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息奔流,直入丹田,这股内力并不雄厚,但是对苏旷来说,正是久旱之后的甘露。这人的功夫并不多好,但他似乎已经将自身真力全部传了过来,苏旷刚要挣扎,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头:“别动!”三条人影加入了战圈,慕容止压力顿时一缓,正是当时随同慕容琏珦上船的三人。慕容止眼里一热:“三位!”林千常双臂回环,通臂拳炉火纯青,他笑道:“惭愧。”想来情势不好,三人本来准备静观其变。慕容良玉冷笑,双掌一飞,一名镖师双臂被齐齐斩断,他哼了声:“找死。”林千常正色道:“林千常,何清源,张百万特来为泉州府海天镖局助拳。”生死关头,这老爷子依旧摆足了江湖规矩,通名报号。那个断了双臂的镖师已经挣扎出圈外,他热泪已经盈眶,自从云小鲨大闹镖局的那一日起,每个人其实都以为海天镖局早已名存实亡,但是现在,它活过来了,那镖师叫:“总镖头,答礼!”九名镖师只剩下四个,连同三人齐齐上前挡住慕容良玉,慕容止依礼抱拳,单刀向天一指向地一划:“慕容止代兄弟们谢了!”这是他第一次行总镖头事,就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海天镖局完成了又一次的首领更迭。苏旷猛转身,一把扶住身后那人:“陈兄!”陈洛钧右手还包扎得层层叠叠,他缓缓吐出口气,双臂无力地落了下来:“苏大侠,陈某尽力了。”内力尽失,他即使活下来,也只能是个废人。苏旷右手抓住他左掌用力一握,长身站起,暴喝一声:“慕容良玉--”“来得好!”慕容良玉也就势跃起,双袖带风撞向半空中苏旷胸膛,苏旷双足一蜷一翻,凌空跃至慕容良玉背后,蜷起的双足蹬在他后背上,哈哈一笑:“以后打架记着穿利落点!”苏旷借着一蹬之力,跃入杀手群中,趁着下落之势,左肘撞在一人后颈上,右膝顶在一人小腹上,手臂一长,夺下把弯刀来,一路左劈右砍,硬生生从重围中杀了出去,直奔桅杆,一刀砍向巨大的绳结--白帆扑朔朔哗啦啦落了下来。帆落得太急,船身又是猛地一晃,险些被浪头卷个底朝天,慕容止和镖师们毕竟是陆上来的,立足不稳,重重向后摔去,直到脊背撞上了另一个脊背。一起回头--慕容家的人和云家的人居然背靠背地站在一起。慕容止听父亲说,很多年前,慕容家和云家一直是赤诚相待,肝胆相照,只是这三十年来日益交恶,两家除了交接镖货之外再不往来,彼此之间都有了防范和憎恶之心。可是今天……慕容止喝一声:“后面交给云家的兄弟们!”三十年了,他们终于不再是“慕容家的人”和“云家的人”。他们是兄弟。慕容良玉的眼睛在发直,当然不会是因为感动--数里之外的海面,有隐隐的白色,那是云家船帮特有的标记。这样的夜晚,他们是怎么发现变故的?他们是怎么追来的?这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云家的船只要咬准了猎物,就绝不会失手。“我们走!”慕容良玉终于下令,他的眼睛扫过苏旷,似乎要把那个仰天大笑的样子剜进心里。扔下一地尸首,砍下海鲨号一侧的小船,慕容良玉匆匆退去--苏旷他们没有追,也不敢追,他们能站着不倒,已经是奇迹了。“鲨头儿--”有水手大叫,另一端的船尾,马秦扶着云小鲨,双旗招展,雪白和血红的光芒在黑夜中分外醒目。马秦第一次在大风浪里连走都不会走,但现在已经背负着云小鲨艰难地挪了过来。“慕容总镖头”,云小鲨伸出手去,“我们两家上一次的盟约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吧?”第十章 苦海无涯慕容止一愣,这个话题大家极少提起,三十年来,两家只要提到,必定刀剑相加,互相叱骂对方背盟叛誓,他扔下刀,求助般地看向身边的镖师们,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才好,但是没有人教他。