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51

江中流确实已经沉寂太久了。多少年来醉生梦死,还有几人记得那个不可一世的江中流?竟等闲白了少年头。说起少年意气,总免不了一骑绝尘。多少人自以为江湖何等之小,天下尽是浪得虚名之辈,只消看我出手,必要以一柄无名剑闯出响当当的名号。若再遇到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那自然不消说一番惺惺相惜,十有九人自比曹刘,哈哈哈哈,天下英雄么,不过使君与某。及至日后渐行渐远,但每每想及那一段赤条条无牵无挂的岁月,自惭年少轻狂,却总难免热血上涌,叹一声:想当年哪!想当年,这三个字足以令多少江湖人为之一震呢?直如五百里滇池水,泼辣辣涤荡胸怀。江中流躺在舟中,他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只知道许多年未曾这样醉过了。春风拂着滚烫的胸膛,一切又宛若少年。他轻轻将冯笑儿揽在怀里,醉眼乜斜道:“苏旷倒还是那个苏旷,江中流……却不是当年的江中流了。老了,老了!”苏旷仰仰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江中流沉默半晌,酒意上涌,倒当真有了三分红巾翠袖一揾英雄泪的悲凉气概,自顾自地继续:“我老矣!苏旷,你可知道,我自从回了云南,事事掣肘,年岁徒长,只怕--你到底在鬼鬼祟祟地笑什么?”苏旷放下酒杯,乜斜着眼看江中流腹上的赘肉,悠悠道:“岂敢岂敢,江兄所言极是,人贵有自知之明。”江中流一张白生生的面孔顿时憋得通红。而这位看上去又宽厚又仁义的苏大侠已经在笑嘻嘻地低声道:“你不敢和我比画比画,直说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这句话倒当真是言犹在耳啊……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暮春清晨,白衣少年江中流抱着惊涛剑跳到铁敖的官船上挑衅比武。那时节苏旷的脾气也不大好,最厌烦别人一袭白衣胜雪,竟是理也不理,只说有公事要办,要江中流赶快滚开。江中流便是这么笑嘻嘻地逼了过去,一字字道--你不敢比画比画,直说就是了。于是两个少年在长江江心上一顿好打,结局没有人知道,双方都一口咬定自己赢了,大骂对方卑鄙无耻……只是这些并没有阻挡他们日后变成朋友。江中流盯着苏旷,好像胸膛里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渐渐活了过来。他扬了扬拳头道:“你小子果然还和当年一样欠揍。”冯笑儿煽风点火:“是啊,你和苏大哥许久不见,正应该切磋一下。”苏旷心领神会:“弟妹放心,我手下自有分寸。”一股久违的意气在江中流胸中流淌,他跳起身来,翻腕间惊涛剑已然出鞘,一剑劈开船舱,长身而立,喝道:“哪个要你手下留情!”苏旷的嘴角也扬了起来--这家伙,老了,胖了,委顿了,但眼底的锋芒一旦显露,依旧利若当年。只是,江中流眼里的光芒忽然熄灭了……他望着天空,手已经在颤抖,双唇间吐出个恶魔般的名字:“阿玛曼贡……”苏旷也抬眼看着星空--极远的天边,有金色光芒的一道小溪蜿蜒而来,如流星,却更璀璨;如火花,却更长久。墨蓝的天幕就这么勾出一道虹,端的是美不胜收。他奇道:“这是?”冯笑儿走了上来,抬头,轻轻挽住江中流的手臂,笑笑:“是尊主的流萤飞蛊,她……她终究还是来了。”江中流低头,一寸一寸把惊涛剑还回鞘中,抬眼看了看苏旷,声音忽然变得低哑:“苏兄,敝帮有些家务事,不便招呼外客,你请便吧--笑儿,走。”这胖子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竟是连水花也没泛起一个,水性之精熟,令人叹为观止。