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楼外的敞席,就安静许多,毕竟年轻俊彦们早被师长带上楼去,留在外头的不是无名小辈就是跟班随从,俱是一脸木然。最外的一张破木桌前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在瞪着一桶刷锅水一样的排骨汤生气,一双竹筷几乎快要捏断,嘴里愤愤不平:“就算是见人下菜碟,也没这么个下法--”背后一声笑:“怎么,这年头骗吃骗喝的还讲究起来了?”年轻人忙回头,见身后一个青年公子负手而立,一身月白绸衫外罩了件水滴竹叶青的箭袍,修眉之下是一双温和清澈的眼睛,端是卓尔不凡玉树临风,满身的江南书香之气。年轻人顿时窘迫得满脸通红,“你怎么知道”五个字在舌边打了几次滚,硬是没有说出来。青年公子哈哈一笑:“走,我们楼上吃去。”“我们?”年轻人大惊。青年公子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自然……不过小兄弟,你这身行头不对,唔,也罢,来来,你把头发散开,拿着这个,还有这个……差不多了,眼神凶狠些,咱们走。”年轻人腰间挂着个巨大的酒葫芦,手里持着根刚刚折下来的竹枝,披头散发,心中寻思,这这这,不成了叫花子?他糊里糊涂地被那个公子哥儿一带,大模大样闯进酒楼,一个来索要名帖的店小二被二人一起冷冷地逼视回去,掌柜的虽然不知二人来历,但不敢怠慢,直接将两人请到一桌靠窗雅座,美酒佳肴流水般送了上来。青年公子自斟自饮,吃得十分惬意,年轻人本来还有三分局促,被酒香一勾,也埋头大吃起来,二人一个风流儒雅,一个豪迈不羁,众人虽然偶有注目,但是无人上前搭讪。酒过三寻,年轻人再忍不住,举杯道:“小弟姓马单名一个秦字,敢问兄台是?”青年公子慢条斯理放下筷子:“相逢何必曾相识。”马秦一咬牙,实话实说:“兄台请便吧,小弟……呃,实在不认得慕容老镖头,稍毕饭后吊唁……那个小弟就不去丢人了,告辞。”青年公子大惊:“什么?慕容老镖头死了?”马秦怒得一拍桌子,引得无数人向这边看来,他自知不妥,又压低嗓门,这回连兄台也不喊了:“你连谁死了都不知道,就敢来白吃白喝?”那青年公子神色不变,眼里微露惊疑,嘴角却浮出丝丝微笑,似乎在说“有何不妥”。马秦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转了又转,终于恭恭敬敬举杯道:“这位大哥,我敬你一杯。”于是两个混混的酒杯就这么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会心脆响。龙泉酒楼果然名不虚传,好酒好菜招呼完毕,就有人捧了上好的铁观音来,说是慕容家少主稍顷即至,请大家品茗歇息。右手桌上一个白须老者顿时不悦,低声冷冷哼道:“慕容琏珦好大架子,还没爬上正座儿,就端起威风来了。”想来他身份甚高,一桌子人倒有大半点头附和,只有一个锦袍汉子劝道:“钱老爷子何必动怒,慕容兄一时忙乱,照顾不周也是有的。”哪知那老者却是火暴脾气,自顾自举杯:“哼哼,有这样的朋友,倒也难怪慕容琏珦有这般底气。”他话语间分明讥讽那个锦袍汉子有意攀附慕容氏,那锦袍汉子被生生摆了一道,满脸不快,但终究未曾发作。马秦听得有趣,便向那青年公子低声道:“这老头儿就是海宁钱龙王,也难怪武夷陈家不敢招惹他。青年公子的眼睛亮了亮:“小兄弟倒是好眼光。”马秦得意一笑,“本来以他的身份地位,慕容琏珦应该安排进海天镖局内院是--嘻嘻,这龙泉酒楼嘛,多半都是二流角色,怪不得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他似乎对江湖掌故极为熟悉,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连青年公子的眼色也没有留意,声音不知不觉就放大了些。那海宁钱龙王果然拍案而起:“这位小兄弟好狂的口气,钱某不才,请教尊姓大名,师承门派?”马秦满脸通红,自悔失言,但话已出口也没有回旋余地,只好站起身,暗地里连连扯那青年公子,盼他出来斡旋一二。钱龙王更逼近道:“既然这龙泉酒楼里都不过是些二流角色,小兄弟何不露两手真章,给大家伙瞧瞧?”两人上楼本就引人注目,钱龙王起身发难更是引来大半目光,这句话一出口,满楼鸦雀无声,齐刷刷看向马秦。