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37

慕云山和龙晴一起黑下脸,都觉得苏旷在讽刺自己。苏旷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没想到凤五那个小子这么有名,连北国军都卖他面子。”一个声音冷冷插话:“我只不过和北国军有过约定,两不相帮而已。”凤曦和的宽袍大袖出现在龙晴身后,脸上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他几乎遏制着自己不去看慕云山,生怕多看一眼就动了杀机。慕云山已经抬头大声叫道:“大胆!逆贼竟敢私下——”苏旷再也顾不得形象,飞奔过去捂慕云山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凤曦和冰冷的眼睛已经在他脸上一转:“他是你表哥?”苏旷硬着头皮:“是——”慕云山回头怒道:“谁是你表哥?”凤曦和还是看都不看慕云山一眼,只对着苏旷道:“你最好奉劝令兄闭嘴,不然……”慕云山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蔑视,已经按剑怒道:“不然怎么样?”凤曦和的眼睛终于转到他脸上,慕云山只是对视片刻,竟然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凤曦和缓缓道:“不然,我就叫你闭嘴。”他回过头,轻轻拉着龙晴的手,转身便要离开。“慢着……”苏旷连忙抢到慕云山面前,生怕这位大爷一时又说出什么话来,当场上演血溅五步的惨剧,对着凤曦和挤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容:“凤曦和,北国军不会走得太远,你,你容我们兄弟们避一时之难,苏某感激不尽。”凤曦和云淡风清:“哦?”风水轮流转的道理苏旷明白,只得陪笑:“五爷。”心里却不知骂了多少遍小人得志,昔日的要犯如此耀武扬威,是可忍孰不可忍。凤曦和点了点头:“叫他们放下兵器,跟我走。”说罢,携着龙晴头也不回地离去。慕云山本来就气得脸色发白,听了凤曦和的话更是气到脸色发黑,怒道:“本将军宁可一死,也不受这等折辱。”算准凤曦和绝不会听见自己的对话,苏旷这才急道:“大少爷,你宁可一死,难不成这千把个兄弟也要死在这儿不成?”慕云山两眼望天:“身为戍边将士,为国尽忠本来就是应该的。”苏旷回头望去,只见这一路急驰,几乎人人身上带伤,丢盔弃甲,灰头土脸,惨不忍睹,他越看越来气,按捺不住振臂一呼:“兄弟们,想要命的跟我走——”说着,自己向凤曦和消失的方向走了过去。一阵微风拂过,空气中还带着青草和湖水的气息,千余人竟然安静如死寂,没有一个人动一步,甚至连犹豫的神情也看不见——苏旷忽然一阵眩晕,楚天河究竟是怎么带的兵?怎么能练出这样的北庭军来?这种安静,几乎可以用悲壮来形容,即使是愚蠢的悲壮。慕云山一脸轻蔑:“你若贪生怕死,自己去就是了。”苏旷一声长叹,轻轻在慕云山耳边说了四个字:“假道伐虢。”慕云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只是并没有考虑眼下的形式,究竟谁才是虢国。他挥手道:“诸军听令——所谓敌胁以从,我假以势,先跟我走,等到——”苏旷用力拉着他的衣角,慕云山才想起奇兵妙计不宜大声宣布,咳嗽一声道:“放下兵器,走。”一阵哐啷响动,刀枪剑戟落了一地,苏旷心中也是打鼓,两百多人死在北庭军手下,以凤曦和的性子,此仇必报,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就是相信,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凤五爷不会趁人之危,尤其是,不会趁自己之危。反正留在凤五势力之外,也必然会被北国军歼灭,不如赌上一把。此处已经接近达里湖,地势渐渐高涨,十余个土城围拢如扇,渐成守势,依照纵横的水道筑成壕沟,就连慕云山也不得不承认,凤曦和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五爷……五爷……”一骑飞至,正是萧爽,他下马行礼:“五爷,我奉令去打扫战场,兄弟们已经把兵刃收拢带回来了,还有一个、一个,嘿嘿。”他看见凤曦和身边的龙晴,眨了眨眼睛,贼笑着退下:“属下把她放在那边帐篷里了,请五爷示下。”这种嘿嘿,是男人心照不宣的笑声,龙晴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凤曦和,你敢再犯老毛病!”