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喝茶边聊天,然后兄妹俩各自把今天采集到的松胶掏出来,比谁摘得多。结果卡西帕赢了,于是斯马胡力很不要脸地一把抢过去,迅速和自己的松胶混到一起。然后趴在花毡上紧紧地护住那些宝贝,任卡西帕怎么打,怎么掐,死不松手。 不过卡西帕很快就报了仇。几天后我要去县城,卡西帕托我给阿娜尔罕捎一封信和一小包松胶。我一看,说:“太少了嘛!” 她很忧愁地说:“只有这么多了,全被斯马胡力抢走了。” 于是我就怂恿她去偷斯马胡力的。卡西帕一听,醍醐灌顶般大喜(真是个老实孩子啊),等不及斯马胡力离开房间就立马付诸行动。她蹑手蹑脚走到正在睡午觉的斯马胡力身边,去翻他挂在墙上的包,成功地偷走了几颗最大的。 松胶莫非真是那么好的东西吗?连美丽的、大大地见过世面的苏乎拉都在为了今年的冬天(冬天停止生产,闲来没事,是嚼泡泡糖的大好时光)而没完没了地收集储备着松胶。我们去找她玩的时候,十次有八次都被她嫂子告知她正在森林里找松胶呢! 卡西帕说:“这个好嘛,是好东西嘛。” 斯马胡力说:“吃这个嘛,牙白嘛!” 连体面又见多识广的生意人马吾列也劝我多嚼松胶,说对牙有好处。但每到那时我都闭了嘴一声不吭。他每次见了面都提我的牙干吗?我知道自己的牙很“突出”,但也不至于被强调成这样。 其他的人呢,除了年纪稍大的男性外,大家每天嘴里都嚼个不停,好像嘴巴闲下来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哈萨克人的牙都白得令人嫉妒,锃光闪亮,而且大都整齐饱满。这大约与生活环境、与饮食有关吧。卡西帕的牙也极白,但不太整齐,有些扭曲。为此她很自卑,有一说话就捂嘴的毛病。 但是牙好显然没有松胶的啥功劳。卡西帕才十五岁,就有两颗牙被蛀空了。扎克拜妈妈还不到五十岁,就掉了四五颗牙,还天天嚷嚷牙痛。沙阿爸爸呢,下牙镶了整整一大排金牙,也不知有多少颗。每当他开口说话时,我就飞快地数一遍,但没有一次能数清楚。 无论松胶和泡泡糖对牙有没有确切的好处,嚼它们已经成为强大的习惯了似的,远远超出享受的乐趣。大家都在嚼,嚼啊嚼啊,嚼到该吃饭了,该睡觉了,就吐出来粘在衣服扣子上。第二天抠下来继续嚼。 斯马胡力不嚼的时候则吐出来粘在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上,没事了就抠下来重新嚼软,并不停地增加新的松胶进去。那块松胶原本如黄豆一样大的,后来渐渐成了铜钱大小,圆圆扁扁地附在光滑的镜面上,相当牢固。 若是泡泡糖的话,就更珍惜了。斯马胡力在不吃的时候会粘到手表上,覆盖了整个表盘。若妈妈问他几点了,他抬起腕,先抠下泡泡糖扔进嘴里,然后边嚼边说:“五点半!” 而卡西帕在不嚼的时候,则吐出来往耳环上一捏,就变成了一个坠子垂在那里晃啊晃。 不但卡西帕的松胶是无限期使用的,她的一个泡泡糖也能一直没完没了嚼下去(在我看来泡泡糖是一次性的,嚼时间久了会发硬),直到不小心弄丢为止。每到那时,她会懊恼好几天。若是斯马胡力捡到的话,绝对不会还她,而是赶紧扔自己嘴里。于是斯马胡力的泡泡糖会突然大了一倍,引起卡西帕的怀疑后,两个人在花毡上打作一团。 至于我嘛,后来也渐渐打破了观念,学会了反复使用泡泡糖这一招,不过我不吃的时候一般都把它粘在指甲盖上——没办法啊,在深山老林里,泡泡糖实在是一种珍贵的事物,有钱都没地方买啊。松胶虽然到处都是,可远远没泡泡糖那么香甜有趣,再说松胶也吹不出泡泡来。 在没事的时候嘛,嘴里嚼个东西,腮帮子动一动,也是极大的安慰啊。