慕容止只好点点头:“是……啊。”云小鲨道:“上次结盟的时候,你我没有出生;背盟的时候,你我还是没有出生。慕容总镖头,你可愿意与我再结云海之盟?”这短短的几日,对慕容止来说,实在是翻天覆地的变化,生生死死地走了一遭,恩怨情仇只搅得他头昏脑热,刚才的豪情退去,居然只剩一片空白,他犹豫了一下:“我再考虑考虑……”周遭目光立刻满是失望,慕容止顿时被狠狠刺了一下,大声道:“好!”一阵欢呼声,年轻人大声喝起彩来,但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却只是感慨,多少年,两家一边互相仇恨,一边又在一起合作,直到这新生的一代在暴风雨中终于冲破了桎梏隔阂。传说中,云海之盟是三个年轻人的梦想,他们还在吗?他们在哪里呢?他们如果看见这一幕,又会是怎么的感觉?断臂的镖师又想哭,又想笑,却扯着脖子大声唱了起来,那是昔日海天镖局每一位镖师,云家船帮每一位水手都会唱的号子歌,前半段还算慷慨,后半截却粗俗起来,常常是这头海天镖局的趟子手装完货唱一段儿,那边云家的水手会接上后半截,后来两家关系日益冷淡,这歌也没几个人会唱了--海应连天天应笑,子当击筑我当歌。歌若何?歌若何?歌我连海天,男儿铁翼,直薄云天永不落;歌我连天海,男儿热血,一腔豪气洒碧波。呦嗬--洒碧波,洒碧波,哥哥天生血便热,染得大海红如火,送与龙女扯被窝,龙宫里头好快活。……啄,啄,啄。轻轻的扣门声,想必门外的人也很迟疑。马秦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运功调息的云小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咦?”门外是慕容止,短布衫,青胡碴,满眼都是血丝,想必许久未睡。“你找云姐姐?”马秦疑问,“还是苏旷?”慕容止摇头:“马姑娘,我找你,借一步说话。”海镖船的甲板比寻常海船的空旷了许多,风暴已经平息了,天幕中露出点点星光来。“我回去之后一直没有睡着,眼前反反复复就是我爹跳海的那一幕,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无才无能,根本就不是当头的料,海天镖局还不如就这样散了的好,所以我过来找云船主,想跟她说,我只不过是一时冲动……现在,我反悔了。”慕容止双手撑着船舷,自顾自说下去:“可能大家伙都太累了,一路过来,我没有看见什么守卫,然后经过苏旷的舱房,贴着门缝我就看见他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马秦不假思索:“你想杀了他?”慕容止点头:“是,我想杀了他。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一耳光扇过来,看着我说,好不要脸--他那种……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不想他活在世上,只要他活着,就有一个人知道我做的事情,知道我爹、我爹是为什么死的。我知道他是大侠,我恨他。”“后来呢?”马秦努力微笑。“后来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一直到什么都不想了,又不想回去,就把你喊出来聊聊。”慕容止倒是坦荡,“我想找个人说了,我就一定不会再去做了。我想来想去,找你最合适。”马秦瞪眼:“因为我笨?”慕容止忙不迭摇头:“因为……你简单。”马秦挑眉:“还不是说我笨?”慕容止急了:“这个简单就是……不会把人往复杂里想。”马秦垂头丧气,其实……好像还是说我笨啊。只是她立即又欢欣鼓舞起来,追问:“那你到底要不要继续做总镖头?”慕容止迟疑了片刻:“做吧……他们都那么想让我做。”马秦急了:“你自己呢?”