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21

是夜,好梦如约而来。那是一间帷幔重重的屋子,红烛银釭,衣香鬓影,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酒菜茶点,依稀是那一日他随口点下的,阶下大木桶里热气腾腾,有小厮殷勤服侍他沐浴。屋内四五个姑娘来回穿梭着--她们走来走去的,数了几次也数不清是四个还是五个,苏旷放弃,慢悠悠地品着佳肴。“奴家久闻苏公子风流倜傥,庸脂俗粉素来瞧不上眼。”一个姑娘眼波微转:“不知道我们哪位姐妹,入得了苏公子的眼呢?”唔……久闻我风流倜傥?苏旷愣了愣,然后立即控制自己的想法--当然,当然--然后这个品评姑娘?嘿嘿那还不简单?他伸手指:“这个腰太粗……这个,手太大了男人似的……这个皮肤不好……这个……哎,等等等等你给我站住!”一个杏黄衫裙的女子刚刚走进来,看见苏旷在洗澡连忙要出去,被一口喝住。苏旷摇头晃脑看了几眼:“算了算了你出去吧,啧啧,这个身段哪,怎一个壁立千仞了得。”做梦就是好来就是好,平日里要是敢这么说,还不被砸得满头包?“喂,手劲大些,这是搓灰还是挠痒?”苏旷对身后小厮吩咐。那手劲忽然大了起来,慢慢按在他后颈上--不对!难道噩梦又要再来一次,太熟悉也太可怕的感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闪电一样的气息带着剧痛顺着脊柱而下,直冲丹田。醒过来醒过来,苏旷很有经验,喃喃自语。可是醒不过来,苏旷忍不住咬牙骂:“天杀的,有完没完!”“风眠,你到底给他下了几份麻药?”身后那人问道。“忘了。”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面如寒霜:“死了活该。”眩晕,眩晕,眩晕,全身血流在上一冲下一涌,像是被系在长索上四下乱甩,但是一点清明慢慢浸入脑海,苏旷霍然:“丁桀!”他不假思索,就要站起来,丁桀手上微微用力,“不要命了么?三百六十个大穴一个一个被冲破,久已干涸的气脉似是戈壁沙土,迫不及待地汲取力量,一阵狂喜,苏旷说:“你--”“闭嘴。”丁桀的另一只手缓缓压上他头顶百会穴,内力直冲而来,简直像是夹着脑浆压向丹田。嘭……好像有一声很轻很轻的碰撞声,风暴和风暴融合了,巨潮和巨潮冲在一起……良久,丁桀开口:“这十年你受过不少次伤,生死关头,强行运气,虽说事后仗着内功深厚能尽快复原,但是苏旷,人的经脉不是铁打的,一而再再而三,你其实已经岌岌可危,只是尚不自知而已。这三个月强封你百脉,也算是釜底抽薪,助你休养生息……苏旷,你领情也好,怀恨也罢,我力尽于此。这几个姑娘是洛阳城的头牌,你今夜休息休息,早早离去吧。”这种万人之上的口气让人听来着实不爽,苏旷皱眉:“这么说来,我要叩谢丁帮主不杀之恩?”“我并没有请你来,是你自己冒冒失失一头撞进洛阳城的。我也告诉过你离开,你偏偏又不走--苏旷,男子二十而冠,你好像成年很久了,不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吧?”丁桀的口气淡而倨傲:“更何况,你根本连我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别管我怎么救你,反正我救你一命,你道声谢也没什么错。”丁桀说完,扬长而去。苏旷僵在木桶里,想要追,又有顾虑,四下环顾,脸上微红:“姑娘们请让一让。”“我的手太大,像个男人,不像姑娘,我才不让。”这群姑娘们既不知道丁桀也不认得苏旷,反正难得看见一个会脸红的,笑嘻嘻一拥而上。“丁桀你给我站住!”苏旷回头喝道,丁桀的身影已经走到了门厅,他又是心急如焚,又是窘迫无比,他毕竟没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胸襟胆量。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一直在看,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定,走过来,捧上个包裹:“这是你的东西。”