墨就是用抱的也不算是天大难事。好罢好罢,就算她现在好吃懒做,身子沉得要命,而余墨这么大步走着,也不像很吃力的模样啊。  她想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这大约叫……情致。  落日西沉,天边锦绣般彩霞渐渐黯淡,和悄然而至夜幕混为一色。银白色的月亮倒挂天边,月明星稀,耳边虫鸣此起彼伏。  颜淡看着一路过去清淡如水倾泻一地的银白月华,间或迎面而来的铘阑山境大大小小的妖怪,每一个像是事先约好似的,先是一愣,接着露出快要魂飞魄散的惊恐表情,最后飞快地溜走了。颜淡看得傻眼,一句话就这么冲口而出:“他们一个个怎么像是逃难一样地跑开?”  余墨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走过长长庭廊:“你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颜淡头朝下辨认了一番方向:“像是你的住处。”  “那么在我的房里我的床上还能做什么事?”  颜淡呆了呆,忙道:“余墨余墨,我看我们还是慢慢来,这戏文里绝对不是这么演的!”  余墨很是冷静地问:“那么照着戏文,这下面的一出该是怎么演?”  颜淡飞快地回想一遍,急急道:“这下面、下面应该是约好翌日一道踏青赏花,不过现在不是时候,那么对月吟诗作对也很风雅。这样风雅个把月,差不多可以牵手出游,再过个……”  “这样说来,你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随口胡诌的了?”  “当然不是随口胡说的!”颜淡很气愤。  余墨伸手推开雕花红木门,一拂衣袖把门扣上,低声道:“颜淡,我已经向你们族长下过聘了。”  颜淡本来还待垂死挣扎,突然间呆了呆:“什么时候的事?”  “嗯,在你还没醒来的时候。”余墨低下身,将她放在床上,撩起衣摆在床边坐下。  “然、然后呢?”  “然后?你们族长好像很高兴,忙不迭地答应了,又怕你哪天被我休了,还要我再挑几个……颜淡?”  颜淡抬起眼,只觉眼前一片通红,扯着余墨的衣袖:“这是什么话?为什么不是怕我不要你?我有这么差吗?欺负人也不带这样的,唔?”眼前俊颜近在咫尺,炙热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一时之间只觉得炫目而温柔。  颜淡把心一横,反正早晚有这一回,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倒不如利爽些。她自发自地抱住余墨的腰,重重地亲吻回去。  他们如今的光景,放在修行上该叫双修,放在凡间该叫云雨。  颜淡亲吻过去的时候,只听余墨细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身子往后微微仰了仰,任由着她反过来侵入自己口中,手指解开对方衣带上的花结。余墨手上用力,缓缓按住她的肩,低头亲吻着她的下巴,然后慢慢顺着颈亲吻下去。  颜淡咬着唇,决定不能示弱,伸手摸到余墨的衣带,再顺着衣襟左拉右扯,硬是被她扯了下来。想当年她在戏班打杂时候,就算是把沉甸甸的戏袍剥下来也不过是一小会儿工夫,更不用说只是寻常外袍了。  余墨倾下身将她压倒,散下的发丝滑落在被褥上,同上面的华彩锦绣相映。  隔着单薄的里衣,情动的痕迹无法掩饰。颜淡只得觉烫,不知是落在身上的吻炽热,还是自己就这么热切起来。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连吐息都是热的,好似火星,止一点便足以燎原。  余墨额边微微起汗,神色依旧沉静,眸中却炽情:“颜淡。”  颜淡还以为他想说什么,便安安静静地等着,突然一股炙热的痛楚从身子里面涌上来,她忍不住抓着他的肩,细细地吸着气,慢慢放松紧绷僵硬的身体。余墨在她耳边又低低唤了一声:“颜淡……”  她方知,他只是想叫她的名字而已。  可只是一声名字,却勾得她心里痛楚,她睁大眼想看清他此刻的神情,那种从未有过的倾情,就算在情动之中,还是一派清俊容颜。  没由来的,颜淡觉得,这样的余墨,竟是十分的动人。余墨番外你见过唱戏的没有?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    余墨原本很瞧不起那只在天庭上骗吃骗喝游手好闲的莲花精。  