凤曦和一脸无辜:“我只是去审问而已,晴儿你若不放心,就一起来便是。”龙晴一撇嘴:“谁希罕!”凤曦和一笑,向帐篷走去,苏旷瞧见,心念一动,也追了过去:“五爷,你要是不方便,不如……那个我可以代劳,嘻嘻。”他这个“代劳”说的又轻又软,是个男人就会明白。凤曦和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苏旷搓搓手,腆着脸皮跟了上去:“你反正有了龙姑娘了,何必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凤曦和终于哈哈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二人一起走进了小小的帐篷。帐篷里铺了张地毯,毯子上坐着两个双手被反绑的北国女人,一个衣着华丽高贵,一眼看过去,非富即贵。另一个穿着侍女的衣裳,一脸惊恐。凤曦和已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那女人几乎吓得昏倒过去,强撑着问:“你们……又是什么人?”凤曦和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说!”苏旷已经凑了上去:“五爷,嘿嘿,审女人不是这样审的,要这样——”门帘一挑,龙晴已经钻了进来,凤曦和一阵尴尬,连忙松开手。哪知龙晴也笑眯眯地搓着手:“嘿嘿,要这样审,是不是?”说着,已经凑上前,轻轻伸手去解那女人的衣带。苏旷还只不过做势吓唬吓唬人,她已经动起手来。那个女人看见一个脸如冰霜的男人,一个满脸淫笑的男人,已经吓得半死,没想到进来一个女人,竟然看上去更可怕。她尖叫一声,结结巴巴地用不大标准的中国话说:“住手!住手!我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你敢碰我,叫你们是无丈身之地。”“是无丈身之地?真是好威风啊……”凤曦和歪着头笑笑,“我说今天喜鹊怎么喳喳直叫,原来抓了个公主——苏旷,你这么想审,就交给你吧,那个公主咱们不敢动,另外一个不见得也是公主,你给我问个名堂出来——晴儿你又胡闹,快走快走!”他生怕龙晴做土匪做得太入戏,连忙拖了她离开,帐篷里便只有苏旷一个人。苏旷一阵尴尬,他本来只是想跟着凤曦和探听点消息,哪知凤曦和使坏,把一个烂摊子就这么交给他。他当然没有真的去“审问”的意思,他既不想被楚天河军法处置了,也没兴趣做北国大君的女婿。只是……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说不定倒是手里的一张王牌——只是这张牌,凤曦和又怎么肯送给北庭军?两个女人都一脸戒备森严的样子,似乎认准他就是采花的大淫贼。苏旷无奈笑笑,公主的千金之躯他自然不敢碰,就向那个侍女走了过去,伸手解开她身上的绳子。两个女人立即此起彼伏的尖叫起来:“你不许碰我——”“你不许碰她——”女人尖利的叫声真的可以杀人,苏旷忍不住火气大涨,忽然有点理解勒土匪们的心态——我这还没打算干什么呢,一个个叫成这样,搞得我接下去什么都不做的话何其没有面子!只可惜有面子的事情连凤曦和都不敢做,他一个小小捕快,还是奉公守法来得好些,解开了那女子的绑缚,他向后退了一步,微笑——只是微笑立即就凝固在脸上。那个侍女的嘴角流出一丝黑血来,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已经死了。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立即尖叫着大哭起来。龙晴一把撩开帐子,大声道:“苏旷,你真敢——”但是她顿时也惊呆。苏旷脸色一片铁青,默默转身,离开了帐篷。龙晴已经追出来:“苏旷,你个畜生,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苏旷忍不住怒吼,但是声音却软了下去:“我应该先解释的……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满是自责和后悔。凤曦和已经匆匆进帐查看一番,正好走出,怒道:“人是你弄死的,冲着晴儿吼什么。”苏旷一怔,但一个字也没有分辨。他和所有的中原人一样痛恨北国军,但是……他并没有为难一个乱军中的女人的意思。他们在江湖上打滚太久,忽略了一个弱女人对于战争的恐惧。凤曦和先缓下口起来:“罢了,只是个侍女而已。”苏旷吼道:“侍女也是人,和公主有什么不一样?”凤曦和脸色一沉:“那你要我怎么说?