嚼到实在没法吃的时候还可以用它来粘掉身上的羊毛。奇怪,我又不放羊,为什么也会粘一身的羊毛呢? 下面开始说泡泡糖事件。 事件经过很简单:有一次吃拉面时,我吃出来一块煮得腻乎乎软趴趴的泡泡糖…… 然而这事却没有引起全家人太大的轰动,好像这是家常便饭,大家笑了笑继续吃。于是我也只好保持常态,心里反复默叨:又不是没吃过她嘴里的东西又不是没吃过她嘴里的东西……并微笑着把剩下的面统统吃完。 本来我吃完面后,照惯例还会把剩在盘底的面汤也无限怜惜地喝尽的,但那一天权衡再三,终于打住了。于是所有人的盘子里只有我的还剩一点汤。 自从那一次泡泡糖事件后,每次卡西帕做饭我都盯紧了。偏偏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边嚼泡泡糖一边揉面。后来又有一次被我逮到吐出泡泡糖后随手粘在桌子上切好的菜旁边(我们没有菜板,直接在木桌上切菜),差点又被席卷进我们的晚饭里。 恰好那天也是准备做拉面,妈妈笑着说,干脆把泡泡糖也拉一拉煮进锅里吧。 总有那么一些美丽悠长的下午时光,我们闲坐在花毡上聊天,翻影集。天气很少那样晴朗温暖。天空已经蓝了一整天了,只在中午最暖和的时候形成了一点点云。但是下午起了大风,又把天空刮得干干净净。我们从门里望向外面,门前不远处高耸的山石上,我们雪白的头山羊正站在那里远眺着什么,纹丝不动。更远处森林蔚然,岑静凝重。 这时卡西帕突然说:“李娟,等你结婚的时候嘛,我要送你一只山羊!” 我连忙说“谢谢”,然后也说:“那么等卡西帕结婚的时候,我就送……”停下来思考。 她期待了半天,不停地催:“送什么啊?” 我想了又想,最后才说:“我要送很多很多的泡泡糖!” 卡西帕立刻大喊:“豁切(去!走开!滚开的意思)!” 我又说:“一定要送很多很多,多到卡西帕天天嚼也嚼不完,卡西帕老公天天嚼也嚼不完,卡西帕的公公婆婆也天天嚼,卡西帕的孩子们也天天嚼。卡西帕孩子的孩子也天天嚼……卡西帕三十岁了还在嚼,卡西帕五十岁了还在嚼,卡西帕八十岁了还在嚼,牙都没有了还在嚼……” 我边说边鼓着腮帮子模仿大力嚼糖的神情。我每说一句,卡西帕就“豁切”一声。好容易等我说完了,她才说:“既然这样,等你结婚了,我就要送……”开始思忖。 我连忙说:“一只山羊就可以啦!” 和卡西帕的交流 在我仅仅会说单个的一些哈萨克单词——如“米”啊“面”啊、“牛”啊“羊”啊、“树”啊“水”啊之类的时候,和大家的交流之中真是充满了深崖峭壁、险水暗礁。往往一席话说下来,大家越来越沉默,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惊疑不定。我总是在给大家带来五花八门的误会。 虽然长年在哈萨克地区生活,但由于家里是开杂货店的,我与大家的生活交流仅限于讨价还价。除了记住全部商品的名称及其简单的功用介绍之外,能比较完整地连成一句话说的哈语几乎只有以下这些: ——不行,不能再便宜了!就这个价! ——裙子已经做好了,但是还没有熨,请稍等五分钟。 ——厚的裤袜刚卖完,三四天后会进货。 ——可以试裤子,但得先脱掉你的鞋子。 …… 刚开始介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的生活的时候,真是非常高兴,因为全家人几乎一句汉语也不会,觉得这下总可以跟着实实在在地学到好多哈语了吧? 结果到头来,自己还是停留在原先的水平,倒是妈妈他们跟着我实实在在学到了好多汉语。 最初,我教给卡西帕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 后来卡西帕又深刻地向我学到了一句口头禅:“可怜的。” 