青年公子低声笑道:“你自己惹的事情,莫要拉我下水。”马秦一张脸倒是由红转白,咬牙道:“好!钱老爷子,是我说话不留心得罪了你,要怎么样,你划道吧。”钱龙王倒是一惊,他见马秦生得单薄秀气,一脸的年少不通世事,料定他是个倚仗师门势力口出狂言的小子,不足为惧,倒是旁边那个公子哥儿打扮的青年深藏不露--没想到马秦居然一口答应下来。他前辈身份自然不便欺侮晚辈,负手道:“你用什么兵刃?”马秦胡乱应了一声,声音低了下去:“我用判官笔……可是我没带……要不我们点到为止好不好。”钱龙王被他一通胡缠,怒道:“接刀--”回身握起一柄短刀,劈手连鞘掷出,这一掷他使了五成真力,要看看这少年究竟功夫如何,双手蓄力,左足虚点间拉开架势就要出招。只是马秦“啊”的一声凄厉惨叫,掷出的刀柄撞在他左肩上,竟然连人摔倒,他撑地站起来,拾刀在手,揉着肩膀道:“请--”钱龙王着实没有料到他功夫居然不济到这个地步,总不能一掌下去将他立毙当场,一时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一腔怒火无处发作,转向一旁的青年公子道:“这位仁兄请了--这个小兄弟是你的人?”马秦急忙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干他的事。”“青年公子”心里早骂了八百遍晦气,但事已至此没有办法,只好冷笑一声,将手中茶盅向桌上一拍,道:“小兄弟,我们走。”一手拉过马秦,跃窗而出,一溜烟儿地走为上计。钱龙王大怒,刚刚要追,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什么,双指一捏茶盅居然纹丝不动--松木厚板上嵌着小小一杯碧绿茶水,不多不少,一滴也没外漏。如此内力,钱龙王竟有微微惧意--这人是谁?他究竟想要做什么?马秦可没有看见那茶盅,一路狂奔,跑过三条街才按着胸口停下道:“他……他……他们没追上来……我还以为你怎么都会两手功夫,没想到咱们都一样。”青年公子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上上下下打量马秦几眼:“就你这样……也敢随便说别人是二流角色?”马秦大惑不解:“我武功低微是我的本事太差,我实话实说是我的态度--喂,你去哪里?那边是龙泉酒楼的方向!”他一把拉住那个青年的袖子。青年低头看了看“他”的手,皓腕如玉,五指青葱,显然是捏惯了笔杆子的:“姑娘,男女有别,放手。”马秦的脸又一次红了,但是她还是死死扯住袖子不放:“你是不是要回去拼命?真的危险,钱龙王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你到底要回去干什么啊!”青年人终于被她逗笑了:“我要回去还衣裳--这身行头是租的,马姑娘。”“我买下来”,马秦犹豫片刻,似乎下定决心:“我买下来送你,权当是报答你带我混饭了。”她直视青年的目光,好像在反驳一丝看不清的玩味:“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我不是专门的混混,不喜欢欠人东西的。”“专业混混”的脸红了红,他显然很久没有遇见这么义正词严的指责。马秦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管怎么说,刚才险些带累了别人,她挠挠头:“唔……要不然,我请你喝酒……不知怎么称呼阁下?”许久没有遇到过把“江湖气势”扮得十足十的女孩子了,“专业混混”甚至不好意思再忽悠下去,老老实实回答:“我叫苏旷。”马秦气壮山河地将荷包向柜上一拍,对掌柜的大声说道:“酒。”既然要请朋友喝酒,自然要管够,马秦看起来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是她第一次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只觉得热血贲张,美中不足的是……请客的对象是个混混。她强行告诫自己,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稍后万万不可再露出瞧不起别人的样子。苏旷刚从对面的衣行回来,就看见马秦用筷子敲着酒杯,大声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唔,这话听着真叫一个不合时宜。