说你大错已成,最好一死谢罪?”苏旷的拳头渐渐握紧,又渐渐松开,一声长叹:“和你们这种土匪,根本没话说。”“是是是,苏大人。”凤曦和冷笑:“我知道你慷慨激昂,能言善辩,现在就烦劳你送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回去,顺便摆平这件事,如何?”“我?”苏旷一愣。“当然是你,难不成还是我?”凤曦和回头吩咐:“来啊,给这位苏大人准备一辆马车。”苏旷低声:“你不怕我把公主带回北庭军?”凤曦和冷冷:“你愿意惹这个麻烦,我当然不介意。”“好。”苏旷走了几步,又转身:“这里的兄弟,烦你照应。”凤曦和点头:“我并没有落井下石的雅兴。”凤曦和坚持要把侍女的尸首一并送回去,那公主只哭得花容失色,无论别人问什么,都只管哭,一个字也不说。“你叫什么名字?”苏旷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一愣,继续大放哀声,哭得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你这样回去,他们会不会杀了你?”苏旷也不回头,只管打马。公主停住哭泣:“你……你说什么?”苏旷回头:“我是说,公主殿下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打算?”那个“公主”的脸色顿时惨白:“你……你怎么知道?”苏旷心情不好,抬起头上下打量了那女人一眼——从头到脚都是破绽,她根本就在侮辱自己的专业素养好不好?那女人明明吓得浑身都在哆嗦,嘴里还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苏旷叹了口气:“女人的好奇心都是这么强的么?”他挥手,马车停了下来:“你走吧,你回去的话,他们必定要拿你问罪。”“你是好人。”那女人忽然说:“我第一次听别人说,公主和侍女没什么不一样的。谢谢你,我叫帕尔梅。”她哭——并不是因为怕苏旷,而是怕回家。帕尔梅一步步远去,苏旷跳下车,随地掘了一个大坑,把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尸体放了进去,这毒药昂贵而稀缺,他不信北国人会如此在乎一个侍女的贞操。而凤曦和……想必也早就看出来了吧?否则何必把这个烫山芋丢给他?活着的公主是王牌,死去的公主,却仅仅是灾难而已。掩上浮土,洒下细砂,连乱草都回复如常——没有人会发现地下有什么不同,王侯贵胄,也不过是草原荒地下一堆枯骨。“等一等!”刚刚跑开的帕尔梅又跑了回来,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们大君快要死了,扎疆缅元帅——也就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丈夫,一直在和王子殿下争夺王位,所以这次才出重兵要扫除北庭军,他们都说,只要除掉北庭军这根钉子,黄河以北就已经是我们的土地了。”苏旷冷冷道:“痴人说梦!”帕尔梅的脸通红:“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苏,你保重。”苏旷笑了——她不知道说得已经足够多,多到足以扭转战局的地步。苏旷又一次掘开土,翻出几件公主的随身饰物,细细在地上做了个难以觉察的标志,解开马车的套轭,跃上马背,纵身返回。凤曦和啊凤曦和,这回你还想坐收渔利?苏旷冷笑着——做梦!他的心情忽然一片大好,只觉得马儿跑得也轻快了许多,一个时辰之后,就回到了土城的入口处——只是,那已经变成了鲜血之城!苏旷按住胃部,几乎要呕吐起来,这是他捕快生涯中永远难以醒来的噩梦——暗红色的土墙昭示着刚刚屠杀的惨烈——土城之上,长长的一排人头几乎看不到边界,正中就是那个俊美轻狂的少年将军慕云山,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活不肯瞑目。第十二章 有女初长成十一声谁家有女初长成唇枪舌剑战昏昏江南记否龙井香醇剑胆琴心玉为魂铁敖微笑:“不必太内疚,一个人若是因为自己看错一次人就痛苦,多半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眼光太有自信了。”铁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说:“旷儿,你要知道,你现在只是为自己的失算懊恼,但你若真的把一个人当成朋友,最好学着从他的角度想想事情。