于是她总是不停地对我说:“可怜的李娟,我爱你!” 虽然从不曾认真地教过扎克拜妈妈一句汉语,但她很快也会熟练地使用“我爱你”了。 一大早就会听到她快乐地说:“李娟,我爱你。茶烧好了吗?” 妈妈说得最熟练的两句汉话:李娟谢谢你;李娟,桶! 前者是每天临睡前我为她捶了背之后,后者则在挤牛奶时,牛奶满了一桶该换另一只桶了。 而全家人都说得最顺溜的一句汉语则是:“对不起!” ——大概因为我一天到晚总是在不停地说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整天都在不停地做错事,不停地向大家道歉。 全家人里,收获最大的是卡西帕,她足足记录了厚厚的一个本子的日常用语。但一离开了那个本子,她就一句话也应用不了。和我说话时,总是一边嗯嗯啊啊地“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一边紧张地翻本子,指望能找出一个最恰如其分的字眼。糟糕的是,她是随手记录的,也没编索引。我一直希望能买到一本哈汉词典送给她。 总之和卡西帕的交流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失败的。好在那也算不上什么惨痛的事情。顶多在那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冥思苦想,最后两手一拍:“走吧走吧,还是放羊去吧!”结束得干脆利落。 卡西帕随身带着一本哈语学校初中第三册的汉语课本。课本后倒是有数百个一目了然的单词对照表,但大都是没啥用处的单词,如“钦差大臣”啊,“拖鞋”啊,“显微镜”啊,“邮政编码”啊……真是的,游牧生活中怎么会用到拖鞋呢?真不晓得牧民寄宿学校的哈语课本是谁编的。难怪卡西帕上了这么多年学,啥也没能学到。 不过老实说,从我这里,似乎同样也没学到啥像样的。 很多时候我嫌麻烦,教一个“脸”字吧,半天都发不准音,于是改口教她“面”字。“眉毛”两个字她总是记不住,便让她记“眉”一个字就可以了。 她怀疑地问:“都一样吗?” 我说当然一样了。其实本来也就一样的嘛,只不过…… 那段时间里卡西帕非常刻苦地学汉语,每当她从我这里学会了什么新词汇,立刻如获至宝地记在小本子的空白处。 我说:“一天学会五个单词的话,一个月后卡西帕就很厉害啦!” 卡西帕掐指算算,说:“不,我要一天学会二十个,这样一个星期后可以很厉害了!” 于是我很赞赏她的志气,却暗自思忖:既然这么爱学习,上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呢?好歹也读了八年的书啊,怎么就啥也没学到?我看过卡西帕的一张初二课程表。一星期里的每一天都安排有汉语课,而本民族的语文课却总共只有四节。 那个记录单词的小本子她从不离身,一有空就背啊背啊,嘴里默念个不停:“香皂、肥皂、阴天、晴天、穿衣、穿鞋……”连傍晚赶羊回家那一会儿工夫也不忘带着书本,冲羊群每扔一块石头,就掏出书来低头看一眼。去邻居家串门子也带着,聊一会儿天,背一会儿书。 妈妈看她这么努力,感到很有趣。两人在赶羊回家的途中,妈妈会不停地考她。 妈妈指着自己的眼睛问:“这是什么?” 卡西帕响亮自信地回答:“目!” 又指着嘴:“这个?” “口!” 再指指对面的森林。 “木!” …… 如果卡西帕将来要放一辈子羊的话,那最好不过,否则,操着从我这里苦苦学到的本领(正确但没啥用处的本领)出去混世界……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