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26

一句话让周野偃旗息鼓,他是副帮主,所作所为就叫做内讧,别人管不了,只能按照帮规行事;他一旦不是那个副帮主,扔了帮规之后,江湖依旧是有规矩的,只要有一名丐帮弟子死在他手里,这就已经不再是家务事,而是以邪乱正。“岁寒三友退隐江湖三十年,结果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为什么?周野你我二十年兄弟,结局也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又是为什么?是我姓丁的八字不好么?”丁桀环视一周:“今天我想请各位先把丐帮和银沙教放一放,这门派恩怨事情纠缠起来就像是两条麻线,越缠越乱,越缠越紧,缠到最后就是死结。就算是想要一刀砍断,至少要先把死结找出来。柳二先生,你这个结是打在我这里了,你愿不愿意理一理?”柳衔杯摇摇头:“结在何处,你我心知肚明,我大哥昔年是扬州武林的领袖,三弟是汪振衣的师弟,正邪不两立,恐怕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山头不变,讨论歌子也没什么意思。”“那咱们就闹闹这个山头,正邪何人仲裁?门派何人划分?”丁桀的声音里带着诱惑:“方今天下,有如春冰,下面暗流涌动,上头铁板一块,你我之间打打杀杀,不过是给一群江湖闲人加些笑料谈资,又有什么意思?你同我合作,不仅可以救出袁三爷,银沙教也可以光明正大,涉足武林。只是我有言在先,雪山之会一了,洛阳城里的生死帐,咱们非算不可。”“难道说丐帮帮主要和昆仑为敌?”柳衔杯来了兴趣,“你想怎么玩?”“柳二先生既然今天能到这里,想必对雪山之会也有谋算,你们只管继续,但要记着,依足了昆仑的规矩,兵不血刃,不出人命。”丁桀道:“只要魔教一路走到冰湖,必成众矢之的,昆仑式微,少林自乱,想必匡扶正道的重任会落在我肩上,届时我们联手,昭告天下……”“你在开玩笑。”柳衔杯手下这群魔教中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敌明我暗,不按章法,防不胜防,一旦从暗影里转到明面上,那就势必要以自己所短,攻敌人所长,不用说什么天下群雄,丁桀这一关他们就过不去。柳衔杯摇头:“霍少主在或许还有可能,眼下决计不成,我们可能连冰湖都走不到。”“听我说完。”丁桀指了指苏旷:“周野会暗中相助,我也会暗中相助,再有,这个人交给你们。”况年来一直没有说话,闻言一惊:“什么?”“他答允我了。”丁桀笑得神秘:“他的功夫你们有数,又是霍瀛洲视如己出的传人的绯闻密友,马马虎虎也可以算作你们一家人。”况年来大惑不解:“小苏你怎么想?”[WWW。WRSHU。COM]苏旷懒洋洋靠在角落:“这个人在侠义道熬了这么多年,说的自然有道理。以丁桀的名望地位,确实越晚出手越好。虽然当今江湖武功上强过我的人不少,但那些人多半不会来昆仑,耄宿前辈乐得颐养天年,几个出名的游侠根本懒得掺合进门派纠纷;来的人也多半瞻前顾后,魔教闹腾的时候在三十年前,得罪的不过几家,嘴里嚷嚷人人得而诛之是一回事,是不是人人都肯拼命是另一回事。而且只要丁桀不动,他们就一定会观望,丁桀翻台太早,反而容易让大家同仇敌忾起来。咱们加一起能带上山的,不过三五十人,能翻什么风浪?想赢,就要摸透他们的心思。这个机会好就好在一群人扎堆,扎堆就会求稳,求稳就会多想,多想就一定会少动手,再互相猜忌一番提防提防,拉拉后腿吵吵架,我们才有机会。”况年来急了:“我不是问你这个。”苏旷笑了:“我知道,泡叔疼我。”况年来正色:“你想清楚了?非要趟这趟浑水?”苏旷看看丁桀直乐:“有些人天生擅长拉人下水,怎么无赖怎么来,那有什么办法?”丁桀脸皮也厚,不动声色:“你不用管他怎么答应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总而言之这个人交给你们,至于怎么合作,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好在苏旷跟你们走,沈姑娘想必也会一起--”“丁帮主啊,你还真是算无遗漏。我刚刚还觉着能列席旁听很了不起,没想到你早就连我也算进去了。”沈南枝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自己,笑出来:“不过既然他去,我当然跟着凑凑热闹,见势不好拔腿就跑我还是会的。”丁桀左右看看:“各位觉得如何?”柳衔杯迟疑:“冒险了,若是不成呢?”“银沙教远处海角,不会伤了元气;我离开洛阳时早已宣告辞去帮主一职……到时候自然撇清关系,他们对老戴也无计可施。周野你把大部留在盐湖,至于你,有什么闪失,全当是洛阳城里我亲自下手。”丁桀嘴角露出一抹笑:“自古以来,开赌必定有输有赢,给后来人留个样子也不错,这里全是亡命之徒,几条命的事情,没什么舍不得的。”