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50

阿秀急得去掰他手:“放开先生,福宝!先生什么也没跟我说啊,先生能跟我说什么?”福宝哪里肯听:“不是你,不是你我阿妈怎么会哭成这样?她出门的时候可是高高兴兴的,老东西我告诉你,你敢打我阿妈主意我让你死无全尸……”“啪”的一个耳光,打得福宝愕然,阿秀脸一拉:“福宝!怎么和先生这么说话!”“唉,阿秀姐,孩子多少年不回家,这不是担心你嘛,日后就好了。”铁敖整了整衣襟,压低声音对福宝道:“你大可放心,铁某人纵横江湖四十年,从未对老弱妇孺下过手。”福宝摸了摸自己的脸,母亲下手很重,有点发烫。阿秀准备的一桌子菜已经是尽力丰盛,但福宝看上去还是鼻子发酸,他衣袋里就是成封的银子,却又不敢掏出来,怕吓坏了母亲。二毛将筷子一双双揩得干干净净摆好,甜甜地喊:“哥,明天咱大就回来了,阿妈说我们再好好摆一桌子菜,把石叔叔和小妹妹都接来,热闹热闹,哎呀哥——”福宝把妹妹抱在膝上:“二毛乖,以后啊,谁要是再敢欺负你,哥就宰了他。”阿秀看着儿子,她已经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把手里的菜碗重重一放:“福宝,你这些年到底都在干什么?”福宝嗫嚅:“我……在洛阳做学徒……”阿秀脸色稍稍温和:“跟自家人也不说实话?福宝,以前不管怎么样,不怪你,回了家就好好过日子,但你记着,咱不能拿不该拿的钱,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明白吗?”福宝低头,离家太久了,都忘了那个听话聪明的小福宝是什么样儿的,他想了想,半试探地说:“阿妈,当时抢我走的那个人,要带我入江湖。”阿秀一愣:“那是什么地方?”铁敖赶紧打岔:“哦,江湖我也去过,离洛阳挺近的。”福宝狠狠剜了他一眼:“阿妈,江湖……那地方人靠拳头说话,谁刀子硬谁是老大。”二毛插嘴:“那衙门不管?”福宝摇头:“拳头够硬,谁也管不了你。”阿秀摇头:“那他们爹妈也不管?”福宝“嗯”了一声:“没人管,都是没爹没妈的人,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还有过家。”阿秀不信,舀汤放在铁敖面前:“那不得成畜生了?”铁敖和福宝的脸色一起变得很难看,铁敖实在忍不住要为江湖正名,讷讷:“阿秀姐,那个地方我去过,也不像福宝说的,还是有好人的……这个这个,那些好人一村一村地走着帮人呢,一辈子都在干这个。”“我说也是。”阿秀盛了第二碗热汤放在福宝面前,“那个地方挺奇怪的,福宝,你没去吧?”“没……”福宝有点心虚,“其实阿妈,那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你看王四爷爷还不是仗着有钱儿子多欺负人,要是咱们有钱了,又有本事,不是日子过得更好——”阿秀往他碗里夹肉:“哟,欺负人就是本事啦?山里狼吃人,你敬重它不?驴子劲儿比你大,它了不起吗?靠拳头说话,那你大当时为什么要你读书啊?福宝你要学施先生,他给多少人瞧病啊,一村人都佩服,要帮人,这才叫长本事呢。吃,多吃——”福宝心里这个委屈啊,“施先生”杀人如麻的时候那是没给你瞧见,内力尽失了倒是成了老好人,他看着低头微笑的铁敖忍不住火往上冲:“阿妈,江湖规矩你不知道。”“你说什么?你还是去了那个地方是不是?施先生,在洛阳哪边?我非要报官不可!”阿秀姐脸色开始不好看,“福宝,我管你江湖人还是河沟人,我只知道做人都是一个规矩,要孝敬父母尊老重贤知恩图报,要不那就是畜生!你还想顶嘴?妖魔鬼怪还想修炼成人呢,是它本事不够大?是因为只有人才有家,有规矩。行了行了回来就好,这话千万别在你大面前说,小心他打你。”