冯笑儿苦着脸跟着跳下水,临行前冲苏旷微微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里闪着鬼灵精怪的光。顷刻之间,万籁俱静,只有滔滔流水,如一去不复返的好时光。阿玛曼贡《司马氏江湖春秋·卷二十七·云南锋镝录》:丙戌年九月十一,苗疆蛊王龙诏暴卒,百越震惊。王女阿玛曼贡继教位,号白诏。白诏重兴茶马古道,内修文教,外引汉仪,崇道法而尊儒教,广诸子以鸣百家,一时蛮荒之山尽衣冠之士,僻野之疆满中华之音。未几,北人忌惮之心略去,屡生滋扰,诸苗仇汉之心顿生,复辟邪术。今有当世大儒以为异谈,嗤曰:彼以一女流,披发文身之野类,唇血未干而妄论圣教,其心可悯,其行当诛,所谓沐猴而冠,不过如此。苏旷坐在船头,从左手里摸出金壳线虫来。小金也是许久未见荤腥,一头钻进大骨中,啃得骨髓嘎嘎有声。阿玛曼贡……虽然才涉足南疆,但苏旷已经听这名字无数遍了。苗人们说,阿玛曼贡是他们的尊主圣女,心蛊合一天下无敌。汉人们说,阿玛曼贡是个窥视汉家江山的邪教之主,要处处提防,时时小心。商旅们说,阿玛曼贡重修茶马道,自她即位,南疆也日益富庶起来……苏旷想,这个江中流,他心中的阿玛曼贡,是个怎样的人呢?五年前,江家船帮帮主江山谷亲上月亮峰拜谒龙诏,为儿子江中流求娶王女白诏。那可是件天下震动的大事。江家船帮雄踞滇北,控水运要路;月亮峰独处西南,为苗民心中圣地,两家这一举动,无疑是汉苗南北之防第一次打破的先兆。有人眼红,有人窃喜,有人快意,无数人等着那场浩大的婚礼……但是,婚礼没有等到,却等到了龙诏暴卒、白诏继任蛊王位的消息。白诏,也就是阿玛曼贡的汉名。传说里这个女子竟是有改天换地的野心,她自幼研习蛊术,十一岁便有“小蛊王”之称,常常感叹先民制蛊是为了医病治人,怎么到后世就成了害人之物。她屡下至毒至阴的瘴疠之地,研习化解的法门;十二岁孤身沿茶马道入藏,拜会数位国师法王,求取密宗医术。藏大宝法王对她极为赞许,并把护法圣兽金狻猊赐给了她。十四岁,她汉装前往中原,过长安、洛阳、京师,回山就着手推行汉化。蛊王龙诏有六子五女,但六个儿子争夺王位,无一不百般笼络阿玛曼贡。但此时阿玛曼贡极少留在高黎贡山,而是带着追随者重修茶马道,走遍六大水系,研究设舟楫造吊桥的法子……南疆王位世代传男不传女,阿玛曼贡不仅是第一个继任的女子,也是历代中最年轻的蛊王。那一年,她才十九岁。同这样一个人毁婚,也难怪江中流日益消沉,郁郁寡欢。武林中极少有不谈蛊色变的人,苏旷一样不能免俗。如果可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和月亮峰的人打交道。他身边有个小金,已经足够了。当小金又一次跳回苏旷怀里的时候,苏旷的思绪完全被打断了。他一手揪出小金,弹着它的脑袋羞辱起来:“我教了你多少遍?吃完饭擦擦再回来!还灵蛊……笨得像头猪。”小金扭过头去做不屑状。苏旷低叫:“去--不然罚你吃一个月馒头!”小金的身子忽然微微绷紧,似乎要脱手而出。苏旷先是大怒--本来换洗衣裳就不多,一路上不知多少次被这虫子蹭得一身油腻,难不成骂它两句还闹脾气了?但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小金看见了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他看了小金一眼,小金向船尾伸了伸头示意。它似乎更加兴奋--那不是交手的兴奋,而是小狗看见骨头的那种开心,仿佛急不可耐地想要跳过去。难道……舱板后面藏了包点心?苏旷皱皱眉头,大步走过去,劈手将后舱整个儿扯了下来--一具漆黑的尸体直挺挺地立在他面前,整张脸像被水泡胀的烂瓜破梨,眼珠眼白是一色脓黑……苏旷连想都没想,手中内力运到十成,将舱板横掷过去。