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20

“黄舵主。”陈紫微招手,他已经下了决定,“做掉他,动作越干净越好。”苏旷缓缓出口气,好了好了,总算等到头了。黄舵主向孙云平扬扬下巴:“这怎么办?”“勾结外人,残杀同胞,罪加一等……按帮规,应该点了他的天灯。”陈紫微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落花堂那群人,知情不报,挑了手筋逐出帮去。”一时间香堂里安静到鸦雀无声,孙云平浓眉皱成一团,终于洪声问:“什么叫做点天灯?”有人想笑,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堂主,连自己家帮规都搞不明白,但没人能笑出来。“陈长老”,苏旷的嗓音已经嘶哑难辨,他想做最后一次努力。陈紫微端过一碗酒来:“润润喉咙,有什么话慢慢说。”这个时候喝酒,和服毒的差别也不会太大。苏旷眉头也不皱,一饮而尽,那是极烈的烧刀子,丐帮果然不愧是慷慨豪烈的所在,连酒都是最烈那一种。烈酒入喉,本来就已经很虚弱的胃部剧痛,但神智也随之清醒:“你们终归是要个人交代,丁桀那边我认了就是,也免了你们杀人灭口的嫌疑,你放他们走?”“主意倒是好主意”,陈紫微似笑非笑,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动心:“我凭什么相信你?”苏旷抬头道:“陈长老,将心比心,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这件事本来就是权宜之计,我退一步,你退一步,我答允的事情,绝不会反悔。”“我是不是该代洛阳城五万弟子谢你?”陈紫微按了按他的肩膀,这一按,整个后背又撞在椅背上,剧痛,苏旷眉头不皱一下盯着陈紫微,但是……他慢慢失望了,这不是一个赌徒。陈紫微摇头:“你跟孙云平什么交情?就要替他出头?苏旷,我不信什么千金一诺,你到了帮主面前反咬一口,我们千万兄弟如何自处?”苏旷这次真笑了,竟然到了此刻,他还在想着千千万万的好兄弟,真是怎一个义气了得。“到底什么叫点天灯?”孙云平也开始害怕,四处转头问,像是要个回答,但大家都在用一种异样的同情的目光看他。“就是文火慢炖,不加调料,一点点烧死。”苏旷冲他笑笑:“江湖传闻,咬舌可以自尽,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试试?”“真的?”孙云平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疼得眼泪都快要出来。“白痴啊你,往根里咬,用点力气,跟嚼猪耳朵差不多。”苏旷轻轻笑起来:“实在下不了手也无所谓,抗抗就过去了,你瘦不拉及的烧不了太久,下去了之后还能跟你们家老道吹牛,说你是点着天灯下来的。”香堂的门大开,越来越多衣衫褴褛的弟子涌进来围观,陈紫微杀一儆百,在告之天下逆我者亡的下场。几个行刑的弟子冲过来捆绑孙云平的手脚,孙云平一边挣扎,一边也不知道向谁叫唤:“我冤枉!我什么也没做--我就是想给他们做顿饭而已--陈长老--”他喊得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他还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他委屈,恐惧,失望,愤怒,不服,死也不服。孙云平仰面朝天,什么也看不见,更加恐惧。行刑的弟子端着油碗和尖刀走过来,小心翼翼的,一刀在他腹部切了下去,不太深,也不算浅,刚刚割了皮肉,孙云平剧痛下狼嚎般喊:“帮主--帮主救我--帮主--”苏旷懊恼得简直想撞死在当场,他本不该封了自己的穴道,毒血蔓延又怎么样?至少还能再撑几个时辰的--那个时候他对丐帮依旧有些希望,他知道他们傲慢,却没想到他们可以这样狠毒。“孙云平,叫什么叫,省点力气,想想你妈生你的时候比这个痛多了。”他努力让自己开得出玩笑来,分散一下孙云平的注意力,恐惧只会加剧疼痛。“我早没妈了!你见过哪个叫花子有妈的!”第二刀,那是个小小的三角形,向里剜着,一小块皮肉被剜了下来,血还来不及大量涌出,油脂就填了进去。现在孙云平知道什么叫做点天灯了,他看着几个“同门”咔哒咔哒地敲着火石,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苍天啊--娘啊--苏旷苏旷,怎么办,咬哪儿--”“喂,你……”苏旷咬咬牙,尽力转过头去:“陈紫微,我替他,不成么?”