“是你?”“是我。”是那个三个月来送了上百次饭,扔了十余次竹篮,送了一盏灯的女子,左风眠。她的神情很奇特,好像是终年不苟言笑,又似乎一直在微笑:“都下去吧,请苏大侠更衣。”软白绸的小衣、中衣,横练箭袍,那一日入城时买的天青色长衫,还有双靴子。只是心境早已沧海桑田。苏旷缓缓走到门厅,左风眠正站在那儿,低头:“苏大侠,这些日子多有得罪,君素豁达,还望见谅。”苏旷笑了:“我不是大侠,也不是什么豁达的人,但不至于和一个姑娘为难。”左风眠抬起头:“我不知如何说起,只是你来的确实不是时候。帮主没有说错,他已经尽力了。也罢,苏旷,不管你怎么想,帮主他三个时辰前刚回洛阳,放了你的事情,除我之外,帮中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他倔强得很,许多为难的事情,从不肯开口多说一句。”苏旷缄默不语,为难不是理由,可是--“你根本不用向我解释。”“总要有个人解释的。”左风眠向左前方一指:“苏旷,他知道你来的时候,很是欣慰,要你走的时候,也很难过,你们就算是打一架也好,去吧。”挑开帷幕,苏旷被眼前景色震了震,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两侧有梅林数顷,虬枝百态,已有数枝初开,丁桀一袭黑衣负手站在远方,一眼看过去,便成了焦点。丁桀傲岸,憔悴,简敛,很多见过他的人都会喟叹一声造物不公,上天本不应该给了一个人旷世的武功,又给他一张无可挑剔的脸。苏旷走过去,发现丁桀也在看着他的脸,而且一开口就让人不大舒服:“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精气十足,白胖不少。”我日子过得不错?苏旷那叫一个悲怆,长这么大没吃过这样的亏,无尽煎熬九死一生,真可耻,居然还吃胖了。“你追过来要做什么?”丁桀好像已经准备结束这段对话。“本来是想向你讨个交代。”脚下一滑,好像雪下已经是冰面,这里似乎在一大片水域上,苏旷道:“转念一想,你说的有道理,我自投罗网怪不得别人,丁桀,我认栽。”“嗯。”丁桀点点头。“不过有件事,我……我想求你。”“嗯。”丁桀第二次点头。“孙云平,他对你敬若天神,生死关头还在叫你,丁帮主,你去见见他,跟他说句人话。”苏旷看着丁桀:“你点个头,我拍手就走,一生一世,此事就此作罢。”“你强人所难,他是我丐帮弟子,即便有什么刑罚,也是他的尊长所施,我不便前往。”丁桀沉吟:“你功夫回复几成?”“马马虎虎,一成。”“接我十招,我了你心愿。”“请。”丁桀一掌已经拍了出去,掌风激起残雪,风雪为之一顿,恣睢汪洋,无可抵挡。苏旷双臂一架,身体顺着拳风向后退去,双足在雪地中划下两条深痕,下面果然是不厚的冰层,依稀还有封印在冰中的水泡。丁桀连手都没换,第二掌又拍了过来,苏旷目光一瞬,迎面一拳击了出去,拳风撕破掌力,丁桀“咦”了一声,向后退了半步:“这是你的一成功力?”“现在是两成。”“好极了,二十招。”二人身影翻飞,拳掌相交,脚下积雪被扬起,又被劲力融化在半空,霰雪纷飞,大片冰面已经慢慢显出原形。这里本来是一个十丈见方的荷塘,犹可见残花枯荷,大半封在二寸厚的冰面之下,几片枯黄荷叶则与冰雪冻成一体。苏旷的内力本来也以浑厚见长,但是既然遇见丁桀,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截破突进的刚猛之道。融雪弥散,脚下越来越滑,两人的身形都已经是滴溜溜乱转,你借我的力,我借你的力,一个是行云流水,回环自如,一个是横冲直闯,大开大阖。左风眠已经走到十丈开外,驻足观战。丁桀第一招出手还在试探,但立刻发现眼前对手一招强过一招,内息一旦运转,根本就连停也停不下来,他在恢复,他在用可怕的速度恢复。苏旷的身体已经太熟悉交手的感觉,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尽可能达到最好的状态。“开--”苏旷一声喝,足下用力,竟是要激破冰面。拼内力?