马秦很殷勤地为他满上:“来来,干,我们也算是贫贱之交了。”苏旷闷头把酒喝了,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女孩子根本就不应该出来闯江湖。偏偏马秦凑过头来打听:“苏兄,你到泉州有何贵干?”苏旷本分回答:“我听说慕容老镖头昔年折了左臂,后来得异人指点,创下一路独臂穿花拳--本来有心上门请教,没想到他已经归西,着实缘悭一面。”马秦摇头道:“诶,苏兄这就走了偏门了,那些缺胳膊少手的有几个终成大器?就算琢磨些刀法拳法,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依我看--”她说不下去了,她看见了一只手,纹理肤色几乎和血肉之躯一般无二,但确实是一只义手,马秦忙不迭得道歉:“抱歉抱歉,苏兄,我直来直往惯了……”她站起身来,举着酒碗,满脸都是歉意。苏旷无奈摇头,他没有冲女人发火的习惯,只好仰脖子一饮而尽,偏在此时,又听耳边悠悠一叹:“唉,难怪苏兄一表人才,沦落到这步田地呀。”苏旷忍无可忍地放下碗,打量着马秦--若说她是装傻,一脸的真诚无辜也不像做出来的;若是她是真的性子直爽……这姑娘好歹也有个十八九岁,她究竟是怎么长这么大的?马秦连喝七八碗米酒,脸上已是微微泛红:“苏兄……萍水相逢就此别过,若是言语有什么得罪,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时候不早了,我要去趟镖局看看究竟。”去镖局看究竟?苏旷眉头一皱:“有什么好看的?”马秦神秘道:“苏兄你难道没有看见,这一回来奔丧的江湖人士未免太多了些,若是我没有猜错,必是慕容海天死因上有些蹊跷,海天镖局近日定有大乱。”苏旷也点头:“你说起这些,倒真像个老江湖……只是,马姑娘,慕容老镖头的死因,和你有什么相干么?”他毕竟没有马秦直爽,嘴边一句话实在不忍说出来--就你那点功夫,就你这个脾气,跑去调查……你以为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好涵养?马秦却拍桌道:“天下人管天下事,只要是江湖事,我都管得。”“告辞。”苏旷低头喝酒,决定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他能怎么办,总不成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跑去砸慕容家的场子--更何况,他坚定认为,如果一个人既口出狂言又没什么本事,那自然会有靠山,他对大小姐的兴趣素来不高,乐得自己逍遥。小酒铺里只剩下他一人,苏旷斟了碗酒,沥酒于地,他本意确实是正装求见,好生请教的,没曾想千里迢迢奔波至此,最后只落得遥遥一祭,算来慕容海天也是英雄一世,听闻他本打算在七十寿筵上封刀退隐,传位慕容琏珦,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么忙忙碌碌一辈子,连一天安生日子也没有享受过,也不知他老人家九泉之下,是否无憾。小酒铺前车马如流水,不时有北地江湖客纵马狂奔而至,又有数十辆慕容家黑棚马车来回接送客人,百余年来,泉州第一次有这么多江湖人云集于此--苏旷心里微微一动,马秦其实眼光颇毒,以慕容海天的声望地位,本不该有这么些人吊唁捧场,难道说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站起身,招呼老板结帐,掌柜的踱过来道:“刚才那位爷酒钱给多了,喏……这还剩一两七钱三。”小小的织锦荷包上绣着幅“田园居陶潜抚无弦琴放歌图”,绣工极是精美,远山缥缈,陶渊明醉意熏然,古琴上细细绣着“剑胆琴心”四个蚊须小字,荷包口处墨笔提了二字:阮囊。这姑娘倒也有趣,苏旷的心微微一软--万一她真的是个愣头青呢?万一刀剑无眼,没人给她解释的机会呢?那个女孩子也就是不会说话了些,又有几个年轻人不是这样?他转头笑道:“掌柜的,借问一句,海天镖局怎么走?”“顺着这条街直走,右手边拐过去就是了,要还找不到就跟着那些马车走,这两天半条街都是去慕容家的。”掌柜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神色,想必这些日子见多了攀附奔走之辈,转身阴阳怪气哼了句:“嗤,江湖人。”