“一人做事一人当。”陈紫微声音平静,慢条斯理:“他若是冤枉的,就应该清白;他要是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就该按帮规处置;他受奸人误导也就罢了,主动与你同流合污,怎么能饶他?”“那么按照贵帮帮规,受奸人误导是怎么个死法?”“眼下就可以自行了断。”苏旷在犹豫,他开了价,陈紫微还了价,这笔帐不值得。他从小到大都觉得那种人家请你吃点好的恭维几句,然后就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侠客们脑子有问题。他和孙云平交情在这儿明摆着,拿命换命他做不出来,如果说反正也难逃一死,点个头少死个人没什么问题,但是……但是点了头之后孙云平还是免不了一死,他实在觉得划不来。张了几次嘴,就是说不出那句话。陈紫微没有耐心了,挥手。火苗呼啦一下在孙云平腹部烧了起来,他整个人绷直,喉咙里一声非人的呻吟,皮肉烧灼的恶臭立即满布屋子,一股浑黄尿液射了出来。“把火灭了!”苏旷崩溃了,管他划算不划算的,划算,他撑不住了,这不是烧他,这是烧我。“嗯?”陈紫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叫你他妈把火灭了。”苏旷一口气在胸口快要憋炸,声音越来越大,“跟这种窝囊废一起挂了我不痛快--不就是想要一条命?少爷我请了!我这辈子早够本了,不在乎少活几十年。陈紫微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人是我杀的火是我放的,没什么可查,我看那群人就是不顺眼,跟你们似的一堆行尸走肉,活着也是苟延残喘没意思得要命,我乐意顺手帮个忙,你们一群臭要饭的管不着!”他吼到最后,几乎也是声嘶力竭,一众人等只听得目瞪口呆,创创创的就是一片拔刀亮剑的声音。火灭了,孙云平一口气泄了,一头晕倒。陈紫微倒是气定神闲:“戴副帮主面前,也是这句话?”苏旷闭上眼,长长喘口气:“是。”他认了,这半辈子,就是斗不过陈紫微这种人。刚才喝下去的那碗酒全数喷了出来,血红。眼前也是一片鲜红,渐渐看不清也听不见,真搞笑,沙漠里没有渴死,大海里没有渴死,却要渴死在洛阳城。胸口微微一冷,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爬了过来,是小金!苏旷想要伸手摸一摸小金,却做不了,小金也在疑惑,四下乱钻乱拱,好像是在说,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动一动?小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戴行云,我说执法长老陈紫微滥用私刑,你还不信,看看,这回是不是抓个正着!”门外,一个洪亮干脆的声音响起来,像是暗夜里一声裂帛。陈紫微嘴角的肌肉没来由乱动两下:“周野!”周野扯着戴行云的手臂,一脚踢开个守卫,大步走了进来。戴行云并没有什么奇貌,只是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都让人觉得他必定是手握权柄已经很久,喜怒之间丝毫不看别人神色;而周野是那种让人看上去不舒服的人,他浑身的肌肉似乎都在皮肤下滚动,整个人灵活而且迅捷,哪怕仅仅是站着都会给人种随时跳起来的感觉。他的眼珠纯黑,长发微微带了点卷,像只刚刚扑下山的黑豹。“骂得好。”周野似乎对苏旷很有好感,转向戴行云:“骂的就是你们这群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之辈。”戴行云脸上确实不好看,这一回正犯在周野手里,连借口都找不出来。“我帮帮规,四等以上刑罚必要大开香堂,十长老齐聚,方可施用。”周野目示孙云平:“这个怎么说?”戴行云咳嗽一声:“陈长老。”陈紫微不慌不忙:“周副帮主,你几曾见我滥用私刑了?你自己去看看孙云平,是不是活得好好的?”他四下看了一圈,言辞恳切,抱拳:“执法一道也有策略,也要讲究虚者实实者虚的道理,我不过是略施恫吓而已。周副帮主,你多心了。”“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等你把人烧死了再进来?”周野目中凶光闪动:“戴行云,你给个说法?”“我若是给不出说法,周副帮主又待如何?五千弟子沿街以待,昆仑派玉掌门坐阵后宅,呵呵,恐怕也不是应对自家兄弟的礼数。”戴行云缓缓压低声音,“周野,你想找借口已经很久了,我一让再让,你非要斗,戴某奉陪就是。”