这可叫以卵击石,丁桀也不见动手,足下千钧一顿,咯吱咯吱一阵怪响,整个水面的冰层在摇晃,一股力量在击破,而另一种在维持。整个冰层硬生生下压半寸,荷塘中的积水从边缘猛涌出来。“起!”丁桀足尖一钩,人带着十丈方圆的坚冰凌空而起。苏旷已向水中滑去,他足尖一点冰面,也跃了起来,凌空反身弹腿,直踢丁桀心窝。丁桀不闪不避,右腿也弹射而出,两人足尖在半空一撞,勾在一起--那面近似圆形的湖冰笔直插入荷塘的淤泥里,湖水四溅,两人一起站在了不过二寸的边缘。泥水淋漓而下,左风眠像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看见自己的身影--唔,还真的是太瘦了点,难怪那个家伙说壁立千仞……“好身手,几成了?”丁桀赞许,由衷赞许。“十成。”苏旷佩服,着实佩服。世上毕竟有些东西与人品和恩怨都没有关系,武学就是武学。“几招了?”苏旷发觉自己忘了数数。“管他呢。”丁桀微微一笑:“你当心。”他已经不留后手,双掌齐出,当胸而来。苏旷一边挥掌格挡,一面试图抽腿后退。但是丁桀牢牢锁住他的膝弯,两人硬生生一挣,两股内力压在冰层上,一道裂缝居中而开,像是道凝固的闪电。冰层一动,二人都是立足不稳,一起跃开,一左一右地隔冰而落,苏旷喝了一声,凌空又一腿踢出,丁桀抬肘去挡,“乒--”一声脆响,这块冰再也扛不住两人这么折腾,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裂块,四下乱飞。“风眠闪开--”丁桀余光扫过左风眠,见她还在痴痴看着,足尖一点碎冰,凌空逆转,向她跃过去,大袖风卷残云般飞舞,将射向左风眠的碎冰一一扫开,又随手抄住空中一条二尺长的冰凌,跃回湖面。苏旷站在块桌面大小的薄冰上:“怎么,她不会武功?”丁桀头也不回:“风眠,退后一点。”“她是你什么人?”苏旷好奇,左风眠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是难得看见丁桀痛痛快快打上一架。“多管闲事。”丁桀脸一沉:“你要不要动手?”“适可而止,我至少接你百招,丁帮主,你可是有言在先。”苏旷眨眨眼睛--丁帮主你很寂寞了?偏不陪你玩。“何必拘泥?”丁桀眼里是一种打吧打吧我们打过瘾吧的兴奋。“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苏旷故意一口气叹息得又萧索又寂寞。“那就算了”,丁桀蓄满真气的手慢慢垂下了,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武道至诚,但他们是人,他挥手:“你走吧,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还有一样”,苏旷还是决定提出来:“小金……小金你还留着么?它,你还我。”他不管这种感情在丁桀眼里是不是可笑的事情,小金不是他的蛊物,甚至是他的朋友,他不想把它留在洛阳。“留着倒是留着,不过……”丁桀犹豫片刻:“你随我来。”“请。”丁桀一手举灯,一手示意让路。黑洞洞的入口,下面就是那间囚室。苏旷脸都白了:“要下去你下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丁桀哈哈大笑,当先而入:“不是你的苏府么?怎么,不敢进来坐坐?”还是老样子,但是外头转了一圈,居然有恍如隔世的错觉。有些地方固然能够修炼意志,但是若有选择,白痴也不愿意再来一遍。丁桀的目光在那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上停了很久,弯腰,把那张破木床挪开,掀开一面青砖,扳动,木床下的地面,缓缓挪开,露出另一个洞口来。那是另一间石室,大了不少,布置也雅致了很多,墙壁上两盏青琉璃油灯长明,一侧的石橱里放着干粮酒肉等物,另一侧的石橱则放了许许多多的匣子册子,本来一张长案桌应该摆在另一头,但是现在搁到了屋子正中,而“另一头”已经满是积水。“你……你这三个月?”苏旷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是,我这三个月,就在你房间下面。”