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48

“可想而知,师兄弟们切磋练习,总和刀头舔血的江湖客们没法比。”“何止如此?不怕你知道,少林武学本身,其实也已经不复当年了。”慧权深深地叹了口气。武功这东西,归根结底是击技。任何一门刀法剑术,都是在无数实战中知晓长短优劣的,删除繁冗,增进新招,才能有所进益。天下武学或许真的源出少林,但是几百年下来,别家别派都在进步,少林却还抱着七十二绝技立足原地。盛名之下,又怎么会没有负累?颜中望总算明白过来。慧权打开门:“你走吧,带着金顶刀走。刚才你那一刀的变化,已经不是我们这些寺院中人所能领悟出来的了--颜中望,我不是救你,少林的武学想要发扬光大,就必须走出去。如果师伯师叔们不肯走出去,就要靠你这样的外来者抢出去--我辈分低微,能做的,仅此而已。七十二绝技,咱们救一项,是一项。”“我答应你。”颜中望伸出手,握住慧权的手,“破月刀法至邪,金顶刀至正,但两者的路数又有异曲同工之妙。慧权大师,我一定会回来,带给你一本新刀谱。”“颜大侠,莫要让我所托非人。”慧权也握住了他的手,“你不是佛门中人,不必普度众生,只要心存侠义……还有,请转告令妹,她也是一样。”颜中望点头,一掌拍在慧权后心,慧权软软地倒了下去,渐渐失去了意识,耳边有嘈杂的呼喊--“抓住他,是颜中望,他要跑了--”“师叔祖打中他了!”“快!快!这边……”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这逼仄阴霾的古刹,是不是真的需要一泉外界的活水?“佛祖慈悲……”慧权闭上了眼睛。佛武双修的双岔路上,他彻底倒向了一边。看管不力,甚至有私放之嫌,慧权身为戒律院弟子自然难逃其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百棍子,并被勒令戴罪立功,前来追捕颜中望。颜中望不笨,也不喜欢装傻,最不喜欢欠人情。这样的逃亡他觉得羞耻,他想要结束了。要命的是,世间事既不是想开始就能开始,也不是想结束就能结束的。“走水啦!”有人高声狂呼,“救火啊--有人放火--”“怎么会?”苏旷大惊,“难道官府真的派来人马,要把都一泡一网打尽?”“先不管这些。”慧权下了决定,“人命关天!我们……”他忽然扶着额头:“糟糕,烟里有毒……叫大家……去上风向。”上风向,在茶园。“不行,这火就是从茶园烧起来的!”苏旷跺脚直跳,“这把火一放,官兵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我们冲出去再说!”风卷着火,火顺着屋檐,烈焰舔食着一切可以吞没的东西。一盏盏油灯被烧灼许久,砰的一声炸开,而后火油四溅。油星没有落地就化作一朵朵火花,落在哪里,都是一片红彤彤的燃烧。都一泡里多的是老油竹编的屏风桌椅,这一烧起来,烟雾极大,夹着嘶喊声、吼叫声、咒骂声,顿时乱成一团。苏旷一边跑,一边咳嗽,一边想--真奇怪,为什么我没有中毒的感觉?第五章 割誓为盟柳衔杯惊愕地看着达能倒了下去,七窍流血。“怎么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力道把握得很好,达能虽然年事已高,但内力深厚,依旧是一流高手,决不至于这样就受了重伤。“二先生!柳二叔!你没事吧?”苏旷急吼吼地跳过来,“烟里有毒,许多人中毒了!”他又解释,“还有许多人没中毒,真奇怪。”不等柳衔杯回答,他已经吃力地喃喃自语,“不对……没中毒的,都是都一泡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涌上街道,一个人在舌绽春雷地大喊:“大家安静--诸位江湖同道,大家有所不知,扬州知府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他生生劫掠了五万两漕银!五万两,这本是运河疏浚的救命银两哪--即便是事不关己,我们侠义之人,难道就能袖手旁观了不成?”