那个毛手毛脚闯进他的地盘里还扰了他的清静,名叫颜淡的笨蛋,绝对是他们上古一族的耻辱。  他身上流着上古遗族九鳍的血。九鳍一族在很久以前曾是最兴盛的水族,而在那个时候,九鳍都是半龙半鱼的模样,甚至比龙还飞得高潜得深。然而等传到了余墨这里,已经变得和寻常的鱼无差,甚至,天地间的九鳍一族就只剩下他了。  南极仙翁磨了好半天才把这唯一的九鳍从玉帝这里讨了过来,养在庭院里的莲池里。莲池里面自然还有其他的鱼,不过都是千挑万选,从娇小的肥硕的,从扁平的到饱满的,应有尽有,且无一例外都是雌的。  余墨的成年之日已近,若是过了成年之日还未化成人身,那么便要一辈子都是这红眼睛小鱼的模样。他自是刻苦修行,直到某一日忽然有了痛觉,痛苦地水里翻腾。  这是修行圆满的前兆。  正当他痛不欲生的时候,池边突然传来南极仙翁的声音。他说:“本来还看这条九鳍孤零零的,想给他物色几个伴,多生几条小九鳍,谁知到现在连个蛋也没生出来。”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道:“莫非这、这九鳍染上了什么毛病,其实是个断袖?这样罢,再放一条精壮的雄鱼,说不定还好逼得他化出人形来……”言罢,一条虎须怪鲶鱼被扔了下来。  余墨本就挣扎在最要紧关头,在听见这番殷切期望后,一口气顿时泄了。  他沉到水底,把自己埋在水草之间,很是内伤。  可那新来的虎须鲶十分不识相,硬是往他这边凑。余墨忍无可忍,一划水把它甩到池子边上。  南极仙翁欢喜莫名:“看来把这虎须放下去是对了,这样热闹离成事也不远了。”  余墨头一回懂得什么是愤怒:成事?成什么事?谁和谁成事?  这个天庭,难道没有个像样的仙君么?  仙翁家池子里的九鳍其实是断袖,这是近来悬心崖上的仙童们最常提起的事。这原本只是猜测,不知怎么成了传言,甚至越传越真,连余墨自己都差点被绕了进去。  于是,所有传言直到东华清君和白练灵君前来悬心崖拜访才破灭。  白练灵君的真身是九尾灵狐,皮毛雪白,扎眼无比。然而他化为人身后的模样更是扎眼,穿着一袭飘逸白袍,手执描金折扇,出行时候前呼后拥,前面八个仙童,后面十六个仙童,一路抛洒花瓣,这排场比西王母的还大。而东华清君是千年绛灵草托生,清淡高雅,相较之下就不扎眼多了。  东华清君支着颐,望定莲池里面,淡淡地说:“九鳍一族最为擅长列阵布法,而要列出毫无破绽的阵法,最要紧的就是心止如水,欲望也最为浅薄,所以他们才会子息不盛,落到如今的地步。”  南极仙翁长吁短叹:“我就知道九鳍欲望浅薄,才放下去这许多雌的去陪他。”  白练灵君啪的打开折扇摇了两摇:“不知九鳍化为人形是什么模样,若是模样好看,本君可是要收了去。”  余墨本来还慢悠悠地在水里游动,一听这句话顿时僵硬地停在那里。    悬心崖的仙童最闲,时常扎在一堆聊些三姑六婆的琐事。比如,哪家仙君又收了仙童,某某升了仙阶,某某被打下了七世轮回道。  这其间有一件琐事,便是关于白练灵君的。  这白练灵君原本是狐族的,养成了他男女不分,全部通吃的性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相貌,是男是女,抑或不男不女,通统没关系。  余墨突然的,很不想化为人身。  他心绪低落地过了两日。而那条虎须,自从上一回被他甩到池子边上,就异常地怕他,只敢在两尺之外窥探。至于池里那些雌的,余墨倒不是真的懒得搭理,而是不知道怎么搭理。其中一尾纤细娇柔的,就看着很顺眼。只是这阵子,她们都不太会和他说话了。  就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形下,他第一回见到颜淡。  余墨喜欢清静,修行的时候都潜在水草丛里,他初时听见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被扔进莲池里,没有在意;过了片刻,又是哗的一声,动静比刚才大了何止一倍,他也没在意;直到被一把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就是想不在意也不行了。  颜淡捧着余墨呆了一呆,连忙把他放回水里,双手合什,连连道歉:“我其实是来找一条白色的小水蛇,你有看见它吗?”  余墨鄙夷地吐出一串泡泡。  颜淡又是一愣,突然在水里扑腾几下,被那条虎须一下子按到水里去了。  余墨已经懒得鄙夷了。  