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27

“此一时彼一时。”苏旷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昨天打了一场硬仗,连挑了明月楼和寄傲山庄两家人马,尤其是明月楼,他们对冰湖渴念已久,刚刚上山楼主就折在苏旷手下,一时群情激奋,大打出手,虽然没出人命,但是银沙教三个弟子受伤,尤其是天荡,还伤在了腿上。晚间扎营休息的时候,柳衔杯见人人神色凝重,让苏旷出来说说笑话,这种事是当家本行,苏旷想也没想一口答允,但左一个笑话右一个笑话,大家只顾喊着“再来”,也没人去休息。苏旷眼珠子一转,继续:“江湖上有句俗话,叫‘酒桌上的兄弟,茅厕里的闺蜜’,女人奇怪得很,一交起朋友来,必定要邀着她同去方便。话说许久以前,佞臣当道,国家大乱,有位幼年的王子逃到某处,为避追杀就男扮女装,躲在后院子里,和一堆姑娘姐妹相称。他原本就生得清秀如女子,一年半载的,居然没人看出来。他学得行不摆裙笑不露齿,但就一条,那大家闺秀鸦雀无声的小解功夫他怎么也学不会。没奈何,一到女人们扎堆的时候,他就央求三姑娘弹一段琵琶,或者讲个笑话,然后躲到后头自行方便。这三姑娘不胜其烦,可是父亲说了,此子身负光复本朝的使命,无论如何要替他担待……后来有一次,一场筵席上,三姑娘要弹琴,这位王子想也没想就钻进内室,可没曾想这种场面下哪有弹琵琶的?三姑娘抚的是古琴,半天一声,半天又一声,只把我们那位小王子憋得拎裙子跑出来,央求道,好姐姐,讲个笑话罢。那三姑娘大怒,本起脸说,能打就打,不能打你须早说,天宽地阔的哪儿不能自行方便,非要守在这里等我的笑话?”一时间众人忍俊不禁,纷纷笑着站起来,“走走走,能打的自行方便去,这家伙绕着圈子骂我们呢。”苏旷本来也就是那么随口一扯,但是到了第二天,天颜一喊“枝姐”,大家就一起怪笑,嘴里嘀咕“还真是茅厕里的闺蜜哩”,天颜也不明究里,羞愧之下一次跑得比一次远,非巨石崖缝不肯屈就。苏旷后悔得要死,他们毕竟不是在游山玩水,两个姑娘离开视线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就在这当口,沈南枝一声叫:“二公子--”好个沈南枝,这等情急呼救依然喊得分毫不乱。苏旷一提蛇矛,雪地上三点五点,飞奔而去。真是白日见鬼了,巨石后,一片稍低空地之上,羽仗鼓吹一应俱全,两列侍卫宫娥站得规规矩矩,除了没有庭院楼阁,贵胄王族的摆设装饰一应俱全,只是这些金碧辉煌就这么露天摆在雪地上,说不出的诡异。一位年轻王子带着金冠佩着长铗,踞坐在锦垫上,身边两只赤金丹鹤口中正袅袅吐着白烟。按衣饰品级,他应该是亲王一类人物,但是当今的皇室之中哪有这号人?天颜倚在他怀中,眼里痴痴迷迷,带着少女初见心中王子的仰慕和羞涩。而沈南枝站在正中毡毯上,好像正在极力抵挡什么极痛苦的回忆。“乐起。”王子手心虚抬,两侧笙瑟双起,奏得是百鸟朝凤于庭,但那笙瑟之内又多了一段埙乐,带着原始的、让人迷醉的臣服。“大胆刁民,直视尊上,该当何罪?”居然有侍卫有模有样地问话,两柄长戟一指,肩与肘合,胯与腰合,身戟合一。打眼望去,连王子身后打扇的宫娥都是虚开门户,三心内敛,没有一个花架子。“你再走半步,这个胖丫头就没命了。”那王子嘴角一抹浅笑,对着沈南枝招手:“来,到我这儿来。”沈南枝提起左脚,好像想要向前迈,又似乎是要向后转,失了平衡,一个踉跄摔在地毯上,嘴唇颤抖,似乎是想要抗辩,又似乎是想要诅咒。那王子嘲谑般地看着她:“没有用,你已经看见它了,来,来我这里。”“她不会去你那里!”蛇矛像一枝金梭,从两柄画戟的戟方间穿过,苏旷沉肩力压,一脚迈了过去:“优门瞳术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你根本就不知道南枝是一个多坚强的姑娘,你现在让她看见的一切,她早就看过很多遍,也早就迈过去了。”苏旷半跪下,伸出左手:“南枝,起来,这种心试我们回家做,不在这里让他看笑话。”沈南枝眼里泪水终于掉了下来,一把抓住苏旷的左手抽噎着:“谁爱看笑话谁看!我是女人我还不许哭啦!我是很难过,我就是很难过,我父亲瞧不起,哥哥宠着我觉得女孩子随便玩玩就好,可他还是瞧不起!你们没有一个人心里瞧得起,机关暗器都是奇淫巧计!你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苏旷你不要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一脸胡子茬笑起来多难看!你可以找人切磋,我去找谁?你看看你这只手,你自怨自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和你的骨头你的血肉结合的这么精巧,你打人揍人它从来没有脱落……它有多美?