是桌子。这个平常木讷而且沉稳的人像是完全脱胎换骨,振臂一呼,四周鸦雀无声--人群陷入混乱的时候,不管什么人站在中心,都有了种权威感。“不仅如此,狗官还嫁祸给我们都一泡三位当家的,大当家、三当家现在已经生死未卜,极有可能落在那群人手里--而那狗官,他心狠手辣,放火下毒,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桌子越来越激动,几乎声嘶力竭,“既然如此,我们大家就和狗官拼了!我们走--去知府衙门,杀他个鱼死网破,救回当家的!是爷们儿的,给个回话!”“走啊--”先是有三五个人应和,很快就变成了齐刷刷的吼声。“走,杀了那贪官!”人群燃烧着,他们的眼睛和燃烧中的房屋一起冒着烟雾。“不行!”苏旷再也看不下去了,“你们没有证据,现在贸然冲去就是谋反。”一时间剑拔弩张,桌子回头:“小苏?我差点儿忘了你是半个官府的人。”苏旷喉咙发干,他回头,想要找一个能够控制局面的人。他求救一样看着柳衔杯:“柳二叔!”柳衔杯脸上有一丝淡淡的悲哀:“小苏,你说得没错。我不知道火是谁放的,但我知道毒是谁下的。”“谁?”“我。”柳衔杯说话甚至有点儿费力,“是我们十四年前下的毒,用销魂蚀骨酒浇在竹林里,竹子中就自带了五分毒性。茶园说书的台子就是用老竹子搭成的,一旦烧着了,烟里就染了毒--那些年我们一直担心有人要来找我们的麻烦,就设计了这个机关,我几乎快要把它忘了。”苏旷“啊”了一声。他们安然无恙,这说明放火前都一泡中所有人都服过解药--这把火不仅是自己人放的,而且还是一场预谋。他猛一拍脑袋:“等等--我知道解药在哪儿了!我去找!”他一头又钻进了火海中,柳衔杯想要喊住他,但抬起的手又放落下来。火,身后是火,前方还是火。这茫茫的黑夜中已经有了光,先是一点,接着一线,再然后就是一大片。虽然还是认不清面貌衣饰,但从整齐划一的呼喝声中,可以辨明来者正是扬州府的巡戍城卫。马蹄声中还夹杂着练家子敏捷的脚步,想是总捕头肖之龙也带了人手赶来。一时间看不清局势,但可以确定的是,来人是敌非友--不管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大家想必不会是军民一家亲。“半夜三更,明火执仗,视同叛逆!”长街的前后都有了兵马,刀鞘敲击着马鞍,十几个人随着节奏发出训练有素的呼喊--“轻举妄动者杀无赦!”“窝藏劫匪者杀无赦!”“聚众反叛者杀无赦!”一边是烟雾缭绕的都一泡,一边是小河,前后各有堵截,俨然是无路可退。刀剑分处,众星捧月般托出一个人来,正是扬州府的总捕头肖之龙。他按着刀,好整以暇地道:“哪位当家的出来说话?”柳衔杯咳嗽一声:“肖总捕头,不知何事兴师动众?”肖之龙冷笑:“柳二先生不知何事?只怕我迟来半步,好汉们就杀到知府大人宅里去了。”“肖大人兵马齐整,有备无患,恐怕也不是匆匆而来。”柳衔杯尽可能求恳,“肖大人,你看半夜生变,江湖豪杰有些性急也是情理中事,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无关人等过去。”肖之龙环视四周,一群衣衫不整的江湖豪杰或惊恐或愤怒,似乎只要有人一声令下,立即便要拼死相搏。他笑道:“我肖某人也不是不懂武林规矩,各位若真是清白,跟我回去交代一趟,无论如何不至于为难了大家。但凭二先生一席话就要我回去,世上没这么轻巧的事情。”“不去不去,生不入公堂,死不下地狱!”“老子连中什么毒都不知道,跟你交代个鸟!”人群中立即有牢骚怒骂声。“大家少安毋躁,听我一言。”达能单手扶在玄印肩头,走出人群,“阿弥陀佛,老衲少林戒律院首座,达能。”他顿了顿,似乎在等肖之龙对这个尊号有所反应--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刚才还七窍流血、脸色灰白的达能大师,刹那间变得神采奕奕,好像“少林”两个字本身就有什么魔力,让他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眼睛里也燃起坚定的光,“大人,老衲以少林百年清誉作保,这里都是些守法的良民,仗义的好汉。