福宝被训得面如土色,他寻思没有带剑回家还是对的,他从没有挨过阿妈骂,他小时候被夸赞,做杀手的时候只有教训、点拨和命令,没想到一回村,先是被铁敖刻薄又被自己母亲叱骂,偏偏铁敖还在笑眯眯说什么“阿秀姐真是教子有方,其实江湖和咱们村一样的,都有规矩,都得好好做人”——跟真的似的,难不成借刀堂不是他一手创下的?母亲连连点头,越说越热络,一回头:“福宝,给先生磕头,以后先生就是你师父,你要听话。”福宝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阿妈!”江湖确实有规矩的,天字第一条就是事师如父,逆师叛门必为天下所不容。铁敖也不打圆场,慢慢说:“福宝,我没几天活头了,做你几天师父,也能教你些玩意儿。”福宝缓缓点头,他一咬牙双膝跪倒:“好,即使施先生只做福宝七日之师,也是我的大幸。”铁敖伸手扶他,二人目中皆有深意,隐隐达成默契。阿秀哪里明白他们话中机锋,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福宝能有先生这样的老师,我死也闭眼了。”铁敖闭目一叹:“阿秀姐,你给我装碗热汤,我记挂那孩子,还是要去看看。”福宝迟疑:“阿妈……我和,和师父一起去看看吧。”“石疯子——哎呀!”铁敖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扭头狂奔了出去。暗色的血渍蜿蜒在泥土上,看上去毒蛇一样扭曲,消失在长江之畔——小姑娘倒在地上,身上裹了条棉被,睡得安详甜美,旁边木桌上只留了一页血书——误会在前,失手在后,愧为人夫人父,小女寒毒已解,根骨禀赋不下王家小儿,还望铁兄不嫌顽劣收为门徒。就此别过。怒石。铁敖顿足,冲过去摸了摸女孩儿的胸膛,心跳平稳有力,身上已经回温,想是燕怒石为她推宫换血,又耗尽内力打通了经脉,但自己羞愧难当自行了断。小姑娘就闭目瑟缩着,死死抱着骨笛,好像要竭力躲开这寒夜冰雪,恨不能缩进墙缝里去。“睡吧,好孩子,一觉睡醒,明天什么都好了,爷爷在这儿,爷爷在这儿……”铁敖将那小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被血污纠结的长发,苦笑,“算喽,辈分全乱了,做你师父好啦。”小女孩歪着头,她的头发上、衣襟上、脸上都是血渍,她皱起眉毛,死死闭着眼睛,用很低很低的梦魇一样的声音说:“爷爷……妈妈……爹爹……”她究竟是睡熟了,还是不肯睁眼?“这老疯子,其实还是用心良苦啊……”铁敖一边抚摸着女孩的头发,一边颤抖着拿起那张血书,几行字龙飞凤舞,右下角有浅浅折痕,铁敖眼里忽然放出光来:“老疯子,好,我遂了你的心愿就是。也罢,风雪原!”福宝一惊:“什么?”铁敖抱着小女孩:“你听着,我做你七日之师——怕是也没有七日了,罢了,以三日为限,唉,也没有三日了,就是今晚吧,我救你一命,你把这孩子替我送到苏旷那里,告诉他,从今往后她就是我铁敖的关门弟子,是他的小师妹,要他好生照顾不可有闪失——你做得到么?”福宝胸膛一挺:“你救我一命?”他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铁敖嘴角露出一丝善意的嘲讽:“你还做梦呢,真的以为沙梦洲会放过你不成?”他站起身,外头天很阴,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雪:“就在明天了。”第三章 老奸巨猾他们来了。辚辚的车轮声听起来欢快而且急迫,那是父亲的老牛破车,载着天麻去城里,带着银钱回来,一切好像都和五年前没什么不同。“沙梦洲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谨慎,他做每件事情都会计算到天衣无缝才下手,他既然派你单枪匹马地来这里,就必然留了后手,如果你杀了我,他必然要灭你的口,然后死无对证,我的徒弟朋友也拿他没有办法;若是你杀不了我,就证明我身边还有其他人物埋伏,他自然可以加派人手——如果我猜得不错,明日你父亲回来的时候,沙梦洲派的第二拨人应该也就到了。