你真以为沽义山庄的东西是花银子就能买到的?下次见面你可不可以说一声,南枝你的手艺巧夺天工,而不是--你什么时候和东篱兄成婚?你哭丧着脸干嘛?我又没死!”有的人目睹过黑暗会消沉,有的人目睹过黑暗会乐观,当然,也有人看过不想看的,会骂人。那王子也蒙了,看着那姑娘爬起来,怒火中烧,“老娘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放倒过,姓苏的我平时待你如何?”苏旷忙不迭点头:“很好。”“跟我砸!”沈南枝掰下白鹤的一条腿:“死物一个翅膀都不会动,砸!嵌很多宝石了不起么,密密麻麻发疹子一样,砸!连张在雪地上能站稳的桌子都没有,砸!这很精巧?红红绿绿俗不可耐,砸!嚯,还真有块印,骗谁呀你,砸!还有你--你以为你真能扮年轻人,脸上的粉可以和面了,砸!”苏旷一柄蛇矛劈拦勾挂挑崩甩砸,正跟着沈南枝打砸得不亦乐乎,听到最后一句,看看那王子:“连人也砸?”“砸砸砸!我跟上昆仑是看你打架的,就冲着他做顶轿子都会坏在半路上,砸!”沈南枝一口恶气出了大半,拍拍手:“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姑娘。”“哈。”周围传出一阵哄笑声,沈南枝回头看去,才发觉平地上,积雪下已经围了不少人,柳衔杯等抱剑站在一角,随时随地应势而动。没有三分三谁也不敢上昆仑,既然来了,也都想要观摩一番别家武斗,像优门这样吹拉弹唱俱全的班子,自然是一开场就陆陆续续吸引了不少来人,人人都是摒声凝气,以为要有一场恶战,没想到沈南枝大小姐脾气又不合时宜发作,评点起人家器物不够精美,立刻的一片笑声。“咳咳”,苏旷也觉得这个打手扮演的不够漂亮,想起自己身份来,亮亮手中玉叶:“请战。”周遭笑声更响,一个年轻男子声音道:“师父,这位仁兄是街头混混出身不成?没见打人,先砸场子。”一个略苍老声音回答:“不可小瞧了他,你看他一柄长矛有刺珠之准,抡扫劈打之下,要砸酒壶绝不砸杯子,就这份准头,你还要再练十年。”苏旷闻言一震,偷眼去看,见一个灰袍老者,腰间悬着一把越时古剑,颇有几分庐中笑谈天下的相国之气,门下弟子都是灰衣、道髻,古越剑式,看起来像棵老松树边围着一溜儿小松树。他已知究竟,横矛为礼:“点苍派虞先生到了,失敬。”那老者抚须莞尔:“老朽多年不问世事,不想当今后辈已有如此英才。”“哪里哪里,虞老先生的七贤剑我--”苏旷老毛病发作,正想卖弄博闻,按江湖礼节先颂扬人家武学两句,就见柳衔杯眼里不豫一闪而过,他猛警醒,临时改口:“我了结这头事情,改日再向虞先生请教。”老者却几步走上前:“何须了结?庄梦蝶,你的玉叶早就被我一掌劈碎了,赖在雪山上不走,装什么神弄什么鬼?”那王子一样打扮的人原来叫做庄梦蝶,玉碎下山本是众所周知的规矩,输了耍赖,那是人人都瞧不起的行径。庄梦蝶一手揽着天颜,踱步而下,强敌环伺,他神色不变:“虞舜卿,我不过是二十年前赚了你一跪,何必如此赶尽杀绝?你知道我来做什么,我--”“不必多言,依照规矩办事罢。”虞舜卿被他当众揭破前事,几分不快,手一让:“请吧。”庄梦蝶充耳未闻,轻轻抬起天颜下颌,直视她的眼睛:“蝶君莫怕,你看此处山河长寂,冰清玉洁,可做得你我二人的寝宫?”他说得深情几许,雪花拂过面颊,脸上脂粉消融,凝结在深深皱纹里,化成一道道妖艳的年轮。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装痴,虞舜卿哼了一声:“诸位不必理他,他扮了二十年的洛阳王世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昆仑如何放了这等妖孽进山?只管拿下他就是。”只是天颜喃喃开口:“悲莫悲兮西陲白马,痛莫痛兮红楼相隔,既然回家了,我哪里还有走的道理?”别人还好,冰雪三子可受不了,天笑第一个大叫:“小妹!”沈南枝一把拦住他:“不成,她现在如在梦里,你这么惊醒她,恐怕有性命危险。”“诸君笑我做梦,可知自身乃在梦中耶?”庄梦蝶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天颜,声音飘忽如巫咒:“如今我再不是世子,你也再不用扮我,他们既然不许我们再走下去,停在这儿,也不错,是不是?”“他要把我妹妹怎么样!”天笑急得一把抓住苏旷,又转向虞舜卿:“我妹妹怎么了?”“既然他现在是洛阳王世子,想必就要找一个当年的自己。”苏旷低声道:“当年洛阳王权倾一时,西域曾来人要求幼子为质,恐怕就是这么个由头,才找了个少年来扮作他。只是后来此事一直未成,直到北陲立威,王府以谋逆倾覆,满门抄斩……虞先生,瞳术可有破解?”虞舜卿摇头:“一旦入梦,无法可破,除非这老妖怪良心发现放了这姑娘。要快,等他自己也堕入幻梦,那真是谁也没法子了。”说是“要快”,但谁也不知道怎么快才好。