钊梦揖醯媚压N蚁胝展四恪Q丶! ∧且怪螅揖兔挥性儆胨妗?汲鋈ヂ眯小?nbsp 第三篇 沿见 沿见(11) 沿见说,在你突然失踪,远去四川云南的那段时间里,曾有一个晚上我梦见你。 梦见很大的房子,许多房间,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然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你。你坐在那里的样子,亦只是寻常。但我却想起以前去黔东南山村里旅行,偶然邂逅暮色中洁白梨花,盛放在山谷里。我看着璀璨花朵,知道它们即将凋落,因此心里有了寂寞。 于是就这样醒过来。心里落寞难过。 我不想让自己知道,我只是在路过你。我将会失去这回忆。在那段日子里,我如常朝九晚五地工作。回家睡在铺着白棉床单的大双人床的右侧。早晨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对着阳光剃须。开车的时候放柴可夫斯基的弦乐。一个人去游泳。在游泳馆的水底下深深窒息,直到临近底限的时候猛地浮出水面,享受胸腔中破裂一般的疼痛。 你仿佛是我一直在猜测探索中的想象中的女子。在时光的黑暗中,抚摸你的轮廓已经漫长无期。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捕捉你。就像捕捉手指间穿梭而过的风。良生。 我们第二次见面,与第一次见面只隔了一晚,而第三次见面,却与第二次见面隔了一个多月。我知道他寻找我,他在我的手机里留下短信。于是在旅程终点的成都,我打电话给他,对他说,我将去看你。 下了飞机,再打车穿越大半个北京,抵达他的公寓的时候,已经深夜11点多。我把庞大肮脏的背囊靠在人行道旁边的大树底下,点了一根烟,蹲下来等着他来接我。那天我身上是穿了大半个月的球鞋,牛仔裤,棉衬衣,法兰绒外套。脖子上裹一块在大理买的暗红细麻围巾。没有化妆,很脏乱憔悴。他后来却对我说,那晚见着的我,削瘦,洁净,像一块灼热的煤炭。 我见着他远远跑过来,便直起身来,把烟头丢在泥地上,用脚踩熄。然后扛起靠在树上的一大把细长茎枝的花束,夹在肩下。繁盛的紫色草花,开得绚烂至极。细长坚韧的枝茎足有半人高。他从未见过这样大把的花,起码有上百株,抱起来亦是满胸满怀。瞬间被震惊以致说不出话来。 我说,这是我在上飞机之前,在花卉市场赶早市买的。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想送给你。 这把紫色草花,没有芳香,只有泥土腥味。花很细小繁琐,不事张扬。却似隐藏着桀骜的繁盛。有决绝的力量。这种决绝,在他带着我往前走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他要把我带回家。而我在跟着他去。我们不过是只见过两次,而平时又都极为谨慎矜持。 穿过黑暗的小巷,走到公寓楼下。空荡荡的电梯间里,红色数字一格一格跳动。我们离得很近,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而我只是觉得疲惫,心里明白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也是自然平淡。仿佛只是旅途结束之后回了自己的家。 这套公寓,他已经居住了3年。有3个房间,两个客厅。每一个房间都能洒进阳光,包括朝东的厨房和卫生间。他用白色和咖啡色的基调统一风格。全套枫木美式家具。直到冷热水可调的厨房水龙头,都是自己一点一滴安置完备。厨房里有整套的设备,包括咖啡机,榨汁机和烤面包机等小机器,但是一直没有使用。 房间整洁而不俗,散发出内心洁净,周密而严谨的气息。且看得出来,他期待一个女子,但若那女子不来,他亦是要有条不紊地过他的单身生活。我看到他的房间,开始相信他。一个男人要度过7年没有女人的生活,这种坚持的内心力量和标准该是如何的强大和确定。 我让他找出一个大桶,盛了清水,先把大把花束放进去。然后脱掉外套,从背囊里取出毛巾和牙刷,进了卫生间洗澡。我如愿以偿地在漫长艰辛的旅途之后,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换上一件干净的旧衬衣。我说,我累了,要先睡一会儿。他说,好。他带我进卧室,打开床罩。我看到白色的棉布床单。他是忐忑的,但一直强作镇定。替我关了大灯,走出之后又关上门。我听到他在收拾房间,然后卫生间里传来沐浴水声。 他躺进被子里来的时候,我发现床其实非常大。我们各自在一侧。房间里是黑暗的,只有从落地大窗照进来的月光。明亮的月光像水流一样倾洒在地板上。那大把紫色草花散发出泥土和新鲜花瓣汁液的气味。 他说,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你的花,我非常喜欢。 他又说,我一直打不通你的手机,又打到你的杂志社,他们说你已离职,出去旅行。 我说,是。我去了云南四川一个多月。 旅途如何? 那里现在还是非常寒冷,一路荒芜无人。日日夜夜,搭乘的长途客车,带着村民,行李与狗,爬行在海拔4700多米的悬崖边缘,穿越重叠起伏的高原和山峦。有好几次觉得马上就会在冰雪覆盖的崎岖道路上直摔下去。我在这旅途上,感觉到自己在行走,亦似乎随时会死。 黑暗中他沉默,然后他说,过来。语气坚决。把我的身体拉入他的怀里。他的嘴唇碰触到我脖子上一小块皮肤。温暖滋长。我听到他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第三篇 沿见 沿见(12) 那个夜晚,似乎无限漫长,却又异常短暂。我们睡一会儿,又醒过来。天色很快就转亮。 他与我做爱的姿势,似乎是想用他的身体来探索我内心深处一个无法抵达的世间。他此后曾对我说,我的灵魂,对他来说,是一那片潮湿繁盛的森林。他看到沼泽,湖泊和月光。却知道自己带不走也无法占有。于是他用力并且伤感。 当阳光洒进房间里的时候,他醒来。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他说,有没有睡着过。我说,有。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进卫生间里洗脸刷牙。他换上西服,打领带。他要赶着开车去上班,而我要回家。 一直有些沉默,再没说什么话。下了楼,他先开车送我回家。二环在早上堵得水泄不通。我拿出烟来抽,他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叠了一只小杯子,让我放烟灰。 我觉得他对我的态度似乎依旧忐忑。以前看过关于一夜情的心理分析,男人早上起床后的态度,基本上已决定这感情的走向。但是我却感觉到沿见在掩饰真实的心情。 车子停在了公寓大门口,他想送我上楼,我回绝,说,你快去上班吧,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他点点头,说,你好好休息,我给你电话。 回到家,洗澡,拉上窗帘,然后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膨胀充盈的感情。我知道。我与他都是洁净节制的人,即使能确定论证,而做出选择之前亦会徘徊思量。而我心里惟一清晰的事情是,如果他就此不打电话来,我就会对这件事情静默。当做从不曾发生。即使我会记得。 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他就打了电话过来。约我晚上一起去华星电影院看电影。 晚上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雨。我们买了9点半的电影票,便去附近的一家粤式小餐厅吃饭。我要了一碗冰糖木瓜,非常烫,味道清甜,喝下去暖暖的,就觉得幸福。电影甚是无聊,彼此也都安静,没有说什么话。散场之后他说再要一起喝杯咖啡,我亦说好。 就在电影院大厅一侧的咖啡店里,他替我要了一杯热牛奶。他说,晚上你要早点休息。此时,我们似乎又回复到了第四次见面的程序。从见到面,直到现在,没有一丁点身体的碰触,甚至没有拉一下手。气氛一直是温和却略带拘谨。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他脸上那些圆形的褐色大痣,这英俊的男子有无限沉着。我知道他终有话说,只要我有足够耐心。也是在此刻,我有预感,在彼此的关系里他才是惟一的掌控者,会决定这感情的走向,或者时间。 他说,这段时间生活里出现一些转折。