舱板如刀,斜斜地将那具半腐烂的尸首一折为二,软嗒嗒地堆在了地上。小金兀自挣扎着想跳过去,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道:“你他妈的混账东西……你要敢吃那玩意儿,咱们一辈子都别见面……”等等!苏旷忽然一愣--那具水淋淋的尸体是怎么挪到后舱来的?他看着月光下的水渍,又看了看尸体上弯曲的手爪,后背忽然一阵寒冷--它好像是……自己爬上来的。苏旷屏住呼吸,撕下块衣襟包了手,将尸体翻转过来。尸体的面貌早已看不清楚,但是依稀看得出生前是个练家子,腰带上兀自连着个刀鞘,不过两指宽,半尺长,所配合的锋刃介乎匕首与分水峨嵋刺之间。鞘尾有笋状柱口,可以与刀柄相连--毫无疑问,这是个江家船帮的弟子,大江南北,用这种水刀的独此一家。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了,远远近近,触目所及全是黑暗。足底隔着船舱,遥感水波沉浮无定,一时间只觉得天地洪荒,身为人之微渺。苏旷提起船桨,定神向着适才金光消失的方向划去。黑诏也好白诏也好,蛊毒也罢邪术也罢,他必须去看一看。有人一生于暗夜里追逐光明,追着追着,自己也就成了一盏灯。第二章 一夜飞渡滇池月当苏旷又一次看见漫天流金的飞萤时,月亮也羞答答地从乌云背后露出半边脸来。月黑风高,这样的夜晚总让人心神不宁。微光下,隐隐可见七艘楼船,庞然大物般立在湖心。不知是真是幻,似乎有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在湖面蒸腾。月下的湖水看上去像是条黑色巨龙,点点波光如淡银的鳞片。风中有着极淡的血腥气,辨不出方向,好像是从水下传来。苏旷的心开始向下沉,他感觉得出来,杀戮就在脚下,正在继续。他肌肉紧绷,周身真气提到十成,每一次摇桨似乎都无声无息,像是怕惊扰了黑沉沉水面下的杀气。就在这一刻,若有若无的吟唱声自远方传来,满溢着令人安静温暖的力量:“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昆虫勿作……”每一停顿,就有丁零一响,好像是银铃在风中歌唱。苏旷足下用力,小船四分五裂。他飞身点上一块舱板,内力所及之处,过水如飞,向着歌声急速而去。他看见一艘月牙儿一样洁白的小船,船尾有一人掌舵,瞧不清身形。船头站着个姑娘,她伸出双臂,左手握着管小小银笛,笛子一端系着小银铃铛,每唱一声,铃铛就轻轻一响,好像在打着节拍。“站住。”那姑娘转过脸来望着他,“前面去不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她看起来就像银月光华凝成的仙子。饶是苏旷阅人无数,心中也不由得一动,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阿玛曼贡?”姑娘着实吃了一惊:“你是什么人?”她确实就是传说里的蛊王白诏,阿玛曼贡。苏旷足下不丁不八一站,挺胸抱拳,含笑而立:“在下苏旷,久仰尊主大名了。”“苏旷?”阿玛曼贡好像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迟疑着抬起头,“你就是那个驯服神龙的汉人?”她显然压抑着心中的狂喜,回头道,“神唱,快过来,没错--他身上带了神龙!”船尾的青年也跳了过来,卷发下阔肩长臂,有如山神。苏旷转念一想,伸手托着小金问:“你是说它么?”阿玛曼贡大喜过望:“好极了,我本来以为今晚江家船帮必被灭门--事不宜迟,苏旷,你会驭蛊之法不会?”顾名思义,“驭蛊之法”自然就是“命令小金去做事”的法子。苏旷连忙点头:“除我之外,谁也招呼不动这位大爷。”阿玛曼贡和船尾那青年击掌大笑,又回头催促苏旷:“那你还等什么?”苏旷皱了皱眉头,见那姑娘满脸期待欣喜,心中奇怪,但还是依言吩咐小金:“转圈。”