丁桀指了指半屋子积水:“我也不知道你在搞些什么,后来才明白你在挖海……所以说,你也不必太不平,你这一闹腾,我几次三番差点走火入魔。”“风眠她看守的其实不是你,是我,只是两位副帮主都派了人协同看管,她不便和你有任何接触。”丁桀四下看着:“这件事除了风眠,丐帮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苏旷,你能保密么?”“自然……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苏旷忽然觉得这个人确实很苦。“我也不知道,或许咱们算是难友吧,你此去之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而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回来。”丁桀抽出个匣子递过去:“你以后也不必再想着找我比武,苏旷,你天赋之高为我生平仅见,日后必有成就,洛阳小挫,无须萦怀。”苏旷接过匣子,也不打开:“究竟怎么回事?”“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丁桀慢慢的,没有任何感情地说出这句话,“所以丐帮的帮主一定要武功绝顶,即使不是天下第一,也要八九不离十。”他坐下:“可是从百余年前起,丐帮就没有这样的天才了……我的太师祖无奈之下,选了帮中最有禀赋的少年,用传灯大法将毕生功力灌输给他,那个人就是我的曾师祖,后来他依法炮制,也将功力传给了我的师祖。”“世间真的有传灯大法这种东西?”苏旷想了想:“我听说这种武功对自身消耗极大,即使传给第二个人,也打了很大的折扣,得不偿失。”“不错,但即便是只继承三成内力,再加上一生修为,都已经很了不起……我的历代师祖毕生的心愿,就是造就一个天才,重振丐帮。”丁桀指着自己鼻子:“我就是那个天才。我师父到了五十岁才找到我,一个身体禀赋足以继承四代玄功的人,他很得意,我也很得意,不骄不躁,想着受命于天,必要好好做一番事业……可是苏旷,就在我们见面那一次之后,一切都不对了,这个继承太重,我撑不住了。有一次云游江湖,忽然如坠万劫深渊,那一次我挺过来了,没有人知道……可是第二年,还是差不多的时候,又一次差点走火入魔。你知道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意味着什么?”苏旷没有说话。丁桀笑笑:“这座高楼已经太高,不堪重负,一旦抽去基石,就会轰然倒塌。于是我找了这个地方,每年都会托辞前去拜谒师尊,然后熬过这一关……起初只有两三天,后来越来越久,越、来、越、久。去年的秋天甚至还只有一个月,可是今年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对,我差点没有走出来。”苏旷沉默了:“我来的时候,就是你要入关的时候?”“是,那时候我气血早已逆行,根本不宜再用内力。”丁桀转过脸,似乎想要拍一拍苏旷的肩膀,但手在半空,又放落回去:“我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丐帮……其实也快要撑不住了。这十年来新入帮的弟子足足有三万之众啊,三万之众!何以为营?何以为继?不是只有一个孙云平,可我办不了,每股力量都是势均力敌,我这个一帮之主,稍有偏袒就是天下大乱!你知道我多羡慕你?苏旷,你像一笼鱼虾,水里头自由自在,扔上岸来,鲜蹦乱跳,底气十足。可是抱歉,如果有必要,我必须牺牲你。别恨我,回你的水里去,你我……相忘于江湖吧。”苏旷听他的话音里,已经有了临行诀别的意思。他慢慢摇着头:“丁桀,这不像你。”丁桀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你啊……十年了苏旷,我早就不是那个丁桀了,我是丁帮主,其实你也早就不是那个小苏了,我听说,外头很多人喊你一声苏大侠,好,苏大侠,得罪之处,你海涵吧。我去见孙云平。”