大人今夜非要为难我等,必生祸端,日后扬州府与扬州武林不能相与,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只怕也非大人愿见。我佛慈悲,阿弥陀佛。”肖之龙显然也被达能大师的说辞震撼到无法反驳。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没干什么,这大好的扬州城忽然就生灵涂炭了。世上再大奸大恶之人也担待不起这顶帽子,肖之龙气势一弱,便再也抢不回先机:“这个……大师!”达能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说了一长串话,顿时又有一口血呕了出来,但口气依旧严厉:“慧权……你出来!江湖有事,少林要主持公道--”达能嘴里大口大口的血涌了出来,堵塞着气管,一时说不下去,“咳咳……”达能浑身上下都闪烁着殉道的骄傲的光,这神情甚至令慧权羞愧了。他之前多少有点儿瞧不起这些师叔伯的迂腐,以为他们信的并不是佛法,仅仅是“少林”两个字而已,但是现在他发觉,迂腐到了极致就是信仰,不管信些什么,只要不伤天害理,一样令人尊敬。“是,师叔不要再开口了。”慧权咬牙,伸掌贴在达能胸口,要替他续真气延命。玄印怯怯地喊了声师叔,又不知该怎么办。师叔祖和师叔都中了毒,现在下手施救极有可能是两个人同时送命。他又惊慌又悲痛--看透生死,其实是太困难的事情。“孽徒……”达能用尽浑身力气打落慧权的手,“尊长在前……不……可……擅作主张。”慧权咬牙,想要用强,但另一只修长干枯的手挡在他面前,轻轻按上了达能的胸口。慧权抬头:“柳二先生?”柳衔杯什么也没有说。他冷眼看了许久,直到此刻,十六年来的愤懑阴郁才终于消散一空--被“名门正派”四个字压死的,其实并不是他。他一边运气,一边头也不抬:“大人,姓柳的随你回去领命就是。”肖之龙面上有为难色:“柳先生肯出头再好不过了,然则我这里还有一个人,非要带走不可。”“冤有头,债有主,我跟你走就是了,又何必为难柳先生?”颜中望走了出来,“肖大人,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五万两漕银我认了,你最好不要等我改口。”“痛快!”肖之龙哈哈一笑,“颜中望,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拿下了!”他身后一帮如狼似虎的衙役早就等待多时,一声令下,立即一拥而上,挥了铁链就要向颜中望头颈上套去。“等等。”颜中望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又要旁生什么枝节?”肖之龙话里隐隐有威胁。“答允你了,急什么。”颜中望四下张望,看不见苏旷,便伸手摘下断月刀,递给柳衔杯,“这小子不在也好……柳先生,代劳。”他一跺脚,听凭衙役们扣上镣铐。“走!”肖之龙恶狠狠地一扯铁索。半个月前,这年轻人在运河上戏弄得他好惨,那时候,颜中望恐怕没有想到,二百两银子,换的是一条命吧?“颜大哥!柳二叔!我找到解药了!”苏旷挑着平日袁三送饭的木桶跑了出来,健步如飞。木桶中肉汤满满当当,半桶红烧狮子头随着苏旷的跑动来回滚着,看得人食指大动。袁三是个细心人,每隔几天,菜色必要更换。请人做事,总要让人吃饱。尤为可气的是,桶上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解药全数在此。