柳衔杯倒吸一口冷气,丁桀做事实在是天生的赌徒,他远在筹划之际就自断退路,然后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押上去--最可怕的是,他算得很准,知道他们必定会愿意跟着押上这一注。“丁桀,我凭什么信你们?你们要是沆瀣一气,把我们一网打尽呢?”柳衔杯已经动心。“有时候下注只能靠胆量。”丁桀的眼睛变得深邃但又精光闪闪,远不像先前迷茫恍惚的样子:“我本来大可以好好做我的帮主,你又不是霍瀛洲,几个所谓的魔教余孽,不值得我费这么大周章,是不是?”柳衔杯看了看况年来,双双点头:“赌了。”周野一笑:“连苏旷这种不沾边的都赌了,我跟了。”“好极了,我们分批走。苏旷你们先行一步,周野你带人另走一条路,我会在这儿等着,等你们走得差不多了再上山,免得那些前辈逼着咱们提前碰面。按照规矩,我会挑明身份直上昆仑玉宫,做足了安排等你们--记着,在冰湖之前,我们势不两立,尽可能连面都不要碰,遇到什么,各自见招拆招吧。”丁桀看看苏旷,颇有深意:“你说还有两个条件,要等事情谈妥了再开出来,是什么?”苏旷道:“第一条,如果事情成了,前仇旧恨爱怎么私了都可以,柳二叔你不能再开衅端。”柳衔杯点点头:“说第二条吧。”“第二,到此为止,左风眠不能再往昆仑走半步,更不能带她上山,丁桀,你和周野也不准向她吐露半句口风,总之这件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她身子也不大好,山上又危险,带她上山对她没好处,是不是?”丁桀皱着眉头:“我原本也没有拉她下水的意思。但是苏旷你未免太多心,就这个你也要当回事的提出来?”苏旷不予置答:“你左一个愿望右一个梦想的,我跟你还价了没有?”丁桀长长叹口气:“答应你。”“既然如此,夜长梦多,我们不便在此久留,泡叔、柳二叔,我们路上商量。”苏旷站起身来就向外走,一众人跟了出去。丁桀一直站着,没有道别,只是远远目送,良久一叹:“遇真名士可立雪,逢大英雄当执鞭。”雪下得又急又紧,远山如美人香肩,近野似壮士胸怀,天公用墨大写意,天地间处处留白。周野挠挠头--他扪心自问是个很够义气的人,但朋友就是朋友,不是死士,他一个在侠义道扬名立万十几年的人,不管为了什么,绝对做不到加入魔教,良心上过不去,面子上过不去,以后的路也走不下去。。丁桀一转身:“周野,三炷香一杯酒,给我开个堂口,烦你为辅,我要收徒。”周野一惊,丁桀收徒,这可不是小事,他四下看看:“帮主,你要收什么人?”丁桀招手:“孙云平,你来。”礼不可废,三炷香一杯酒,是开堂收徒最简易的仪式,周野站在丁桀身侧,朗声道:“江湖诸道,师承第一,择师不谨,贻误终身;择徒不严,百艺失训。孙云平,无规矩不成方圆,既入师门,宽厚严苛俱是你幸,我辈习武之人,事师犹胜事父,打须认,罚须领,有事弟子服其劳,叛师者必为天下笑,弑师者路人皆可诛之;身为开山弟子,身负门户之责,若有师弟师妹,当代师赏罚教诲,手足骨肉视之,你可明白?”“弟子明白。”“一拜三光,二拜四方,三拜人间诸道,四拜我武维扬,五拜师门诸祖,六拜同道前贤,七拜师兄,八拜师姊,九拜成师徒礼--”许多人都在默默观看,这是江湖中最基本的伦理,千百年来,薪火相传,不绝如缕。孙云平抬头,这几个月的事情真像梦一样,他看着丁桀,昔日不敢奢求接近的丁桀,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好容易喊出一声:“师父。”“明日起,我先传你一套口诀,学多少是你的造化。”丁桀伸手拉起他来:“三日后你替我送一封信回洛阳。”他又走过周野身边,轻轻抱了抱他的肩:“阿野,这些年公事公办,多少伤了兄弟情分,别往心里去。卓然不在了,你们各自保重。”周野十年来没见过丁桀抒情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在他印象里,自从丁桀接掌帮主职位,喊他“阿野”的,就只有卓然和风眠。如今只剩下风眠一个人。少年时节,每个人都知道风眠喜欢的是丁桀,但丁桀总是离她远远的,而且是越来越远。周野看着那个小姑娘慢慢长大,无数次听着她哭着抱怨“死丁桀”,直到再也不会撒娇,睁着眼睛看着远方。她负气嫁了,丁桀就这么看着她嫁了,然后自然而然离她更远,朋友妻不可戏,丁桀知道分寸。周野也知道分寸,可是总舵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左风眠不仅仅是戴夫人,丐帮需要这么一个细心妥帖的女人处理一应琐碎,又有谁比老帮主的义女更知根知底呢?周野在总舵呆着,戴行云看他不顺眼,周野跑出去买了宅子,戴行云又说他没有丐帮子弟本色--周野觉得他给戴行云留足面子,戴行云根本就是挑不出丁桀的错,拿他发火。终于有一次,他大醉酩酊,当同样醉眼迷离的左风眠冲进来抱着他脖子的时候,他不想再给任何人留面子……他不后悔,更不害怕,他正常健康而且精力充沛,更愿意带着心上人远走天涯,但是,唾液相连肌肤融蜡的时候,左风眠迷迷糊糊地喊着,死丁桀。那是唯一的一次,在八个月前。可是三个多月前,段卓然随手一拉左风眠,然后惊呼,风眠你有喜了?和一堆内家高手朝夕相处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随便是谁都可以一把摸出喜脉来。