我打算辞职,与别人合开律师事务所。这件事情牵扯到原来事务所很多人员变动,所以压力较大。 我说,那你要谨慎一些。新的开始总会有风险。 我知道。之前已经想了很久。想好了就会开始做。他停顿了一下,你今天在家里有没有好好休息。 有。我打算重新写些东西。 他停顿一下,说,良生,搬到我家里来住。 这也算是你另外一个新的开始吗。 他说,早上你离开,我试图让自己不做任何判断。但我的心,慢慢告诉我,我要你能够留下来。昨晚你对我说你出去旅行,觉得自己会在旅途中死去。我听了心里难过。我要改变你。良生。要你正常起来,觉得温暖,并且没有缺憾。要你喝着一碗热汤亦会觉得幸福,就会在我的对面微笑起来。 我说,我得想一下,沿见。 让我在每天早晨醒来时,能够抓到你的手。良生。这是我已经确认的幸福。  第三篇 沿见 沿见(13) 4月,莲安来北京看望我。 北京有疾病泛滥,正变成一个惊惧不安的城市。死亡的人数逐日增加,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门。一时街上空落,雀鸟无声。 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报死亡和感染人数。这个世间,第一次让人警觉到死亡离得这样接近。所有曾经沉溺和麻木在工作享乐之中的人,都安静下来。他们不再外出工作和聚会,开始独处,并平息下来。 莲安独自开车,从上海一路疾驶赶到北京。在深夜11点多的时候,抵达我的寓所。她只随身带着两只LV的拉锁行李包。衣服未换,桑蚕丝小礼服裙外面套一件麂皮大衣,光脚穿着细高跟凉鞋,露出小颗小颗的脚趾。因为开车,随身带了一双球鞋。连续开车,频繁抽烟,使她看起来非常憔悴邋遢。一头长发凌乱地覆盖在腰背上。 看到我,亦只是寻常,过来拥抱我,说,良生,我至为想念你。怕你在此消失。 我说,我照样每天下午都还去店里喝咖啡。店员戴着口罩给我调咖啡,姿态比我自卫。 人以前只觉得自己重要,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死的。所以他们在死亡逼近的时候,就会恐惧,并感觉孤立无援。 但当疾病过去,一切亦会恢复原状。一样会忘记自己在死亡面前的恐惧和孤独。所有的贪婪不甘又会重新复苏。我说,莲安,人心不会有什么不同。也许只有一部分人才会因为曾面对死亡获得改变。那些盲的人不会。 莲安在卫生间洗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我做了意大利面条,放盐及橄榄油,又加了一些番茄酱和橄榄。把面条盛出来放在桌子上,让她吃。她把脸埋在面条上,深深吸气,说,我已经有近10年,没有吃到别人亲手做给我的食物。洗湿的长发还在滴答滴答地掉水。她用手心用力搓自己的脸,然后埋头吃面条。 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青肿以及手臂上的淤血。她神色憔悴,在上海正经历生命里至为难熬的时期。独自开车一千多公里,来与我见面。但见到了我,却只是寻常。三言两语,洗澡,吃东西,然后上床去睡。很快就进入酣睡。我知道,她是把我当做亲人相待。我亦不问她。 已经是凌晨一两点。我收拾她的行李,把她的衣服挂起来。又把扔在地上的脏裙子和大衣塞进塑胶袋里,准备第二天拿去干洗店洗熨。看得出来这些行头都至为昂贵,动辄上千上万,平日用来衬托她的熠熠星光。她毫不珍惜,只是滥穿滥用。 而睡在房间里铺着白棉布床单的床上的莲安,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面对一碗热的面条,就可以知足的女子。亦像长久得不着食物的孩子,让我感觉心酸难忍。 走进厨房,洗弄脏的锅子盘子。电视里放着DVD,很大的声响,我却不自知。只看到窗外天色隐隐发亮,我便想可能又到了5点左右。索性也不再睡。就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看着稀薄晨雾中寂静的城市。 城市停止喧嚣,沉浸于睡梦之中。深蓝色的天空渗透出淡淡的灰紫,有逐渐隐没的星辰。世间万物成全了自身的完整,不再属于人的承载体,要被迫蒸腾出乙醛,二氧化碳,垃圾废气,污染颗粒……它们显出一种真实的尊严。 也许只有在这样短暂的时刻,人才能够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不仅仅是生活的处境,亦是在宇宙,万物,世间的处境。 若你知道你的余生还有一半的时间,你会怎样来生活?莲安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说,要做喜欢的事情。并且去爱。我所能想起来,的确只是至为简单的一个答案。而我亦不觉得死有多突兀,甚或它也并不重要。因为它就如同生一样,有着盛大的真实。并日夜伴随。  第三篇 沿见 沿见(14) 我带莲安与沿见会面。约他来家里吃晚饭。沿见直接从事务所过来,还未换下西服。穿一件浅蓝的衬衣,把领带稍微松开了一点点。因为莲安,我与他已好久未曾见面。 我在厨房里做菜,莲安在客厅里,坐在沿见的对面。那天她穿着我的粗布裤,白衬衣,光着脚在地板上走路,头发洗得湿漉漉。脂粉未施。 沿见,我是莲安。是良生的朋友。她先径直开口对他说话。 我知道。良生曾特意去上海看你,就像你现在特意来北京看她。他眼眉清醒地看着她。他是从不看时尚性杂志娱乐小报的男人。只听古典音乐,甚或不看电视。所以不知道坐在对面的女子,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当红艺人。即使知道,我相信他也一样态度笃定。 我们围在一起吃晚饭。那晚我做的是酸辣虾汤,柠檬鱼,以及甜点樱桃蛋糕。莲安侧过脸来,趁他在剥虾壳,轻轻对我耳语,他真是干净的男子。 我说,是。我亦觉得他干净。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沿见与莲安之间气氛诡异。他的眼神中有对峙。并且严肃。也许是彼此强大的气场开始冲撞。他是那种可以对她势均力敌的男人,但他骄傲,一眼先看出她的剧烈,对她先起戒备。即使他亦一样看得出她的美好。 他吃完饭,帮我洗碗。然后就告辞回家。我送他到楼下。 他说,良生,我回去了。 我说,好。 他走过来,轻轻拥抱我,说,我希望你与莲安好好度过这几日,看得出来,她给你的慰藉远胜过我。 她的生活并不是她的表面所呈现的那样。 这我很清楚。她是明星,这说明不了什么。你们彼此相知,亦有需索。他说,只是这依旧改变不了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良生。 莲安光着脚坐在沙发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梳头发。手指起落,神情平然。她似放下了全部心事,也不记得她的现实,只想在这个疾病泛滥的城市里,与我一起日夜厮守,形影不离。贪恋着生。这时时刻刻的快乐。 白天在整个已显得空荡荡的北京城里闲逛,寻找最旧的小胡同,用数码相机拍老树,院子,墙,萧条空落的广场及大街。马路上的车子已经非常稀少,很多餐馆和酒吧纷纷关闭。沿途找依旧在营业的咖啡店喝咖啡,让店家放我们带过去的音乐CD,在那里看小说,玩扑克牌,吃蓝莓蛋糕。 晚上找餐厅吃饭,然后去俱乐部喝威士忌,看埃及舞娘跳肚皮舞。有时候就在后海边上无人的小酒吧里,坐到天色发亮。整夜不眠。一起在家里的小厨房里做墨西哥式炖菜,看片子,开一瓶酒,说说笑笑,也就到了凌晨。 这是那年4月间,我与莲安醉生梦死般的闲适生活。时间无限缓慢,又无限迅疾。若要浪费它,就必须不留余地。我们竟如此的贪恋不甘。 但我依旧要问起她的情况。她是繁杂人世中的人物,自会有些事情脱不了干系,总是会有牵扯。我说,你这样来北京,Maya是否得知? 她自然是想催我回上海。但我已关了手机。 她会否对你翻脸? 那应该是在我已经无利用价值的时候。她微笑。我们有时甚至24小时需要在一起。她替我想法子经营规划,为我服务。我的事情都由她安排。订单,宣传,展览,广告,合同,推广……所有大小事务,都在她的手中。她更要抛头露面,贿赂笼络,软硬兼施……而我是她手里的赚钱工具。她用尽智谋手段想让我成为她手里最昂贵的商品。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已经很长久。 是。快7年了。她似日日夜夜在为我操心。奇异的关系。因这关系里不会有感情,但却又互相纠缠。她懂得我,亦想控制我。她找我的时候,我非常落魄。