庄梦蝶看着天颜,在她耳边呢喃着往事,他的声音很低,如同梦呓,只时不时随风飘来几句:“你记不记得你刚入府的时候,穿着单衣站在雪地上,只让漫天雪花失色?你记不记得你到书楼下看我,我去西窗下望你?你记不记得夫人罚你跪,我要陪你,你只说,恨不得天地合成一副冰棺,干干净净埋了我们才好?你记不记得你吹阳关三叠为我送行,二叠之后,泪落如雨?”天颜痴痴道:“我记得,我记得你在夕阳尽处折马而回,你说,随他天下姓什么,你再不要听刀兵乱耳,拱手河山,只要我欢颜。”他两人渐入佳境,天笑一步迈过去,想要揪着庄梦蝶的衣襟,又不敢,只叫:“庄梦蝶!”三兄弟围成品字,刀锋剑尖指着庄梦蝶胸口,庄梦蝶眉毛也不动一下:“本王说了,繁冗琐事一概回绝,你没听见?”他已经醉得深了。天笑无计可施,抓把雪擦擦脸,挺胸道:“喂,你不是要少年?我总比你怀里那个强吧?”庄梦蝶的眼睛第一次离开天颜,然后捂着脑袋“哦”了一声--眼前不是一个,是三个,而且是长得差不多的三个,或者说加上怀里的天颜,是长得差不多的四个,一样的年轻俊美,一样的冷郁苍白,不同的是,他们的眼里烧着火,有着年轻特有的活力和生气。庄梦蝶闭了闭眼睛,鼻息有点痛苦,那个寻觅良人的庄梦蝶又醒过来,而世子还没来得及出去,他几乎半个身子倚在天颜身上:“你说……什么?”“放了我妹妹!”天笑看着天颜,心疼得想杀人:“你要怎么样,冲我来。”好像……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庄梦蝶已经没有精力再施展一次瞳术了,但他寻找了这么多年,忽然在最后关头看到更合适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兄弟三人脸上逡巡开来。“别看我弟弟!”天笑更怒,双手一左一右把天怒天荡护在身后:“我是老大,你爷爷的,你爷爷的要上也先上我。”他毕竟还年轻,喊得又窘迫又悲壮。庄梦蝶失笑:“你这孩子真可爱。”“你这种没有手足兄弟懂个屁!”天笑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尖厉:“放开我妹妹啊--”“你真幸福”。庄梦蝶深深看了天颜一眼:“去吧。”他伸手一推天颜,天笑一把抱住:“死丫头!天颜!”“哥……”天颜眼神依旧迷茫,像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也不知道是噩梦还是美梦,但她总是醒了。天笑向后一推天颜,创的拔剑,他们兄弟的默契是可怕的,不用一声招呼,三个人一起亮家伙,他们已经气坏了,忘记了“兵不血刃”的规则--天颜跋扈是有道理的,随便哪个女孩子有三个同龄而强大的哥哥宠着,都会变得无法无天。“不要杀他--”天颜惊叫一声,斜刺里直接双臂就向着天笑的剑刃上搂了过去,天笑哪里来得及收势,半空猛转身护着妹妹,天颜的身子撞在他后背上,剑刃已经切入胸口。天颜吓傻了,撕心裂肺地叫:“大哥--”天笑咬咬牙,一伸手把剑刃拔了出来,血如泉涌,他寒着脸,自己颤抖着点住止血穴道,一个耳光抽在天颜脸上,“胡闹!”天颜这才完全醒过来,她惊慌地四下看,见优门那些宫娥侍卫们一拥而上,苏旷已经冲过去拦住了天怒的刀,天荡长链锁在庄梦蝶脖子上,苏旷抓着链头不知说了什么,天荡才愤愤甩手,将庄梦蝶的身子扔了出去。三个人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既不敢下重手杀人,又不能任由他们围攻,只能一个个制住。天笑第一次受这样的伤,止血的手法并不熟练,天颜按着他的伤口,大叫:“柳左使,快拿珊瑚红玉膏来!”她一言既出,已知不妥,但是来不及了,那些原本看热闹的一个个正了神色,手按在兵刃上:“魔教?”况年来连忙遮掩:“小老儿只是偶尔购得珊瑚红玉膏,以备不时之需,各位--”柳衔杯扔给天颜一个小小瓷瓶,慢慢拔出怀中银剑:“大哥,算了。”他拱手持剑礼:“银沙教左使柳衔杯,携东海十六岛南海二十四岛总护法况年来,璇玑阁天工掌教圣女沈南枝,四方冰雪使者,海鹰双翼,四龙骑卫,十三血衣卫,奉教主法驾,见过各路英雄。”沈南枝捣捣况年来:“我刚才封了个什么官儿?”况年来压低声音:“这个……舍弟昔年是说书的。”沈南枝回头看看,见大家都多少有点迷茫,但全数抱剑做出“嗯,那就是我呀,怕了吧?不要命的上来试试”的表情,她恍然大悟,也大为高兴地就任某某圣女一职,双足不丁不八一站,两手叉腰,眼睛恨不得看到天上去。可怜苏旷打着打着,忽闻晴天霹雳,他回头,确定没有这么一大批高手杀上山,又默念了一遍刚才柳衔杯的顺口溜,人数都对,只多了一个教主,那应该就是区区在下我了。他见远远近近一道道目光渐渐汇集到自己身上,连委顿于地的庄梦蝶都大为吃惊,第一反应就是柳二叔啊柳衔杯,挖绝户坟踢寡妇门你毒啊你,这么大事情你也舍得跟我商量一声。然后明白过来,这里离山顶还远着呢,不拿虚名镇住人,恐怕半路上就得拐弯上黄泉路了。