开始周野还摸不准--左风眠嫁了五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多少心知肚明,二十年前戴行云去救蒸锅里的小丁桀的时候,受过“重伤”。当然,伤好了也有可能,但是“伤好了”,老戴不至于天天一脸愠色。他愠色不愠色周野也懒得管,直到有一天周野发现,这愠色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连这种事都不敢找丁桀,来欺负自己--周野觉得戴行云不是怯懦而是恶心。可是丁桀的反应也太自然了一点,周野又摸不准了,会不会是老戴过于没自信?这种事情又不带互相问的,又不带没事自己冲上门说,你别误会,你媳妇怀孕不干我的事。周野一开始怄火怄得发疯,但慢慢反倒捉弄起戴行云来,没种问就拉倒,自己瞎琢磨去!确切地说,直到他看见狼群中的左风眠跟着丁桀,才恍然大悟--敝帮丁帮主不动声色的涵养,那真不是吹的。有时候他甚至有点憎恶自己的卑贱--全力以赴地逃开丐帮,但逃不开丁桀;全力以赴地和风眠保持距离,但一颗心总绕在她身上。看着丁桀走远,周野犹豫,要不要追过去告诉他,刚才风眠的脉相实在奇怪……这时风中隐隐传来左风眠的啜泣声,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强自忍耐的抽噎嚎啕。周野作罢,人家两个人的事情,自己总会解决的,还是莫要自作多情的好。第十四章 几人为我怒入幽冥组织开会是门大学问,“天下英雄云集”这六个字听起来风光,做起来着实是苦不堪言。英雄帖发给谁,不发给谁,能不能找到人,找到了愿不愿来,来了吃什么住哪里……全是问题。昔年少林有位方丈脑子一热,非要在泰山开次武林大会,迄今还是名门正派告诫子弟的典例。泰山是什么样的山?是孙云平这样的人一夜可以来回五六次的山。众高手想上山抬腿就到,看烦了转身就走,有热闹又一头冲回去,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几位高僧又不能离开维持秩序,毕竟络绎不绝的有拜谒东道主点卯的。而低辈份僧人根本没法维持秩序,都是江湖人谁听谁的?难不成故友重逢喝两杯酒还要个大师压阵?再有仇人相见门派纠葛,还时不时闹出事来,而且一闹就不是小事--英雄贴上可以注明开会的人数,但是人家乐意带着弟子下属游游泰山你总管不着,门派恩怨这种事情又不是说书里两军对垒各上一员大将,三句不和就要群殴,人带少了不免有性命之忧……好容易勉强要开会了,又有五个诗人联袂上山来看日出--诗人们也有脾气,你开你的会,我联我的句,我是来看日出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凭什么让我走人?诗人们这一吵,樵夫和山民们也冲过来吵架,好家伙一夜睡醒漫山遍野都是带刀带剑的,我们过不过日子了?这么一闹大,地方官不出面不像话了,怎么说泰山也是皇帝封禅之所,这么牛鬼蛇神一通乱来太不像话--少林当然不会为了开会的地址和官府过不去,于是英雄大会最终没开成,大家满腹怨言各回各家,去成的、没去成的对少林都是怨怼不已。至于那位方丈究竟为什么要开会,他期间没机会提,之后没好意思再提,也就一直没人知道。昆仑雪山之会就好得多,要在二月二赶赴昆仑,就意味着要做好在一年最冷的时间穿越荒原雪山的准备,这样一来闲杂人等基本已经排除在外。再要一路顶风冒雪攀援三千丈高山,武功平平的连跟着走的体力都未必有,这样又把许多低辈新入门的弟子排除在外。至于再一口气打到冰湖,这非高手不可为。昔年天随子实在是个人才,雪山之会没什么繁文缛节,愿来则来,物竞天择,只靠着山河地理就足以设下屏障。这也是柳衔杯点将时非带冰雪四子不可的理由,银沙教中高手不少,但多半常年住在海南,忽然拉到昆仑山的寒风之中,武功必定要打一个很大折扣,反而不如这几个尚嫌青涩的少年。四人一母同胞,天笑使剑,天怒使刀,天颜使帛,天荡使链,互有长短,默契非常。柳衔杯甚至一度认为他们四人联手可以拿下丁桀。但是和周野过了一次招,柳衔杯觉得不对了,他们真刀实枪的拼战还是太少,一到紧要关头,就往往不知如何应变。柳衔杯自己毕竟已经老了,支撑着他主动出击的是仇恨,仇恨会让人犀利,也会让人偏执;况年来更不用提,他连仇恨都没有那么强烈。他们确实很需要一个苏旷这样的人。“左风眠吗?那最好解决了,抓过来洗剥干净放在锅里,逼着她喝下一大罐子油盐酱醋,然后大火炖,小火蒸,啧啧,这一整天下来,她肚里的小崽子就入了味儿,那是人间极品,你们想不想试试?”天颜恶狠狠对苏旷说,绘声绘色,嘴角都快要留下口水来,“怎么啦,既然是我们魔教的人,连吃个人都不敢?”这大概已经是一路上第七次挑衅了,天颜正处在那种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是个小妖女的阶段,一说到杀人就两眼放光,想象中的数字一次比一次大,“手段”也是一次比一次残忍。隆冬为荒原罩上一层硬硬的雪壳,积雪的表面已经冻得结实如冰,一脚踩陷,可以看见断面上一层雪一层沙,千层酥一般重重叠叠堆起来,酱黑软白之间夹杂着蛋黄的箭头草和莓红的骆驼草,像一块大大的精致的宫廷点心。