而我一旦和你同时出现,他们必然要斩草除根。”“斩草除根?”“你若是不信,明天只管去迎接你父亲,看看沙梦洲究竟守不守七日之约。”“他……他如果真的……你又能怎么样?”“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现在动手杀了我,将我的尸体埋好,谎称我已逃走,行踪只有你一个人掌握,好好和沙梦洲谈谈价钱——至于他们信不信,就只能听天由命。”“那你现在为什么不逃?哈,抱歉抱歉,我忘了铁当家的是逃到这里才无路可走。第二种是什么?”“我们赌一把。那一刻,铁敖的左手还温温柔柔抱着小姑娘,右手却做刀势狠狠切了下来,眼里有芒,让人几乎忘记他是个垂垂老矣的男子,刹那间,他似乎变成了昔年纵横江湖的天下第一名捕、借刀堂的主人,声音不大,但有着不可置疑的杀伐之气:“脱衣服。”“什……么?”福宝大吃一惊,但还是依言脱下上衣,铁敖掌灯,摇头:“还是太嫩,居然没有受过什么重伤……罢了,装死伏击你学不来,福宝,你的兵刃拿给我看看。”一个鹅卵大小的银色小球滑在掌心,滴溜溜乱转,福宝解释:“我怕阿妈担心,不敢带刀回来,这个是掳我那人随身的宝物,传说是东方岛上一种巨蛛的胶囊,揉了天蚕丝进去,有七倍反震之力。”也难怪他托大,他的速度本来已经极快,再快上七倍,当真天下无双,铁敖也点点头:“这个叫什么?”福宝摇头:“他没说,沙夫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人。”一碰七尺高的,可不就是小人?“哈哈,好名字。”铁敖大笑起来,“难怪沙梦洲敢对我下手,原来是有个聪明的女人。你知道先拿谁下手么?”“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有没有人来,更别说什么人会来。”“我没死,苏旷也没死,沙梦洲决不敢动用借刀堂旧部,他派来的,必然是这二年搜罗的新手,先不论武功高低,彼此之间的默契定是打了个折扣。福宝,其实我们这边只有你一个人,首要记得虚张声势以假乱真,先除掉一个好对付的,立威之后你才有机会——你现在知道先杀什么人了么?”“杀……那个最年轻的。”这话从一个十四岁少年嘴里说出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如果一个人出道许多年依旧活得好好的,必有过人之处,只有年轻才会冲动,只有冲动才有机会——是自己的机会,也是对手的机会。“哞——”老牛一声长叫,到家了。第一个跳下车的,是个黑衣的车夫,福宝看见他的时候立刻心冷了半截——这是一个真正的高手,他收鞭,停车,回头打着招呼,但是全身的姿势都保持在随时拔剑的状态;他眉宇间并不十分嚣张,但一顾一盼旁若无人,这种气质在杀手群中是大忌讳,除非他的武功确实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借刀堂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高手?第二个跳下来的,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穿着件万字不到头的锦袍,笑得一团和气,回头道:“光泽老弟,这就到了?”他身后还有一老二少,两个年轻的像是这中年人的伙计,鹰隼般的眼睛正在打量地形。“到了,到了,今晚上怕是收不了冬麻了,咱们——福宝!”牛车上跌跌撞撞跑下个人来,一张脸黑瘦风干,脸上悲喜交集,伸开双臂,几乎在颤抖了。“阿大——”福宝的眼泪夺眶而出,也老远地冲了过去,叫得声嘶力竭。铁敖苍老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你要记住,既然是第二拨来人,必然各有过人之处,一对一你没有机会,你唯一的机会,就在你和父亲见面的那一刻——你父亲想你想得紧,一定会抢先下车,无论他身后还有多少人,这一击必须成功,你决不能让他们怀疑,但是,也决不能失控。