慕容止揉了揉脑袋:“我不知道。很小的时候叔叔伯伯就跟我说,你长大了是要接管海天镖局的,但我不喜欢,镖局做大了挺无聊的,爷爷每天就在和那些朋友喝酒聊天互相吹捧,明明挺累了,还非要做出一副大情大性的样子,然后整夜整夜地一个人胡思乱想,还真不如一个普通趟子手快活。后来爷爷死了,爹他很惶恐,生怕别人说他不如爷爷,没法把海天镖局发扬光大,架子也摆的十足……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以我的资质,将来也没什么大成就。但是……我开不了口,那种感觉,就是兄弟站在身后的感觉,真好,我这么大,第一次那么痛快,觉得立时为他们死了也没什么。但那种感觉,它不是真的,只是大家杀红了眼睛,不管我是不是慕容止,是什么人,只要往那个地方一站,都是总镖头,马秦,你说,他们想要的究竟是慕容琏珦的儿子,还是我?”马秦听得半明白半不明白:“我不懂,你干嘛非要把你爷爷爹爹的事情扯过来呢?恕我不敬,我觉得你爹最大的不对就是萧规曹随,非要学你爷爷的样子,可是景况不同,怎么学的来。我问你,你爷爷多大创立的海天镖局,有几个人?”慕容止早听得耳朵起茧子:“二十七岁,一个人白手起家,车夫伙计都是现招的,做完了第一单买卖,才有了三个兄弟,全是副总镖头。”他忽然明白过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谢你!”马秦笑起来:“你知道吗,我有多羡慕你?你们那场恶斗我也想掺合进去,可是我功夫不济,什么也做不来,又不敢出声,只能暗地为你们叫好……别管什么总镖头不总镖头啦,你不是已经有几个出生入死的好朋友了?”“好,我回去睡觉了,今晚的事情,别让苏旷知道。”慕容止笑笑,又说:“其实……知道也没什么。我和他做不成朋友,还是谢谢他。”“等等”,马秦追了几步:“你们为什么做不成朋友?”慕容止头也不回:“我不喜欢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想想,又补充一句:“我不是好人,但我觉得,真正的好人,是你这样的。”苏旷很高傲吗?为什么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马秦摇摇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满脸堆笑,啧啧,真丢人呐,被慕容止夸赞一句也会高兴成这个样子。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说应该说的话,做应该做的事,大家都对自己不错,这不是很好吗?像苏大哥和云姐姐那样,就是想太多了!马秦的脸忽然红了,呃……苏大哥?她跺着脚:“讨厌!”起雾了,大海真是个神秘的地方,永远无法琢磨,无法把握。马秦这才发觉自己根本就是赤足走出来的,光凉的甲板有微微寒意,想起不久前这里还遍地尸首残骸,她一阵恶心,想要立即回到舱房去;但是转念一想,出来也出来了,不如顺便去厨房看看药,要快些,云小鲨说过天亮了大家召集议事的,这两个人得尽快好起来,还不知道下一回交手是什么时候呢。一路有轮值的水手打着招呼,受伤的都去休息了,这些没有受伤的其实也已经很疲惫,但还在努力多撑一会儿,保持着全速向东南方挺进。修帆,补船板,加固昨夜受损的各处枢纽,为伤者制药……许许多多的事情要人做呢。“马姑娘好!这是给鲨头儿的还是给小苏的?”有大胡子水手扛着一卷缆绳经过。“给小苏。”马秦顺口回答,咦?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络?“叫他能动了上来喝酒。”大胡子挤挤眼,自顾自走开了。马秦端着药罐急匆匆赶路,她越来越觉得云家人可爱,他们不认识你的时候像一块冰冷冷的石头,但是一旦接受了,就立即全盘接受,把每个人都当作好朋友。