一行二十余人,除了苏、沈、况、柳四人,其余都是银沙教的新锐杀手。老江湖们早就学会了爱惜体力,每一步落下,正好踩碎雪壳又不至深陷;几个有自知之明的索性一步步踩实下去,拔脚出来;踏雪无痕的只有冰雪四子,而其中最活泼的,蹦来跳去的,就是天颜。不过说起来这姑娘的体力确实很好,半个月急行下来,没有一丝疲态,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紧走过这片“鬼地方”,找个人练练手。“瞧见前面树林了没有?我们今天晚上在那里歇脚。”苏旷指了指前方隐约的黑影。“什么时候才能到昆仑山啊!”天颜不耐烦:“我们又不是老百姓,为什么每天要歇这么久?”一行人笑起来,苏旷解释:“我们在三天前就进入昆仑山地界,一直在往高处走,不出意外,七天后会到青天峰脚下。前面进入林地之后,走青海南路和走河西走廊的大概要慢慢汇合。切记,不许轻举妄动。”他不提“不许”二字还好,一提不许,天颜一溜烟向林地奔去,洒下一路哈哈大笑:“姑娘要方便方便,这可不算轻举妄动哈。”但她的身影,僵住了。六具冻僵的尸体躺在雪地中,全是长枪一击毙命,其中两人被一柄丈八蛇矛穿胸而过,高树上还挂着一具,长剑横着穿喉而过,鲜血沿着剑穗冻成红色冰凌。“是皖南行商胡氏,怪了,怎么会有人对他们下手?”苏旷拍了拍天颜的肩:“你没事吧?”“当然没事……怎么会有事!”天颜反应过来,很是为自己的失态羞愧,自顾自向前走--扑面就是枞树上一具尸体,长枪枪尖从树后穿过,从下颚刺了出来,整张脸扭曲的不成样子,大张的嘴几乎占据面孔的一半--那具尸体也已经冻僵,嘴里甚至有了薄薄的积雪。天颜捂住嘴,把一声尖叫咽回肚子,但是整个脊背不受控制得颤抖起来。她猛地扭过头,正看见柳衔杯的脸,柳衔杯硬生生把她又转了回去,按着后颈向前一推:“怎么,这就受不住了?”天颜一个踉跄,但是宁死也不肯和那具尸体脸贴脸,伸手一扶,手掌正按在血红的树干上,她那一声尖叫终于忍不住,自己捂住自己的嘴,但一想到这手刚刚碰过什么,差点吐出来。这个刚才还宣称要活煮了孕妇的女孩子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她盯着自己的右手,恨不得把它剁下来,弯腰一把一把抓着雪块洗手,但是在又一次抓到了僵直五指的时候,什么也顾不上,惨叫了一声。苏旷这叫一个无奈,柳衔杯说得不错,冰雪四子必须尽快进入实战状态,不然别说挑大梁,要不要分人手出来照顾还是个问题。他伸臂环住天颜的肩头,带到枞树边,轻轻把她的身子扶正,尽可能温和:“来,姑娘,你看着他,回望崖上应该教过你们辨尸之术,瞧出什么来没有?”身后的人有着天生让人镇静的力量,天颜的呼吸依旧急促,但她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他双手五指指根上都有老茧,他是使枪的,或者是矛,总之一定是个用重兵器的人。”“说的没错,皖南胡家祖先是武将,江湖上用马上重兵器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苏旷带着她,围着那棵碗口粗细的枞树慢慢走了一圈,“再看。”“这些人死得很奇怪,好像都是中毒了,把持不住兵刃,然后一击致命……只有这个人,这个人多逃了一段,可是不对!这树也不过这么粗,挡不住人,他……”天颜抬头,见苏旷赞许的目光,激动起来:“他这么靠在树上,几乎等于把整个后背让给敌人,树后那个一定是他的自己人!而且这个人也是使枪的!”“说得好,这个人不仅是使枪的,而且是胡家枪的正宗传人。”苏旷望着那具尸首,不禁的有些惋惜:“胡家做江湖买卖,常有江湖客得了大宗钱财寄存在他处,有的一放就是数十年。父辈收账,子辈清账,每年收三厘利息,临了账目清清楚楚,绝无错乱。小门小派有了难处,也是在胡家借账,一年五厘利,三十年内偿还皆可。这个人就是胡家大爷胡有道,为人极有信义,有一次江湖邂逅,我手紧得很,他连认都不认得我就随手借了三十两纹银,七年之后见面,他第一句话就是跟我算账……仗义疏财倒不稀罕,但毫无市恩之心就难得了,没想到这样的人,最后竟是死在自己儿子手里。”天颜畏惧之心尽去,好胜之心激起,四下张望寻找蛛丝马迹:“你怎么知道?”“胡家大爷到了,大少爷就必然在家压阵,能在顷刻之间发起突袭的,也就只剩下二少爷一个人--皖南一代有传说,说是胡家二少爷本是一位神秘豪客寄存胡家,连同一笔富可敌国的财产--依我看,他恐怕也是信了这话,勾结外人,找父亲算帐来了。”苏旷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所见。天颜奇怪:“可是,如果真是那个二少爷动手,不至于把胡家尸体就这么摆着……他不怕别人看出胡家枪?”苏旷放开手:“这就是最关键的一点。这位二少爷没机会掩埋尸首了,你猜猜,他在哪里?”天颜恍然大悟,一指树枝上尸体:“那一个!只有他死在剑下……还有,每个人都中毒了,只有他还能窜上树去!”“这就对了。”