可他又不是优门的人,教主也不是说演就能演的,他也索性摆出一副“呵呵呵呵呵,我倒要看看你们敢怎么样”的架势,反正俺堂堂一代教主,难不成你看两眼我就要说话?而且此举果然有效,按说这等身份非要玉嶙峋或者丁桀出手才合适,自己一时冲动难免会被人当成立威祭器的牺牲,急切间大家纷纷看向虞舜卿,有点苍派掌门在此,自然由他出头。虞舜卿脸上也有点发白,但他还是默默走了出来:“教主果然深藏不露,不知来昆仑何干?”“昆仑铸鼎,我自来问之。”苏旷怕他搬出大道理舌战,趁老人家说话慢,忙开口:“我银沙教众一路兵不血刃,依足规矩而行,怎么说也算给了诸位面子。”“自古正邪不两立,昆仑玉掌门未必就看得上这个面子。”虞舜卿缓缓拔剑:“老朽不才,请教银沙绝学。““不敢当。”苏旷悠然提起长矛,松手,长矛自半空直坠而落,丈八矛身尽数没入雪里,只有矛鐏还留在雪面上--他这手功夫纯属投机取巧,适才说话时候早已经力透雪层,长矛不过是落入半空之穴里,他上前一步:“虞掌门,咱们是文斗还是武斗?”虞舜卿见魔教敢带着二十多个人就来砸场子,便知绝无易与之辈,但实在没想到这位年轻教主的武功高得如同妖术,他随着话头就问:“文斗如何,武斗又如何?”“文斗。”苏旷亮了亮手里的叶子,又道:“至于武斗,那就请各位来除魔卫道了。”“老朽亦不愿坏了雪山规矩。”虞舜卿缓缓拔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松涛,我若战死,请你李师叔接掌点苍门户,告诉他点苍虞舜卿,并未辱没侠道威名。”他身后年长弟子也拔剑:“二师弟,掌门旨意烦劳你传回山去,赵松涛得以领教教主绝学,幸甚。”几个师弟互换眼色,齐齐拔剑:“请在场朋友做个见证,将我派虞掌门号令传回山去--点苍七剑,全数在此。”或许有人可以瞧不起侠义道的迂腐,但绝没有人敢嘲笑他们的血性,苏旷胸口一震,只想--丁桀,若是我们走错了这步,当真可以一死以谢天下了。他沉声道:“东海……老况,借剑一用。”况年来赞一声好,在场魔教众人,只有他随身带的是洛阳城外铁匠铺里打的青钢剑,他随手一掷,苏旷接剑在手:“请。”虞舜卿也不客气,起手便是七贤剑中的开门第一路,“嵇中散义绝山涛平递书”,二十七斤的重剑无声无息,当胸递出。点苍派渊源不若昆仑,威势不如丐帮,仅凭一套七贤剑法可以独步天下,实在有它的道理。七贤剑闲澹疏散偏以重剑驭之,看似竹林漫步,其实步步惊心,剑剑写意,剑式杂而不乱,剑意正本清心,师徒七人这一施展开来,苏旷只觉暗室内处处剑锋,千人中人人掣肘,手里一柄剑越来越重,几次欲破,却不得罅隙。勉强折腰闪过面前锋芒,虞舜卿剑势一变,铁桶合围般逼上来,正是七贤剑第二路,“阮步兵穷途末路抱柱哭”。苏旷兵刃之中最擅长的本是单刀,专走凌厉狠悍一路,平生数百次大战小战,几乎都是杀开血路破出重围,往往最后倚仗的是自身血气之勇,常常胜而不知所以胜。这也不怪他,江湖道上斗勇耍横,大家用的全是杀着,谁敢留下后手?但此时机会太难得了,虞舜卿他们使的是一等一的剑法,又忌惮他身份不敢逼杀,不知不觉间,已经暗合切磋之意。虞舜卿何等老辣,一眼看出苏旷使得是一套精妙剑法,但他一路游斗至此,全仗自身武学支撑,每每险要关头立即剑作刀用,化险为夷。侠有双道,武无正邪,他也动了心思,非要逼出此人看家本领来不可,剑法忽然变得飘忽无定,已是七贤剑第三路,“山巨源何处闲庭可散步”。这路剑一使出来,苏旷几乎要喊出声--这和霍瀛洲的剑法未免太像了一点。霍瀛洲的武学精妙归精妙,他一直都不大喜欢,剑法也飘忽,家伙也轻得不像话,在他这种使惯重手的人看来,简直就像是狂风中打摆子,内也抖外也抖,此时见点苍派重剑驭轻,求其中正,心里一片空明--沈南枝解释九宫格的时候曾说过,一个人兼通数家也未必就是好事,数家里难免有相克之处,永远不可能真正做到融会贯通。学的越多,路玩玩越窄,自己喜欢的只会更爱,自己不喜的再也融不进来。眼下差不多的剑法两家使出,点苍派求中正,是因为他们自是名门必求中正;霍瀛洲走奇锋,是因为他天生偏激非走奇锋,凡是高深武学的精妙之处,哪里会不带着首创之人的影子?原来自己一意求之的“取各家之长,融会贯通”,依旧是堕入套路。此时虞舜卿剑路又变,“向子期羞题人间寻常壁”,剑若巨笔题壁,已经招招向要害处招呼。“来得好!”苏旷剑脊贴着虞舜卿剑脊,右胯撞开身后一人,硬是把众人向右拖了三步,“虞掌门,还有三路剑,烦请你一道使出来,我三招之内破之。”“好大口气。”虞舜卿也动了决战之心:“教主神功盖世,三路剑哪里够用?”他手一挥,七名弟子两进两退三不动,摆开七贤剑阵架势,将“刘参军披发跣足常载酒”、“阮仲容心开天籁破八音”、“王濬冲哀毁骨立自情钟”三路剑法补全,正是三攻三守一绝杀,虞舜卿以一路清风竹林剑总领剑阵,当真是如同竹枝横斜,酒狂四舞,上下三路再无空隙。