在冲进父亲怀里的刹那,福宝的左手已经封住了父亲胸口大穴,右手从父亲腋下钻出,“小人”直飞,以肉眼几乎无法估量的速度弹入车下,福宝一抬手,小人已回到手中。先是一只手掉在地上,接着一具躯体这时缓缓倒下,摔在地下,鲜血才流出,那是个跟着王光泽下车的年轻人,刚才的“小人”径直从地上射入车底,穿过他胸膛,天蚕丝又扫过另一人的臂膀,顺带捎下一只手来,这才经空而归。这只是一弹指的工夫,车上二人已然一死一伤,伤了的那个捡起自己的断手,惨叫一声拔剑扑了过来。银球在他剑锋上跳过,向那车夫横飞而去,当空一转,又飞向中年男人,几乎擦着他的发鬓闪过,在空中掠了半个弧形击在断手的年轻人的剑上,那个中年男人吃惊道:“小鬼好辣手!”福宝却是暗自心惊,其实“小人”当真是件变幻莫测的神兵利器,他摸索了三四年,也不过能反弹一次而已,刚才的的确确是攻向黑衣车夫的,他袖中好像有银光一闪,银球才二次折飞——难不成他在暗中帮着自己?来不及多想,四人已战在一处,断手年轻人虽然招快剑狠,但是刚刚失了左手又流血过多,已不足惧,福宝根本就是拿他的剑做反弹用——黑衣车夫深不可测,袖中只露半截剑尖,每每出手必是点在“小人”上,或是攻向中年男子,或是攻向福宝,乱飞一气毫无讲究,那人嘴角似笑非笑,福宝终于明白过来,那断手年轻人也看出究竟,叫道:“阎老七,你干什么?”黑衣车夫微笑:“好好一粒鲛蛛丸,被这蠢材当流星锤使,我实在心疼。”“鲛蛛丸?”中年男子脸色变道,“你不是阎老七,你是什么人?”“就凭你还不配知道。”那男子索性袖手,向倒在地上的王光泽走去。福宝顿时眼就红了:“别碰我爹!”“蠢材!”黑衣人拎着王光泽一退三丈,随手在飞来的小球上一点,口中喝道:“不许停!鲛蛛七转之后才开始发威,你扔一记停一回,以为自己在蹴鞠么?不错!不错!快,再快些!等等不要乱挥,停下来——”福宝今日才知道,手里的“小人”居然是一件这么可怕的武器,它越转越快,如风如雷如电,七转之后空中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银网,发出嗡嗡风声,银网掠过断手青年的身体,“嘭”地微微一响,青年的身体居然化成一片血肉的雾,原来是速度太快,天蚕丝又极细,青年的身体一概切成肉泥,漫天漫地撒开,那颗“鲛蛛丸”沾了人血,隐隐发出一团黑雾,像一只巨大的黑蛛趴在天网上,它的力量已经完全被激发出来,但是少年第一个先被吓坏了。福宝已经完全傻了,只觉得腋下一轻,身子被带着飞起,而那只吞噬一切的黑蛛向自己当头飞来。是在飞么?血肉的迷雾追逐着自己,他想要扔掉指套,但是一牵动之下居然收回了“小人”,这数百次累积的力量和速度已经完全不是他所能看清,更别说控制,福宝一阵头晕目眩,满耳朵满脑袋都是那“嗡嗡”的巨翼之响,脸上一阵湿粘冷腻。他颤抖着一摸,是血泥,呕也呕不出,喊又喊不得,竟一头钻进身后那人的怀抱,再也不肯出来。黑衣人也是脸色苍白,他看见鲛蛛丸开始失控,冲过去死命踢倒福宝。鲛蛛割碎了中年男人,割碎了一头老牛,割碎了板车,几次阻隔之后慢下来,这才被一剑钉死在泥土里,黑衣人用力过猛,一头摔倒在地,这恐怕是他一生挥出的最快一剑,却狼狈成这个样子,还没喘口气,那孩子居然一头钻进自己怀里,呜呜直叫:“你杀了我吧……”黑衣人把他拎起来,就手搧了一耳光:“醒醒。”福宝还是闭着眼睛浑身直抖:“不,不,你杀了我,我不管了,我不干了,我不敢了……”他现在才完全是个单薄惊恐的小孩子,第一次看见残酷的死亡和杀戮,第一次被无法驾驭的力量骇得崩溃。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来杀铁敖的还是杀自己的,但是反正这是一个成年的“大人”,他挨了两记耳光没有清醒一点,反倒是又一头钻回他怀里,拉出一副——你要么抱着我要么杀了我的架势。