玄印低头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师叔祖,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肖之龙却翻身上马,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用力一挥鞭子,骏马扬蹄飞奔,颜中望被带得脚下一个踉跄接一个踉跄,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双臂使力回带,险些将肖之龙带下马来。肖之龙脸色一变,抽刀架在他颈上:“大盗颜中望胆敢拒捕!”颜中望不知所谓:“大人,我束手就擒,又怎么会拒捕?”然后他立刻就明白了,“大人……你一直没有问我,赃银在哪里,好生奇怪。”肖之龙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多言!找死!”“颜中望快躲!”三条人影前后追了过来,身法最快的就是柳衔杯。他双足在两个拦阻衙役的手臂上一点,径直向人群扑了过来,左手在断月刀刀鞘上一拍,刀逆射而飞,直奔苏旷。肖之龙脸上变了颜色:“杀!”他左手一扯锁着颜中望双腕的铁链,右手力劈颜中望胸膛。周围衙役们三柄枪四把刀齐齐砍下,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把颜中望立毙当场。柳衔杯人已经到了,他双手分光捉影,将三柄枪头一起握在掌中,一拗之下,枪柄已经折断。当当当,三杆枪头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挡住了对面的三口刀锋。颜中望双手被锁,身子又被肖之龙扯得笔直,眼看当头刀落,就见斜刺里伸出只手,硬生生地抓住了刀背。但此时肖之龙的刀也已经落下,一切只是在电光石火之间。此时柳衔杯和慧权一左一右,苏旷人还在半空,而肖之龙的刀头,离颜中望的头顶只不过两尺。“呀--”苏旷抄刀在手,手中的断月刀带着疾风而下。乌黑的刀身比夜更黑,那是一团截断了黑幕的黑幕--这一刀斩断了肖之龙手里的腰刀,砍断了绷紧在半空的铁索,犹自余力未歇,带着最后的锋芒,斜空劈进了马嘴里。一时间金铁交鸣,人仰马翻,鲜血从骏马的嘴里喷了出来,洒了苏旷一脸。慧权叹口气:“阿弥陀佛。”柳衔杯轻轻一掌,解了那马的痛楚,回头:“小苏?你没事?”这是生平第一回见识身体内蕴集的力量,也是第一次见识生与死的瞬间,苏旷默默摇头,握刀的手在颤抖,但很快又稳了下来:“柳二叔,你不用刀?”“我发过誓。”柳衔杯摸了摸刀鞘,似乎很是怀念那入手的感觉,“小苏,你向后退退。”肖之龙又惊又怒:“柳衔杯,你还是顾你自己吧--你这是什么意思?”“肖之龙,你也还是先顾自己吧……冤鬼索命……你逃不了啦……”夜风中,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冷笑。“什么人装神弄鬼?”肖之龙转头,他听出来声音是来自小河道中。“装神不敢当,驱鬼之术,我略知一二。”然后那声音就沉静了,接着便是水声哗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小河里爬了上来,夹着一阵血腥腐臭,让人不寒而栗。衙役中有人一声尖叫,却看河边一张惨白浮肿的脸慢慢冒了出来。那头颅比起正常人的头来大了几乎一倍,脑袋一歪,湿淋淋的头发滑落到一边,露出一对满是雪白脓浆的眼窝来。那个鬼气森森的声音忽然笑起来:“肖之龙……你认得我们吗?”站在河边的衙役们轰的散开--也不知什么时候,河边出现了一溜人头,然后慢慢“站”了起来。这些浮尸在水里泡了好些日子,但还是可以辨别,它们身上穿的,是扬州府的公服。“肖之龙……你只为了五万两银子,就要了我们十三个兄弟的命啊……肖之龙,我们都有父母妻儿,你真的……不怕报应吗?”说到最后,那声音又急又尖,真的像鬼哭一样。颜中望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肖之龙明知有诈,但声音已经发抖:“你究竟是什么人?出来!”“你要见我……何不走过来呢?肖之龙……你怕我拉你下水,是不是?”声音冷得像刀锋出鞘,削过每个人心头。