接不到活就会很辛苦,有了上顿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下顿。若没有她,被打回原地的生活还是一样,要大冬天穿泳装演出,站了三四个小时之后,坐公共汽车回家去。饿得撑不下去就去小酒吧跳艳舞,关在铁笼子里要被客人扔烟头。 你总是会记得别人的恩。 是。莲安微笑。我们不是没有替对方付出代价。这些代价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因我们就是在做着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你要珍惜自己,莲安,这一切所得非常不容易。并且上天有恩赐。 那时候年轻,知道贫穷难熬,却并无悲观。相反却是非常激盛。不像现在,有了名利,反倒觉得自己贫乏,且已无所求,非常之厌倦…… 她站起身,似不想再继续这话题。说,良生,我有时会想起,母亲在监牢里问我要烟抽的那一次见面。我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她已决定去死,而我即将离开故乡,不再回去。生命里有很多定数,在未曾预料的时候就已摆好了局。所以,最好只管把每一天都当作是死之前的最后一天来活。 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也许是生个孩子。她微笑。我亦不清楚我们该如何让自己重活一遍。  第三篇 沿见 沿见(15) 她终究是要回上海去。临行前,沿见带着我们在一家浙江海鲜餐厅里吃饭,算是辞行。夏季虽已临近,晚上的空气还是寒冷。莲安那日态度郑重,正式地穿了正装。是她随身带的惟一一条桑蚕丝刺绣的小礼服裙。黑色的,丝面上有大朵暗红和粉白的蟹爪菊,细吊带,裙摆处是鱼尾花边,走动时轻轻荡漾。搭一条深紫色薄羊毛流苏长披肩。赤裸的背,肩头和脖子因为寒冷微微泛青。海藻般凌乱长发倾泻在背上。不化妆,只用些许胭脂。 她好久没有以这样一贯华丽的形象示人。与我一起,只是穿条粗布裤子邋邋遢遢就走在街上。 那一晚,她确是高兴的。说很多话。说的是圈内人的一些丑闻或笑话,只想把气氛搞得热热闹闹。又一直笑,把香槟当成水一样来喝。 吃完饭她坚持要去卡拉OK唱歌。天气沉闷,感觉一场暴雨即将倾泻而下。沿见开车带着我们到朝阳门外的钱柜。已经是凌晨1点左右。莲安喝得高兴,又点威士忌。点歌单的排行榜上有好几首就是她自己唱片里的歌。她一翻就翻过去,只点一些过时的艳俗的流行歌曲。脱了披肩,站在当中唱得专注。 这是我惟一一次听到她唱歌。她在日常生活中似要极力摆脱自己的职业,绝口不提唱歌。只想做一个寻常女子。 又把手伸给沿见,约他跳舞。是落伍而温柔的华尔兹。寂寥的蓝光轻漫地洒在小包厢的中央。裙摆在脚步移动的时候,像花朵一样盛放,拍打赤裸出来的腿。莲安脱了高跟鞋,光脚踩在地上,非常自然地用手环住沿见的脖子,把脸靠在了他的胸口上,闭上眼睛。 我只觉心里黯然。她应该找到一个能够彼此温柔洁净相待的男子。而一个寿司店侍应却是有理由恨之入骨地折磨莲安。因她即使日夜睡在他的身边,也依旧无法被占有。他不懂得她想什么,要什么。他是球赛中因实力有落差,所以只能一直在捡球的对手,因此有怨怒。 而此刻的欢喜知足,对莲安来说,她明白只有一刻,所以肆意放纵。 我喝得太多,只觉得难受。自己走到卫生间去,吐得似乎要把所有的内脏都呕出来。回到包厢里,莲安还是在乐此不疲地唱。沿见扶住我,说,良生,要不要我们现在回去?我说,不,不,我觉得很好。让我们再唱一会儿。模糊中听见莲安在唱一首《但愿人长久》,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细微宛转,幽深难测,动人心意。她的声音一直在那里漂浮。 我躺在墙壁旁边的红沙发上,踢掉鞋子,蜷缩在上面,睡了过去。突然又惊醒过来,看到包厢里沿见与莲安不在,非常空落,只有音乐还在重复。 我又睡过去。安稳沉实。耳边一直回响着那段歌。 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躺在房间里面的沙发上。外面已经下起滂沱大雨。雨声剧烈地敲击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这一刻心里渺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开始以为是在上海,又觉得是在故乡的旧房子阁楼里。又想是在西贡雨季的小旅馆里,滂沱大雨……所有去过的地方都混淆了。心里突然无限怅惘。 房间里有巨大的电视的声音。光线很昏暗。莲安依旧穿着她的丝裙子,光脚坐在我的身边,脸上的胭脂褪淡,静静地抽着一根烟。我说,莲安,我们回家了吗。 是。你醉得厉害。我们便回家来。沿见已经回去了。 几点了? 可能是凌晨5点多吧…… 她脸色憔悴,支起身来,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倒了一杯水给我。我就着她的手,喝完水。她突然紧紧拥抱住我,浑身颤抖。脸上却嘻嘻地笑起来。她说,我们大概又要很久不能见面。良生。为什么每次与你分别,都好像是很长久的辞行。 我说,留在北京。与我和沿见一起。我们会照顾你。 我终究是要回去。但回去即要和卓原分手。我不能再与他在一起浪费时间。我是一个饮鸩止渴的人。多么可耻。她又笑,良生,我明白人世的现实和安稳,需要舍得才有。但我总是有所留恋,如此贪婪,所以迟迟不愿意放手。 我觉得头痛欲裂,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她。她轻声似在自言自语,良生,以后我若听见电视的噪音,我便会想起你。你的世界脱离真相般地寂静。而我们在说话,亦会是一直一直说下去。不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几次的可能性,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 她又说,我与你说话,就如同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知不觉,便会觉得心酸。 若你知道生命还只剩下一半,你知道这个期限,你将会用何种态度生活,良生? 深夜醒来,如果能够看到身边爱人沉睡之中的脸,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一生也就是这样的长度,即使不用来做这些,也只是做些其他的事。如果你愿意,与沿见在一起。他是值得交付的男人。良生。 她在北京住了17天。在5月的时候离开。  第三篇 沿见 沿见(16) 莲安离开后,我便搬去与沿见同住。他帮我把几样旧家具,电脑,大堆的书及随身衣服搬入他的地方。我知道他是想与我结婚,但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过迅速,速度猛烈。也许相处一段时间也好。毕竟我们都是成年人。有着长远的打算,更不急于这一时一刻。 生活很快就正常起来。我住在他的家里,渐渐熟悉了家里的空间和每一件摆设。而这房子,也正逐渐渗透着我的气味和温度。沿见说,现在一打开门,先闻到的,就是你的味道。一闻到这股味道,就知道我回到家里来了。他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有喜悦知足。 早上我在厨房给他做热咖啡喝。咖啡机发出咕噜咕噜的混水声音,房间里弥漫着咖啡香。开门送他去上班,嘱咐他开车小心。独自在家里度过整个白天。晚上做好晚饭等他回家。 家里的事情,不能算少。帮他熨衬衣和长裤,擦地板,给花草浇水,煲好热汤留他晚上回来消夜。有时候他亦带我出去吃饭。顺便再去超市买水果,咖啡粉,烟以及粗麦面包。他推着车跟在我身后,我走在前面挑选。食物的富足和丰盛,以及饮食男女的平淡生活。这表相上人世的现实与安稳,在某一刻竟让我自己惊惧。 看到自己用超过10个小时的时间来睡眠。坐在街角咖啡店里阅读,就可以打发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烹饪一条鱼,在鱼身上划出细细纹路,慢慢用手指抹擦着,渗进盐粒,葡萄酒和姜汁。熨平一件衬衣的褶皱,犹如在抹去时间的印记一样慎重。 这样的缓慢,寂静。姿态奢侈。 生命若开始知足,本身亦已经是一场浪费。 他开始带我出席一些公众场合。在他的公司年会上,我见到了他的同事。以及他的老搭档倪素行。我知道他们长年来互相合作,她帮了他不少忙。那聪慧能干的职业女性,穿着精致优雅,无懈可击。