整个底舱都是云小鲨的私人领地,苏旷的房间设在原先的兵器室,马秦的房间则是隔壁的书房,安排房间的时候马秦妒忌地直想哭,对于她这个司马家的姑娘来说,云小鲨的书房可谓简陋之极,兵室却是每一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宝地,单单是刀,就足足有四十七把,更不必说那些四下搜罗来的奇兵利器。那些奇兵利器……马秦吞了口口水,譬如那柄绯色的“桃花逐流水”,居然可以入水不沉,而且刀尖始终指着南方--她停住脚步,推开一条缝,向里望了望--没道理慕容止可以偷窥,我不可以吧?然后她就看见一把刀,向苏旷的颈部划了过去。“云姐姐!”马秦破门而入,“你你你,你干什么?”“嘘……”云小鲨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放下手里的鳝尾刀,拈起苏旷的长发,缓缓打了个结。马秦这才发觉自己一时激动,还死死抱着药罐,她随手一搁,拍了拍胸口:“你吓死我了,你在干什么?结发同枕席?”云小鲨笑笑,将苏旷的头发放入一个海螺里,海螺中有盈盈蔚蓝如海水的酒,她好像在举行一个仪式,双手捧着海螺,掷入窗外的大海中,动作很轻,也很慢,关好窗子才回头:“我在替他安魂,你们不是海上的人,杀了人,冤魂是会来索命的。”在马秦心目中,云小鲨一向是个肆无忌惮的人,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有所畏惧,但是说的有模有样,马秦也不禁郑重了许多,她指着苏旷,小心翼翼:“他不会醒过来?”“不会”,云小鲨解释:“他的内伤很重,在用龟息之法调本归元,你现在砍他一刀也没关系。”“哈,那我们可以在他脸上画个大王八--”马秦抬头,云小鲨的眼里有着隐藏不住的哀伤,马秦心一软,握住她手:“云姐姐……你,你喜欢他吧?”云小鲨:“琴心,你最难过的时候,最想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做什么?”马秦想了很久,这个问题真难回答,好好的谁愿意回忆最难过的时候呢?她咬咬嘴唇:“读书,读着读着,就会忘了很多事情。”云小鲨点点头:“我最难过的时候,就会潜到海里去,一直向下,一直到没有人可以潜到的深度,你去过海里吗?潜得深了,没有浪,也没有阳光,只有安宁,好像那里才是我生命的根源。就像你们害怕大海一样,我害怕土地,在岸上我睡不着,我好像觉得心里有风和浪,只有回到海里才能平息。慕容良玉总以为杀了我就能夺取云家船帮,可他根本不懂,海不是战场啊,海是生命本身。”马秦明白了:“难怪你这么又吵又闹,果然像条离开水的鱼。”“这个人,我本来以为他一定是我的同类”,云小鲨指着苏旷,“我以为他心里一定也有一片深渊,真可惜,他不是……我敢打赌,他最难过的时候,一定会挣扎,会咆哮,唉,他快醒了,真想挖出他的心看看,那里面是什么?”海风好像从遥远的亘古吹来,船身随着海浪摇摆,一下,一下,如同海洋深处的心跳,云小鲨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按在苏旷的心口上--“啊!”她大叫一声,手闪电般缩回,抄起一把斧头格挡,一道金光“叮”的一声撞在斧头上,顺着斧柄一转,做势直扑云小鲨胸膛。云小鲨不假思索,一个细胸巧翻云,撞破了窗户,一头跳进海里去。小小的金虫耀武扬威地转了一圈儿,缩回苏旷的胸襟里。初晨的阳光照在苏旷眼上,他缓缓吐出口气,慢慢睁开眼,然后就看见了瞠目结舌的马秦,奇道:“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马秦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云小鲨发表一通关于生命本源的言论,然后伸手调戏你,被你的小金赶到海里去了?她指着窗户,结结巴巴:“是,云姐姐她……”苏旷眉一扬:“怎么了?”