慧权低声念起了《往生咒》,梵音和在鬼哭之中,又是庄严,又是阴森。“小苏,怕么?”颜中望回头,关切地望了眼小兄弟。苏旷默然摇头。那水鬼倒是耳听六路:“小鬼,你真的不怕?”“我只怕苍天无眼,世间真无公道,又怎么会怕因果报应?”苏旷微笑着,向那群“水鬼”走了过去。虽然声音中还《奇》带着少年的稚音,但已经有了《书》些英风侠气。他已经看见小《网》河中无声无息地泊了艘乌篷船,双膝跪下,“师父。”“小儿辈无趣!”铁敖负手走了上来。他四旬不到的年纪,清瘦到干冷的地步,一身青衫在风中飒飒作响,好像是丝绸裹着钢刀。他单手一挥,示意苏旷起身,双目炯炯地望向肖之龙:“肖总捕头,你诛杀衙役船夫十三人,沉尸大运河中,伤口刀痕犹在,你有什么话说?”肖之龙反倒平静了:“笑话,凶手就在这里,你问我?”“每次都是这样,不到最后关头,没有一个人会松口。”铁敖好像很是疲倦,“肖总捕头,你那几个心腹兄弟呢?这回当差怎么一个也没带出来?是因为他们杀人之后寝食难安,你要他们好生休息,免得出来坏了你的事情,是不是?你是不是又要说我血口喷人?没关系,他们的口供大概已经在衙门里了,咱们回去就能看见。”肖之龙忍无可忍:“铁大人,你若再咄咄相逼,我可不客气了。”“怎么个不客气法?又是杀人灭口?肖之龙,你也在公门多年了,怎么就不明白,杀人根本就灭不了口!”铁敖上前一步,“尸首上的刀痕就是证据,拿你的腰刀和断月刀一对便知。颜中望有罪,但他连那二百两银子都不敢拿,随手就搁在北门外十里粥铺--肖之龙,你怎么就敢动五万两的漕银?”肖之龙摇头:“我不想听推理。”“好。”铁敖回头,“苏旷,我的物证在哪里?”苏旷恍然大悟,从怀里摸出那封“师法二王”的密信:“师父。”铁敖握信在手,轻轻一拍:“扬州城卧虎藏龙,一个总捕头也有如此能耐,佩服,佩服。只是肖总捕头,你有所不知,这封信交给你之前,我已经请知府大人过了目--你若是当真问心无愧,改我的书信做什么?都一泡诸位朋友若真是杀上知府衙门,肖之龙,今夜的死伤,又该有多少?”肖之龙脸色变得苍白,他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落入这老狐狸布下的局里,但他还想挣扎--“铁大人,你口口声声说我劫了漕银,漕银在哪儿?”铁敖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就要问二先生了。”柳衔杯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微笑着配合一下,听见忽然转到自己脑袋上,大吃一惊:“什么?问我?”铁敖冷声道:“你们兄弟一体,袁老三做的事情,问你不是一样?”“铁敖,这你就血口喷人了。”柳衔杯正色,“不愠他……他确实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但我敢拿性命担保,他决不是贪图这种不义之财的人。”铁敖逼近一步:“你真敢拿性命担保?”柳衔杯哈哈一笑:“有何不敢?这五万两漕银若真是不愠拿的,铁大人,不用你动手,我--”“二哥!”一条黑影不知从何处蹿出,又跃了出来,“二哥,走!”“拿下!”铁敖眉头一蹙,喝,“知府大人在此,各衙、各营、各路、各队兄弟一律听我调遣!擅动者,杀--”他也不回头,伸手反抓,自肋下扣住肖之龙肩头,向下一摔,“苏旷!”苏旷出手极利落,顺势锁下肖之龙,抬头道:“三叔!不要动手--”河道之中,无数寒光闪闪的箭镞对准了柳衔杯。而那极快的身影也已经到了,手中一把剑直刺向铁敖,口中喊着:“二哥,走啊--”柳衔杯双掌一合,夹住了剑锋:“说清楚再走!”袁不愠惊呆了,进退不是:“二哥?”“我们三个曾经发过誓,此生绝不用剑,你忘了?”柳衔杯冷着面孔,“你说话不算数,我可丢不起这个人。老三,你告诉大家,银子是不是你拿的?”“是又怎么样?”袁不愠急怒,“二哥!”柳衔杯脸色大变:“说!”袁不愠摇头:“我……你知道,我常常会一个人去河底看看我们的剑,结果半个月前,埋剑的附近,又多了些东西……那时候我并未多想,只是,颜中望既然来了,总不能白来一场。”