即使在宴席上,两人应对着,低声交换几句亦非常契合。 她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特意过来对我敬酒。对我说,沿见金屋藏娇这么久,终于把你带出来。眼神中却有落寞。我内心触动,回家的路上便问沿见。他说,素行的确跟了我很长时间。又与我一起合作事务所。但我见着她,就如同见到自己。你与她不同。良生。你的灵魂对我来说是森林。有无限趣致。 但他的占有欲亦日渐明显。以前对我的粗布裤和球鞋从无异议,现在却开始有要求。要求我走路腰背挺直。又要我把头发梳平齐,且最好放下来而不是盘着越南髻。我此时才知道他原来是一直更喜欢穿高跟鞋长发如丝缎的女子。且观念极其传统。他说,良生,何时你能够研究一下,怎么样才能把裤线熨得更直一些。你要让你的男人出去工作时,衣着整洁,这样才显得有面子。 他要一个已经学会独立思考的女人,把精力集中到懂得如何熨一条笔直的裤线。这是他对妻子的所求。他对我有条不紊,他勤奋工作,让我衣食无忧,并苦心建设我们此后也许是大半生的富足平淡的生活。但他也许更想把这片有趣致的森林改造成一座安全的城堡。 每天早上他醒来,便会寻找我的手。轻轻地团在他的手心里。这是他每一天感受的第一件事情,知道我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我亦知道他在爱着我。不用言喻。  第三篇 沿见 沿见(17) 良生,那我们来数一数,在这一生之中,你会躺过多少张床? 父母的床。少女的时候,铺着雪白的碎花床单,枕头绣着荷叶花边的床,那张床上有你的第一次经血。与男人第一次做爱的床,有他精液的味道。学校宿舍里的床,总是被很多人坐,没有秘密。然后离开了自己的家,你开始睡在不同男人的家里。不同男人有不同的床,不同床上便有不同的气味和触觉。你可以住一晚,两晚,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而你知道,能够停留下来的最长的时间,绝对不会是你的一生。 有时候你在黑暗中醒来,便忘记自己是在哪张床上醒来。有惘然,亦觉得落寞。你竟不知道在何处才能歇息。 更不用说那些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旅馆里睡过的无以计数的床。那些陌生的床,有无数的陌生人痕迹。它们使你的记忆变成一张地图,纵横交错,只留下标记。 我们能够找到一张可以让自己一直躺着的床吗。日日夜夜。永垂不朽。  第五篇 盈年 盈年(1) 我遇见宋盈年,是在从巴黎回北京的深夜航班上。夜机总是令人疲惫。半夜恩和饿哭起来,客舱里的旅客都在睡觉,她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我心里慌乱,一边低声哄她一边从包里找奶瓶。旁边一直在灯下阅读书籍的男子便放下书,凑身过来说,我来抱着她,你来喂她吃东西。 恩和似喜欢他,一被他接过去,就止了哭,并伸出白胖的小手抚摸他的眉毛。他微笑,轻轻用脸贴她的小手。我便去看他的眉,那男子生一对极其清秀而浓黑的眉。又看他的脸。五官亦是普通,却有一种平和洁净的欢喜。 宋盈年那年33岁,建筑工程师,是来巴黎开会。是温和安静的男子。有这个行业所需要具备的某种阴柔特质,耐心并且思虑细密。因有时候负责一项大工程就需要好几年的时间。他从来都不是急迫的人。 航行的时间太为漫长,我们于是慢慢有交谈。他随身带着水果,有苹果,凤梨和橙,洗净削皮后,切成一块一块,整齐地放在保鲜盒子里。拿出来弄得碎软,慢慢喂给恩和吃。我说,真是麻烦你,不好意思。他说,带着幼儿出来旅行,颇多麻烦,孩子的父亲为什么不一起同行,这样可以有个照顾。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非常自然,没有丝毫要探询隐私的好奇。我便很直接地对他说,恩和是我朋友的孩子。现在我来抚养。 他说,哦,是这样。淡淡的,不再询问下去。他是对任何事情都不觉得突兀奇异的人。 这样的性格,看起来宽阔厚道,实则也是一种巨大的无情。想来是因着这个原因,他与沿见不同。沿见的感情有既定的秩序与规则,所以总是试图让我顺服。而盈年,从最起初开始,便对我从无任何期许,自然也无失望。他是觉得我只要在那里,就是好的。 后来他常常过来看望我与恩和。他真是喜欢孩子的男人。恩和与他亲近,也许是因为自出生之后,便一直未曾受到过男性的爱抚。盈年抱她,逗她,把她举起来抛上抛下,或让她坐在他的脖子上,使她咯咯地笑到似喘不过气。这样无限欢喜。 他又带我与恩和去公园,看看湖,划划船,然后找餐厅吃个饭,晒晒太阳,安稳度日。他是那种情智并不敏锐的男人,一心只有工作,思维简洁直接,内心亦有孩子气。是典型的工科出身的男人。 大约是一个月之后,他邀我陪他一起去看房子。他说之前为了工作方便,一直住在市区中心的高层公寓里。地段喧嚣,是塔楼,不能南北通风,且光照不充分,周围也无均衡绿化。心里始终不喜。现在想买个有花园有露台的房子。 这样的房子通常是在郊外。他开车带着我与恩和前往。那联体别墅设计大方干净,美式风格。并不是昂贵的社区,但也是口碑甚好的房产。一共三层。前后有广阔庭院,铺着翠绿草坪,非常养眼。他抱着恩和,带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下来。一楼是大客厅,落地玻璃窗洒进明亮的阳光。恩和被放下来之后,就开始在光亮的木地板上爬来爬去,非常高兴。 他说,这么大的花园,可以种些什么? 很多植物和农作物都可以种。西红柿,南瓜,茄子,刀豆,玫瑰花,波斯菊,竹子,葡萄藤,樱桃树……还可以养两条狗,数只流浪猫。 他说,是,是,这样要做菜直接可以从自家花园里去摘。很好。就是不太懂。 买书来看看。休假日料理一下,应该也就足够。 装修呢? 这个可以很简单,现在这样白墙木地板就已足够。只是要买一些喜欢的家具和装饰物。家里要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在,才会愉悦。对喜欢的东西,要随时随地收集,这样不会临时抱佛脚。 他说,是,是,说得非常对。那我可以把你与恩和放在哪里呢?是楼上阁楼,还是储藏室里? 至今我不清楚盈年为何会接受一个独自带着孩子的女子。我又时常沉默,并不与他说什么话。他亦是常常显得无话可说的人。对任何事物都淡然平稳不落爱憎。即使是对恩和,也是一种本能的爱护与娇宠,并无偏心。后来我们领养数只流浪猫,他一样极具耐心,每日下班回来,再疲累也精心为它们调食,然后带着恩和与它们一起玩。 他对他身边的世间,有中正的情缘。从不剧烈,亦不稀薄。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算是迅疾。但我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在最起初的几分钟里就可做判断。他有自己独立完整的一个心灵世界,不需要任何人进入和打探。我不了解他的过往,不知道他的感情历程。而他对我的过去,绝口不问。亦不显露任何好奇。 就是这样活在当下的人。 每天早出晚归上班,加班,工作尽心尽力。不太和朋友交往,更喜欢与自己相处。休息日便在花园里整理花枝,割草,浇水,带着恩和与小狗小猫们不亦乐乎。爱读佛经,一本楞严经,翻到烂熟。  第五篇 盈年 盈年(2) 恩和4岁的时候,我收到沿见的消息。他从美国回来,在北京,要与我见面,并要求我带上恩和。我犹豫了两天,没有告诉盈年,还是决定去见他。 他住在凯宾斯基。我们在酒店的大堂里碰面。他独自一人,穿着质地上乘的衬衣,西装,打扮工整。比以前更为英俊沉着。人略微有些显胖,想来生活亦是富足安定。相形之下,我依旧是他以前所时常抱有微辞的邋遢,穿着粗布裤,扎一只越南髻,脸上没有妆,手上因为时常做家务,显得粗糙。只有恩和,是像一棵树一样,活活泼泼地端然成长。穿着红色毛衣和灯心绒背带裤,冰雪肌肤,一头黑发,剪着齐眉刘海,越发衬得黑眼睛水光潋滟。他看牢恩和,眼睛就再未移动。说,良生,你把恩和照顾得非常好。 我说,我只是把自己所能有的,都给了她。所不能有的,也竭力想让她得到。 你一定非常辛苦。 尚可。我未曾觉得。 他又停顿下来,摸出一盒烟。他是从来不抽烟的人。但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然后把烟盒递给我,我便也抽出一根。他沉默,良久,对我说,良生,我要带恩和走。他单刀直入。 为什么? 我想我也许是她的父亲。这几年来反复思量,心里难安,我已对素行坦白过这件事情,她表示接受,让我来接恩和走。 