慕容家虽然也算个大户,但终究不是钟鸣鼎食的官宦人家,头一回应对这样的排场,毕竟露了怯--镖局大堂改设灵堂,哭喊的祭拜的沉痛叹息的……济济一堂摩肩接踵;内院里留客休息,端茶送水的把酒言交的互换名帖的……熙熙融融刀剑相撞。下人们几乎已经个个健步如飞,但还是架不住远近无数江湖人陆续前来,粗俗汉子们倒也罢了,偏还有些识文弄墨的要念一念祭文,献两幅挽联,总而言之人手十分不足,连镖师们和内眷们也不得不出来帮忙。苏旷没费多大力气,就换了身下人衣装,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进去,一边随机应变,一边到处找那个专爱“主持公道”的马姑娘。他只盼马秦能稍微聪明些,至少不要大模大样地在人家府上乱走乱闯。“你,过来。”一人冲他招手,那人一身白麻,孝子装扮,四十多岁年纪,悲戚之余不怒自威,八成就是海天镖局新当家的慕容琏珦。苏旷低头小跑过去,慕容琏珦急匆匆道:“你去跟刘总管说一声,不等了,酉时请大家齐聚灵堂我有话要说。”“是。”苏旷转身就走。“等等”,慕容琏珦打量他两眼:“你……?”苏旷忙笑道:“小人是厨房的,刘总管见人手不够让小的帮忙招呼。”“去吧。”慕容琏珦疲惫地挥挥手,看上去已是几日没睡。苏旷窃喜,一溜烟地向后院窜去,刚刚穿过月亮门,忽然听见一声气壮山河的呵斥:“鼠辈敢尔!”正是马秦的声音。苏旷只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冷,咬咬牙向那声音传来之处奔去,听见马秦正在挣扎呼喊,声音里已带了女子的尖音:“放开我--啊--”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脚步,一个下人发问:“刘总管,好像是个女的,怎么处置?”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这时候摸到老爷书房,恐怕不是一般小贼,你交给李副总镖头,叫他好生拷问,瞧瞧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指使。”苏旷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当场格杀,总有转机,他忙迎了上去,向那居中之人躬身道:“刘总管,老爷吩咐说不等了,酉时请大家齐聚灵堂,他有话说。”刘总管点头:“知道了。”他回身吩咐:“你们几个顺便带话给副总镖头,叫局子里的人到时候带上家伙过来--你,去厨房说一声,酒水茶点要备齐,不够的立刻去采办,今明两天不用走帐房了。”“是。”苏旷斜身让开路,看两个麻衣仆役一左一右架着马秦,早五花大绑捆了严严实实,披头散发,额角一块青紫,一身下人衣襟被扯开大半,露出了雪白的一截脖颈,显然也吃了不少苦头。苏旷心中默祷,只盼这位姑奶奶千万别喊出自己名字来。马秦倒也不傻,乖乖闭嘴被架走,只是擦身而过的时候冲着苏旷使了个眼色--可惜她还没弄明白使眼色和挤眉弄眼的区别,几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刘总管转过身,冷冷道:“阁下是什么人?”苏旷那叫一个欲哭无泪,只好速战速决,他双腿凌空一绞一错踢飞二人,伸手捏断了马秦身上绳索,一拉她手:“走--”马秦惨叫:“啊--”她的双臂关节已拧得脱臼,被苏旷一拉,直痛得哭爹喊娘。刘总管已经拔刀斜劈过来,苏旷一手捏住马秦左臂一托一合,接上关节,左腿斜钩间正点在刘总管刀背上,他一个拿捏不住,佩刀脱手而出,惊疑之下大喝:“点子扎手,快些叫人来!”十余人乱刀之下,苏旷招架得也手忙脚乱,回头怒道:“你还站着干什么,自己接上右手!”马秦倒也硬气,左手颤颤巍巍抬起来,托起右手,有样学样猛地一抬,“啊--”又是一声尖叫。苏旷快要被她气死:“你……你不会接也说一声啊……”他见不露真章实在无法脱身,撩起地上绳索,真气贯注环身一轮,十余个家丁一起跌出,他回身一托接上马秦右臂,猛回头,见数名镖师已经奔入内院,哗啦啦各展兵刃将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几个在内院歇息的武林中人也不远不近地凑了过来。