颜中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就是少林中人,而那些来来去去的江湖客,甚至早就忘了岁寒三友的往事,只在都一泡的温柔泉水中消遣享受着。仇恨这个东西,埋在深深的过去,一旦有了引子,便会熊熊燃烧,甚至变本加厉。袁不愠看了颜中望一眼,似有点儿抱歉:“开始的时候,我只想悄悄挪走银子,肖之龙一定会发疯,到时候他和达能必定为了争你而大打出手,我好看个热闹。只是没想到达能大师不肯和官家争人,肖总捕头又正好来挑拨离间,我就顺手又点了一把火,如此而已。”铁敖一字字重复:“如此而已?”“如此而已。”袁不愠看着柳衔杯,“二哥!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就能逼我们立下毒誓?你天天装聋作哑,大哥搞什么都一泡,让这群龟孙子其乐融融……凭什么啊?谁来管我们哪?二哥,我们眼看着就老了--你不恨吗?就因为你是什么什么魔教中人,这位达能大师就要置你于死地,你不恨吗?我想替你出口气而已!”袁不愠说不出话了,他看见那个“奄奄一息”的达能大师正在吃力地坐起来,将一小块狮子头放进嘴里,面容之庄严,犹如服毒自尽。“你?你?”袁不愠惊笑,“怎么,少林百年清誉,抵不过人命关天了?”“慧权,玄印,来。”达能也不抬头,只是双手合十道,“老衲一死,方丈师兄恐怕再不会放过三位了。袁施主,你说得不错,十四年前,是我错了。”他中毒已深,吃了解药也逃不过武功尽失,但声音依旧平静,“我佛慈悲,况年来况公子能发这等善念,以德报怨十四年,老衲惭愧,佩服。只是不知道,况公子现在何处?”“大师。”老泡竟然从刚才的乌篷船里走了出来,“大师你……唉,铁大人,我本意是劫了知府大人,要挟你放过我们兄弟,只是现在看来,还不如光明磊落地了结了这段往事。”“三弟,我不知道你心中如此之苦。”老泡,或者说是况年来,一手一个搭在两个兄弟的肩上,“我只以为热闹些,你们……你们会喜欢……衔杯,不愠,我这个做大哥的总是自作主张,对不住你们。”柳衔杯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老三,况园一拜,生死不改,能结识你和大哥,我怎么会有恨呢?我,我多年郁郁,只是因为拖累了你们,于心有愧啊。”袁不愠只惊愕到目瞪口呆,猛转身,向铁敖道:“铁大人,此事你也看见了,听见了,我姓袁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挥剑便向胸口刺去,苏旷一把握住剑锋:“三叔,你当个屁啊!你非要唱一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戏给我们瞧瞧?”“小苏说得没错。”老泡拿下了袁不愠手中的剑,抛开。十四年前桃花盛开的时节,他们的命运已经在不经意间连在一起,生死患难,风风雨雨,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光棍时节,早就过去了。那位惊魂未定的知府大人这才扶着脖子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大叫道:“铁捕头,还不拿下这个叛贼!”“卑职遵命。”铁敖抬头吩咐,“颜中望劫掠漕银,拿下;袁不愠窝藏赃银,拿下;况年来行刺朝廷命官,意图不轨,拿下;柳衔杯……既是同党,一起拿下。”他回头瞪了一眼正准备开口的苏旷,“不许说话,不许胡闹--朝廷法度你是明白的。”苏旷声音很低,但也很坚持:“师父,大哥他身上有伤……我,我还不是公门之人。”铁敖摸出两个小小的玉瓶一掷:“红色内服白色外敷……去吧。”尾声 永忆江湖桃花谢了春红,匆匆太匆匆。烟波浩渺的大运河,依旧是熙熙攘攘,连接天下南北的水运。苏旷站在岸边,新换的长衫上折痕宛然。他这边瞧瞧,那边看看,两艘小船一南一北向着视线的极限驶去,渐渐的,都只剩下远影。