苏旷刚才一拖已经瞧准位置,脚下正是他掷矛之地,他足尖一钩矛鐏,长矛挑起一道雪幕,铮铮两声撞开两柄剑一飞冲天,苏旷跟着矛身一跃而起,半空中迎上长矛,左足踏右足勾,要借着这两样兵器,玩一把拿手好戏高空凌击。只是他人在最高处,正要半空转势,忽然大叫一声:“大家快跑--”虞舜卿这个不悦啊,你人没下来我跑什么跑。…奇…柳衔杯却不笨,打个手势抱起天笑扭头就跑--庄梦蝶在雪山上勉强选了一块平地,背后是岩石积雪,他们看不清上坡事态,而苏旷跳起来的高度正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当口能让他失声惊呼的,只有一件事--雪崩。…书…苏旷确实震惊,他第一次看见这样场面,远远高坡上,似乎有一匹数十丈的高头大马冲破雪雾而来,他跃起到落下的片刻间,那雪马已经化作半壁山的千军万马,昆仑山只是小小地摇一摇脊背,他们就立即变成了汪洋大海之中的几只蜉蝣。…网…谁也不是白痴,见柳衔杯这么惊慌失色的一跑都知道要命的事情来了,虞舜卿也不管什么七贤八卦,跟着也跑,原本是比武艺的,立刻就成了比轻功的,只有天颜一个人不肯走,冲过去扶起庄梦蝶:“走--”庄梦蝶摇摇头,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经看上去像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这正是他一生的梦,四野无人,冰清玉洁的死亡。这是苏旷此生最快的一次出手--他飞也似解开那群优门弟子的穴道,然后发觉他们也是一个都不肯走,自顾自地守在庄梦蝶周围。苏旷管不了这许多,拉起天颜:“随他们去,快--”天颜奋力一振:“我答应他要为他吹阳关三叠,算是送他一程。”来不及了,身后的岩石似乎都在摇晃,巨大的充斥天地的轰鸣声像是天宫和地府在一起呐喊,这时候跑也跑不出去,他们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身后那块巨石和脚下岩石构架的死角。“贴着岩壁--”苏旷只来得及说出最后四个字,头顶第一块巨屋一样的雪块被巨力推落,砸在面前不远处的雪面上,落点前五丈处裂开条大缝,冰雪和碎石像是火山熔浆一样暴起,再然后没有人敢睁眼看了。天颜常常听说“天上下刀子”,现在才算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觉得头上有刀在剜,手上有刀在剜,整个脊背都在被千刀万剐,巨大的力量在拽着她往下落,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指尖和脚尖上,这时候一只手扯扯她的足踝,意思是--趴下。天颜不敢,她甚至有了种幻觉,自己好像是贴在绝壁上,一松手就会落下万劫不复的深渊。那只手不客气了,在她膝弯一敲,天颜尖叫一声倒下来,然后身体被接住,雪涌进咽喉,她想要咳嗽,但立即被捂住嘴,那只手在她耳边微微用力,意思是--忍着。俯卧下来之后冲力果然少了很多,天颜捂着口鼻,刺骨的寒气从手缝渗入鼻腔,然后很快被雪埋住,后背传来一波又一波的撞击力,撞击渐渐小了,然后重压渐渐增剧,她不在乎,她知道这座岩壁的高度,只要这块巨石顶住了冲击,她就一定可以沿着石壁爬出去。但就在此时,岩石似乎也抖了一抖。“别怕”,一个同样闷在手掌里的声音:“有人走过去了。”这个人一定对自己的轻功有绝对自信,才敢在这个时候就进入雪崩区。但这块岩石想必真的已经松动了,这种千钧一发的当口,谁敢攀着它往上爬?岩石不再动,头顶上却传来微微颤抖,过了一盏茶功夫,震动就已经很明显,苏旷笑了:“赌东道,十两银子,你猜来的是谁?”“我哥。”天颜不假思索,血浓于水,这个时候敢来救人的一定是亲人。苏旷比她更自信:“记得十两银子--我赌丁桀。”天颜将信将疑,就在这时,一个东西捣了捣她的屁股,像是很疑惑,又捣捣。天颜艰难地伸过手,抓住那玩意儿--是长枪的枪柄,她紧紧抓住,然后就像个大萝卜一样被慢慢拔了出来。她立即明白这十两银子为什么输得这么笃定,上峰依旧有大块小块的雪片裹着干雪粒冲进这条雪道,下坡处白浪云海一般缥缈,简直无法想象这股雪势冲到山脚会是怎么样的惊天动地。天颜想要站起来,但觉得脚下的积雪还在向下滑落,她几个翻滚,站稳了身子。“你武功很好。”丁桀手不能停,他在用一个四尺宽七尺长的细爬犁推雪,推得很艰难--他足下也是雪堆,没有着力之处,每一次使力都会让自己深陷雪中,再费力按着爬犁钻出来。他在挖坑,而余雪在填坑。天颜二话不说,动手帮忙。丁桀很是赞赏,这姑娘年纪虽然小,但功夫底子扎实,且不惊不怕,一身是伤立即能动手,他笑问:“姑娘颇有几分侠气,你是哪个门派的?”“丁帮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见过。”罢了,丁桀这样的人能记住谁?天颜安慰自己,继续奋力挖掘,她想再见见那个庄梦蝶,她觉得一个人用一辈子做一个梦,有权利做完他。