柳衔杯没有挑错人,这个女孩子确实聪明,苏旷指了指树枝:“你想,正常人要是被围,哪有往树上跑的,那不是给人当活靶子?除非他早就知道身边全是毒烟,四下都有埋伏--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人嘴里一定有事先藏好的解药,可惜给他解药的人太狠,过河就拆桥,满地人都是死在胡家枪下,即使有外人看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天颜,你要不要亲手验证一下?”天颜解下长帛,信手一甩,卷住尸体平平落在地面,她好奇心占了上风,也不顾满地尸骸是恐怖还是俊美,伸手捏开那人的嘴巴,回头:“苏旷,你可以改行去做捕快了!”苏旷笑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些人是谁,我心里大概有个数,但是你猜,他们在哪儿?”天颜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划开面前尸体胸肌,皱眉:“以这个鬼天气……居然还没有完全冻透,也就是说,这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他们……他们?”她抬起头,已经完全相信了苏旷的推断。苏旷示意天色:“这些人如果是想要到昆仑试试手脚,就不会在这个地方闹这么大乱子,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对胡家下手,事情做成了,自然要赶回皖南,拿他们想拿的东西……天颜,你要是他们,什么时候动身?”没有几个人愿意摸黑赶路,天色既然已经晚了,自然会等到第二天黎明--天颜跳起来:“他们还在这附近!”“不错。”苏旷看着远处林间,微微笑起来:“我现在想知道的,就是大别山云烟门几位当家的到底决定了没有,要不要向我们这拨人下手。”“阁下好辣的眼。”树丛浓蔽处,走出一个身影,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烟管,左手上一粒黄铜戒子,戒面上冒着火苗,那人将火头对准烟管,半是威胁,半是和谈:“诸位是哪一家?皖南道上的事情,非要横插一杠子?”苏旷继续谆谆善诱:“天颜,你要学着点,这一招呢就叫做声东击西,这位仁兄看似询问,不过是拿点火吸引你的眼睛,云烟门诸位当家的早就动手了,咱们速度要快一点,沈姑娘固然是当世机关第一名家,用毒就未必在行,解毒就更不行。”他一指那个点火的,声音变得凌厉:“去,十招内给我拿下他,你一个人。”柳衔杯手里早扣了几枝磷火引路箭,天颜一出手,他正要发箭,苏旷伸手抽了出去,掂一掂,他抖手甩箭,黄昏沉暮里一道碧盈盈火光:“天笑,跟着火走!”“天怒,去!”“天荡,去!”他在瞬息间为冰雪四子找到了最强的喂招对象,这四个小家伙也根本不知道什么云烟门雨雾门,有机会动手那是再好不过。沈南枝却心里一惊,她本以为苏旷至少会问她一句,那是什么毒,要不要紧,能不能硬拼,而苏旷从头到尾甚至没有看她或者是柳衔杯一眼--从离开美人肩那一刻起,他好像就多少在压抑着暴躁,从前他是个果断的人,但绝对不是个武断的人。磷火引路箭一枚接一枚掷出,照亮了一道身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暗与暗的角逐之中,挑明了就是死亡,一道道尘封已久的利刃破夜而出,刀剑各自带着尖啸,银沙教这批年轻人将来都会敌人的噩梦,现在他们将第一次品尝鲜血的滋味,或者付出生命的代价。苏旷站得笔直,像杆枪,在寒风之中纹丝不动,他很少会用这样僵硬的姿势站立着,沈南枝叹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背,苏旷不受控制地就是一抖,像刚才的天颜一样。“第一次‘杀人’?”沈南枝没头没脑地问。苏旷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嘴唇,生怕喊出那个几乎快要变成口头禅的“住手”来。。沈南枝歪头去看苏旷的脸色,骤然发觉这个人有一点像丁桀了,也不知是不是寒夜的缘故,那种平时一看上去就温暖而且放心的神采急速褪色,但又远不是丁桀那种岩石一样的坚毅和冰冷--他根本没法适应这个计划,昔日那个多嘴多舌的苏旷正在内心深处感叹,你他妈有病了?沈南枝看得于心不忍:“云烟门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扛不住你歇歇,我来就好。”“你高估我了。”苏旷反而被刺激到,一跺脚,飞掠起来,掠过枞树。长枪听见了召唤,飞进手中,在暗夜里拽出一道夺目的电,枪尖所指处,有人仓皇而起。苏旷展臂,身形优雅而从容地一转,如苍鹰翔食鸦鸟。夺,四指宽的长枪之刃撞上了黄铜的烟管,直将它钉入眼前人的咽喉之中。柳衔杯挥手,一枚又一枚磷火箭射出:“杀。”强弱和众寡的悬殊都太大,这已经是一场猎杀,好像只是一个刹那,黑暗中的恶魔被血腥气吸引,几乎是火光所到,血光立见。云烟门的人并不多,也并没有做好硬战的准备,人人都知道杀人者死的道理,可是没人想到,仅仅是片刻之后,就有忽如其来的陌生者执行死神的命令。