那条虎须把颜淡扑倒后,更是兴奋,在她身上蹭个不停,一面害羞地用颜淡听不懂的鱼语说:“仙子仙子,你长得真美……”  余墨很不屑:看她短手短脚、身子平板,连个鳍都没有,哪里美了?不过和虎须正相配,都是十足十的笨蛋。  颜淡在水里挣扎一阵,总算把虎须给赶开了,抬手把一条银白色的东西扔给池边的仙童。她眼珠一转,突然瞧见了余墨,然后慢慢地,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脊。  余墨连忙游开了。被颜淡碰,他可以说是一万个不愿意。幸好颜淡也就试着摸了两次,见没有得逞,就湿淋淋地爬上去了。    不知是不是凡人所说的孽缘,不久之后,各路仙君在悬心崖论道。  颜淡捧着一个鲜红的仙桃坐到了莲池边上,用小刀削了薄薄几片下来,抛到池子里。虎须欢快地摇着尾巴去抢。  余墨靠在池边休憩,谁知颜淡把手伸了过来,手心托着一片桃子,比刚才扔下去的都要厚,笑眯眯地说:“来,我喂你……”  余墨郁结了,可惜颜淡看不懂一条鱼的表情。她又将手伸过去了些,继续笑眯眯的:“不要客气嘛,我请你吃仙桃。”  余墨看着她伸到水里的手,手指细长白皙,指甲是淡红色的,他看不出她的手算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只是觉得没有鳞片的,都算不上好看。颜淡见他半天都一动不动,也没生气,还是耐着性子等着。  余墨突然想,干脆把那片仙桃吃掉算了,免得她总是把手伸得这么长,万一再掉进莲池里,那真是一团糟了。他正想着,只听扑通一声,水面泛起层层涟漪,颜淡果真掉进了水里。  余墨被涌起的水波往后推了推才停住,只见颜淡长长吸了一口气,蹲在莲池底下不动。  他有些奇怪,浮上水面瞧了瞧,只见两位仙君正从这里走过去,其中一位穿着水墨衣衫,低声和身边那个穿着紫色袍子的仙君说话:“依离枢兄所见,魔境和天庭这一战定是不能免了?”那紫色袍子的仙君淡然道:“本君虽不赞同,若是起了战事,自然也不会推拒。不知应渊君意下如何?”  这两人就这么口中说着话,一路走过去了。  余墨刚潜下水,只见虎须正不亦乐乎地咬着颜淡的手臂,一见余墨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松开嘴,警惕地退到两尺之外。  颜淡眨了眨眼,站起身来将余墨拢在手心,很是惊喜:“我原来看你又小又软,还担心你会被欺负,原来你这么厉害!”  虎须流泪了,呜呜咽咽地叫嚣:“你竟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抢走了我的仙子姊姊,呜呜呜……”  余墨顿时很无语。他其实很想和虎须纠正一下,这位仙子姊姊连尾巴、鳍和鳞片都没有,难看得很,他是怎么都不会瞧上这么难看的人。  颜淡离开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她以后一定会常来的。  余墨不觉心道,她若是常来捣乱,他修行圆满的日子岂不是遥遥无期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颜淡应该只是说着好玩的,他不用为这个发愁。  然而事实证明余墨还是想错了,颜淡后来真的经常来,有时候带来一只仙果,有时候带来一本书对着池子念,甚至还有一回,捧来一只叫沉香炉的东西,弄得庭院里皆是菡萏的淡香。  余墨还是不太爱搭理她,就像不怎么搭理池子里其他的鱼一样。他时常沉在黑暗的水里,看着顶上那一片光亮。有时候颜淡坐得靠近一些,长长的衣袂就会落在水中。他就这样看着,偶然有一回露出头去,第一眼便瞧见颜淡对他笑。  从那次开始,他露出水面的次数渐渐多了。  他只是一条鱼,不会笑。那么看见有人对自己笑,就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这种表情和情绪一般。  他甚至想,虽然颜淡没有尾巴,没有鳞片,没有鳍,和他们长得那么不一样,可是看习惯了也就不是那么难看了。  只是突然有那么一段时日,颜淡再没来看他们。  余墨意外地发觉每一天都变得很漫长,黎明之后要盼来天黑,好像要很久很久。他的修行也将再次接近圆满,觉得全身都有股灼烧般的痛。  在他熬到最要紧关头的时候,颜淡来了。他挣扎着露出水面,想看看她的笑颜。  