不要让情绪左右你的眼睛,或者真相未必是你想象里的不堪。”那种初次在阳光下展开生命的美丽,令每一个旁观者都为之赞叹不已。没有人,刚才还人来人往得热闹非凡,但一转眼连一匹马也没有留下,只剩下无数具尸首。苏旷按住胃部,忽然觉得浑身都在痛,痛得他弯下腰去,蜷缩起来,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活埋了,恨不得上天一个霹雳把一切结束了,恨不得从来没有出生过,看见这一切。那种痛苦叫做背叛,那种痛苦可以摧毁人的一切。苏旷想要冷笑,对着苍天冷笑,对着一千个还在滴血的人头冷笑,对着自己冷笑——你凭什么相信凤曦和?他一手设计的圈套,他一步步把凤曦和逼入死地,他一直到投奔凤曦和的时候还没有放弃缉拿他归案——但是他居然相信凤曦和,居然把一千多个兄弟的命交到他手里,居然愚蠢到认为他会不顾及自己的利益保护他们。苏旷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判断和直觉。这一切,北庭军中无人知晓,可是他如何面对自己的灵魂和良心?他想哭,但是眼里没有泪,只有火,复仇的火。良久,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旷儿。”“师父!”苏旷回头奔了过去,铁敖一手牵着匹战马,眼里满是怜悯和慈爱。长大后的这些年,苏旷一直害怕师父,甚至想过逃离,但此刻,他忽然想扑进师父怀里,像小时候受了惊惧一样。苏旷哽咽道:“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该死啊!”铁敖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旷儿,你没错,更不用说该死。”苏旷摇头:“我看错了凤曦和,也、也看错了自己。”铁敖微笑:“不必太内疚,一个人若是因为自己看错一次人就痛苦,多半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眼光太有自信了。”苏旷的眼里闪着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铁敖只觉得悲哀,这样的绝望和伤害,在自己眼里闪过多少次呢?冷面铁敖,曾几何时,也是个阳光灿烂的少年?苏旷抬起头:“可是师父,大错铸成,你杀了我吧,我没脸回去见楚元帅。”铁敖摇头:“为师再说一遍,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苏旷猛地张大眼睛:“是我带着慕将军来这里的,是我劝他放下兵器的,是我,我杀了他们——”铁敖叹了口气:“旷儿,你知道么?你们五千人牵制了扎疆缅元帅的三万精兵,那三万精兵本来是冲着北庭军去的,若不是你们,楚将军现在已经危急万分。你误打误撞地乱跑,却给北庭军赢了足足三个时辰,适才黄冈梁下,楚将军一举抢了先机,大获全胜。”苏旷摇头:“错就是错。”铁敖知道这个徒儿正在最犹豫无助的关头,只要一句话,就能将他拉回正道——但是,所谓的正道,他自己也并不自信。铁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说:“旷儿,你要知道,你现在只是为自己的失算懊恼,但你若真的把一个人当成朋友,最好学着从他的角度想想事情。不要让情绪左右你的眼睛,或者真相未必是你想象里的不堪。”苏旷抬起头,盯着师父,眼中满是渴望。铁敖叹了口气:“你想过没有,凤曦和若是蓄意报仇,何必匆匆撤离此处?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土城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筑成——”苏旷的眼睛忽然一亮,不自觉地抓紧了师父的衣襟,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铁敖一字字选择着措辞,“我想,事发或许有因……”“是……是。”苏旷连声音都在发抖。铁敖冷下脸:“不过旷儿,你更要明白,无论如何这些人毕竟是凤曦和所杀,我们一定要取他的性命,知道么?”“徒儿知道,徒儿知道。”苏旷连连道,但是眼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狂喜和激动。“走吧……”铁敖叹了口气,“跟我回去,和将军复命。”“是。”苏旷点头,又问:“那……这些,这些兄弟呢?”铁敖摇了摇头:“将军难免阵前亡,慕公子的人头带回去交给将军发落,其他……放把火烧了吧,唉。”