小金似乎是在炫耀一样,围着苏旷的身子连转三圈。身形优美,堪比流萤蝴蝶。阿玛曼贡的手僵在半空:“你……管这个……叫驭蛊?”苏旷脸上一红,心道小金还会装死、吓人,但好像和这位蛊王说的“驭蛊”都稍稍有些不同。阿玛曼贡长出一口气:“这位朋友,你手里握的是天下众蛊之王,它原本世世代代随我家号令南疆,有'神龙施蛊,万蛊朝天'的说法。不过现在看来,它和爹爹说的好像不大一样……这样吧,你若信得过我,就命它听我一次话,我看看能否成事。”她甜脆的南音里又带着真挚之意,令人无端信服。苏旷一来水性不佳,二来不通蛊术,本来就心有余力不足,便将小金递了过去。阿玛曼贡伸手来接,小金却缠在苏旷手上不肯下来。苏旷虎着脸命令道:“去!”小金才委屈地跳到她手上,一动不动。苏旷挠挠头,看了看阿玛曼贡。阿玛曼贡也不知如何是好,迟疑道:“你……吩咐它事我如你就是。”苏旷点头,对小金喝道:“听着,平时怎么对我,现在就怎么待她--”他话音未落,小金就闪电般蹿起,直没入阿玛曼贡领口,一头钻入她怀里。阿玛曼贡猝不及防,尖叫一声,满脸通红。苏旷盯着她雪白的脖颈胸口,也不知是伸手去抓好,还是非礼勿动好,一时间也是满脸发烫。阿玛曼贡平生未曾有过这种羞辱,见苏旷眼珠乱动似笑非笑,一时气恼,一掌掴了过去。苏旷急闪间,阿玛曼贡的指尖划过他的鼻梁,传来一阵酥酥软软的麻痒。左侧船板一沉,一股拳风袭来,他挥手扣住神唱的脉门。侧目间,那小伙子正怒目而视。苏旷恼道:“干什么?非要打架不可么?”只是阿玛曼贡片刻未施术,湖面忽然动了起来,无数黑色身影伸出手来乱抓乱叫,好像水鬼索命一般。楼船之中也不住传来惨叫声,灯火去了一半,看上去像七只怪兽,渐渐发疯。三人都是一愣,一起住手。阿玛曼贡无奈:“这种蛊毒叫做乌月蛊,在南疆已经失传百年,一时半刻我也压它不住。苏公子,船上必有驭蛊之源,烦劳你带着神龙上船。有它傍身,任是什么蛊虫也伤不了你……只是你要小心,莫要伤了笑儿。”苏旷点点头。阿玛曼贡又低下了头:“你……倒是让它出去啊!”月色朦胧,虽然看不清阿玛曼贡脸上的颜色,但可想而知。苏旷忍笑喝令:“色狼,滚出来!”小金弹身而出,苏旷双足一点一跃,当空接了小金在手,凌波跃上船板,向当头迎宾船飞驰而去。离开五十丈外,他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他很快就笑不下去了。湖水中也不知有多少躯体在手舞足蹈,血腥气冲鼻,令人欲晕欲呕。细细一看,湖里死尸近半数都是一刀砍在自己身上--想是知道中蛊解救无望,便自行了断了。那些依旧“活着”的水鬼举着手臂,半截身子直直露出水面。它们似乎极其畏惧小金,但有什么力量在推着他们向前择人而噬。它们在距苏旷身边五尺方圆之地翻腾吼叫,一时无法下手,居然互相乱抓乱咬起来。只见手爪漆黑如炭,指甲到处血肉横飞,眼窝里都是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丢了眼珠子,还是连眼白都变成了墨色。虽然明知它们不会傍身,苏旷的手心还是微微冒汗,心道这下蛊之人真是该千刀万剐,丢进水里才是。船上的帮众全都挤在甲板上,强弓硬弩一起招呼,将那些试图爬上船的昔日兄弟钉在船壁上--六艘船都在惨叫格斗,只有迎宾船,一片死寂,毫无声音。苏旷双臂一展,向迎宾船船头掠去。江家父子和冯笑儿已经退到了墙角,围着他们的仆役早已没有一个常人。船舱里除了沉沉的呼吸声,就是骨骼在咔咔作响,一阵风起,壁上的画卷哗啦啦扬起,又重重摔回舱壁。江山谷脸色铁青,回手将画卷撕了下来,掷在地上--他已经受不了任何刺激。苏旷闯进屋里,四下一望,见冯笑儿正拦在江家父子身前,双臂抱胸,双目已是血红色。她眸子里幽光闪动,炽烈如地狱之火。那些中蛊之人虽都尽力伸手向她脸上抓去,但就是无法靠近一步。