“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周野创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尺半弯刀,周身裹着蓝蒙蒙的光华,赫然是一把神兵利器。他随手一刀劈在椅背上--“结党营私我不如你,戴行云,打架我可不怕!”他砍得是苏旷的椅背。苏旷跟着就滚了下来,最后的一点酒劲也散去了。他不再觉得疼痛,反倒有一丝暖融融懒洋洋的温热慢慢弥漫上来,他自己明白,时候到了。耳边是熟悉的笑声,是那种女孩子一气从胸膛笑到眼睛的爽朗,真的像风铃一样好听……苏旷嘴角泛起一个甜蜜的微笑,真好。血光中,金壳线虫一跃而起,小金已经暴怒了,昂首,躬身,它渴望杀戮和复仇。所有人都在后退,这是一只什么虫子?摸不清门路,但是快得出奇。小金果然找到了目标,划过一道金色闪电,直冲大门处--“回来--”苏旷没想到自己还能发出这样声嘶力竭的吼声,他知道来的是谁了。但已经来不及,半空中一道刀光闪过,闪电撞着闪电,夺的一声,金壳线虫被钉在地面,颤巍巍抖动了几下。苏旷目眦尽裂:“丁桀。”丁桀终于到了。他穿着纯黑的长袍,随手把刀扔还给身后的弟子,缓步走了过来。十年了,他依旧高傲如神祇,寂寞如长空。他的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不自觉的,周野和戴行云就低下头去,众人一起拜倒:“帮主。”丁桀的眼睛最后留在苏旷脸上:“我告诉过你离开洛阳,苏旷。”他伸手去搭苏旷的脉搏。苏旷尽力吐字,轻而慢:“别碰我,你不配。”一众惊怒,多年来众人对丁桀视若神明。丁桀缓缓蹲下来,给人泰山压顶的错觉,他周身似乎带着强大的迫力,让人无法直视,更不要说对抗。桀骜对着骄傲,即使是一柄断刃,依旧有刀的锋芒。苏旷形如挑衅:“有种的来啊?”丁桀的手缓缓贴上他的后心,巨大温和的内力自椎尾推向后脑,洪水般,无可阻挡。苏旷心中发冷,罢了,依旧不是他的对手,这个人的内力之深厚,几乎到了旷古烁今的地步。气流冲着血脉,七处封穴硬生生冲开,连同污血--他想干什么?总不至于替我疗伤?“此人罪不至死。”丁桀下了判断,“苏旷,你这身功夫,给你惹了太多麻烦,徒留无益,不如毁去。”他右手食指已经点在苏旷后颈的大椎穴上,不容反驳,顺着脊柱一指划下,滔滔洪流似乎变成一道霹雳,顺着大椎、神道、灵台、中枢……一气撞到命门,丁桀掌心内力猛吐,刹那间,周身的血脉好像一起裂成碎片,气息失了故道,四处乱冲乱撞,再然后……苏旷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个人交给左风眠,戴副帮主,周副帮主,劳烦你们拨人协同看管,我回来的时候,最好能看见他还活着。”丁桀站起来,拍拍手:“陈紫微,帮有帮规,你自己清楚,这一回事情未清用刑过重,你自领责罚。”陈紫微连反驳都没有反驳,回手拔刀,削去了右手拇指,血流如注,他甚至不敢包扎。戴行云脸上有愠色,丁桀又回头:“周野,身为副帮主,你一而再再而三率众闹事,幸而这一回势头未起,不然帮中血流成河,你何以自处?”周野咬咬牙,也拔刀。丁桀摇摇手:“自己下去反省吧,即日起削去你副帮主之职,观你三月内成效。”“戴副帮主”,丁桀好像已经很是疲惫:“我是说你好大喜功呢,还是说你老糊涂了呢?”戴行云脸色大变:“帮主!”“我视你如同父执,也望你自重,城北一案处处都是疑点,苏旷若只是率性杀人,他这身伤从何处而来?这柄剑又从何而来?”丁桀向前走了一步:“这些倒也罢了,只是,我叫你多关怀些老弱病残,莫负了我帮仁义之名,不是让你广为收罗,收而不养,那城北马厩何等干燥,无事也要自燃,何况有人纵火?戴行云,你也自行反思吧,三个月内,我看你成效。”戴行云点头,“是。”这一番各打五十大板,在场的没有一个心服,周野几次想要开口,看帮主神色,又不敢多说。“我即刻就要出城,赶赴恩师寿宴。”丁桀向外走去:“一二月内尽力回返,帮中事务,照例交周野、戴行云、段卓然、左风眠四人协同掌管,各位尽心尽力,若有贻误,严惩不贷。再有,昆仑的玉掌门我不能亲送,烦劳二位礼数周全,送他们出城。”周野再按捺不住,昆仑是天下三大门派之一,玉掌门来亲自下贴,邀约丁桀亲赴雪山之会,这是何等隆重礼节?丁帮主也未免太倨傲了些。他高叫:“帮主!老帮主寿宴固然重要,可是我帮眼下局面混乱,正要你主持大局!”“家师年事已高,为人子弟,孝义为先。”丁桀不容异议:“周野,我一片苦心,你好自为之。”周野缓缓低下头去,丁桀素来言出如山,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可能动摇。