一窝松鼠在惊恐中醒来,它们并不认得这群狠辣而迅捷的生物,只焦躁而战栗地死死守着过冬的松果--这时候一只手伸进来,动作比盛夏的蛇更快,夹起两枚松果,一挥--松鼠们目睹了短暂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它们赖以为生的食物发出破空的尖啸,钉入了一个人的额头,然后是每个丛林生物都熟悉的一刻,生命的光彩从那个人的眼睛里消失了。剩下的一枚松果被扔了回来,那个人猎手用一种他们不熟悉的语言说:“晚安。”斩尽杀绝,没有活口。况年来甚至没有出手的机会,他看见苏旷向他走来,想要招呼,但觉得已经不能再喊那个年轻人“小苏”--他飞身跃起的时候有着难以置信的速度,出手有着致命的精准,落地之后又变得无法接近。苏旷面无表情:“泡叔,你去穿胡有道的衣服。胡墨我来扮,皖南胡家露面不多,又素来不以武学称雄,只是诗礼传家,一路上不会有人找我们麻烦--趁着没人发现,我们冒名顶替混进去。”柳衔杯眼前一亮,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这个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发号施令:“诸位动手,把尸体埋了--天笑,你们兄妹四人把衣服也换一换,唉,没有的话就在泥里滚一滚,总之不到必要时刻,不必暴露身份。快快快,都别愣着,不都急着想杀人么?”柳衔杯不同意:“大家赶了一天路,稍稍休息片刻……”“前车之鉴。”苏旷指了指一地的尸体,意思已经很明白,这里是山林外缘,说不准就会碰见别家人马。,他不想再谦让:“泡叔,柳二叔,银沙教老的老少的少,多半都不熟悉北方,你们要是不介意,这一程我来领路。”柳衔杯点点头,连他也开始觉得不舒服,好像突然间少了点什么。第十五章 有翼守望天际隆冬的昆仑山麓大气低沉地起伏着,严寒令一切生命内敛,但依旧可以看见积雪下的小小雪兰花,树裂深处的一色苔绿,以及足以出卖一切的足迹--优雅的小小的狐的足迹,紧碎细密的鼠的足迹,还有些执着过冬的雀鸟的爪印。慢慢的,山林里开始留下外来客的痕迹,荆棘钩下的布条,几个脚印,然后就越来越密集,痕迹不但说明了那些人都做了些什么,甚至可以说清楚他们的身份。苏旷走得很谨慎,但绝对不慢,他在躲人,一看见别人的痕迹立刻转向。一路走得沉默,和山林进行交流并不需要语言,树干,鸟巢和冰雪下的水流如同这片山麓的掌纹,一切生灵的走向昭然若揭。留心观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黑色的长长马鬃被大鼠和雀鸟衔去修补巢穴,那是一匹应该在小桥流水处陪着才子扮风流的马,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冰原上活下去;积雪深坑里弃置了一顶软轿,随同滚出来的还有一尊鎏金麒麟乌云纹的香炉,压着一卷《尚书正义》,正翻到“呜乎!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的一页,想来这位好学不倦的君子后头的路是非“无逸”不可了。到了第二天,入林已深,明显可以感觉到山势已经拔高。一路上世家子弟早已经斯文扫地,江湖客的蛮劲发作出来,刀和火的痕迹四处可见,甚至发现了一头从冬眠中惊醒、被乱刀砍死的马熊。脚印开始错乱,有人已经辨不清方向,急躁得四下冲撞开来。第三天夜晚开始下雪,而且越来越大,风声如同昆仑山神的冷笑。苏旷不敢再连夜赶路,他们迅速在岩石凹裂处找到一个容身之所,沈南枝借着倒下的大树勉强拉起个篷子来,小心翼翼升起火。大家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四个孩子,裹着湿衣服就要睡去。大山的腹地,高原的冰雪,黑暗的极深处是昆仑山的咆哮,自亘古之前的洪荒便是如此,不知暴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知道它从极北处一路肆虐到花柳江南。“你这种人不说话不会闷死?”沈南枝向火焰中扔了一把安神的药粉,她决定要谈一谈。“没话可说。”“少来这套”,沈南枝靠近一点:“想什么呢?”“我应该想什么?想着我怎么变成一个你哥那样的杀手之王,白衣胜雪,见人先念诗,这人阴险,砍了;那个人恶毒,杀了;那个长得太丑,也顺便替天行道了。然后学学丁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总结一下就是永远不乐,先灭少林再灭昆仑,最后丐帮也不是玩意,大家集体了断,世界多太平啊。”苏旷蜷着一条腿,看向远方的霜雪乱舞,说得眉飞色舞。沈南枝受不了:“喂!你要是觉得我们不是朋友,可以直说。”苏旷笑得很怄气:“如果我说……好吧,只是如果,我在想,不知周野现在怎么样,他挑剩下的兄弟会送到哪儿去?怎么生活?丁桀上山会不会迷路?他的眼睛会不会再出问题?你这傻丫头跟着我们跑什么?