冯笑儿看见有人进来,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啊”了一声道:“苏大哥,你……你怎么来的?”苏旷恍然大悟:“你是月亮峰天眼尊者!”月亮峰蛊王手下有三大尊者,天眼,神唱,妙笔,各具幻蛊之术。只是苏旷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天眼尊者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他低声道:“笑儿,我带着神龙,你要当心反噬。我慢慢过来,你慢慢收术,听见没有?”冯笑儿点点头,道:“是……苏大哥,我稍后把他们向外逼一逼,然后你立刻过来,带我们出去。”二人彼此对望,一起点了点头。眼下已是丑时,江面上阴风阵阵,初春的寒气吹在脊背上,苏旷忽然打了个寒战。他心头一惊,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目光一转,不知怎的落到那幅画上。苏旷知道那是江家船帮镇帮之宝《千里快哉风》。数年前请高手绘就,挂在迎宾船上迎客,画的是春江月夜,小舟独向苍茫。这画颇负盛名,据说月圆之夜,小舟风帆自鼓,能缓缓随波逐流。是以每月十五,江家船帮总会迎来不少远客,烹茶赏月,把酒观花,图个宾主尽兴,也算是结交同道的一个法门。只是刚才画卷被江山谷掷在地上,半舒半卷,正看见月夜如漆,画上的小舟风帆惨白如灵幡,似乎正被看不见的冷风缓缓推向无边黑暗。苏旷的目光顺着画卷向上看去,瞧见了一只痉挛漆黑的手,离江中流的后背不过一尺之遥,好像正在自我挣扎--背靠船舱的江老帮主缓缓抬起头来,瞳孔变得乌黑,那黑色还在一点点晕开……苏旷惊呼:“中流闪开!”趁着人群向外一分,他已横冲进去,将江中流向外拖去。江中流回头,目眦尽裂,狂吼:“爹--”他一肘撞在苏旷胸口,苏旷忍痛,单手指向那画:“小金!”小金早已忍得发疯,随着苏旷的手指一弹一跃,直跳进画上的圆月中。只是它这一跳,中蛊之人全都舍了江中流、冯笑儿,也向画卷扑去。江山谷被堆在人群之中,江中流救父心切,急怒之下回头便打。苏旷数次擒拿都未扣住他,又生怕重手伤人,竟是连挨两拳,险些被他挣脱出去。就在此时,远远的笛声飘来,一时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戾气被硬生生压下。苏旷趁着江中流片刻错愕,反手扣住他右臂左肩,对冯笑儿大喝:“笑儿,走!”江中流嘶声叫道:“姓苏的你放开我!爹!爹!爹我来救你--”人堆之中,传出一声极其喑哑的咆哮,只见江山谷抱了画卷在手,浑身已被撕扯得血肉模糊。他撞开众人,纵身跳下湖去。中蛊之人没有任何迟疑,也僵直地转过身子追向江山谷。只听得扑通扑通一阵响,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下水去。苏旷手一松,江中流已冲到船边,见父亲也纠缠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向下沉去,他跺了跺脚,拔出惊涛剑,纵身而下。苏旷叹了口气,看了看黑漆漆的湖面,也跟着跳了下去。“是帮主……少帮主……放船!放舢板!兄弟们下水--”六艘楼船被一起惊动,不知谁挑头,原本惊恐万状的帮众一个跟一个地跳了下去。这就是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苏旷看着江中流死死拉住父亲,身子被无数只手抓紧。他咬牙夺过惊涛剑,斩向缠着江中流的四肢,顿时黑血弥漫如雾。他击水而起,冒出水面透了口气,踢开缠住双腿的两人,顺手将江中流扯上来,一掌击在他面上:“中流醒醒!”江中流的脸色惨青,泪水混着湖水,流进嘴里--苏旷手也软了,他看见一只断手死死抓在江中流肩头,扣进皮肉--而不远处,江山谷的右手撕扯着自己断裂的左臂,身躯缓缓下沉,嘴角似有笑容。