雪里伸出一只手,摇摇,比划了一下“十”,丁桀微笑:“这位仁兄有点意思。”有意思的事情在后面呢,天颜抿嘴笑了笑,看着丁桀握住那只手,用力一提,苏旷借力而起,轻轻巧巧落在雪上。“好功夫。”丁桀由衷赞赏,大大方方让出半边爬犁:“下面还有多少人?”“不知道,我只管了我前头一个后头一个。”苏旷为丁桀这种先公后私的怀抱羞愧不已,可是单独会面的机会太难得,他还是问:“你来得好快?”“人命关天,能来快些,自然来快些。”他二人合力之下,那块地方很快被掘了出来,四个活口,不包括庄梦蝶。天颜啊的一声喊,回头就要往外挖。“没用的。”苏旷抓住她胳膊:“如果不在这里,按刚才的架势,早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天颜重重叹了一口气:“愿蝶君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世子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我也希望他没这个机会。”“你怎么这么冷血?”天颜怒了,“你没有见过他们的梦,你不知道世子和--”“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我知道的是那位世子最后一次拱手河山的时候,扣着粮饷和西域诸国谈判,那时候我们兄弟正在疆场上卖命,北庭军无马无粮恶战一场,死了五万人,不算伤残,要不是红山马匪出来送粮,恐怕是全军覆没,凭什么?凭那些少年长得不够美?”苏旷尽可能控制情绪,但嗓门还是越来越响:“真不爱江山,二十年前就应该滚,这大好河山,有的是大好男儿愿意护着它。”“别大声,小心再雪崩。”丁桀走过来,一把握住苏旷肩膀:“这位兄弟所言深合我意,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只要稍在百姓身上用点心思,何须我辈弄武?”苏旷被他拍得目瞪口呆:“你……你刚才喊我什么?丁桀,你别开玩笑。”“一见如故,一时错口,兄台莫怪。”丁桀笑呵呵伸出一只手:“请教仁兄尊姓大名?”远处,虞舜卿已经带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赶来,苏旷差点连汗都急出来,一把抓住丁桀胸口衣襟:“丁桀,有什么你透个风声,你这样我一个人撑不住。”丁桀眼里是温和与宽容,好像丝毫不以为意:“我们……见过?”“丁帮主--截住他--”虞舜卿一路飞奔,丁桀在这里,丁桀居然在这里!他长吼,也顾不得会不会再雪崩:“他是魔教教主!”苏旷的手慢慢松开了,但丁桀一把握住他手腕:“真的?”久违了,骄傲而彬彬有礼的神色,明亮而嫉恶如仇的目光--苏旷渐渐放松,好你个丁桀,好你个见招拆招啊!他一记小缠拿,丁桀就势缠腕,两人几个推手,手腕依旧扣在一起,这个人记性不好,功夫可没落下,苏旷不敢回头:“走啊!”天颜如梦初醒,临走时把长帛往苏旷左手一放:“给你兵刃--”丁桀满是惋惜:“可惜,可惜,你这样的人物,究竟为何要坠入魔道?”“你问我?”苏旷终究还是甩开丁桀,后退一步。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举目间却仿佛四海无人,苏旷有点想笑--天颜真够义气,手里结结实实的两丈白绫,正好可以用来上吊。第十七章 相逢岂应不识风很急,也很大,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是天地间憋着的一口气,凌厉,永恒,匆匆。“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手,我就要跑了。”这一回苏旷的说笑显然没有什么效果,丁桀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苏旷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好像看见了十年前的丁桀,像是一块剖石而出的美玉,一柄脱胎试刃的宝剑,眉梢眼角,全是锐气,举手投足,不可一世。丁桀缓缓抚摩着袖中刀柄:“你跑不了。”“无趣,哪个还怕了你不成?”苏旷说得是豪气如云,跑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喊出那个“怕”字的时候手中长帛正卷在一名看客腿上,尽力向丁桀一扔,借着那股力道人急掠而起,纷纷扬扬的,一蓬细如牛毛的不知什么暗器四射开来,几个人挥兵刃去格,才发觉不过是皮袍上的大毛而已。丁桀确实没有料到这位教主有这么无赖,一招不过,扭头就跑--苏旷人在半空,那条长帛小白龙似的翻江倒海那么一搅,身边空出了那么三四尺地来--丁桀只是冷笑,管他什么教主,跳起来总要落地,难不成他还能长了翅膀飞了?