那黑衣人摇头苦笑起来,轻轻拍着他后背:“你真的是个杀手?而且……我听说你要杀苏旷?”福宝稍微缓过劲,正点着头,一抬头又看见小堆小堆的血肉内脏断骨,扭头抱着黑衣人的脖子,一边拼命呕吐一边大哭起来。满颈满背的液体流淌,黑衣人再也受不了,把那个已经和成年人一样高矮的狗皮膏药扯下来,回头怒叫:“铁当家的你在哪里?铁前辈!铁敖!你再不出来我要杀人了——”铁敖缓缓从转角处的大树后走出来,也是一脸错愕,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幕,只好摇头:“这位兄弟……你是?”“我是……晚辈受苏旷……那个狗东西所托。”又一口热乎乎的东西流进脖子,好像还带着长长的霉干菜叶,那个黑衣人一手把天才少年风雪原扔给铁敖,一手撕下自己的衣服,黑衣下还有一层白衣。他简直也快吐了出来:“苏旷!苏旷!这种倒霉事难道不应该是他的么?这混蛋——请问前辈附近有小溪没有?”“有……有……”铁敖看着这人一边跳脚一边咒骂,心道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旷儿的朋友都是这么粗俗鄙陋口不择言的么?黑衣人——现在是赤膊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个,一边打扫一地残余,一边咬牙切齿道:“前辈……见笑了,晚辈也算闯荡了许多年江湖,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沙梦洲果然不是东西,派这么个小玩意儿出来折腾人!”铁敖依稀觉得这人有点儿面熟,但是他一身泥一身血加上一身呕吐出来的秽物,铁敖也实在不想多看他一眼,只好又笑道:“老夫劫后余生,多谢兄弟援手——只是不知道尊姓大名?”“我是……”那人整个脸都在扭曲,“区区小卒贱名不足挂齿。”“这等身手,难道是……”铁敖的眼睛转向地上的一把剑。那人都快哭了,心一横从脸上撕下层面具来,猛一低头,抱拳挡住自己的脸,语速飞快:“沈东篱见过前辈。”铁敖怀里的福宝也不哭了,抬起头来——暗香盈袖沈东篱,十年来江湖最富盛名的杀手之王,传说中风流儒雅的白衣剑客——呃,他和眼前这个人有关系吗?每一个少年杀手都做过沈东篱的梦,福宝也不例外,他怯生生问:“沈……”沈东篱咬牙打断:“我再问最后一次……附近哪里有小溪、小河、小湖……什么都可以……”福宝捂嘴笑了,他听说过沈东篱即使在大漠也要天天洗澡的传说。依旧是小小窝棚,那口大锅又一次沸腾起来。沈东篱换上新衣,这才回复了气定神闲的姿态,微笑:“铁前辈,你在此地一住三年,为何不见联络苏旷?”铁敖看看自己的手,干枯的皱皮贴在骨头上:“我不想旷儿见我。”他没有多说,沈东篱已经明白过来,苏旷要是看见铁敖现在的样子,只怕又羞又愧,恨不得一头撞死。昔年铁敖对世道心灰意冷,手建借刀堂,杀人如麻,苏旷几乎拼了性命才劝他收手(见《沽义山庄》)。但是铁敖不仅想要收手,更想放手,决定解散借刀堂,从此隐居山林,不问江湖事,虽然有一票旧部无有怨言,但另一批希望靠借刀堂闯出名堂的头领却心存不满,首先就是二当家沙梦洲。铁敖和沙梦洲之间裂隙越来越大,最后沙梦洲终于翻脸,在铁敖所读书页上下了剧毒——铁敖毕竟一代奇才,好不容易解毒逃出借刀堂洛阳总舵,一路奔波至此,好在小山村与世隔绝,沙梦洲也找不到这儿来。平日里苏旷云游四海,再加上对师父心存畏惧,只每隔三五月书信问省,居然也就这么被骗了过去——但是,沙梦洲却无法放心。不知道铁敖的确切死讯,他总是无法将借刀堂全部收在手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息外露,便有生死之斗。最要命的是,次年正月是铁敖六十大寿,苏旷说什么也要回去拜寿,事情必然会败露。就在这个时候,风组上报,例行收集杀手家族讯息时,发现了一个少年,他家里去了个神秘老人。