水中还在挣扎翻滚,那些中蛊的人似乎真的变成了水鬼,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一起沉向深渊,为那诡异的画卷殉葬。一个下水救人的少年右手握着刀,大张着嘴,湖水淹没了他的号叫,但他手中的刀却始终没有向身下砍去--江家船帮不知有多少父子兄弟。苏旷硬起心肠,劈手抢过刀来,左右两刀砍断少年身下的手臂,但自己双足猛地一紧,一口水忽然灌进了嘴里。江家船帮的水性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无数双手拉着他的身子向下沉去。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云层,隔水望去,白晃晃的一片晶莹……苏旷迷迷糊糊吐出口湖水,小金就靠在他胸口。阿玛曼贡俯身,不知在江中流身上放了些什么。她的侧影很是柔美,一头又浓又黑的长发结成发辫,末梢缀着银环。蓝底印花的蜡染长裙,衬得身材修长,手臂莹白。半晌,她直起腰来,还是低着头,目光中有悲悯。船舱里有哭声,有骂声,更多的是心有余悸的议论纷纷--劫后重生的脸上盖不住庆幸,痛失亲朋的却在悲号不已。江中流四肢平摊在舱板上,转头看向阿玛曼贡,眼里是说不出的怨毒。阿玛曼贡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我。”江中流坐起来:“蛊王白诏,我知道你本领神通,可是……你只管冲着我来!我父亲和兄弟们与你何干?”阿玛曼贡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第二次重复:“不是我。”江中流甩开冯笑儿的手臂:“不是你?《千里快哉风》是谁送的?天下还有什么蛊毒瞒得过你的眼睛?不是你?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昆明,莫非是在视察民情?”阿玛曼贡站起身,默默看了看江中流,从衣袋里摸出一颗血红的药丸放在舱板上,伸手向前推了推:“这是合欢血蛊的解药。这门亲事是你我的父亲定下的,如今……你信不信……就随意吧。笑儿,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他身边?”冯笑儿急得满脸通红,一手向后推着江中流:“姐姐,不,尊主,这是误会……他,蛊毒还没……”阿玛曼贡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转身离去,竟是一刻也不多留。苏旷站起身让路,心想这姑娘实在伤心至极,但当着暴怒的江中流也不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道:“多谢。”阿玛曼贡抬头,见他龙肩蜂腰,一身肌肉漂亮结实,水淋淋的乌发垂在胸膛上,温和之中生生带了七分野气,目光便忍不住上下一扫,却又见他周身淡淡的伤痕无数,心脏边更有道极深的创口似乎贯胸而入,左手齐腕斩断,新装着一只义手……阿玛曼贡自幼研习蛊药巫毒,救人无数,但看到这一身伤,还是暗自吃惊,心想这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笑容坦荡纯澈,眼里光芒温暖如五月阳光,满脸歉意。“苏旷?”阿玛曼贡想起他的名字,轻轻念了一遍,“我本是想请苏大侠赐还神龙,不过现在看来,神龙跟着苏大侠,反倒比在南疆自在快活……罢了,罢了。昨夜之事,是我冲动,抱歉。”她说到昨夜,众人才忽然惊觉--东方早已破晓,乳白的天空浮着淡蓝色,天亮了。第一缕阳光还是那么活泼地照在人间,好像不知道昨夜的惨景。