你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他妈的--”他回头看看,声音压低:“柳衔杯带着四个小孩跑来替他报私仇,他算什么玩意啊!我还在想,这样的一场雪,能死多少人?我能不能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受伤,虽然咱们去青天峰捣石头的时候还得再打一架。”沈南枝笑了:“你放心,丁桀眼睛上那种明胶只有陨石上才能提炼出来,透水透气,又用许多明目药材泡过,只要他不闲着没事用手揉,就绝不会从眼里掉出来……可是这些挺像你平时想的,为什么是如果?”苏旷猛地扬起头:“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再这么想了。”沈南枝挪近了点:“你恨丁桀?”苏旷踢着石头:“我真心实意地觉得他做的是对的,我也确实敬佩他身上那种使命感。你看着你的兄弟抗着天,一个人撑得摇摇欲坠,你不可能不去和他站在一块儿。可是南枝,我烂泥扶不上墙,你说这么丑陋的江湖,我玩得挺开心的,被丁桀一说才觉得我应该愤怒。好,我也愤怒了,可是一会儿就没了,我的愤怒见不得真人,我的侠道还就是只有一臂之长,没出息吧?”“年轻人就是好,累得半死,还能撑着不睡。”况年来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扶着地面站起来,他确实老了,腰腿都不那么灵活,“你和丁桀那也叫兄弟?我们这种才叫兄弟,活在一起,死在一处,只有亲疏没有是非,要杀人一起动手,要下地狱也搭个伴走,一个人底线一破,三个人跟着一溃千里。”苏旷霍然站起:“泡叔,你这话什么意思?”况年来坐在他身边,伸手把他按下去,摸了摸他的头:“现在你是领路的,到了山上你是出手的,你说了算啊,这差不多就是半个少主了。咱们魔教教主啊,有邪气的,有霸气的,就是没有委屈到想哭的。小苏啊,你这个麻烦泡叔给你解决喽……不是想出去吗?出去吧,爱救谁救谁,小心点,没人就早回来,别跟你柳二叔说,他老了,很多事想不通。”苏旷脸微红,扭过脖子:“没有的事……我怎会、我只是、我哪里--谢谢!”他忽然顿住,兔子一样跳进黑茫茫的风雪之中。沈南枝望着况年来,不敢置信:“就这样?”况年来眼底沧桑之下是满满的暖意:“天生的没事找事,就这样。”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凌晨时分,雪霁。天还没亮,苏旷就清清嗓子,急急催促动身,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遇上什么。这小半夜显然大家都没休息好,尤其是少年人耐性有限,四子操着海南口音一路咒骂过去,想必是把昆仑山合派上下问候了一遍。趁着柳衔杯不备,苏旷偷偷在地面岩石上刻了个箭头,刻上标注:北。果然是不出所料,一路上尸体越来越多,多半是在暴风雪里耗尽体力冻死的,有人至死还握着火刀火石,有人则是喝干了身边烈酒取暖,醉倒之后再没醒来。靴子,帽子……甚至有人扔了兵刃,雪深处已可没腰,足迹中已经看不出轻功的花哨,拖沓的甚至爬行的痕迹一起指向一个地方--传说中的英雄之会。又一次休憩之后,冰雪四子快要对冰雪有阴影了,天颜跌跌撞撞扑过来吊着苏旷的胳膊:“还……还有多远?我不行了。”“瞧见那只鹰没有?”苏旷的手向上一指:“就在它下面。”这是他们连日来看见的第一只翱翔的禽鸟,它盘旋着上升,发出倨傲--倨傲--的长啸,万物沉睡的冬季里,只有昔日的王者守候天际,等待着春暖花开,众鸟归来。而后,他们看见了“山门”。准确的说,那是青天峰下数栋石屋,昆仑弟子们在这里守着,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歇歇脚,喝完暖酒,记下姓名,如果有难以支撑不愿登峰的,还可以在这儿留到开春。“泡叔”,苏旷把一杆长枪递了过去:“现在开始,你是我父亲。”“好……我是胡有道,对了,我家老二叫什么来着?”“胡墨,字砚山,功夫不怎么样,脑子进水非要用六十斤的丈八蛇矛。”苏旷举了举蛇矛,气不打一处来。石厅里已经满是人,不分老幼贵贱清一色灰头土脸,多数惊魂未定的围着火炉烤火,几个老江湖已经开始侃侃而谈这一路天气见闻,好像天大惊险都不过是小菜一碟。当皖南行商胡氏一家走进大厅的时候,不少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对行商的多少有点瞧不上,没想到胡家不仅来了,还浩浩荡荡的来了,胡大爷,二公子,掌柜的,还有丫鬟仆从……居然就这么风雪无阻、穿山越林地到了。“胡大爷远道而来,失迎,失迎。”昆仑掌门玉嶙峋之首徒狄飞白率众出迎,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笑容里就有了一点鄙夷,以胡家的能耐,居然能带出这么一票高手来……恐怕又是阿堵物的用处了吧。况年来在那里寒暄客套,苏旷一边跟着低眉垂眼,一边用余光四下打量--厅内悬挂不少条幅尺方一类,写得多半是什么适逢其会、我武维扬、侠道永昌之类的客套话,但落款处一个个名字触目惊心,名门大派几乎已经到齐,只剩下一个丐帮。