丁桀当先一步,踏上墙角阶梯,就要钻回上面,苏旷慢慢打开了那个小匣子,他愣了,脱口而出--“这是嘛玩意?”丁桀奇怪:“就是你那条虫子,我看你关心得很,留了下来。”苏旷捏起那个东西,左看右看,扔到一边:“我不认识它。”小金是很好看的,金光灿烂,人见人怕但也人见人爱。但这个奇怪的生物丑得出奇,有点像一条小蛇,也有点像条毛毛虫,黑漆漆的不说,身上还有绒毛,但它好像还认识苏旷,很想念似的,就要往他身上蹭。“太难看了……实在太难看了……”苏旷后退一步:“丁桀,你捡错了吧。”那只黑不溜秋的虫子委屈得要命,扭来扭去的,就差眼泪汪汪了。“你、你是小金?”苏旷决定试一试,他捏起小虫的尾巴尖,四处看,走到墙角找了一只壁虎,把它放到壁虎身上。那只小虫子好像受到莫大惊吓,“嘎”地一声怪叫,跳回苏旷怀里。苏旷浑身一阵颤抖,赶紧把它又拎出来,做第二次实验--放在那个满是食物的石橱里--连丁桀也好奇地伸头看。这只小虫四下逡巡一圈,毫不犹豫地跳到唯一的一盒蜜饯上,饿疯了一样,咔嚓咔嚓地啃起来。苏旷长长哀叹一声:“罢了罢了,看来确实是你……跟我混吧,不过你是小黑,小丑,小爬虫,你不是小金。小黑我们走。”“小黑”连理都不理他。“你不走我走了?”苏旷走到墙角,回头叫,“小黑”根本对新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吃得很香甜,好像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这种饿死鬼投胎像。苏旷眼里一阵热泪,他轻轻按住额头,免得哭出声来,他真的感激,他真的高兴,甚至比武功失而复得更加高兴。这一生啊,总算有这么一个没有被命运夺去的伴侣,他轻轻喊:“小金?”小金嗖一声跳回怀里,熟门熟路地游向他的左手。“谢天谢地。”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一起,命运能从我手里夺走的,还有很多很多呢。他们穿回那间“苏府”,又走过长长的甬道,回到地面。丁桀望着空阔的雪地,荷塘已经又有波纹样的浮冰--就是这样的寒冷这样的冬季,你打碎一次,再冻结一次,你有多少气力?他若有所指:“苏旷,你真幸运。”“丁桀。”苏旷喊住他:“这一架想不想打完?”丁桀回头,“来啊!”苏旷握紧拳,只觉得无尽愤懑无尽压抑一泄而出,他一拳挥出:“去你大爷的!”丁桀一掌握住他拳头,“我有十四年零三个月没听过‘去你大爷的’五个字……姓苏的,哈哈!”左风眠早已经等了许久,好容易看两个人出来,忽然又要打架--而且他们真的是在“打架”。两个当之无愧的高手,各自穿得人模狗样,就这么在雪地上扭打起来,也没什么招式也没什么路数,只有拳头撞在皮肉上的砰砰声,你摔过来我摔回去,嘴里还都骂骂咧咧的,和洛阳街头的小混混,甚至和村童扭打都没有任何两样……她一时恍惚,就是这种人没事念叨着什么武道尊严?幸亏只有自己看到这场所谓的“高手对决”。他们打得忘乎所以,丁桀从未这么认真过,我看见了,我做过了,我办不到,我走不了,之前在煎熬,之后还要等待,等待一个没有希望的结局--他再也不想代替那个帮主出手,他不想再威慑,不想再一击而退,他只想扎扎实实地打一架。苏旷一把扼向他咽喉的时候,他已经不经过大脑,伸手向苏旷掌缘点去。苏旷一怔:“好!”手掌一翻,继续反切丁桀左颈。丁桀向左急闪,两人身形一分,齐齐出掌,已然动用真力。激愤消失了,不满也消失了,人间的一切都似乎不存在,今昔不问是非黑白,也不管侠义二字,这是武者和武者的对决。等了十年,正是这一刻。双掌甫交,苏旷向后一个踉跄,丁桀一把勾住他手腕。“兵刃?”“兵刃。”丁桀折下一枝梅花:“我用剑。”苏旷也折下一枝梅花:“我练刀。”丁桀手与肩平,整个人安静不动,缓缓道:“苏旷,你看着。”那枝梅花本来已经半开,在他的内力催吐之下竟然全部盛开了,一片丹红,天地芬芳,丁桀道:“你内息阳刚之极,强极则辱,苏旷,你看,力之所至,唯有阴阳调和,才能顺乎自然之道。”苏旷摇摇头:“我不会开花。”丁桀噎口气:“我……不是说开花,内息运转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你明白么?”