其余六艘楼船都已挂起白色灵幡,江家船帮的弟子们已经把死难的尸骸收拾停当,裹上香草,系上大石,一具一具推入深不见底的滇池池心--船上有规矩,水里讨生活的只能水里来去,如遭横死,昼不过夜,夜不过昼。人常说江湖子弟江湖老,其实走江湖的,又有几个能终老此生?杀戮和死亡太多太平常,容不下长久的哀思。水花飞溅,五百里滇池收回了她的儿子们。送行人跪拜匍匐,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痛哭。江中流披麻戴孝,缓缓升起一方血红的新帆--那是老帮主冤仇未报的见证。船帆至顶,众人一起叫道:“帮主。”冯笑儿站在人群外。她是这七艘船上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外人”。她回头,问苏旷:“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尊主做的?”苏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那么年轻,甚至还是个孩子,他要怎么解释江湖帮派的“复仇”?江湖中的仇恨,本来就没有多少是正确的。大多数人需要捍卫的,只是整个门派的尊严。他想要悄悄带着这女孩子离开才好--暴怒之下的船帮,不知会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来。现在的江中流只是一帮之主,而不是她的情郎。只是未及开口,清晨的江岚中,一艘大船渐渐显出形影。有眼尖的大叫:“咦?那是都指挥使何鸿善的座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顿时间刀枪出鞘,剑拔弩张。对面来人传话:“何大人有请江帮主过船一叙。”江中流回头,眼里有些微的软弱:“苏旷,陪我走一遭!”苏旷实在说不出“我能不陪么”或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借我艘船让我走吧”,只得微微颔首,披上湿衣,随着江中流踏上了搭板。“江帮主。”何鸿善已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来。他约莫四十岁,肤色惨白里透着惨青,似乎是交椅上摊着的一大堆冻肉。他这么一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在一波一波地颤抖。苏旷甚至觉得,整个官船都跟着他颤了一颤--即使本朝武备松懈,也难得看见这样的官员。江中流和苏旷对望了一眼,江中流行礼道:“参见大人。敝帮新丧不能远迎,大人见谅。只是不知大人--”何鸿善打断了他:“我来这儿,还是那桩旧事。江帮主,你还不肯同我合作,扫平南疆么?”苏旷闻言一惊--好直接的问话。“你是苏旷?令师近年可好?”何鸿善本来就胖,一笑起来,满脸褶子层层堆叠,“如今该称一声苏大侠了。哈哈哈,看来苏大侠云游江湖,已不记得我们这些俗人了……”苏旷一惊。他自问记性虽不算极好,但若是曾经见过何鸿善,必然会有些印象,怎么会一丝也不记得?何鸿善,何鸿善……他极力回忆--电光石火间,苏旷影影绰绰记了起来--如果当真就是那个何鸿善,他们倒真是有过一面之缘。何鸿善咳嗽一声,从腰带中缓缓抽出一柄刀来,刀鞘也不知是什么质地,绿幽幽的一片冷光,嵌满了各色稀世宝石,只怕单单一个刀鞘,就是价值连城:“苏大侠不记得我,也该记得这柄'麒麟胆'吧?”当然记得。那一年大将军洪塔山五十寿诞,曾挂出上古奇兵“麒麟胆”助威,说是比武助兴,三十以下的年轻才俊能者得之。那年苏旷才不过十八岁,自然手痒心也痒,冲上擂台连胜七场,却败在了眼前这个人手下。何鸿善一战成名,满朝呼之为“麒麟使”,从此以后军功赫赫,一路升到今天的位置……然则那年的何鸿善不过三十岁整,身高九尺,儒雅俊秀,有“小周郎”的美誉,又怎么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苏旷不笨。