这里原本是舟擂所在,但现在只剩下一片白地,远处码头上来来去去的江湖客还不时向这边张望着。他们错过了一段传说,扬州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都一泡。兄弟三人家产充公,流徙岭南。但他们离去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悲戚,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说是终于可以放下一些东西,还来得及再活一次--达能说,最后一次行使戒律院首座的特权,十四年前的约定,可以解除了。达能大师已经老了,再加上这一回的折腾,彻底进入了风烛残年。他说,反倒是生死关头,破戒之后,才明白了佛法真谛。大家都知道,等他这一次返回少林之后,江湖上再也不会有达能大师的名号,但释门之中,或许会多一位大德。“怎么,不去道个别?”铁敖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儿。“身份所限,多有不便。”苏旷长出口气。还好,他本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流泪,“我终于明白颜大哥说的那句--余非好酒,唯恨别肠……这世上能像泡叔那样殊途同归的兄弟,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孤帆消逝在碧空中,苏旷只瞧得眼睛都酸痛了,才终于低头,“我们还能再见么?”“出家避罪的不是他一个,有慧权师父在,多少有个照应的。”铁敖招呼,“走吧,这次回去就是六扇门的鹰犬喽,怕不怕?”“自然不怕,若能像师父一样,尽一己之力,维护法度正义,也不枉费此生。”苏旷脸上浮现出少年人特有的憧憬和坚定。铁敖满意地点点头。在当日苏旷说出“只怕苍天无眼,岂怕因果报应”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孩子必定是这条路上的人了。“二位客人是刚到扬州吧?买一枝桃花吧,只要一文钱。城里的花都谢了,我这是山里的呢。”停岸的乌篷船上,有半老的妇人殷勤道。纱窗绿的短襟夹袄洗得干干净净,似曾相识。“大婶,我们这是要离开扬州了。”苏旷接过花来,笑笑,递过半串铜钱去。“够了够了,这许多钱,小客人连桶拿了去吧。”妇人感激地道,“这就走了?小客人玩够没有?”“哪里能玩够呢?”苏旷随口回答,一笑,然后跟上了师父的步子,离开老远的时候才轻轻说了句,“终究是……永忆江湖。”外传二 风雨夜归人第一章 风雪夜长村子里的老人们经常说一些荒谬奇怪,但是听起来又很有道理的话。譬如王嘴子村的老人们都说,大雪天打雷,必有妖孽。王嘴子村在巢湖以南,长江以北,是个三面环山一水东流的风水宝地,冬天连雪下得都很少,更不要说雪天打雷这样奇怪的事情。但是今年一切都乱了套,才刚刚立冬,天就冷得邪乎,离小雪还有三日,一场狂风就夹着暴雪肆虐开来。一时间,护柴禾拢牲口关门闭户,本来就宁静的村庄几乎听不见人语看不见人影,只有北风呼啸,嗷嗷得令人心惊。村子最西头,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小屋,湖边地潮,再加上连日风雪,屋外早就是一片烂泥地,薄薄的土墙也差不多湿透,这样的地方,竟然也有灯光。“阿妈,我冷。”黑夜中,有小女孩的怯怯声音。一声长叹,做母亲的放下手里的活计——那是已经破烂成网的一床被子,被里被踢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灰色的絮子来——将身上的夹袄裹在女儿身上。但是似乎不顶什么用,潮湿把寒冷放大到极点,女孩子搓着红彤彤的双手:“阿妈,等阿大收了冬麻钱,我们去村里住吧,冷。”女人怔了怔:“二毛,咱不等哥哥啦?”小女孩缩得更紧,这一小会儿的工夫,她小小的脑袋里已经转过无数念头,终于还是点头:“等。”