沙梦洲不知铁敖究竟是当真心灰意冷,还是故意引他上钩,谨慎为先,派了风雪原去试探究竟,于是……福宝回家来了。而苏旷虽远在千里之外,也发觉出不对来,这些年来师父不是报口信就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于是在最近一封书信上,他做了一个昔日朝廷密报的记号——信脚内折,指在信内“平安”二字上,然后再外折,两条折痕之间细细用指甲画了两道。如果师父平安,是定会按照六扇门规矩回复的——但是洛阳的回信上,什么折痕也没有。他心急如焚,大摇大摆去了洛阳,一边周旋一边查到有一个四人的小组向长江边山村潜行——决不会仅仅是为了灭一对农家夫妇的口。十万火急间,他找了沈东篱兄妹相助——沈东篱悄无声息混入杀手阵中,而沈南枝则一路潜入山村,护卫在铁敖左右。福宝脸色不大好看:“这么说来……”燕怒石所留血书上就有那么道折痕,按照折痕叠起书信,犄角指在一个“后”上,那是后援已至的意思。铁敖道:“苏旷这小畜生倒是放心,他难道不知道还有个福宝日夜跟在我身边?”沈东篱躬身微笑:“苏旷说了,他恩师老得快要成精,这么个小东西都对付不了,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福宝的脸色已经不止是“不好看”了。铁敖却嘿嘿一笑:“当真?”沈东篱神容如玉:“沈某平生不吐半句虚言。”“是啊……是啊……”铁敖果然老态龙钟,“半句半句说谎的是那个姓苏的小子,他动手了没有?”“应该是还没有。”沈东篱低头,这老头果然是老奸巨猾——苏旷的原话是“无颜以对恩师,说不得要开一开杀戒,取了沙梦洲人头来做寿礼”。铁敖笑了:“让他回来吧,沙梦洲要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苦冤冤相报?真要杀人,我又何必躲在这里?怒石老弟呢?”沈东篱道:“那就要问舍妹了。”铁敖抱了小女孩,道:“走吧……阿秀姐的饭菜怕是热了几过了,怒石总有一天会想通的,亲人之间哪有这么些面子,要的是回家。”他们一起向福宝家走去,福宝跟在后头,百感交集——铁敖真是老奸巨猾,一路示弱拖延自己下手,又迫使自己同借刀堂反目,天下之大,难道再没有可去的地方?王光泽夫妻也不知道为什么收天麻的客人匆匆离去,只留下二十两银子,说是牛车钱和麻钱。无论如何,今年一家团圆了,总算可以好好过个年。尾声大年夜。大雪已经陆陆续续下了小半个月,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火炉照着新屋子,孩子们红彤彤的脸,照着姑娘们的花衣,也照着王家夫妇合不拢的嘴——儿子回来了,居然又多了个漂亮的小姑娘,上有老下有小,这才是一家人。“福宝,拖柜子把门顶上,”阿秀吩咐着,“小毛加件衣服,风太大了。”小毛站起来,她又长高了一点,都快要赶上二毛了,只是她死死抓住福宝的手忽然放开:“爹——”她拉开门跑了出去,铁敖、福宝、王家夫妇、沈东篱,都跟了出去——入村的雪路白茫茫通向远方,大片雪花在狂飞乱舞,黑夜中,一只犍牛拉着篷车缓缓走进视野,驾车的是个女孩儿,本来就胖乎乎的,穿上大红袄子简直变成了个绒球,她正拢着手叫:“铁前辈……沈东篱……你们到底住在哪里啊……找死我了……”小毛甩手就跑:“爷爷——爹爹在这儿!”车上跳下来的正是石疯子,满脸笑容僵硬:“铁老鹰犬,我警告过你——”铁敖大笑起来:“谁愿意收你这么老的儿子!小毛啊,跟你说过多少次,喊师父。”福宝嘟囔:“我呢?”铁敖回头:“我们不是有言在先,我只做你七日之师。”福宝挠挠头:“这我不管,江湖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铁敖见燕怒石能回来,老怀大畅,一时高兴点头:“好好好,依了你。”