她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穿着素淡的外袍,左颊到下巴像是被什么烧过,已然结痂,就算被毁去了容貌,还是看得出他原本有多清俊。颜淡仰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余墨只觉得痛。  他终于明白了,有尾巴,有鳞片,有鳍,那不是好看,而是丑陋。那个男子和颜淡一样,都是有血有肉之躯,还有光洁的皮肤。而他只有青黑色的、冷冰冰的鳞片。  他只是一条鱼而已,就算是上古的九鳍一族,也不过是条鱼而已。  他慢慢地沉到黑暗的水底,这是他的所有;而颜淡不同,她会跑会跳,不用困在一方莲池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弧月当空。他躺在莲池边的石阶上,鳍和鳞片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足和皮肤,他的身上,正穿着玄色的外袍。  余墨却躺着没动,他只想当回一条无知无觉的鱼。    余墨虽是化为人身,却还是白天化为真身,晚上化为人形出去走走。刚开始的时候,觉得用双腿走路很艰难,后来才渐渐走得惯了。  他不是没想到要去见颜淡,何况就是见到她,她也不会认得他,而他也没什么可以和她说的。他只能站在地涯的天宫外远远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就此作罢。他从前听颜淡说过,她被师父送到天宫里管那里面的书籍。那时候,他都是爱听不听,现在回想起来,却把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余墨不自觉地想,他还是和同族在一起罢。他们才是一样的。  只是有那么一晚,看见颜淡脚步踉跄着回天宫,背后的衣衫都渗出了血迹,已然风干。她走了一段路,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余墨走上前,低头看着她,过了许久还是低下身把她抱起来。  颜淡虽是昏迷着,却没忘记动手动脚,对着他狠狠地打了几下。余墨只能抱着她不动,就这样抱了一夜。  他回到莲池边上,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象牙白色的皮肤实在太过女气,完完全全是少年模样,看上去比颜淡还小两岁。他再也不在晚上的时候化成人身出去,只是恹恹地沉在水底。  南极仙翁站在莲池边长长叹息:“我看那条九鳍是不能化人了,可惜这九鳍一族就要这么覆灭了……”  余墨只听有人往莲池走近几步,湖色衣衫的下摆浸到了水中,随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威严声音说:“颜淡这孩子,我本来还想她会懂事一点,却还是这么……唉!”  余墨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往上游了游,透过水面隐约可以瞧见那个穿着湖色衣衫的仙君绷着脸,继续开口:“我让她在天宫管书,就是看她颇有慧根,趁着修行的时候多学点仙法,还打算把异眼交到她手上,让她位列上仙,结果她却跳了七世轮回道。”  七世轮回道?  余墨记得这个也是仙童提起过的。七世轮回是触犯了天条最重的刑法,凡是被投入七世轮回道的仙君仙子必将在凡间轮回七世,受尽苦难后方可重回天庭。在这其中的波折太大,很多仙君仙子下去了就再没回来过。  只见那个湖色袍子的仙君从袖中摸出一颗漆黑通透的珠子,递到南极仙翁的手上,抬手捂了捂额,叹道:“劳烦南极兄把这颗异眼交给东华清君,这都是玉帝的意思,让他挑出个有德有才的人来。”  南极仙翁将珠子接了,仔细地放进腰间的衣囊里,完全没有留意到转身之际,衣囊被一道青芒带落在地,异眼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余墨化为人身,慢慢低下身。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  凡间是个有趣的地方,比天庭要有趣得多。  余墨从闯过南天门的那一日起,就成了妖。他犯得本是私逃下界的罪,可是最后追究起来,玉帝也没发现天庭上少了什么人,只得作罢。  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他就在铘阑山境常住下来。  