“没事没事”,马秦苦着脸,“云姐姐去……去热爱大海了。”“哦”,苏旷点点头,云小鲨素来行事神出鬼没,她去海里泡一泡,好像也不是稀罕事情,他又觉得不对“那你跑来干什么?”马秦连忙捧来药罐:“我来送药,是海藻、鱼骨和珍珠熬的药膏,治外伤很有效……呃,你休息,不打扰。”她做贼心虚一样匆匆忙忙退出,忽然又推开门:“对了苏旷,你最难过的时候,一般会做些什么?”苏旷揉了揉太阳穴;“难过?嗯,大概是……去吃一顿好的吧。”海洋之子云小鲨水淋淋地爬回船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暴风雨带来的寒气一扫而空,热气开始蒸腾。“怎么样?”云小鲨来不及换衣服,便急匆匆问苏旷。苏旷道:“六成,你呢?”云小鲨本着脸:“不劳你费心。”女人真是奇怪,苏旷讪笑,索性不问了,反正她的伤本来就是外伤,也不是短短几天内说痊愈就能痊愈了的。“对对盘口。”苏旷闪过话题:“我反复想过,有一句话,云船主,希望你能回答。”云小鲨点头。苏旷道:“昨夜你说要重结云海之盟,究竟是为了一时的义气,还是为了海天镖局?”云小鲨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苏旷低头:“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云家船帮总是需要一个陆上的据点,海天镖局的底子在那里,慕容止是个还没完全成熟的半大小子,如果现在结盟,无疑云小鲨需要帮助海天镖局重建,而重建之后的镖局,也无疑就在她的控制之下。云小鲨笑起来:“你何必想这么多?和我结盟,对慕容止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苏旷摇头:“不同,如果我是这么想,慕容止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他是这么想的,他一定不会把他知道的真相说出来……这件事蹊跷很多,比如了空为什么会下手谋害了尘?了尘究竟是什么人?谁保的暗镖?送给谁?慕容良玉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发难?他对你,对云家怎么会如此了解?我想这有一条线,线头在你手里,云小鲨。”云小鲨悠然道:“我知道的故事有很多,你要听哪一段?”苏旷毫不犹豫:“云海之盟。”世间事总是有原因的,任何结果也总有着外人所不可见的辛酸,如果当年慕容海天真的信口吟诗就能建起海天镖局,只怕泉州海岸再无渔民,满是诗人。“常常听人说,我的外祖母是个绝世的美人……她是一路从中原出海,最后漂到我外公的岛上的,那个岛叫做云中岛,据说最先是一群海盗的据点,也是我们云家的老巢。我没见过外公,但听说他有个绰号,叫做海妖。我第一次碰海的时候--碰海的意思,就是从船上摸到海底--许多老人们都说,海妖回来了,他的水性,应该很好很好……反正,外公外婆一见钟情,那时候外婆身边还有个不知是王子还是将军什么的人,外公就走过去对他说,这女人是我的了。那个人当然不愿意,外公就又说,这样吧,你回你的船去,尽管做好防备,我不要帮手,一个人一把刀七天之内非杀你不可……过程我虽然不清楚,但我知道,第四天那个将军就带着他的人走了。然后外公娶了外婆,很快就有了我娘,据说我娘出生的那一天,漫天都是火烧一样的云彩,于是他们给她起名小燃。我娘周岁的时候,慕容海天就带着一个神秘的朋友来了。”云小鲨好像在极力回忆着什么:“娘好像说过,三个人里,外公年纪最大,慕容海天最小,三人一见如故,称兄道弟。”苏旷问:“那个朋友是谁?”