本应悬挂中堂处留了一副空白对联,不用问,是留给少林和丐帮的,只是少林前来的达摩院首座慧言在接近墙角的地方,直接题墙留书四字:以武止戈。人群之中两个中年人眼光向这边瞟来,显然在议论他们。苏旷留神去听,只听一人道:“我听说胡有道花了这个数,昆仑才让他在墙上也留个字,哼哼,这年头不仅有花钱买官的,还有花钱闯江湖的,真是稀罕。”“昆仑此举,不嫌欠妥?”“诶--你有所不知,这次雪山之会花销不菲,昆仑总要找个冤大头不是?这土财主想来见见世面也没什么不好,偏生还买了一群打手,难不成真想上冰湖去?”“啧啧啧,人家财可通神,别说,他这笔银子可不是为自己花的,你想,他多大年纪了,还不为了那个不成材的儿子,你可不知他……”之后的声音完全低了下去,只时不时传出几声窃笑来。那边狄飞白还在殷勤劝茶,此地人多眼杂,多留一刻就多一分破绽,想那胡墨也是个偏狭的主,苏旷索性顿一顿手里丈八蛇矛:“爹爹,这里诸位大侠瞧我们也不顺眼,咱们还是早早上路,冰湖上见真章吧。”此言一出,人群中爆出一阵讥笑来。狄飞白涵养也真好,依旧是彬彬有礼:“二公子多虑了,这一路风雪,哪有继续赶路的道理,不如--”况年来转过脸,满眼都是慈父疼溺幼子的神情:“狄大侠,犬子一心想要长点见识,就由着他去吧,这昆仑山上也不是他撒野的地方,见过天高地厚他自然下山。我等这便告辞,咱们后会有期。”“也好,祝二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狄飞白早已觉得屈尊降贵,胡家要走他乐得轻松。他从袖中抽出英雄谱来,添上“皖南胡家,胡有道,镔铁点钢枪”字样,取出一枚杂青玉雕成的地珠叶子,双手奉上:“胡大爷,此乃信物,出了后门就是青天峰,一路上见玉可战,玉碎必须下山,江湖同道切磋讲究点到为止,胡爷心里有数。”“不错,不错,点到为止,兵不血刃,不然老夫还真不敢来了。”况年来这边拱手,在座的也没几个当他客气。狄飞白又笑:“还请胡爷赐下墨宝。昆仑雪山之会三十年才逢一度,我派后进子弟无缘得见,到此处也好开开眼界。”况年来搓搓手:“这个……岂敢呢?”狄飞白终究是忍不住嘴角一动,连身后几个随侍弟子都藏不住轻蔑,到了这儿还有什么好装?花了大票银子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块地方?狄飞白奉上笔墨,随口客套:“久闻皖南胡氏诗礼传家,我厅堂里正缺一副主联,不如胡大爷添上了吧!”这话狄飞白见人就让,谁也不会当真,况年来正要退却,苏旷扯扯他袖子:“爹,我们胡家世代侠商,助人无数,何尝负过天下人了?一个对子,怎就不能写?”这一句“何尝负过天下人”直让况年来胸口一阵血涌,他昔年号称广陵公子,自命侠义,琴剑风流,三十年来步步后退委曲求全,天下之人却从未放过他们兄弟三个。如今终于走到青天峰下,也不知道能走多久,活多久,兄弟三人可还有再见之日。再想想胡有道横尸荒野的下场,他看看手中笔,狂生故态翻涌而归,他一挽袖子,已经落笔在那白纸联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惊得人人目瞪口呆。君当侧耳郑卫虽淫靡坊市间岂无正宫调我且折腰稻粱尽磊落江湖里自有抗坠节况年来横腕放下笔,依旧笑容可掬:“告辞。”柳衔杯嘴唇颤抖,一叹:“唉,大哥……”狄飞白做梦也想不到这土财主真写,而且还真敢写他那点买卖上的破事,但自己让也让了,人家写也写了,总不至于冲上去把它摘了。此处寒风凛冽,无人守门,大家都是推门进,后门出。但就在此时,只听门外一声激动之极的长报:“丐帮丁帮主到啦!”苏旷一使眼色,快走。丁桀来得太早了,他本该至少再等上三五天的--苏旷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他说不清为什么,但是一路走来,总觉得好像缺了一环没有想到似的。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忽然刮了起来,濛濛雪雾从眼前平移开来,好像上天伸出一只手,猛地揭开了雪山的面纱。片刻,没有呼吸声,最后竟是柳衔杯长叹一声:“在这样的地方打打杀杀,糟蹋了。”第十六章 无翼登天而去“枝姐?”天颜做了一个但凡女人都明白的手势,然后沈南枝这个“天颜如厕贴身陪护”就跟了过去,两个女人一路叽叽喳喳,大致是“那些不要脸的臭男人有什么好笑的”之类。这群臭男人们笑得确实前仰后合,天颜面子薄,越走越远,苏旷正色:“不许笑了,这儿不是闹的地方。”“滚你的。”最是活跃的“龙王剑”陈阿龙第一个笑骂出来:“又不是我们开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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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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