苏旷继续摇头:“我就是不会开花,它该开的时候自然就开了,我费这个劲干什么?”丁桀被他呕得:“你!我在指点你学武!”苏旷笑笑:“我在教你做人。”丁桀:“你!”苏旷悠悠道:“什么是天人合一?什么叫自然之道?我不知道,百花开于春季,那秋菊冬梅是不是不合天道?有人喜欢早起晚睡,有人喜欢昼伏夜出,哪一个叫天道?它开花,不是为了上天,只是它想开花了。我内息偏阳刚,也不是我想要阳刚,它就练成这样了,我强求不来。学武是很开心的事情,不是为天,更不是为人,只是我觉得有趣。”丁桀笑了:“原来更深谙自然之道的是你。”苏旷大摇起头:“丁桀你想过没有,学武本身就是逆天的事情,飞禽走兽才最自然,但我们看不惯,我们偏要和他们比比力量比比速度,废了武功恨不得一死,这不是自找没趣?于我而言,武是人之道,侠也是人之道,天道高深莫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窥探得了的。”丁桀垂下花枝:“你以为天道无情?”“天道无情,何必生人?天道有情,怎忍看此众生?”苏旷微笑着看着丁桀:“天地生了你我,想必不是吃饱了撑的,有些事情不必如此自苦,尽人事已经足够。”“谢了,但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处境。”丁桀扔了花枝,好像也没有动手的兴趣:“苏旷,你能任天而动,是因为你没有根,我不是浪子,我有根,我的根扎在洛阳。”被刺得生疼,苏旷反唇相讥:“又来了,我呸,你以为你是帮主还是皇上?”“不必说下去!”丁桀脸色沉下来:“苏旷,我去找孙云平,你去不去?”苏旷点点头:“我也很想再见见他。”“那走吧。”丁桀转身对左风眠道:“风眠,你回总舵知会一声,我明日即到,让他们出城迎接。”“出城?”苏旷四下看看:“这是哪儿?”“北邙山脚下的梅林,是我师父生前一位好友的祖产。”丁桀黯然:“他老人家传功之后油枯灯尽,就葬在这片梅林下,我说赴他的寿宴,其实也没什么错。”茫茫大雪中红梅猎猎,一如往生者的心愿……第七章 奈何变生腋肘清晨。洛阳城里的积雪,已经被行人碾碎了不少,落花街上石板峥楞,石缝中腻着残雪,横横竖竖,蓬蓬茸茸。“孙云平?小孙?”苏旷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向里走,眼里闪着活泼的光,能满足别人的心愿实在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但是不对,这里太安静了,怎么也不像一个百余人群集的地方。细细的雪粒被风扬进没有大门的空屋里,随物依附,大锅里的汁水上凝结一层细冰,冰上又落了浮灰,木柴早已经湿透……冷,整个废宅里透出了久无人气的空冷来。唯一的活物是墙角一堆铺盖,七八块破布里似乎裹着一个人,尚有微微暖气。孙云平。他一个魁梧的汉子,已经瘦成了人干,枯皱的皮肤裹在躯体上,苏旷险些没有认出他来。孙云平张着嘴,好像想要说点什么,但口角一串涎水流出,伴着啊啊的喘息。苏旷握住他的手,将内力递了过去,轻轻喊:“孙云平?孙云平?你看看谁来了?”孙云平缓缓张开眼睛,眼白混沌,瞳仁无光,他艰难地四下搜索,然后颤抖地伸出一只手:“帮……主。”丁桀俯身握住他另一只手,也将内力传入他的经脉,还没来得及说话,孙云平已经甩开苏旷的手:“你走……我不想见你……滚!”他激烈地挣扎,就他的体力而言,已经是极限。苏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即便有怨气,想来也是正常的,经此巨变,谁能安然淡定?当然,有火发到自己头上也是正常的,总不至于冲着帮主嚷嚷。丁桀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指摇摇:“你先出去也好。”苏旷点头,将孙云平的左手递到丁桀手上,站起身来。“滚!出去……出去!”孙云平猛烈喘息着,几乎直起半个身子,迫不及待地迭声催促,他好像等待了太久,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喜悦和……怨毒,手指深深剜进丁桀腕里:“帮主……你总算来了。”