云小鲨摇头:“我不知道,从头到尾,我娘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个人送了外公一份大礼,是昔年一位海外的异人要献给皇帝的万里海疆图,可惜皇帝根本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是那张海图在外公眼里,就不一样了,他忽然发现大海居然如此辽阔,自己平日活动的不过是一隅而已,就动了出海的念头,但是碍着外婆又不好说,只好没事和兄弟们喝喝酒吹吹牛……那位朋友带了一个小男童来,口口声声的胸有大志纵横四海,外公也喜欢,便认了义子,他就是云如怒,云家船帮上一任当家的。他们三兄弟就在这艘船上,在这儿,结了云海之盟。”云小鲨说的“这儿”,正是苏旷所在的兵室,阳光下无数兵刃闪着青光,每一条血槽似乎都记载着昔年的厮杀。她伸手在桌上恶狠狠一拍:“结盟之后不过五年,昔年那位王子居然又带兵打过来了,那是他们兄弟三人第一次联手,也是最后一次联手,他们大获全胜,还夺下了十几艘好船,当晚大醉酩酊……可是后来,船沉了,我外公再也没有回来。”苏旷和马秦对望一眼,几乎都料到这必定是一场谋杀。“你们猜得都对,可是那时候外婆不知道,唯一一个目睹了的,只有我娘。”云小鲨的诉说冷静之极:“我娘只有七岁,但是她的水性似乎也是天生的好,那一晚她躲在船上,看见外公的双腿被人用铁索锁在桅杆上,船一点点沉下去,外公水性那么好,他挣扎了许久,娘在他身边浮上浮下,但是帮不了他--娘说她在海里哭了很久,等到上岸之后,一辈子都没有再哭过。云家船帮总要有个头儿,外婆和娘都不会功夫,所以上上下下的,大家都推举云如怒继承外公的基业,那时候他才十五岁,意气风发……可是他永远都不会是真正的海上霸王,我知道他其实害怕大海……我们一起潜下水的时候,他在恐惧,他想要回到船上,可是他不会有机会,我拉着他,看着他最后那种样子,他根本连眼睛也睁不开,想要挣扎只能消耗体力,想要对我说什么,只能吐出一口气……海里欠的债,总要海里还的。”苏旷摇摇头:“这个人一定是脑子有问题,才会和你水里较量。”漆黑孤独的大海,一个人完全的沉没……真的不是云如怒水性不够好,只是云小鲨的水性根本就超过了人类的极限。云小鲨笑靥如花:“云家世世代代都是在海里完成更迭,只有他不是--他凭什么?欠了我的,我总要拿回来。我娘离开家,一心要夺回船帮给父亲报仇,一直到她在一个小渔村遇见我父亲,他姓汪,名讳上振下衣。”苏旷和马秦齐声惊道:“万里奔流汪振衣!”“我倒不知道他这么有名……”云小鲨若有所失:“据说他在小渔村等一个朋友决斗……”苏旷和马秦几乎又一起道:“一步登天霍瀛洲!”马秦抢道:“汪振衣和霍瀛洲的决斗,大概是三十年前武林最富盛名的一场决斗,一个是昆仑嫡脉,一个是魔教传人,当时他们大战一场胜负不分,约定十年之后再战……没有想到啊没有想到,云姐姐居然是名门之后。”云小鲨道:“是么?我只知道爹娘天天吵架,爹爹说要带我回中原,娘说要带我回海上……娘说,有一天他们吵得急了,发现我已经不在屋里,四下寻找才发现我跑到海里躲起来,跟他们说,只有躺在水下面,才不会怕……我爹叹口气,说,终究还是你们云家的孩子啊。”苏旷感叹一声:“难怪你这般功夫,原来是汪大侠的亲授。不知汪大侠日后一战胜负如何?”云小鲨道:“后来,有一天,霍伯伯来了,爹很高兴,又很难过,霍伯伯是个很温和的人,他看见我就说,振衣,我连后事都安排好了,你居然娇妻幼女安享天伦之乐,真是该打。他们喝了三天的酒,斗了七天的剑,又是胜负不分,于是再约十年之斗……只是这一回霍伯伯就不走了,住了下来,和爹爹一起教我武功,他对我,比爹对我还好,那段日子过得很快乐,我们一家人种了一片梅花,霍伯伯写下一段花林十寒琴谱,兴冲冲要教我,爹却说,罢了罢了,某以俗物羁绊我女儿,唉,我差点以为他们三个都把那些仇恨忘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忘记,我十六岁那年,爹和霍伯伯在海上决斗,他们说,就在海上吧,小鲨喜欢海,将来要是觅到如意郎君,就往海里倒杯酒,也算他们喝了。”