这些年来帮主越来越神秘霸道了,可他即便有不满,也不敢有不服,天下只有一个丁桀。“是。”异口同声的:“祝老帮主寿比南山,祝帮主一路顺风,早日还帮。”丁桀摇摇手,大步走了出去……残月如钩,墨黑的苍穹似乎要塌陷下来。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不敢靠近更不敢上前,你我各安天命吧,彼此撑过这一劫。他走向了远方的浓黑里……第五章 以我胸中丘壑苏旷渐渐睁开眼睛,他等了一小会儿,以为自己弄错了,又睁了一次眼睛--漆黑,完全彻底的黑暗。他静静躺了片刻,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但是没有用,这种绝对的黑暗让人疯狂。浑身的伤口都在疼,他习惯性地提了一口气,然后大吃一惊--丹田空空荡荡--回忆炸雷般地在脑子里轰裂,他想起来了,丁桀真的下手了。--你这身功夫,给你惹了太多麻烦,徒留无益,不如毁去。丁桀你他妈自己为什么不毁去!对于一个练武二十年的人来说,废了武功,还剩什么?那本来就是他硕果仅存的希望和力量。滴答,滴答,滴答……屋内好像有水半滴半流地淋漓,还不止一处,此起彼伏地让人心绪紊乱。身下一片冰凉潮湿,他伸手摸了摸,似乎是一张木板床,泡在水里许久,早就腐败不堪,好像多晃几下就会倒塌一样。他缓缓坐起来,摸索着下床,然后双足就伸进了冰水里,浑身一个寒战--莫名惊恐,足足有十七年零四个月他没有因为冷而颤抖过了。这是一场噩梦,他闭上眼睛:让我快点醒过来。真的像一个噩梦!仅仅在几天前,他还怀抱着雄心壮志,千里迢迢赶赴洛阳,试图寻找自己生命的巅峰,却骤然间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他盘腿坐在床上,但这姿势也让他狂暴起来--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属于呼吸吐纳的动作,可他的内力没有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哗啦一声,拉开了一扇门,微光,即使是微光他也适应了许久--这里是一间石室,长宽各约十丈,空空落落,一无所有。一个竹篮系在绳索上吊了下来,然后是一个冷冰冰的女声:“饭菜接过去,马桶放上来。”苏旷几乎是跳过去,仰头:“丁桀--”那人松手,竹篮落在水里,一声脆响,碗碟碎裂,然后门合拢了。污水大约一尺,浸到小腿,水下是石板。尽管饭菜已经泡在水里,但是依旧有香气,刺激着他的肠胃,饥饿汹汹而来。他摸索着提起竹篮,缓缓后退--实在是太黑了,一时间已经记不清楚床在那里,砰,背心一片粘腻,巨大的恶心和愤怒,他怒吼着把竹篮摔了出去,一室尽是自己的回音。这算是报复么?因为他得意洋洋地说,你们这群人行尸走肉、苟延残喘--于是就被折了双翼,扔进地狱来?他默默地等着,抱着膝盖,直到第二次天窗打开,竹篮吊进来。“我……”那女人第二次扔下篮子,关门就走。好在这一次他勉强接住了,他约略明白了这儿的规矩:不允许对话的存在。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还是,他们根本就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生命也似乎失去了意义,以往的所有欢乐、所有痛苦和所有豪言壮语都变成钉子,折辱自己。他的耐心在急速耗尽,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触碰,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干燥的,只有那张吱吱嘎嘎响的破床。士可杀不可辱啊,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涌进心里,然后飞速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我未必非要等着丁桀来取我的性命。如果活着是一件既没有尊严又没有希望的事情,那么为什么要熬下去?他摸索着捏起一枝竹筷,对准心脏,或许已经软弱无力,但是……但是应该还有刺下去的力气。筷尖对准胸膛,他的心脏在跳,砰砰,砰砰,像是抗议。--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没有人会放了我,也没有人会来救我,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等着被人放过或者救赎,本来就是可耻的事情。