但就在苏旷跳起来的同时,一道黑影急下而至,从那块岩石边缘飞出,带起漫漫扬雪,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虹线,正好接住落下的苏旷,两股斜冲直落的力道叠加在一起,成就一个完美的速度,多数人只来得及听见风中一声呼啸,雪上一道长痕,只有几个眼力极好的,才看清楚那是一具双竹板的雪爬犁--动手过招难免有伤者,这本是昆仑派运送受伤武人备用之物,在几个坡势和缓的地方配了几副。那个闯阵救人的着实是个聪明人,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雪山。接着第二道风驰电掣的黑影也闪了出去--丁桀也踏上了他用来掘雪的那具爬犁,内力催动之下,迅猛不让前者。“南枝,漂亮!”“好说,好说。”“左转,甩开他。”“你甩一个给我看看?”沈南枝几乎是趴在爬犁上,这薄薄的两片竹板像是有了生命,冲过大大小小的雪丘,纵、横、驰、骋,吐着白沫,痉挛着,亢奋着,咆哮着,简直不像是人力可以控制的。“抓稳了!”爬犁沿着雪崩卷出的大道,又一次飞过一座小小山丘时,苏旷单手扣着缝隙,整个身躯蛇般的一扭,双腿在半空一弹一伸,到竹犁再落地时,方向已经有了些许变化,苏旷得意地笑:“你看我们合在一块儿,像不像玄武?”“玄武?”沈南枝这才反应过来苏旷笑话她趴着像个乌龟,忍着怒火:“喂,那头白虎追来了--他还真是自信,就这么笃定我们奈何不了他?”他们这一逃一追,已经把后面人拉开很远,任谁也不可能真的在这千丈大山上踏雪无痕,深一脚浅一脚,速度之差不可以毫厘计。看来丁桀确实是忘了,他追得志在必得,可是根本就没弄清楚他在追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敌人。苏旷被一言提醒,暗叫一声惭愧,真被丁桀从山上一口气撵到山下去,这面子可丢大了,他拍拍沈南枝后背,“准备好?一,二,三,走--”他们俩一起跃起来,足心对着足心当空一蹬,苏旷已经折返回头,扑向丁桀。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丁桀又要控制足下爬犁,又要面对迎面而来的苏旷,到起身出手的时候,已经差了片刻--苏旷要的就是这个先机。他双掌全出,这种凌空而下、朴实无华的招数,根本就不留后路,空门全出,只应该在恃强凌弱的时候发出致命一击,丁桀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敢有人用这种招式对付自己。他的双掌迎了上去,然后左腕一紧--依旧是小擒拿的入门招式,简简单单的金丝缠腕。丁桀一声冷笑,一边左掌内带,一边右手如法炮制,缠扣苏旷左手--但他手里一轻,整个左臂已经被苏旷连冲带拧地卸下关节,食指中指顺臂而上,扣在在他左颈动脉上:“喂,你真的连我只有一只手都忘了?”丁桀看着手里一只惟妙惟肖的假手,劈手向后一砸,刚要硬扛着站起来,苏旷手上加了三分力气:“你没机会,你虽然不记得我,你的功夫我可是刻骨铭心。”沈南枝被这一蹬踢出去老远,哼哼唧唧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过来:“苏旷,你拿他怎么办?”“苏旷?”丁桀眼里有一丝闪烁:“你是……十年前找过我那个苏旷?”十年前?苏旷回过头,看见沈南枝的眼睛里是一样的错愕惊诧--是了,难怪他兴致勃勃地要见识“胡家父子”,难怪他无忧无虑善恶分明,什么都可以伪装,但是这种清澈单纯的少年的眼神,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你究竟忘了多少?”苏旷一把抓住他:“孙云平你还记不记得?周野呢?戴行云呢?段卓然呢?左风眠呢?”丁桀眼里有警惕:“你怎么会认得卓然和风眠?”他提到“卓然”的时候,好像提起一个家乡的好朋友,轻快而亲昵--那一定不是一个已经往生的朋友。苏旷哑然失笑,看来他并不是被洗去了十年的时光,只是抽走了所有的痛苦,迷惘,和思索。他现在要面对的是昔年的天才少年丁桀了--即使落在所谓“魔教教主”手里,也是丝毫没有畏惧,丁桀根本就不怕死,未及弱冠的少年又怎么会怕死?他们只会怕衰老和平凡。“左风眠是不是跟你上山来了?说!”苏旷急切之下手劲已经不轻,丁桀哼了一声,脱臼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满脸都是痛苦的不屑:“我本来还说你是明珠暗投,不想魔教中人果然不可理喻,士可杀,不可辱。”苏旷放弃了,随手拍中他穴道,一对一抬,接上了他手臂--我这也叫辱你?这个叫做: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弄疼你了,你他妈的当初怎么修理我的?