福宝大喜过望,翻身叩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小毛喊:“我是师姐,我先入的门!”福宝怒:“死丫头我是你哥,入门也是我在前面,你是小毛,知不知道!”小毛怒:“你又被逐出师门了,今天师父才认你呢——师父你评理,你评理!”铁敖直直站在风雪中,看着那辆篷车,半晌,一顿足:“怎么,难道还要我恭迎苏大侠不成?”远道而来的青年男子穿了件簇新的长衫,左臂抱了个足有二十斤的大酒坛子,右手提了好一串东西——五六个荷叶包隐隐渗出油渍,两个三斤装的方棱白瓷瓶儿碰撞着发出叮当声,还有捆得四四方方的大包糖糕……他手一抖,一堆东西已经落在雪堆里,双膝跪倒,轻声道:“师父。”遥隔漫天飞雪,二人一时无言。驾车的沈南枝叉腰道:“咦?不见面的时候不都想得跟什么似的?这是怎么了?”小毛也低声问:“这是谁呀?”福宝小声说:“别问了,反正咱们赚大了。”“唉……起来吧。”铁敖挥手,只是再也遏制不住声音中的哽咽,一把将苏旷拥在怀里,“旷儿,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走吧,回家过年。”不知是哪户人家先放起爆竹,一片噼啪,接着整个村子都炸响起来,孩子们在叫,狗在吠,出门在外的游子都已回家。风雪夜归人。外传三 云南锋镝录第一章 某乃当年倜傥人江中流《司马氏江湖春秋·卷二十七·云南锋镝录》:云贵一地多高山险滩、毒蛊瘴疠,民风彪悍,有王臣之名,无王土之实,冕毓之尊、缙绅之礼悉不能达也。甲申年七月既望,江山谷、江中流父子取道湘西入滇,楫至湖心,刻舟为记,号曰江家船帮。江家船帮挟渡自重,势力遍及滇北,兵刀之盛几类州府。虎贲将军何鸿善深以为患,曰长此以往,难免为祸。江中流少年时自铸惊涛剑,披发跣足而行,目无余子,视人则目光炯炯如虎,取谈笑自若者友之。尝驾小舟逆流三千里,恶战六十一场,斗遍长江水陆帮会未逢其对手,亦异人耳。“良辰美景,光天化日,正是调戏良家妇女的大好时节--”初春午后,昆明湖北盘龙渡码头,垫路的枯草已经被踩成乌黑的条缕,一群汉子精赤着上身,货包上的泥垢和着汗水混成黑流,一条条蜿蜒流进布扎的裤腰。他们一起抬头,被这放肆到极点的公子哥儿震得说不出话来。十余个家丁簇拥着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大红嵌金边的长襟敞着,露出石绿的中衣,一条宝石蓝的裤子下是双粉蓝的靴子。偏偏身上还有许多杂碎,丁零丁零响个不停。这个男人活脱脱是只大号瓢虫,一身低俗的打扮,简直就是把“纨绔子弟”四个大字写在脸上。这肥白男子正眯着眼睛,一副随时要打哈欠的倦怠神情,伸手向面前的小姑娘脸上摸去。那姑娘年岁不大,乍看上去貌不惊人,仔细打量却无处不伏帖。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嵌在微陷的眼眶里,像是两口流光飞舞的小潭,无论从哪厢看,都闪着灵光。无论是谁,见了她也不禁暗叹:怎么这么一双绝世的眸子,竟然长在了一个平常渔姑的脸上?码头上的汉子们愤怒起来--这还有王法么?什么时候起,强抢民女也可以这么理直气壮了?年轻的男人挥起拳头便要动手,但是人群中,不知谁低低喊了一声:“那是江家的大少爷!”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汉子们的赤脚嵌在泥汤里,灰白的趾缝里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自打江家船帮进了滇池,大大小小四十九个码头是一年年买卖兴隆起来。川巴乃至中原的货物源源不绝地云集此处,千百艘盒子船油水丰厚,上上下下足足养活了数万人。江家船帮待人宽厚,出手大方,但若有人得罪上门,也绝活不过第二天的清晨。没有人想和自己的生计买卖作对的。那姑娘已经吓得半死,直到那只轻佻的手摸到脸上才反应过来,“啊呀”一声,扭头就跑。