苏旷实在心急如焚,若是再过片刻,慕容琏珦和天下群雄毕至,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其中一个五十上下镖师手持链子枪,上前一步:“小兄弟好俊的身手,不知到我海天镖局有何贵干?”刘总管忙道:“副总镖头,他们是同伙,那个女人潜到老爷书房,不知要找什么。”“此中误会一言难尽,改日再来登门谢罪。”苏旷知道多说无益,手中麻绳如同灵蛇吐芯,利刃般直袭副总镖头双目,趁他一退之际,绳头绕住他手腕,一拉一抖,链子枪已经离手,苏旷右臂直振,链子枪斜斜飞出,“创啷”的一声钉在院内柳树上,左臂挟起马秦,凌空跃起--正在此时,一枝金边雕翎箭凌空飞过,将细链当空射断,苏旷无奈之下,只得回身落地,却已跳出众人之外。慕容琏珦正将金弓递给身边下人,缓缓拔出剑来:“这位兄台就这么离开,岂不是太不把我海天镖局放在眼里?”内院院墙上,也有无数人持弓团团围起,海天镖局名不虚传,只是片刻功夫,居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江湖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婚丧嫁娶之类,虚与委蛇好生无趣,这回眼见横生枝节,众人暗地里都是精神一振,许多人跑来看热闹,不少人已经在窃窃私语--“那人是谁?能一招夺下李凤羽的链子枪,这手功夫江湖上可不多见啊。”李副总镖头已经面如死水,苏旷暗地叫苦,知道这梁子莫名其妙算是结下了--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被人一招夺过兵器,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马秦拉拉他袖子:“你跟他们解释吧,我一人做事--”“闭嘴。”苏旷四下看看,怎么解释?说我苏某人仰慕慕容老镖头,千里来见没想到他已经归西了,又不想和大家伙掺合在一起所以没来吊唁,骗饭吃认识这个丫头,一时不忍跑来拉她出去?至于这个丫头--她觉得根本不应该有这么多人来奔丧,肯定有阴谋要调查调查?他自己都不信这种说法。更何况他根本就不相信马秦对他的说辞,只是这个时候,无论信不信,总不好把自己一个人撇清出来。他只好回头低声对马秦道:“喂,算我求你,你好好解释一下,要说快说,不然咱们走不了啦。”马秦摇头正色:“我当然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说。”慕容琏珦大笑:“好极了,既然二位都没什么可说的,动手吧。”苏旷情急无奈,忙陪笑道:“慕容先生千万别误会,我们二人绝无歹意,此事……纯属……唉,说来惭愧,我二人一时短了路资,小妹她小孩子心性,想要顺手--”马秦怒吼起来:“苏旷,你胡说什么!我家世清白,饿死也不会做偷鸡摸狗的勾当。”慕容琏珦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大侠大驾光临--苏旷,我倚老卖老劝你一句,学武一途最讲究心术光明--”苏旷已知他意,苦笑:“我自认心术一向还不错……”慕容琏珦厉色道:“你装什么糊涂!苏旷,我也不妨直言相告,我虽然向来糊涂,但是家父的拳经,还不至于放在书房里。”众人恍然大悟,齐齐大笑起来。慕容琏珦微微一笑:“慕容家新丧,不愿再见血光,苏大侠,你请便吧,还盼日后好自为之。”他一挥手,下人齐齐让出条道来。第二章 云小鲨苏旷深深吸了口气,慕容琏珦果然精明,今日一走,只怕这个名声算是落定了;但若是不走,这场面剑拔弩张,接下来就是一场血战,一旦背上人命,从此之后就是生死大仇。他咬牙道:“走。”马秦被他拉得跌跌撞撞,急道:“苏旷!我不走!你为什么不同他们说--你怕什么--你这么一走了之,你是不是男人!”苏旷松开手,缓缓道:“马姑娘,苏某自取其辱无话可说,你自便吧。”慕容琏珦让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好走的路,后院院门依然堵得水泄不通,想要出去,就要穿过海天镖局大堂。苏旷站在小道前,微微顿了顿,想起大厅中无数人的嘲笑冷眼,实在如芒刺在背,他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了,一跺脚,向大厅走去。“苏旷苏旷”,马秦匆匆跟上他的脚步,“你别想不开,你要去哪儿?”