即便不愿,但如此战局,也没有其他法子。尸首,散乱的帐篷,干草……火烧得很快,转眼间黑烟冲天,夹杂着难以入鼻的尸臭。铁敖和苏旷扔下最后一个火把,一前一后地默然离去。忽地,苏旷道:“师父,多谢你。”那是对人性的一点希望……和,感激。苏旷离去后不过半个时辰,红袍马便急驰而来,龙晴一跳下来就掩着鼻子跳脚:“糟了糟了,他一定是已经回来过了,唉!”女孩儿家对臭气更是敏感,龙晴无奈之下只好纵马返回,却是直奔红山。“哼。”躺在长椅上的凤曦和抚着胸口,口气虽然凶狠,但极是微弱:“你就这么放不下那小子?”龙晴上前几步,嗔道:“你伤成这个样子,就不能少动些气么?”凤曦和用力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是桌子晃了一晃,竟然未倒,他愤愤道:“我不杀苏旷,誓不为人。”“省点力气吧。”龙晴随手将他的伤口重新紧了一紧:“再不好好养伤,你眼看就誓不为人了。”凤曦和脸色难看之极:“奇蠢无比,本来就该死。”龙晴奇道:“你说谁?”凤曦和没好气:“说我。”龙晴嘻嘻一笑:“难得啊难得,凤五爷也有承认自己蠢的一天,我还当你永远没自知之明的。”凤曦和脸色一变,又咳出一口血来。龙晴再不敢取笑,只上前扶住他,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半晌,凤曦和才开口:“我明明答允了扎疆缅元帅两不相帮,明明知道官匪不两立,却鬼迷心窍,叫那群混帐进门,平白折损了几百个兄弟——我凤五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凄厉之极,身边一群下属一起跪下,哀求道:“五爷——”龙晴轻轻按住他身子:“曦和,你命大,总算是拾了一条命——再说,那些人不都死了么,算起来我们也够本啦。”凤曦和一愣:“我们?晴儿,你考虑清楚,那是北庭军,是朝廷大军。”龙晴微笑:“别说北庭军,就算东西南北庭军齐至,我也做定了土匪。”凤曦和眼中先是狂喜,但转眼又成了悲哀:“傻丫头,何必非要和我绑在一匹马上,唉!其实……我想不通,确实想不通。”“苏旷?”龙晴问,似乎知道他还在烦恼这个问题。凤曦和点头:“苏旷是个聪明人,这回的安排也算得上巧妙,他知道我提防他,就叫那个慕云山下手,嘿嘿,一千多个手无寸铁的士兵,一个武功低微身家显赫的蠢货,这个局做得够大,够狠,我确实失算了……但是,但是他一个小小捕快,究竟凭什么让慕云山白白送死呢?”龙晴笑道:“你有没有想过,真的不是苏旷的安排,是那个慕云山自作主张?”凤曦和冷笑:“他疯了不成?我那里有萧爽兄弟六千人马,武功胜他百倍——”他说不下去了,胸口疼得厉害,正是那个武功差了百倍的人留下的。龙晴依旧笑得明朗:“曦和,我觉得,你和苏旷都是聪明人,都太多心,但是也都忘了,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聪明人的,也不一定每个行动都是筹划和布置。你不能总用你的标准去考虑每一个人,那样太复杂。我是蠢材,我明白世上有很多人自命不凡,但又没有自命不凡的本钱……喂喂,你别冷笑,老毛病又犯了,我一点讽刺你的意思也没有,真的没有!我是在说那个慕云山,或许他就认定可以偷袭成功,可以回去将功折罪?”凤曦和不说话了,他承认龙晴说的有几分道理。几个时辰前,慕云山忽然倒在地上,身边亲兵一起求他救命,他一时心软,真的上前运功替他护住心脉——他一眼就看穿慕云山的功夫何其低微,丝毫也没有防范他的意思。但是慕云山却一剑刺了出来——他的手里还藏有一柄袖剑,而周围几个私藏武器的也乱刀齐下,当时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他也太瞧不起那个人,躲闪不及之下,真的被一剑刺穿了胸膛。如果不是龙晴赶到的及时,他几乎就死在那群所谓“蠢货”的手下,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受伤,简直就是毕生的耻辱——但是凤曦和不知道,他这样的自恃甚高的人,多半倒是毁在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的手中,倒在他眼光看不见的角落里。好在凤曦和武功确实极高,自身已经有了下意识的反应能力,在剑尖刺到肌肤的瞬间还是移开了半寸,就是那半寸距离让剑锋擦着心脏刺过,捡回一条命来。萧爽却以为主上被刺身亡,立即下令大开杀戒,手无寸铁的北庭军哪里是匪帮的对手,小半个时辰就纷纷被斩,人头也挂上土墙,要祭奠凤五。