再说即使能出去,我应该做什么?重新开始练武?我不是少年人了。--可若就这么一死了之,也太过窝囊了点!苏旷啊苏旷,你平生自诩任天而动,踏地而来,豁达一世,难道没了功夫,真的就这么要紧?他叹口气,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苦笑:是,真的这么要紧。他回头,在墙上刻了一道“一”,扔开竹筷,一时无语。幸好还有些多姿多彩的回忆可供消磨,不然,这漫漫长夜如何渡过?他安静了很多,头顶的开合,已经仅仅成为时光印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伸手,去数一数墙上划痕,墙上青苔足有半寸厚,划痕很是明显,但是左一道右一道,找起来还真要费点功夫。他手指在青苔间划过,忽然间心里一动,这曲线……这熟悉的曲线……久违的顽皮和热情冲上心头,闲着也是闲着,干点什么好了。地上的青砖共一百三十五块,缺楞少角当中碎裂的四十二块。他在墙上摸索着画下图纸,然后搬动了墙角的第一块砖,还好,底下确实是稀泥。想在水底挖出块泥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还没捧出水面就已经是泥浆,但好在这种事情越来越是熟稔,没几天,一侧的石砖低台上就垒砌起一堆泥土来,屋角的坑越挖越深,屋内的水也越来越浅。等双脚彻底可以踩上砖面的时候,他开始修整河道。他寻找着合适的砖块,小心翼翼地组合,源头出现了,上游出现了,河套出现了……九曲黄河一寸一寸地向“大海”流去,“大河源头”的滴滴答答声,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然后便是长江,他的手在地上一点点挪动,心思似乎也飞到千里之遥,河山何其壮美,天地如何开阔,那些把臂言欢肝胆相照的朋友们,那些故事,那些传说,那个就在他头顶上的、魂牵梦绕的江湖啊。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发觉伤口似乎不太疼了。他的愈合能力一向很好,无论心灵还是躯体。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个送饭的女人驻足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总想知道苏旷一个人忙忙碌碌地干些什么,但地下黑呼呼的,又看不清。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发问:“你在做什么?”苏旷头也不抬:“玩。”“玩什么?”那女人努力弯弯腰:“有什么好玩?”苏旷抬起头:“你有兴趣的话,欢迎来我家做客。”轰,门关上了。女人的好奇心是可怕的,又过了几天,那女人再一次问:“你到底在玩什么?”苏旷这回头都懒得抬:“井水不犯河水,你管我。”那女人也不知道对谁说:“不行,我想看看……”然后她擎着一盏油灯,顺着绳索攀了下来。她愣了:“这些是什么?”苏旷闭着眼睛,一时还不能习惯亮光:“你是路痴?”他显然不太愉快,第一个“客人”就不怎么认同他的劳动成果。女人抬头:“你们下来看看--”两个男子一跃而入,带来一阵凛冽寒风,苏旷缓缓睁开眼睛--很美的一个姑娘,长发松松成髻,眉眼温柔如水,根本就不像平时凶神恶煞的那个声音,她披了件紫色狐皮的斗篷,斗篷的长毛上竟然还有雪花--呵,过了这么久了?“这好像是太行山……”一个男子皱眉道,大多数人只能在画作上一览名山全景,他不确定,但是忽然眼前一亮:“这是光明顶。”斗室之中,已经变得干净,地上砖石似乎都用磁片细细刮过,虽然说不上干燥,但起码不再是阴冷潮湿。墙壁上的青苔也刮了三面,只有“靠海”的那面还留着。一条长江,一条黄河,蜿蜒着流入东南角的大海。四周已经有了七座山峰,形态各异地错综着,墙上刮下的青苔覆在山上,青青郁郁的。“你做的?”刚才说话的男子回头。“总不是你做的。”苏旷淡淡道。另一个人一脚踢了过去:“什么玩意儿!”苏旷猛抽了口气,但开始的男子拉住那个人:“贺兄,别……挺像的。”“宋兄去过黄山?”“我家就是黄山山民,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光明顶啦,还真是想得很。”那人忽然大笑起来,山坡上居然还有几顶小蘑菇,想来是木床上摘下来的。那女子看着屋角这个人,褴褛不堪,衣衫已经脏得和皮肤同色,安安静静站在那儿,也像一座山,她问:“你还准备这么玩多久?”“你看不顺眼,毁了就是。”