你是她的父亲,你确定吗? 我不能太确定,但有这可能。我们可以去做一下鉴定。他艰难地坐在我的对面,说起这件事情,神情黯然。你知道的,良生,那次莲安来北京。我看到她,就如看到镜子里的另一个你,抑或是你的反面。但是心里这样分明。我告诉过自己,这种爱并不是罪过。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爱你们两个。但是我们都不能选择。 她先对你表白吗。 是。她只有一次机会。就是在她邀我跳舞的时候。而她所要的,也只是这样一次。她亦明白那时我会做出的选择。我只会选择你,而不是她。即使我会选择她,她也不会想伤害到你一丝半毫,良生。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的软弱。莲安的剧烈凛冽,我无法承担。 她的剧烈凛冽,他无法承担。在临别的夜晚,在卡拉OK包厢里,她只有这样一个时刻能够被他拥抱在怀里,然后对他表白,沿见,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才知道原来你在这里。他亦是如此,但竟是无言以对,只能紧紧地拥抱住她,亲吻她。 他们一起走到大楼顶层的尽头走廊里。她的头就后仰在栏杆上,长发在风中飘动,看到满天灿烂的繁星。他根本就不能抵制这一瞬间的冲击。她如此盛大,并且繁华。并且他亦是爱她。 他似面对两个来自另一个世间的女子。相知却无法占有。她们的灵魂彼此连接,起伏不定,绵延并且没有边际。而对他来说,那是灼烈空洞的深渊,只能投身而入。 原来这所有的惊动亦只是被平淡克制所掩盖。 因为善良,他们在我面前,从不流露出丝毫记得。仿佛遗忘了一切的事。 一定是时地不对,我想。她不应该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和沿见相识。若她早些时候遇见他,一切会是清白无碍。我亦应该在3年之后才与沿见在一起,这样也许我们就可以平淡地相对到老。他会知道我的甘愿。 而沿见现在做出的选择,与他爱着的两个女子都没有关系。这一定是时地不对。 我只是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侥幸的人。并且是一个曾经因为爱而盲并且失聪的女子。 我只是心里酸楚,心疼恩和。不知道为何,她是在如此业力重重的感情里获得了生命,且一生下来就有注定的缺失。而她却这样的纯洁并且无辜。带着她剧烈的生命力,欢喜盲目。我站起来,把烟摁熄,抓住正在大堂里奔跑的恩和。她玩得尽兴,浑身热气腾腾香喷喷。我紧紧地抱住她,说,恩和,乖,跟着我,不要乱跑。 她便走过去逗弄沿见。依旧是欢喜他,一会儿便自作主张爬上他的腿,仰着脸用手去摸他的额头。脸上笑得似没心没肺。沿见看着她,眼泪几欲从眼眶里掉落。我看着他,心里冷静,说,沿见,抱歉我不能把恩和给你。她姓苏,她是我的。 她应该和真正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一起。 血缘关系就是亲人吗?我微笑。当她长大,她亦会记得,是谁在她幼小时病弱深夜送她去医院,是谁当她饿了渴了冷了热了细心观察她的感受并即时满足她的需要,是谁每夜临睡之前拥抱她亲吻她给她安全感,是谁不管走南走北,把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你能说我不是她的亲人吗? 不要忘记,良生。我是个律师。若我控告你,我可以得回恩和。 若你一定要这样做,我不会阻止。 良生。他突然极为苦恼,用手蒙住脸,声音彻底软弱下去。为什么会这样。良生。你爱莲安。我也爱她。你不能独自占有这个秘密。最起码你应让我知道她是如何生下恩和。  第五篇 盈年 盈年(3) 在南京,因为落魄及艰辛,我与莲安过得并不顺利。莲安一整天憋闷在家,一旦抓狂,她就会用刀片在手腕,腿上划出深浅不一的伤口。不能服用镇静剂,不能控制自己。有时候恨不得杀死我一般地辱骂我。我白日筋疲力尽,晚上回来有时候亦不得休息。碰到莲安无法自控的发作,我便只管让她骂去。独自上露台,由她尽情发泄。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她可依傍的人,只留得我一个。所以她只能把她内心的怨怒也交给我。她非常之孤独。 那年的春节,我们两个人一起度过。外面焰火冲天,家家团圆的气氛浓烈欢喜。莲安却因周期性抑郁症又开始起伏,为一点点小事与我怄气,并打碎桌上的碗盘,然后独自走进卧室摔上房门。我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把冰冷的饭菜倒进垃圾箱,一个人在黑暗寂静的客厅里坐下,听着外面烟火嚣叫,孩子的笑声,电视里热闹的晚会噪音。 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房间里看莲安,推开门,却看到她伏在床沿上,喝了酒,晚上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呕了出来。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喝酒。你这样会毁了孩子。 她大声吼叫,你给我滚出去。滚。 我非常疲倦,但依然清扫了地面。然后想稍微躺下来歇息一下。她依旧拉住我不放。我因为几日没有休息好,她又时常出血,让我惊惶,心里亦是暴躁。我说,莲安,请你控制一下你自己的情绪。我对你的感情,不能是你手里的工具。 她彻底歇斯底里地大叫,你难道没有感觉满足吗。你对我施以同情怜悯,用来自我疗伤。你就跟那些去非洲看望得了艾滋病儿童的明星一样,沾沾自喜。你只想满足你自己。 我只觉得心脏底部的血像潮水一样冲到脸上。潮水把我冲垮,无法自制。一言不发,走过去把莲安从沙发上拉起来,用力掌掴她。一下,又一下。脑子里竟已一片混沌,什么思想都没有。 停顿下来的时候,便觉得右手手掌滚烫而剧痛。转身走出了家门。 走到街上,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冷风一吹,人就清醒过来。已经是冬天。大街上空旷清冷。我只知道自己还需留在莲安的身边。即使她再如何为难,我仍旧懂得她。并因这懂得,可以无限期无终止地原谅她。在大街独自缓缓地走了一大圈。到24小时营业的超市给莲安买了一罐加钙奶粉以及鸡蛋。便回家去。莲安却不在,家里空落落的。我躺在沙发上等,实在疲倦,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在黑暗中突然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莲安就坐在对面。我扭亮灯,说,莲安,你去哪里了? 她神情平静,穿着大衣未脱。在灯光下我看到她的半边脸有淤青。我不知道自己下手会这样重,吓了一跳。她说,我去火车站了。以为你要走。找遍候车大厅。 我去抓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身上在轻轻哆嗦。我至为惊惶,走过去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说,原谅我,莲安。我没有照顾好你。 她说,是应该我来请求你的原谅,良生。你本不需要过这样的生活。等我生下孩子,我们便分手。你可回北京,再牵累你,沿见亦是会杀了我的。她笑,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良生,她说,等你回北京就嫁给沿见。我们的一生,可以碰到非常多的男人。但愿意与你同床共被一醒来便要牵住你的手的男人,又会有几个。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怪异,很轻很细微,就这样我看到了她裤子上的血,一摊一摊地晕染开来。都是黏稠的浓血,还在不断地渗透出来。她靠在沙发上,分开双腿,用手捧着自己的肚子,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她说,良生。我们生活在各自的黑暗之中。我一早便知。可是我多么想靠近你。这样我便会温暖。  第五篇 盈年 盈年(4) 我在凌晨3点把莲安送进医院。她在预产期之前大出血,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医生说只能是采取手段早产。若运气好,孩子可能可以保住。她说,她的丈夫呢,进手术室之前得先签字。 