三面栅栏无声无息地一起落下,然后是“卡塔”一声机括扣合声,丁桀反应出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他和苏旷几乎同时一掌推在铁栏上--没有用,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坚固的出奇,机括丝丝入扣,像是天生铸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可以撬动的可能。这是一个铁笼,三面藏在墙壁和屋顶中,不露痕迹,苏旷自命也是精通机关的好手,但是一眼看过去,还是暗自敬服。这显然不是孙云平能制造出来的,甚至不是丐帮任何一个人所能打造的,世上能造出这么一个笼子的人,一只手绝对可以数过来。孙云平盯着丁桀,眼睛里,脸上……都带着种高热一样的亢奋:“帮主,你总算来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知道……我们一百三十七个兄弟啊,等你多久?”苏旷并不担心丁桀会伤到孙云平,但他已经开始担心丁桀,他柔声:“你静一静,落花堂的弟兄们,未必就是帮主下的手。”“苏旷……你看看外面……我们落花堂的兄弟们,都躺在那儿,你看见没有?”院落里只有白雪皑皑覆着泥土,孙云平梦呓一样:“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在想,又到了练武的时候了,又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帮主!”苏旷想要伸手,但孙云平向里滚了滚,他本性质朴,这口怨气一旦发泄出来,一时半会的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再做点什么。他甩手,想要离丁桀稍微远一点儿,但丁桀的神色依然很平静,依旧是在缓缓地递过内力去。他甚至不问,也不说话,反正该来的迟早会来。完美的自控力,苏旷都快要对他肃然起敬了,可是……苏旷皱眉:“丁桀,你是瞎子么?栏杆落下来你看不见?”对于普通人来说,三面栏杆下落不过是一个瞬间的事情,但是对于训练有素的武林高手来说,这个瞬间已经可以做太多事情,至少苏旷认为自己冲出来不会有问题。丁桀默然无语,一脸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苏旷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丁桀真的默认了,他一惊:“你的眼睛?”丁桀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十二岁上就患了一种奇怪的眼疾,视远物渐渐不清,想来是内力冲击周身经脉的缘故。”他说得很轻松,但是这些年来过的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没有人喜欢自己变成一尊木雕泥塑,面无表情地冷望众生。但他能怎么样?远处的弟子向他行礼,他看不见;远处的敌人向他动手,他也看不清,他除了一再高傲一再冷漠,只要出手就一击制敌,根本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顽疾。苏旷越听越不对劲,什么样的内力会导致这种结果?他问丁桀:“你每年的装神弄鬼,也是为了眼睛?”丁桀显然对苏旷的措辞很是不满,顺便向他普及内功常识:“不错,人身上眼睛是最柔弱的部位,走火入魔,必定是先伤眼部经脉。”苏旷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看远处看不清楚,但是看近处没有问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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