一听这话,苏旷已知当年的二人几乎抱定必死的决心,昆仑和魔教的恩怨纠缠了一百多年,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了断的。云小鲨眼里已经有泪:“我爹和霍伯伯都知道,娘是一定会带我回来的,那一天他们斗剑斗得非常慢,几乎将生平绝技都一招一式拆给我看,走完一遍就越打越快,我哭着看不下去,娘对我说,不许扭头不许闭眼,我这辈子不会有太多机会看见这样的高手对决了……他们打了一天一夜,居然又是胜负不分,我爹笑着说,瀛洲,我们怕是不能再等十年了;霍伯伯也大笑,喊着弟妹小鲨拿酒来……娘让我回屋拿酒,我没跑几步,一回头,霍伯伯已经撞上爹的剑尖,爹爹站了一会儿,一剑抹了脖子。我恨死他们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走这条路不可,爹和霍伯伯都是一身功夫,但是一辈子,好像就干了这么一件事情,杀了自己的好兄弟,你说,他们蠢不蠢?”这样的蠢事,江湖上每天每月都在发生,多少天纵奇才一生身不由己,也难怪云小鲨对“陆上之人”总是瞧不顺眼。苏旷心里一阵感慨,幸而当年一念,终于少了一份牵绊,多了个好兄弟。云小鲨长出口气:“后来我娘把爹和霍伯伯的尸体火化了,说他们的尸首那些人不配碰,娘带着我一把火烧了梅林,然后……我们就回来了。那一日正是外婆的生辰,我娘一报还一报,也趁着那两个人大醉的时候制住他们,把他们锁在云中岛边一块礁石上,然后看着海潮升起来,升起来……她回头对我笑,说心念已了,是去找爹爹团圆的时候了,然后,呵……然后,我就把他们三个的骨灰都洒进海里,我知道,是我出手的时候了,娘要我堂堂正正地把云家船帮抢回来。”“门户之见,不知害死多少人。”苏旷疑道:“慕容海天没有死?”“嗯”,云小鲨点头:“他自断一臂,逃了条性命,不过也幸亏他没有死,我夺回船帮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慕容家斩草除根,他说当年事其实他并未参与,若是我要杀他,他绝不还手,大哥二哥都死了,云家和慕容家的恩怨,该有个了断……”苏旷叹了口气:“这样一来,我想我大概明白了,我们去找慕容止,有几个问题,非他不能回答。”“我们?”云小鲨细细咀嚼一遍这两个字:“你肯站在我这一边,是不是?”苏旷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云小鲨露出这种小儿女的天性,他伸出手,好像想要摸一摸云小鲨的头发,但最终还是揉揉鼻子:“傻姑娘,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无论是谁,以一己之私株连无辜,流血千里,我都不会饶了他,我们走吧。”云小鲨低下头,似乎要遮蔽自己的目光,淡淡道:“好。”举步就向外走。苏旷忽又道:“小鲨,此事一了,你有何打算?”云小鲨微微一笑:“有半张海图不知下落,等取回来之后,我要扬帆出远洋,这是外公当年的夙愿,也是我的心愿。”马秦心里一软:“云姐姐……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还没去呢傻丫头。”云小鲨眺望大海,“不知道,海的尽头在哪里,我的尽头,就在哪里。”第十一章 雷泽归妹缓缓吐出一口真气,慕容止收拳站稳,小小船舱掌声如雷,“总镖头好身手!”慕容止多少有些得意之色,只是刚要开口,就看见云小鲨倚在门边,不轻不重地鼓了两下掌,慕容止忙拱手:“云船主见笑了。”云小鲨一挥手:“不笑不笑,总镖头进步确实神速。”这话简直比讥诮更让人下不了台,好在云小鲨已经接着道:“借一步说话?”慕容止摆摆手:“都是自家兄弟,事无不可对人言。”“这就好”,云小鲨提高嗓门:“阿旷小马你们俩进来,不是有话要问的吗。”马秦已经适应多了,她现在明白云小鲨心情不好的时候口气一定很糟糕,唯一担心的就是慕容止见了苏旷会不会有什么不对劲——慕容止已经长揖道:“屡蒙苏兄援手,小弟不甚感激,从前有不当之处,还望苏兄海涵。”