“好大的脾气。”女子眼波一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还要讲什么礼数?”“也有道理。”那女子举着灯,四下看看:“你有什么想要的?”苏旷摇摇头。“真的没有?”“太多了,说了又有什么用?”苏旷觉得现在开单子可以开出一本书。“你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有我做得到的。”“好啊”,苏旷太久没有和人说话,实在也不想她这么快离去,一口气开始报,脸上带着半戏谑半梦呓的表情:“蟹粉狮子头一份,炒三冬一份,鲤鱼一条,好牛肉半斤,黄河鲤一斤整的,来点儿醋,炭火煨栗子一斤,桂花酸梅汤一份,不要太甜,我不喜欢;龙井茶一盏,沸水带来再煮,莫要凉了;杏花村一坛,十年的即可;笛一管,箫一管,七弦琴一具,笔墨纸不拘多少,传奇小说多多益善,记得诗集不要;新褥子一条,新被子一条,枕头要小竹篾外麻里絮的,换洗衣裳两身,再有木桶一个,带藕莲花一本,水仙一本,丁香一本,腊梅一本,青藤一棵,架子我自己来,听说洛阳牡丹名闻天下,随意拔两棵来……”一开始还他说一句,女子摇一摇头,说到最后,两个人都笑了。那女子无奈:“都没有。”苏旷盯着她手里那盏灯:“这个……能留下么?油已经不多,不会烧太久了。”那女子正准备接着摇头,看见苏旷眼里一闪即逝的光,一跺脚:“这个我做主,给你。”她刚要离开,苏旷又低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腊八。”恍如隔世了,居然已经过了三个月。“还有么?”那女子回头。苏旷摇摇头。“你不想出去走走?你不想洗个热水澡?”苏旷接着摇头,这些即使能做到,他也不想要,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思,一旦嗅着自由的气息,谁知道又会如何。“你不想……问丁桀你什么时候能出来?”那个女子已经开始恨铁不成钢。苏旷笑了笑:“若可以,我想问问你的名字。”“左风眠。”她摇摇头:“你真奇怪。”然后就离开了。丁桀,她说的是丁桀,洛阳城里,还有谁敢直呼丁桀的名字?苏旷什么也不做,就死死盯着那盏油灯,看着火焰明灭,灯芯一点点缩短,昏黄的光在墙壁上跳跃。他甚至不想眨眼,甚至瞳孔都感觉到灼痛,只想把那一点光明的印象刻进脑子里,留待日后慢慢回忆。火焰一长,一跳,眼看快要不行了,偏又撑着不灭,着实令人揪心。苏旷站起来,走到他的东海边,伸出食指一笔挥下:苏府。想想,不够大气,再写:苏园。又看看,空荡荡两个字没什么气势,添补二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苏旷,甲申年腊八记。他歪头左看右看,然后一口吹灭了油灯,熟门熟路摸回床上。那是庄严的黑暗,辽阔的喜悦--逐日多年,无暇自顾,至此一刻,方见我心中灯火璀璨。第六章 叱咤风云失色苏旷是一个很热爱生命的人,他常常觉得,做人,不仅要享受生活,还要享受做梦。做梦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做了噩梦,霍然惊醒,然后大可以对自己说声,不要紧,那不是真的;若是做了美梦呢?那真是妙不可言,万事得偿所愿--人生也不过短短数十个春秋,里头要做上十年大梦,若是夜夜欢喜得意,岂不是等于多了十年好日子?经历了好几次看着一桌好菜患得患失然后烟消云散的梦境,苏旷已经渐渐训练有素收放自如,见到好吃的先冲上去再说,见到美女……咳咳,也先冲上去再说,管他呢,反正都是做梦。有时候会梦见些做不到的事情,比如飞翔,梦到些见不到的人,比如那些永隔阴阳的朋友们……也很好,执手相看,道一声兄弟好久不见,问一声彼处光景如何?不急不急,他日泉下相逢,道我生平无愧怍,你我再痛饮千盅。梦醒时也无须惆怅,直如花开时尽管驻足,花谢时不叹匆匆,任由它化作春泥周而复始,明年一样的百媚千红。上天待他不薄,给了他一段流光溢彩的人生,附带送了数以千计的好梦。即使是这三个月,即使是开始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依旧得以夜夜安眠。听说有些高手终夜闭目养神,调气理息,苏旷总为他们感到遗憾;还听说有人每做一个有趣的梦必要去解梦,解不好还会忧心忡忡,他简直想要指着鼻子提醒--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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