这一大清早的,人家船帮一出事,他何大人就巴巴地跑了来,总不会真的是为了公务。何鸿善轻轻托起刀,递了过来:“苏大侠,昔年我长你一轮,本来就不该在你连战之后出手,至今耿耿于怀,耿耿于怀。如今苏大侠名满天下,我好生羡慕……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江中流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苏旷一身功夫倒是不必在意,但是他手里有南疆的神龙金壳线虫,如果得他相助,破月亮峰必然势如破竹。他看着苏旷若无其事地接过刀来,又微微一笑:“中流,何大人赠我宝刀,你也要送我一样东西,才好成双成对。”江中流喜道:“只要你开口。”苏旷嘴角冷冷一撇:“借我一条船。”江中流愕然:“苏旷!”苏旷低头看了看刀:“我这人怕死又怕蛊,贪财又贪命,真是抱歉了。二位的大计在下不便听下去,告辞了。”躬身一礼,转身而去。何鸿善伸手要拦,却被江中流按了下去。半晌,何鸿善才道:“他既不答允,凭什么收我的刀?”江中流摇摇头:“大人你自己说的,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罢了,让他去吧,凭我们的交情,他总不至于帮阿玛曼贡。”只是他话音未落,外头一阵喧哗,立即有人冲进来禀报:“帮主,苏旷抢了冯姑娘走了!如何是好?”何鸿善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江帮主,你看,你还是高估了他。”江中流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一拳捶下:“我去追他回来--”两个日出与日落之后,又一次漫天星光中,湖畔已经在望。冯笑儿缩在苏旷的外衣里,睡得正香,不时还嘟哝着咒骂一两句,憨态可掬。也难怪当年江中流冒那么大风险舍阿玛曼贡而就冯笑儿,有几个男人不愿意呵护这样的女孩子?阿玛曼贡她太能干,也过分镇定,天生就是发号施令的人物,相处起来,定是不大愉快。唔……其实……苏旷一想起阿玛曼贡,满脑子都是小金捣乱的那一幕--阿玛曼贡指尖掠过鼻尖的感觉似乎还留在记忆里,柔弱无骨地一挥,就是淡淡的白芷香气……苏旷忍不住效仿着掸了掸鼻子,但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要说当年晴儿好像也打过人,下手就重如男子--他忽然摇头笑笑,呸,这有什么好比较的,挨女人打难不成还是光彩的事情?他甩甩头,索性纵身跃起,拔出麒麟胆临波而舞。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但凡有闲暇,必要苦练功夫,严寒酷暑拳不离手。这天地浩渺,波涛之中,小舟一叶风生水起,苏旷只觉得越练越是开阔。舟随水,人随舟,刀随臂,风连刀,一时间竟有天人合一之感。他内息游走极是充沛,忍不住就是一声长啸。苏旷胡思乱想的当儿,冯笑儿就已经醒了。看着苏大侠板脸托腮揉鼻子,笑儿忍笑忍得肚子痛,正准备出言讽刺,却见他一路刀法施展开来,在这船头方寸之地竟是大开大阖,行云流水。冯笑儿自幼长在南疆,武学造诣颇浅,而江中流动手又多半是性命相搏不会好看,第一次看见名家刀法,只惊得目瞪口呆。待苏旷一路刀走完,收势吐气,她才忍不住大声赞道:“好刀法!苏大哥,你果然是习武的奇才。”苏旷微微笑道:“醒了?你想学,我教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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