而那个慕云山,直到死在萧爽手里,还惊异于“假道伐虢”如何就这样失败,而他这个熟读兵书的军事天才怎么可能就这样一命呜呼——他难道不应该是建立不世功勋,和祖父一样成为当朝名将的么?默然良久,凤曦和疲惫道:“罢了,无论真相如何,我和北庭军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他们怕是容不得我活命了……晴儿,晴儿,不要趟这趟混水,算我求你,马匪究竟是怎么生活的,你并不清楚。”他轻轻阖着眼睛,脸色因为过多的失血而惨白,只是依旧拉着龙晴的手,温暖坚定。“口是心非的家伙!”龙晴对着周围众人打了个手势,众人轻轻退出,龙晴拉下他的手,平放在他胸膛,微笑:“你又拉着我,又推开我,叫我可怎么办呢?”“五爷——五爷——”一个冒失鬼大呼小叫地闯了过来。龙晴皱眉:“五爷刚睡着,什么事情明天说罢!”明明已经睡着的凤曦和却忽然开口:“什么事?”声音依旧沉稳坚定。那人跪下,抱拳回禀:“启禀五爷,萧飒回来了——”“哦?”凤曦和睁开眼睛:“他还敢回来?”门外,萧飒已经跟着萧爽走进,兄弟俩一样的浓眉俊眼,只是哥哥略高了些,肩膀也宽厚了不少,看上去沉稳而干练,他跪下低头道:“五爷,萧飒违令南下,请五爷责罚。”萧爽急了,也跪下道:“五爷,大哥他事出有因——”萧飒却止住兄弟的求情:“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凤曦和轻轻点头:“一百军棍,萧爽,你动手。”凤曦和素来治下极严,恩威并施,属下有事,他极力回护,甚至到了护短的地步,但若有过错,也容不得任何求情,是以塞北匪帮令行禁止,一时间显赫非常。萧家兄弟跟随凤曦和多年,都知道帐下的规矩,萧爽咬牙道:“大哥,你忍着点。”接过下人递来的军棍,已经虎虎生风地向萧飒背上、臀上、腿上打了过去。这一百军棍何其霸道,身子稍微不济便要被活活打死在当下,萧爽与龙晴都一头是汗,既心疼萧飒,又担心凤曦和——凤曦和脸色越来越白,单手抚着胸口,指缝中的鲜血又一滴一滴渗落下来。“住手——”门外忽然一声大喊,声音清甜,竟然是个少女,龙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地轻呼一声,站起身来。一个紫衣的少女扑了进来,先是一把推开萧爽,又大声叫着:“姐夫,别打了——”龙晴一把抱住那少女,失声叫道:“晶晶,是你,你怎么会回来?”“姐姐!”晶晶撇了撇嘴,想哭,但是又忍住,义愤填膺:“我们遇到土匪了!”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不由得尴尬起来。萧飒低头道:“五爷,属下护送不利,我们几个兄弟遇到太湖飞鱼帮,他们打定了一群小姑娘的主意,几个兄弟血战而死。我看见飞鸽传书,知道那些姑娘都是龙姑娘的妹子,不敢耽搁,就带了兄弟南下——”凤曦和打断:“飞鱼帮怎么处置了?”萧飒淡淡道:“灭了。”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任谁都能想象,那是何等惨烈的一场血战。“姐姐”,晶晶的泪珠终于滑下:“那群恶人抓了我们回去,要不是萧大哥到得及时,姐妹们就……就……萧大哥送了我们到竹林子,就要快马加鞭回来,我放不下姐姐,跟着回来了。”“竹林?”何等遥远的记忆,又是何等温馨的回忆?龙晴忍不住问:“妹妹们都还好么?你们看见师父了?云真还在家么?碧落还怕水么?玉露呢?长大了没有?有多高?还调皮么?”“都好……都好……姐姐……”晶晶哭诉:“那群恶人太坏了!”龙晴一边搂着晶晶,一边看向凤曦和,凤曦和沉吟道:“刚才为什么不解释?”萧飒低头:“护送不利,是属下失职。再说,抗令南下,本应受罚,没有解释。”凤曦和挥挥手:“罢了,下去吧,这是我调度不利,怪不得你。”“谢五爷!”萧飒叩头,离去,背影有些佝偻,显然那几棍子挨得不轻。龙晴却陷入了沉思,这是第一次,她换了个角度,开始考虑“土匪”两个字的意义。很多年来,龙晴虽然谈不上以土匪为荣,但是从来也没有认为做土匪是多么丢人,多么耻辱的事情,甚至经常会沾沾自喜地想——满口仁义道德何等无力?以暴止暴才是王道。尤其是以一己之力救下许多女孩子,更令她觉得生命充满希望,恨不得有人大声推崇:龙晴就是太阳!但是这次……好像有了那么些不同。她忽然发现一个人的力量是何等有限,帮得了妹妹们一时,却无法庇护她们一世,替她们阻隔了人心的险恶,多半还要直面更浓烈的黑暗……她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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