我说,她不会有危险吧,医生?我只要她没有事情。我跟她絮絮叨叨,心里非常恐慌。她不耐烦,说,会不会有事我怎么能够预料,她丈夫到底来不来?我说,他出差去了。我来签。我来。我拿过那单子,都未看得仔细,便签下了我的名字。放下笔的时候,才发现手颤抖着竟停止不下来。 莲安被推进手术室大门的时候,神情非常冷静。她已决定剖腹生产。白被单盖住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很弱小,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掉。头发散在枕头上,黑发衬得脸更加苍白。脸上的轮廓变回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清透而分明。她的手因为阵痛挣扎而轻轻颤抖,抓住我的手说,良生,若我知道会这样痛,我就不想再生。 我强作微笑安慰她,不要孩子气,莲安。我们煎熬了那么久,只是为了今天。 她说,是的。它现在要来了。她轻轻叹息。它要来了,我却又感觉害怕了。她微笑。帮我去买豆沙圆子来,良生。那种甜的热的糯糯的小圆子,我好想吃。 我说,好,我这就去。你一定要乖,莲安。你要留着点力气,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她说,我知道。我爱你,良生。 我也爱你,莲安。你要相信我。我含着眼泪,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她轻声说,我信,良生。我一直都信。她松开了我的手,医生强行把车子推进了手术室。那门即刻就被紧紧地关上了。 我飞奔到街上,跑了一段路,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豆浆店,买了豆沙圆子。又跑回到医院。身上都是汗。一夜没有休息,觉得非常疲累。走到手术室外面的墙角椅子边,坐下来,头一靠到墙壁上就觉得眼皮沉重。黑暗如期而至,把我包裹。我觉得自己要睡过去。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每年的节日,比如国庆,中秋,春节,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惶惑的时候,因知道自己必须小心控制。他已经消失,我对他的记忆正逐渐沉入暗中。像断裂的船,一点一点地折裂着,沉入海底。彻底的寂静降临在内心深处。而在这样的时候,我却觉得他似乎仍旧是在的。要与我来团聚。我分明清晰地听到他在耳边轻声的叫唤。他的气息和热量,非常熟悉。他说,你回来了。我说,是。爸爸,我回来了。 在梦里,我又见到他。他蒙着一块白布躺在水泥台子上。死亡使他的身体缩小,并且消瘦。似乎要回到他婴儿时候的样子去。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棚顶下着雨的太平间里,抚摸白布覆盖之下冰冷坚硬的肉体。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世间感情我是多么贪恋不舍。亦像莲安一样失望却又坚韧不甘愿。 他的脸还是40岁左右时候的面容,头发大部分还是黑的。因为一直离开他的身边,所以我不知晓他的白发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蔓延。在我年少的时候,我们违背彼此的意愿和感情。我伤害他,毫不怜悯。觉得他在这个世间就是注定要为我付出为我所践踏。他伤害我,亦毫不怜悯,因觉得我是他用来对抗生命和时间的工具,他要把他的失望,放置在我的精神之中。就像他把他的血液贯彻到我的体内。他要我隶属于他。 但若我们依然能够拥有时间,若他能回到我的身边,我们应能够彼此宽容,谅解,和好,把爱慢慢修复完整。让爱变得简单如初。如同抚摸般天真,沉默般坚定,相依般温暖。但是时间不再回到我与他的手里。它突然地沦陷了,消失了。我发现了生命的不自由。 我看到自己在火化间的小窗口边等待。他的骨灰盒被送了出来。我伸手进去,把手指插进那热烫的白色颗粒里面。高温烈火炙烤失去了痛苦的肉体,留下来的只是一堆骨骼的混合物。这白色的粉末,非常纯洁但是盲目。犹如我们的生。我用手掬起他的肉体,闻到他的气味。这就是我们最终的彼此谅解。他亦获得了重生。 然后我便突然惊醒,听到手术室的门被啪啪地打开了。 我说,沿见,我知道我爱她,你亦爱她。但我们的爱仍旧是不同的。你爱任何一个女子,你的爱都是来自男子的明确的感情,经过选择,小心衡量,需要圆满。而我与莲安,我们爱对方就如同爱自己,如同相知,陷入缺失与阴影的泥污,不可分解。若有莲花盛开,那是来自我们共同的灵魂尸体。你不知道过往,所以你无法了解。你亦不会明白我为何一次又一次跟着她走。 你的确没有说错。我在用对她的爱,一针一针缝补自己,试图填补内心的欠缺与阴影,以获得救赎。她亦是如此。在我与她自旅途上相见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把自己的过往,记忆,以及幻觉钉上了对方的十字架。从此就不会再分开。  第五篇 盈年 盈年(5) 我抱着恩和回家已经是深夜。盈年没有入睡,亮着灯等我们回家。我这才想起出去的时候心慌意乱,竟忘记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我觉得内心酸楚,放下恩和便独自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浑身忍不住轻轻颤抖。他跟过来,在外面敲门。我说,没什么事情。我只是有些累。他说,良生,开门。他坚持要我开门。 我开了门,泪流满面,无法自控。他走过来拥抱我,我却不知可对他说什么。故人带着过往逐渐沉落于暗中,时间覆盖了一切,我亦不喜欢旧事重提。却只觉得盈年对我的陪伴与包容,是盛大的恩慈。盛大到无法对他轻言感激。 盈年轻轻说,良生,我们初次相见,我便觉得你是一个经历过很多事情的女子。但是你看起来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亦不知晓其他人的事。我的感情方式,很多女子恐无法接受,因会觉得它稀薄。但我知道你会明白。 我说,是,我明白。 这是我们之间惟一一次深入感情的话题。也就在那个晚上我有了暖煦。本来我们都已经商议好,为了恩和,不再有孩子。但我因是极其容易怀孕的体质,又有过反复流产,盈年觉得会伤身体,所以就想把孩子生下来。他亦是欢喜的,一直都非常善待孩子,植物,小动物等一切生命。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二个女儿。宋暖煦在10月出生。阳光晴朗温暖的秋天。 恩和已经开始上幼儿园。每天黄昏,我必亲自去门口等着她,接她回家。暖煦虽幼小,但看得出来性格与盈年相似,厚朴沉实,略显得钝,长大之后,也必然是那种大气而无情的个性,对很多事情不会计较也不会过问。 而恩和的暴戾天真,清坚决然一如莲安,且轮廓里逐渐有了沿见的痕迹。脸颊上有褐色圆型小痣,非常神奇。是敏感的依赖感情的孩子。心里有许多计较。她亦喜欢与我说话。 良生。她说。她一直被纵容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之间的关系如同成人。她说,今天老师说起你以前写过书。她家里有一本你以前的旧书。 是。我写过。 为什么你现在从来不写字。 因为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你以后会给我看你的书吗。我要知道你的故事。 不,恩和,一个人写一本书,只是为了记下所思所想,而不是说他自己的故事。 记下来是为了不会忘记吗。 有时候也是为了遗忘。因遗忘会让我们得到内心的平静。 那什么样的事情该记下,什么样的事情该忘记。 比如说,今天你邻桌分给你一颗糖吃,你就要记得,并且明天给她吃两颗。若她抢走了你的一颗糖,你就要知道她为什么抢,如果她没有理由,你就要告诉老师,给她教训,如果她有理由,你就主动送给她。但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你便要忘记。 有时候这对话会让我觉得艰难。但我仍旧希望恩和能够明白。我不愿意让她自己去摸索太多东西,在黑暗的隧道穿越时间过长,光亦更接近一种幻觉。 盈年问我是否打算一直对恩和隐瞒。我说是。 我决定不让她知道太多历史。