江大少爷一手捞住她辫梢,向怀里狠狠一带,嘿嘿嘿地淫笑起来。姑娘又踢又咬,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江大少爷显然是烦躁了,拉着辫梢的手用力一扯:“吵什么吵!”把那姑娘拦腰抱起,转头就走,留下一路的哭喊声。到了船边,那一路尖叫的姑娘忽然安静下来,眼珠狡黠地微微一闪,就势在江大少爷的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脸颊贴到他胸膛上:“喂,中流,你还没玩够?这个月扮了两回了,我可扮得腻啦!”“只许说话不许乱动!”江大少爷也偷偷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后面还有人看着哪,笑儿!”冯笑儿《司马氏江湖春秋·卷二十七·云南锋镝录》:冯笑儿,疑为化名,时人不知所出。其人好酒无量,每饮必大醉,狂歌屈子之赋。苗人云:声遏澜沧之水。后与江中流会于滇池,歌《渔父》《国殇》《东皇太一》,江骇而走,女怒,逐而歌《湘夫人》“沅有芷”句,中流始以《关雎》对……官家的渡船一早已经走了,眼下不是摆渡的时候,因此后面看着的人不算很多,只有敞着怀、梗着脖颈的船老大,几个拖着网准备下水的渔夫,十余个驮夫,再有,就是三五个准备挤货舱的穷苦客人。省了银钱,自然多赔了笑脸。“你拽囊样!朝廷么有王法!”“死透干浆呢欺负人小妹!”身后传来隐约而切齿的叫骂声,他们越骂越凶悍,似乎是要一吐刚才的憋闷气。江中流微微笑了笑,耳力太强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揽着冯笑儿腰肢的手一紧:“瞧,那些人替你出气呢。”冯笑儿翻了个白眼:“他们只是替自己出气,和姑娘我有什么相干?”江中流拍拍她的头:“女人要笨笨的才好!”“我找上你这白痴,难道还不够笨么……”冯笑儿愤愤一口咬在江中流腰上,这位采花大盗险些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出声来。“你!说你呢,看什么看--你身上不是带着个刀?你带刀是给师娘修脚的?你个憨冲锤不是江湖佬么?还日日整球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日怪!大侠都死绝了么!”粗野至极的叫骂,想必是船老大找到了替罪羊。这话真是嘲讽得令人为之一哭。江中流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是个自命高傲的人,但偏偏要他在瞧不起的人面前做出这等龌龊之事。那个被责骂的“江湖人”真是好涵养,半晌,才轻声回答:“大家还不都是一样?带刀,不过是壮胆而已。”这声音极为耳熟,江中流听在耳里,如同雷击,猛地回过头去--人群之后,站着个年轻男子,一身青袍洗得发白,但穿在身上依旧挺拔舒展。隔了二十丈,依然能看出他是个眼睛很亮很坚定的人。他笑了笑,坦荡中又有些许调侃。船老大似乎也觉得发窘,不再说话。冯笑儿跳下地来,顺着江中流的目光向后看--唔,此人真是好面相,看起来完全没有一丝傲气,给人一种非常放心的感觉,也就是说,从问路到托孤,任何人一看见他,就想把最要命的烫山芋扔过去。江中流已经在文绉绉地打招呼了:“早知苏兄移驾南疆,小弟当率众北迎三百里才是。死罪,死罪!”船老板大吃一惊。冯笑儿笑了,她知道,江中流是那种太过激动,就难免会说些客套话缓和心境的人,而能让他激动的朋友并不太多。她跟在后面拱了拱手,一脸不胜之喜:“久仰了,苏旷苏大哥。”她确实比江中流还要开心--她的未婚夫婿,现在实在太需要一个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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