苏旷连忙还礼:“哪里哪里,天下事不破不立,慕容兄年少有为,足令我等汗颜钦羡。”马秦和云小鲨对了个眼色——男人真虚伪。苏旷继续一团和气地打招呼——“林老爷子身子可大好了,那套通臂拳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张兄数日不归,只怕回家之后就是财源通四海……”“嘿呀,陈兄啊……”云小鲨忍无可忍:“你闭嘴,我来问吧。”然后她就觉出上当来了,这个话还真是不好问……只是无可奈何,她狠狠瞪了苏旷一眼,咳嗽一声:“慕容止,嗯,嗯……令尊大人他和慕容良玉,这个关系如何啊?”鸦雀无声。慕容止正色道:“家父对慕容良玉关怀备至,绝无有损兄慈之处。”云小鲨转头命令:“你去问!你是读书人。”马秦憋得脸通红:“咳,就是……你们家不是一直在骂慕容良玉是杂种……”创创创创,一片拔刀声,慕容止脸色铁青:“在下虽然技不如人,也绝不许你侮辱祖父威名。”马秦叫一个窘啊,回头去看苏旷,见他拼命做手势,意思是,你继续,这话要是我问,他就不止拔刀了;转头去看云小鲨,见她悠然自得抱着肩膀,好像问不问根本不关她事——马秦只好微笑:“慕容总镖头,你别生气,我不大会说话……我就是想问,有没有什么端倪,说慕容良玉他不是你们家老爷子亲生的?”慕容止的脸色顿时从铁青变得紫黑,刀锋一转停在马秦面前:“辱我太甚!”马秦脖子一挺正色道:“放下刀,你又不是贞洁烈妇,老拿刀吓唬人干什么?你以为我们三个吃饱撑的,专程跑来羞辱你?”云小鲨做了个继续的手势,马秦胆色更壮:“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又敏感又偏激,你好像比我大吧,江湖地位也比我高吧,连我都知道不能轻易拔刀的道理,你怎么不懂?”说起讲大道理来,马秦数第二,当真没人敢认第一:“再说了,证明慕容良玉是你亲叔叔,有什么好处?顶多也就是家门不幸,证明慕容家出败类,是不是?”慕容止哼一声:“你那天不是一口一个哥?这个叔父我不要了,归你们司马家。”马秦一叉腰:“我们司马家世代忠义,就算是出一两个败类无所谓嘛,来,说说,有没有偷偷骂他是杂种什么的?你爹你爷爷对他有没有什么不同?”慕容止当真惭愧起来:“爷爷和爹待他……特别好,骂他的人倒是有,比如说……我。”“那岂非正好证明你有先见之明?”马秦套话的本事确实不错:“继续说。”慕容止慢慢放松下来:“我骂他,主要因为他对我爹不客气。当年爷爷领他回来,还特地嘱咐过,谁要是有风言风语的,一概打死,那时候我还小,只觉得有个伴儿一起练武挺好的,可是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别说我了,连我爹——怎么说呢,他对我爹一点对兄长的尊敬也没有,仗着爷爷对他不打不罚,越来越放肆,常常一家人高高兴兴的,他经常长吁短叹,到开元寺一坐大半天。”不打不罚?苏旷皱眉,江湖草莽可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管教起子弟来哪个不是往死里教训?他甚至有点同情慕容良玉了,在自己家中像个客人,直面的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恐怕许多年来过的也不舒心。“你怎么看?”三人并肩走到甲板上,云小鲨显然已经有了结论。苏旷淡淡道:“这件事的症结,恐怕只有司马姑娘才知道。”一路经行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喊出“司马姑娘”来,马秦本来也是玲珑剔透的人,一点就明:“你们说的那个人,叫做司马解,表字夙吉,在我祖父辈里排行第七,三爷爷喊他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