我是可以一件一件对她说清楚的,从我的父亲,从阿卡,从云南四川一路说起,亦可以从临,尹一辰,卓原,Maya,柏大卫,一直说到沿见……但是说明又如何。这诸多辛酸苦楚,颠沛流离,人情冷暖以及世态炎凉,种种世间的人情与真相她自会有分晓。我不必勉强她去了解或试图懂得。这些事情,即使是成人,也未必见得人人都会明白。因为不懂,人世甚少宽悯。所以有些事情,无知也是恩慈。 自我说服了沿见把她留给我之后,我不再让沿见来看望她。有些事情若被遗忘更好,就不应该让它有复苏的机会。我已让她随暖煦一起姓宋。她的父亲只有一个,那便是从小对她倍加疼爱的宋盈年。而不会是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而任沿见,那个给予了她生命的男子,他在创造她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她,虽然他爱她。 我不愿意让她明白这种残酷。 她在她的成长中,必须学会的第一件事情,亦只能是感恩。  第五篇 盈年 盈年(6) 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便越来越忙碌。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围绕着盈年,恩和,暖煦,关心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健康。日常生活无非是穿着粗布裤和棉恤,牵恩和的手,推着暖煦的推车,带她们去附近市场买蔬菜,大把鲜花。喂她们吃饭。带她们晒太阳,晚上讲故事哄她们睡觉。有时候也会穿雪纺刺绣的衣服,穿细高跟凉鞋外出。那是陪盈年去听音乐会或出席公司聚会。 我不再独自出去旅行。不看电视。不做美容健身。不打麻将。我没有一般家庭主妇的自我沉溺,亦甚少和外人交往。我不觉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来越宽容涵盖,似什么都可以接受。相反,我觉得那应是一个逐渐剔除的过程。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知道不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而后,做一个纯简的人 在我们一起生活5周年的时候,他内心欢喜,买了一枚钻戒给我。没有询问我婚姻的事情。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直接地提过。但被我回避。之后,他就不再提。时间越久,越觉得婚姻不重要。这份契约是与相信无关的见证。惟一的不足,不过因我不是他正式的妻子,他常常为该如何介绍我而觉得头疼。 他又不喜撒谎。那时候他便有孩子般的尴尬神情。但对我并不悔改。 我们的生活,一直以来清简朴素。盈年在公司里有职位,但从不买奢侈品,亦不讲究。工作再忙,休假日必定开车带着我和两个女儿,带上小狗,一起出去爬山野餐。 那枚戒指太过闪亮和昂贵,自然舍不得戴。放在抽屉里收藏起来。一双手已因长年做家务变得粗糙干燥,不再是以前的洁净细腻,盈年时常替我记得买一瓶护手霜,放在厨房的洗碗池边。若他回家有空闲,也必定帮我一起来做。毕竟,这个四口之家,是需要不断地付出经营来维持。所有的完满到了最后,亦只是平淡甘愿,波澜不惊,看起来非常庸碌。 我只觉得日子越来越静,越来越静,像水流到更深的海底去。我的话越来越少。但这沉默里有无限富足,只是因为心安。抑或是因为我记得和遗忘。 我还是会见到莲安。偶尔夜深人静,午夜失眠,我独自走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灰紫色的天空微微渗出亮光,整个居住区的小栋别墅都沉浸在深不可测量的寂静之中。星辰的光亮已经稀薄。世间万籁俱寂。我便看到她站在角落的暗中,直发倾泻,戴着祖母绿耳环。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眼神像一小束洁白的月光。 她拿着烟,放在手指间,对我轻轻微笑,问,良生,近来可好。 我说,莲安,我渐渐明了,爱里面有太多贪恋胶着,所以会有离散。若从爱到无爱,如同盈年,这感情却是更有担当。与其说他爱我与恩和,不如说他怜悯和有恩慈,并且知道我们。但我却觉得亦是好的。 她说,以前我们都过得艰辛,不断颠沛流离。 我说,但那却是重要的。有这么多的事和人,可以记得。若没有回忆,人多么卑微。 良生,你还愿意再跟着我走吗? 我说,是。我愿意。随时随地,只要你出现,莲安。 此时盈年亦在卧室里惊醒来,轻轻叫我的名字,良生,良生,你在哪里。 我便对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房门。这个男人,我将与他一起慢慢变老。我知道。我们心里爱着的人,总是走得迅疾。因此能够与之相守的,总是一些其他的不相干的人。而我已经算是侥幸。盈年善待于我。我们珍惜对方,温和相处。因彼此已走过生命半途长路,知道悲欢甘苦,时光流转,所以不想辜负。 而莲安,她是我生命中的一扇门。轻轻打开,让我看到无限繁盛荒芜天地。关闭之后,我亦只打算守口如瓶。  第五篇 盈年 盈年(7) 清明节,盈年带着两个女儿,陪我回了一次南方故乡。枫桥是我出生以及度过童年的深山小村,也是父亲年轻的时候沦落教书的地方。小村年年都有变化,盈年看到的枫桥,已经与我记忆中的故乡完全不同。但这对我并无影响。我只知道,我父亲的坟在此地。我生命的根源在此地,我精神的源头在此地。或者当我某日叶落归根,我仍会回到此地。它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归宿。 少年时的桀骜与风霜褪尽之后,我的内心分明,自己只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寻常女子,即使心存眷恋,亦静默无言。仿佛走尽无数坎坷颠簸之后,终于抵达某处,却发现那原来只是一个安静清朗的小镇。花好月圆。 带着男人和两个孩子,重归故里。村里没有人认得。在小旅馆里住了一晚上。清晨醒来,窗外传过公鸡打鸣的声音,还有鸭子,鹅,狗的吵闹声。他们还是用干树枝烧炉灶来做饭。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松脂与泥土的浓重气味。这30多年来,小村虽然通了电,修了路,新建了许多水泥房子,但这气味,这声响,却没有任何改变。 我悄悄起身,想独自去墓地祭扫。碰到重要的事情,都只愿独自一人来担当。似不肯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内心起伏。如今亦然。走到露天晒稻场,看到那里还立着两根粗长的竹竿,是用来放露天电影的。记得以前每次放电影,就是如同一次节日般的盛大欢喜。全村的人搬了木凳子来排队,夜幕降临时,便挤在一起嗑瓜子,吃花生,啃甘蔗,吵吵嚷嚷。是这样充沛分明的世间热闹。原又是这样肯定而沉稳的人生。亦记得每次看完电影之后,父亲背着我回家,一路打着手电。两旁的稻田有青蛙鸣叫,萤火飞舞。山脉尽头有淡淡月影,世间自是清好。 而那时我尚年幼。之后很快被父亲带回城市。离开了那里。 之后又走了太多太多地方。直到在一个丝毫没有血缘联结的北方城市里停留,与一个寻常男子相守,将会与他白头到老。人生又近同一场繁华至荒芜的幻觉。不可探测。 在他的墓前,清理了杂草。我带了他以前喜欢喝的绿茶。再多欠缺悔改,最后只能在他的坟碑之前敬一杯清茶。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能坐在他身边的泥地上,给自己点燃一根烟。天气非常晴朗,有温暖的春阳与和风。周围寂静得能够听到松涛轻轻起伏,偶尔有鸟声清脆。我知道他此刻离我非常近。彼此应是心里无限欢喜。 温煦阳光晒得人略有些发懒,只觉心里洞明而平然。于是我便躺下来,脸枕着墓石,闻着这植物和泥土的味道,闭上眼睛。我知道我会睡过去。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的人生,倏忽过完了大半,不过是二三事,如同世间流转起伏的情缘意志,并无什么不同。那亦不过都是旧的事。  又 及 又 及 写这本书的日日夜夜。很有长一段时间,是带着稿子,辗转在北京上海的各个咖啡店里,在飞往欧洲的夜机上,颠簸的船上,日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客车里,车站和机场,小旅馆,甚至街头某个广场椅子上……断断续续,反复设定。 