沈南枝在他身边坐下,“苏旷,我们走吧。柳衔杯没有你想的那么够意思,看见丁桀冲你来了,他直奔玉宫救他三弟去了……魔教归魔教,正道归正道,既然丁桀能忘,你也干脆当不知道得了。其实他这样有什么不好,很快乐,不是吗?”“屁。”苏旷也不知道是懒得看丁桀还是不敢看他:“眼看着就而立之年了,装什么少年郎?我认识的那个阿桀,不是这样的--南枝,优门里还有幸存的人,我猜这一定是差不多的什么幻术,我要去找他们。”“你疯了?他们现在在那一群人手里。”沈南枝激动起来:“你何必代丁桀做决定,非要把他变成你想看见的样子?”“我……”苏旷猛转过头去,丁桀内力不错,这些年的风霜磨砺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看起来真的阳光而且活泼,唇红齿白,鲜明地愤怒。爰得萱草?何以解忧?他们都曾经在低迷时这么哼哼过,现在好了,人家真的忘忧了。“有人上山来了!”沈南枝向下指,一列人,走得不慢,领头那个乌发微卷,低着头,腰带上弯刀明亮,是周野。苏旷学乖了,一指点中丁桀哑穴,顺手把他往雪堆里一塞,现在一切皆有可能,鬼知道周野是什么样的。周野也看见了苏旷,他迈开大步当先赶上:“你们怎么才走到这里?”打打斗斗一天的路,被这两具爬犁半个时辰冲下来。苏旷关切的:“周野,你没出事吧?”“这叫什么问候!”周野不满,浓眉一蹙:“风头都被你们魔教抢光了,路上碰见几拨人,嗷嗷叫着往山上冲,说是魔教重出江湖,还多了个年轻的教主--我就估计是你扶正了。”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但笑得很是爽朗:“怎么了苏教主?愁眉苦脸的,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哥哥我开心开心?”苏旷反手把丁桀拽了出来:“请吧。”“你敢伤他!”周野勃然变色,拔刀就砍,“你变卦了!”苏旷知道他非来这手不可,仰面避过:“你跟他叙叙旧吧,我们相识日浅,我也测不出他脑子坏到什么地步了。”他随手摘下周野腰间酒囊,退出十步开外,坐下,笑嘻嘻地灌下一口烈酒去。他喝得慢而凶狠,每一口咽下,似乎要冲开胸中块垒。他看着周野平静到惊诧,惊诧到咆哮,咆哮到无可奈何,他几乎是跪在丁桀面前:“阿桀!洛阳城里三万人不会都洗过脑!你这样怎么回去,你怎么回去啊!”周野不会明白,丁桀无论怎么做,都已经回不去了。一口,一口,再一口,他们是跟随着那个在美人肩山窝里遥望星空的丁桀走到这里的,接下去的路,怎么走?“苏旷,怎么办?”周野走过来,夺过酒袋,也是一样的一大口。酒是极烈的烧刀子,本来是预备对付山上寒气的,但就被两个人这么传来传去,慢慢喝干,周野的眼睛有点发红:“我猜到是谁了。”“我知道。”“你知道不早说!”“我知道她不对劲,可没想到这样。”苏旷皱眉:“我之前是一个捕快,干我们这行,到了最后的时候,实在没有证据,就要赌一把,有时候你站在一个在幕后操纵者的身后,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你猜不透他的动机,可你就是知道他有个什么目标……这一路上左风眠就给我这种感觉,总觉得她说得很少,也没有做什么,但是她一出现,整个事情就变得不可逆转,我一直在想,她要什么?权力?武功?财富?都不是,即便是丁桀,她好像也没有特别去抓住的欲望。现在我知道了。”周野也知道了:“她要的是……过去?可她怎么做到的?”“这个得问她,或者问你--你临走的时候,什么样子?丁桀答应过我不会带左风眠上山,一定是在山下就有了变故。”“没什么特别的。”周野想想:“那天他看了你很久,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啦,大概想说声谢谢,又说不出口那种。然后他就叫我第二天动身,再然后忽然决定收孙云平做徒弟,再然后……我想到一点不对,去找他,但是发现他去找风眠了,风眠在哭,痛哭。我想风眠也很苦,没打搅他们。”苏旷眼里有光一闪:“你想到什么不对?”周野有点窘迫:“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柳衔杯制住她,她身子底下在流血?我本来以为是孩子出事,后来一搭她的脉,诡异得很,好像是既有喜脉,又在月事里……”“月事?”苏旷急道:“你为什么不说?”“女人的事情我怎么懂?”周野脸都快红了:“我又没给几个孕妇搭过脉,乱七八糟的什么脉象没可能?丁桀不是在那儿,有什么事情她自然会和丁桀说。”苏旷慢慢摇头:“那个孩子不是丁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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