苏旷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她:“不用你管。”马秦急道:“怎么能不用我管呢?咳!我发誓,我这就回去找三爷爷,一定会回来给他们一个解释--好,实在不行,我就撞死在他们家门口,好不好?”苏旷哭笑不得:“我出去烧烧香,去去晦气,姑奶奶我真不想骂人,你行行好别闹了。”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入大堂--但是没有想象中的哄笑和嘲讽,连大声喘气的也没有,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大门又一次合拢,暗红的血蜿蜒而入,染红了粗犷的石纹。一个女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金油色的火鲨皮紧身衣,勾得曲线毕露,自左肩至右腿斜斜嵌着一排白厉鲨牙,皮肤晒成古铜色,闪着诱惑的光泽,双臂的臂甲上同样嵌着长牙,却是血红色的。她长得极美,眼睛,嘴巴,脸庞……整个面部都燃烧着明媚和野性,过多的阳光让她的长发染上一层淡金,一弯海藻般的发饰拢住双鬓,细细看去全是上好的祖母绿打造的。绝大多数人连做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的女人。苏旷悄悄向后退了退,他准备趁这个机会溜出去。马秦激动起来:“我知道她--唔--”苏旷掩住她的嘴,他今天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实在不想再惹事,而这么一个女人,看上去简直就是麻烦的孪生姐妹。那女人轻轻抚过慕容海天的棺材,目光一掠众人:“慕容琏珦在哪里?”棺木上出现了五个血红的骷髅般指印,入木三分。没有人回答她,这个女人妖艳得可怖。慕容琏珦已匆匆赶来:“云……云船主,你来干什么?”女人斜斜倚靠在棺木上:“你问我?你们慕容家短了我的镖,现在拿出一副棺材就想交差?”慕容琏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云船主,请入内叙话。”女人微笑起来:“我最讨厌鬼鬼祟祟了,你们的事情我不管,我的镖给我,我现在就走。”慕容琏珦沉声道:“你不要欺人太甚--云小鲨,你的镖丢了,家父已经自尽以谢,你还要怎么样!”顿时间一片哗然,慕容海天果然死得不明不白,几个年轻人伸了脖子想要朝前冲,老成持重的反倒四下打量起出路来--这是人家镖局的自己的恩怨,多听一个秘密,少不得日后多一重是非。云小鲨的手继续在棺盖上轻抚,五道血红的印子一分一分拉长:“镖丢了,你给我找回来;至于慕容海天,他究竟死了没有,自杀还是他杀,那要开棺才知道。”慕容琏珦怒极反笑:“你敢!”云小鲨举起手,轻轻拍了两下--屋顶上,墙壁间,门缝里,嘭嘭嘭一片烟尘木屑起处,露出无数墨黑色的小筒,云小鲨盯着慕容琏珦,逼近一步,一只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子上:“你大概忘了我们是什么人了?今天你不给我一个交代,在场的,鸡犬不留。慕容琏珦,你不信尽管试试。”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威慑,慕容琏珦慌乱中眼光向灵柩扫了扫,这一闪即逝的慌乱落在云小鲨眼里,哼的一声笑。李凤羽第一个忍不住:“云小鲨,你莫要得理不饶人,今天老镖头要是尸骨朝了天,我海天镖局日后还要在江湖上混么?要动手就动手,哪个还怕你不成?”云小鲨笑道:“好,我正要找个不怕死的立威--副总镖头啊,今天这棺我是开定了,你要是想拦我,可没人挡着你。”她手臂抬起,血红的长牙正对着李凤羽的胸膛,另一只手已按在棺盖上,略用力间,棺盖已经移开数寸。人群中有个声音低低传来:“看一眼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么护着,别是有鬼吧。”一片嗡嗡议论声,镖丢了,人死了,货主要求看一眼尸体似乎也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当然,更重要的是大家都不过是宾客,犯不着为人家的私事陪上条性命。