从春天到冬天。在北京。最终写完它。 长篇初稿框架是用笔写在一个本子里。在《蔷薇岛屿》的《再见,时光》里面,有极简单的雏形。最终也只引用了很小一部分。并且写到最后,一些情节开始自己产生变动。 做为一个标记,把这个框架附在书后。似是留给这本书的淡薄纪念。 1苏良生27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内心软弱的人容易得高血压,父亲脑出血。她独自在北京生活,以撰稿维生。住在公寓里,养了一条狗。常拧不开罐头盖子。自己修理热水器,花洒,买烤面包机,做着琐碎的事情。受不安全感的困扰。记忆太深,即使有人过问,也无从说起,所以在别人面前,她是一个独立的沉闷的女子。 2对城市生活沉溺其中,又态度边缘。不认同,也无融合。和周围的人关系疏离,有自闭倾向,转而关注自我的深层感受。因为内心阴影,常常哭泣。暴饮暴食。觉得自己该做的还未做,该说的还未说。在一瞬间开始变老。 3 为试图恢复自己的精神状态,良生开始一份杂志社里的工作,每天坐地铁上班。12月,在圣诞节的时候,良生参加俱乐部派对,邂逅任沿见。沿见33岁,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那天带着他的同事倪素行一起来。内敛沉着的男人,戴着军旗手表,脸上有痣。他自然地接近良生,留下她的电话号码。 4沿见约会良生,两人相处默契,但良生已经打算辞职,外出旅行,依旧是敷衍。借故离开。辞职那天,一个人在酒吧喝酒。晚上下起大雪,她醉酒在街头。沿见带她回家,看到良生脏而杂乱的小公寓,养着小狗,有许多枯萎的植物。沿见替她收拾房间,然后离开。 52月。良生辞职。走上一个月的荒凉旅途,在云南四川进行省际旅行。在大理暴走,对丽江失望,在乡城停电的夜晚走在坡道上看星群。旅行使她的回忆和写作断裂地继续着。在小镇与小镇之间,独自坐长途客车。住在火车轨道附近的小旅馆里。对父亲的回忆像烟花一样在心中点燃,熄灭。她觉得自己在失败和寻找上浪费了太长时间。梦到童年,她的朋友们和爱人们。 6在稻城的时候,邂逅莲安。莲安是丰盛,原始,妖娆,有生命力的女子。虽遭受磨难,但性格是天真开放,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活力强盛的女子。非常坚韧,略带杀气。而良生桀骜不驯,内省自持,有封闭性。 7良生和莲安在稻城共度一晚。茶花烟,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一起在藏民家里同住。次日凌晨莲安在桑堆独自下车,等待去往乡城的客车。两人告别。难忘的印象。良生到了康定,最后回到成都。在酒店里看到沿见发给她的短信。在路途上独自看到烟花。 83月。良生回到北京,开始写作关于父亲的电影剧本。(良生的父母离异,母亲在她7岁的时候离开。有孤独的童年和少年。和父亲之间的深爱及冲突。17岁恋爱,不断反复,寻找温暖。为了脱离自己的生活,离家和一个认识仅三个小时的异地男人结婚。婚姻维持了三个月。不被祝福,注定是个错误。心甘情愿付出代价。父亲来看望她。她倔强,不肯回头,又独自远走。母亲淡出良生的生命。父亲的爱与无助,影响了她的一生。) 9莲安断续告诉良生关于自己的童年和往事。(母亲是以单身的身份,独自抚养她。莲安被反复寄养。10岁的时候,母亲嫁人,生下弟弟兰初。后母亲不堪虐待,对生活失望,毒死莲安的继父。入了监狱。15岁,莲安独自到北京,投奔商人柏一辰。母亲在狱中自杀。莲安被送到外地读书,一辰最终与一个政府官员家庭的女儿结婚。莲安不愿意被摆布,跟随其他男子去了广州。卖盗版碟,做艳舞女郎,和摇滚歌手同居。生活混乱并充满痛楚。与不同的男人同居,遭受殴打,虐待和分离。后到上海,认识Maya。Maya是同性恋女子。帮助莲安成名。莲安虽才华出众,但具有颓靡的本性,时常无疾而终并随波逐流。) 10母亲对莲安有巨大影响。莲安兼具堕落与奔放的激盛力量,一直试图与生活对抗。成为演艺圈内的明星。又学习摄影,试图做一本有关于记忆的摄影集,想把生命中的时光弥补过来。想拍下童年时代的大海,所有消失的记忆……她流落于一个又一个小镇,拍各种景象,想找回自己的生命记忆。莲安与良生在精神上产生巨大的依赖。 11莲安回到上海之后,开摄影展。良生去了上海,与莲安重逢。两个人一起去酒吧喝酒。一起去小超市买香烟。良生受到莲安的吸引,渴望成为她的一部分。莲安的沉堕放纵,良生甘心承担。 125月。莲安不堪忍受与寿司店男子卓原之间的恶性关系,并对繁华顶端心灰意懒。驾车来到疾病泛滥的北京,与良生见面。与沿见一起去唱卡拉OK,吃饭跳舞,喝酒。莲安对良生说,她想要个孩子。莲安在良生家里住了17天,不离尘事,平淡知足。然后不辞而别。 13良生与沿见在一起。感觉寂寞。接到莲安的电话,让她与南京。良生一个人坐火车到了南京,找到莲安。莲安怀孕,与Maya闹翻,亦与卓原分手。贫病交加,非常窘迫。依然抽烟酗酒,需要照顾。但她想生下腹中的孩子。 14良生甘愿承担莲安的落难。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努力赚钱,养活她们两人,等待孩子出生。两个人艰难度日。良生给莲安洗澡。莲安的脾气变得很坏,时有争吵。良生打了莲安一个耳光,跑到街上。莲安挺着肚子落魄地来找她。良生因为痛悔,用刀在手心中划了一道。血流如注,留下手心的一道疤。 15次年2月。莲安在医院难产生下一个女孩,始终没有告诉良生孩子的父亲是谁。住院7天之后,带着孩子再次不辞而别。良生带着手心里的疤,独自回到北京,发烧生病。又是冬天临近春节。盈年带她去医院输液(像童年的时候父亲带她去一样。)输完液,两个人在回家的途中看到烟花。 16 良生与沿见和好。并在YOGA课程中认识爱茉莉。在小酒吧里偶尔得知莲安的消息,她再次复出,有了新的代理人柏大卫。作品造成轰动,并获得大奖,但拒绝出席及领奖。良生保留自己与她的秘密。清明节回家,准备看望父亲的坟墓。她回到自己的故乡。带着沿见。带他看祠堂及自己小时候爬过的山。良生在父亲的坟墓边入睡。 1710月。秋天的时候,莲安突然出现在良生的公寓门口。两个人没有倾诉,良生给莲安洗澡。共同拥抱睡了一晚。又再次走上旅途。莲安说柏大卫已死。再多繁华热闹的世间真相背后,亦只是深不可测量的孤独。生命的虚无与颠沛,使莲安感觉疲惫。 18半路莲安肚子饿。说梦见她的母亲。在郊外一家小饭馆里喝粥。莲安在房子后面肮脏的洗手间里自杀。两个人三年的时间结束。 19良生和沿见去了莲安的故乡渔港,接回孩子恩和。两个人抱着孩子坐公车回家。在路上看见烟花。良生在汽车上入睡。醒过来的时候,沿见对她说,他打算与倪素行结婚,是深爱他及等待他的女子。他说,我累了,良生。沿见清醒自知,没有温度的理性,为良生付出很多,但最爱的依然是自己。他想有个安稳的家。 20沿见一直都是镇定,能够控制的男人。他对良生保持宽容,理解,放纵的态度,直到最后对她的放弃,也都是理性的结果。他对她的爱非常本能,因他觉得良生是需要他帮助的女子。他想改变她。却最终不能接受她。 21良生一直对莲安有欣赏,怜悯,以及试图救赎的复杂心态。她试图通过帮助和跟随莲安来获得自己的拯救。沿见用离弃来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生活严酷,人只能自保。而莲安用死来告诉她,宿命从来不可违抗。但良生仍试图获得自己的途径。 22 良生收养了恩和,带着孩子和狗阿卡搬家。她出席了沿见的婚礼,他移民美国。良生梦见莲安。某天早上醒来,她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沿见的名字。 23良生活孤独而坚韧地生活。带着恩和去巴黎旅行,邂逅宋盈年。工程师。善良安稳的男子。接受良生及恩和。中途沿见回北京,试图带走恩和。良生没有答应。并决定对恩和隐瞒所有真相。 24 良生成为相夫教子的平淡女子。在家里做饭,洗衣服,照料恩和。后又生下另一个女儿,取名宋暖煦。一直没有结婚,和盈年彼此善待,互相陪伴。良生了结了她所有轰轰烈烈的幻觉和回忆。 25 一个关于遗忘或者记得的故事。爱与恩慈。从欲望纠缠直到无爱的淡薄和甘心承担。对另一个人的付出和牺牲,试图获得对自我的救赎。生之繁华直至荒芜。书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做出选择。但这选择里没有对错的道理。也无幸福的标准。只是代表生命的时间。不断行进,并终究走向静默。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