只是时常还会出去走走。有一回去看戏文,与其说是看戏,倒还不如看人。为什么一个被凡人想出来的故事,会让人掉泪;为什么这个故事和看戏的人根本无关,而看戏的那个人会悲戚?  其实他也是一样的,看着颜淡的故事时候,他也入了戏。  他渐渐忘记了她的长相,就算使劲回想也不过是一团朦朦胧胧的影子。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他也不可能一辈子就惦记这么一个人。后来,他又弄丢了异眼,他原本是想把它亲手交到颜淡手中。  他想,就算他真的能把异眼交到她手中,她也未必会高兴。  颜淡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气不得也笑不得的女子。  又过了很久,花精一族的族长来到铘阑山境,送来了不少族里的美貌花精。  余墨索然无味地看着底下跪坐的娇美女子,忽然看到一张记忆中已经渐渐淡化到无痕的脸庞。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衫子,更衬得肌肤细白,仿佛上好的陶瓷,甚至还微微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自家族长那个锃亮的秃顶。  余墨捏着茶杯,手指微微颤抖。  绕了一大圈,觉得一切已经茫然无光再无出路的时候,眼前突然亮起来了。  颜淡抬起头来,笑颜清澈,就像曾经对着还是一条红眼睛小鱼的他笑的时候一样:“嗯,我的容貌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修为很深啊……咳,不是,很多人都说我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    朝夕,可以把所有的惦念消磨殆尽,也可以把所有的念想聚积在一起。  余墨发觉,他很喜欢看颜淡笑的模样,只要她高兴,那么自己就算有满腔阴郁也会一扫而空。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颜淡和他多说几句话,他也是不冷不热地应对。他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是对的。  铘阑山境的妖都很聒噪,颜淡也很爱闹腾。  余墨喜欢清静,受不了她对自己顽皮,更受不了她光是对别人顽皮,只能硬生生地受着。日日住在一片山头,好似朝朝暮暮那样长久。  可那毕竟算不上朝朝暮暮。只是暂且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余墨想,他可以等,他那死心眼的性子完全继承了九鳍的血脉。现在的颜淡,在他见不到的地方受了很多苦,就像一只坚固的蛋,死命地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他有的是好耐心,慢慢地捂着,说不好哪一日能够把蛋壳里面的给捂热了。他也想过,会不会终有一日还是没有耐心再捂下去?如果有那一日,他就会干脆地放手。  他不知道颜淡心里可有疑惑过,天师唐周其实就是当年的应渊帝君。从柳维扬对唐周无端客气起来开始,他便已经猜到,可最该发觉的颜淡却迟迟没有。  前代笔记小说云:初识之日,适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而后吾与汝并肩携手,笑语唧唧,何事不语?及今思之,宛然留空。  及今思之,不过是徒留空缺。  他同颜淡之间,横亘着八百年渡不过忘川水的执念。朝朝暮暮催疲老,这已经无法算计的朝夕。  说不羡慕那怎么可能,那一刻羡慕到妒忌。  二十年,他们一直在一起。  同是大江南北游玩折花相惜,同是二十年来欢颜愁肠共度,却有多少幽怨离人,至少他们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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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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