女人眼角的泪落了下来:“好孩子,和你哥一样,都是懂事的孩子。”“阿妈,阿妈。”小女孩急慌慌,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勾出了母亲的眼泪来。五年了,每每遇见这样的风雪夜,阿妈的心里就全是那个早就不见了的大哥。“喀,喀……”里屋的帘子撩开了,一个老者伛偻着走了进来,满头银发,眼角的皱纹深且直,但一双眼睛却远不似村里老人般的浑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破碗:“阿秀姐,让二毛把这个喝了,今年冬天湿气大,孩子别生病了。”老人忽然猛喘起来,混浊的气息在胸腔齁齁直响。女人忙下床接过碗来,努力将一口本地土话说得字正腔圆:“先生怎么起来了?二毛,快把这端去喝了。”她不知道碗里是什么,但是知道必定是好东西。老人宽慰地笑笑:“阿秀姐,又想你们家福宝啦?放心,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女人摇头:“先生,你不知道,福宝丢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天……”她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也不知他好不好,这么冷的天,有没有袄子穿,有没有一口热饭吃……先生,我家福宝孝顺,要不是他非要回来陪我,怎么会……”女人扭过头,抱着女儿哭了起来,怀里的二毛也跟着号啕大哭。老人摇了摇头,这段故事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阿秀过门四年才怀上,生孩子的时候又差点儿难产死掉,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大胖儿子福宝。福宝从小就聪明懂事,七岁时县城亲戚捎话,说是自己儿子要读私塾了,不如让福宝跟着念书,将来也好有点儿出息。阿秀本来还舍不得,但福宝的爹却一口应下来,亲自把儿子送上城去。福宝果然是读书的料,城里的先生对他赞不绝口,说是将来说不定能考上秀才。阿秀一下子就在村里扬眉吐气,人人夸赞她有福气,日后定能享着儿子的福,福宝也懂事,没事就往家跑,省得母亲惦记。五年前的冬天也是猛地就冷下去的,阿秀心疼儿子,连夜做了件新袄子逼着男人送进城,自己却病倒了。哪知福宝一听阿妈病了,书也不念就跟着父亲往家赶,就在快到村子的山边上,男人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儿子也不见了。谁也说不上男人得了啥病,他背后有一个黑漆漆的巴掌印子,老人说是鬼摸的,喝了两年药也不见好,到庙里请了符水喝也不见有用,身子一日差过一日,眼见的不行了。就在这时,施先生到了王嘴子村,也不知怎么的,就把王光泽的病给治好了。听说他一个孤老头子无依无靠,两口子当时就跪下说要把他当亲爹养老送终,于是施先生也就在王嘴子村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年。三年来阿秀日日夜夜想着福宝,尤其是这样的风雪天。这些年长江水涨,村里人一起往北挪了三里地,只有阿秀死活不肯搬家,说是福宝回来找不着家怎么办,看不见阿妈,又走了怎么办?她固执地把所有东西留在原处,无论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家都还是原先的样子。阿秀撩起衣襟擦着眼角:“福宝要是回来啊,得和他阿大一样高了……先生,我夜夜想着,福宝没准哪天就这么把门一撞,跑进来喊阿妈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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