李凤羽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别人不知道,但他太清楚这海蛇血箭的厉害,只是刹那功夫,他足尖已在地上碾了又碾,拳头握得咔咔直响,额头密密冒出一层细汗来。“住手--”一个响亮清脆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马秦噔噔几步跑过来,伸开双臂在棺前一护,“喂,你太过分了,如果你爹妈死了,你让不让人开棺?”云小鲨不耐烦,随手把她向边上一拨:“看在你是个女人的份上,滚一边去。”她这下手劲不轻,马秦一头磕在桌拐上,一屁股坐在地上,额头鲜血直淌,痛得她眼泪也流了出来,却依旧站起身,大声说道:“不许!就是不许!杀了我也是不许!”云小鲨不知为什么,偏偏没有下手,拎着马秦衣襟向远处摔去:“你知道什么--”马秦被甩得头晕脑涨,只来得及护住脑袋,但她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苏旷稳稳托住她,轻轻落地,在她肩头拍了拍:“少安毋躁。”马秦回头怒道:“什么少安毋躁,你看不见她要杀人吗?你们就都看着她仗势欺人?”苏旷实在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江湖门派仇杀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人家自己人都没动弹,这时候实在没有冲过去的道理。毕竟,他已经不是懵懂热血的少年了。只是云小鲨的耐性已经到头,怒道:“好,我让你看看什么叫仗势欺人--”她手腕一抖,两道蛇牙直向马秦小腹飞去。苏旷旁观之时心里已有打算,左腿斜带起一面方桌,呜呜盘旋,挡在马秦面前,蛇牙如针刺水般穿桌而过,方桌也一路盘旋呼啸着向云小鲨直撞过去,云小鲨一掌击在桌面上,顿时木屑横飞,她向后退了半步,心里一惊,道这人好浑厚的内力。苏旷扯着马秦闪过一边,心里也是暗惊,难怪云小鲨有恃无恐,她的兵器之诡异,内力之深厚,却是生平罕见的高手。他脚步还没站稳,一枝正对胸腹的墨黑色小筒已经急喷一股水箭,苏旷扯过马秦就地一滚,水箭已射在背后一个大汉胸膛上,片刻之间他胸腹的皮肉已经溶化,血红骨架中涌出一堆肠子,他的人还在地上挣扎扭动,喉间嗬嗬大叫,苏旷凌空一指弹去,结果了他的性命。云小鲨这句鸡犬不留,果然不是托大,大堂四周足足支了五十架水枪,几乎封住了所有死角。一股莫名寒意在大厅内缓缓升起,云小鲨当真不怕和整个东南武林为仇?外面的人都哪里去了……还是,外面根本已经没有其他人?慕容琏珦叹了口气:“云船主既然要开棺,就请吧。”死寂的大厅里,有松口气的声音。云小鲨皱眉:“慕容镖头,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个兄弟,慕容良玉在哪里?”慕容琏珦厉声道:“二弟并非镖局中人,云小鲨,他和此事无关。”云小鲨冷笑声“好”,右手轻抬,蛇牙激射入大梁,左手箭射入棺盖,身子在半空一悠一荡,厚木紫檀板已经带飞,她人在半空,瞧得清清楚楚,棺中尸首穿了件万福万寿黑缎袍,面上盖着一方白纱,白纱轻薄透亮,下面的脸庞正是慕容海天。她左手的“蛇牙”真的像一条活的海蛇,当空一扭从棺板弹出,向慕容海天尸首戳去。“住手!”李凤羽怒不可遏:“云小鲨,你这没胆子的贱人,老镖头的遗体岂是让你这样糟蹋的?你不敢,我让你看--”他振臂一探,捏住白纱一角,眼里泪水已满眶。马秦胳膊被苏旷牢牢箍住,怎么也挣不脱,回头叫:“你们为什么!那几枝水枪真的那么可怕?为什么没有人主持公道?”没有人回答她,李凤羽闭上眼睛,已经把那方白纱揭了下来。“轰”,一声巨响,紫檀棺木寸寸裂开,无数三寸铁针飞沙也似射出,百步方圆内满是飕飕破空声,云小鲨人在半空看得仔仔细细,手臂一荡向大门处飞去,嘿嘿笑一声“果然有诈”,左手已将斜披的一排鲨牙扯下,鲨牙如链,赫然也是件厉害的兵刃,她手上舞起一团白光,将近身暗器纷纷挡了出去。这一番惊变实在太急,好在堂中江湖众也多半是经验丰富之辈,云小鲨进门之后都已经不自觉远离灵柩--棺木之中的机括力道毕竟不强,这一轮激射之后,只有少数人受伤,多半还是毫发无损。只有李凤羽的尸体缓缓倒下,他几乎接住了大半的袭击,整个身子射满铁钉,连双目中也各自中了一根--他到死也没有想到,老镖头的棺木内真的有机关。“杀!”云小鲨一声大喝,人又从半空荡了回来,忽听一声“着”,斜刺里一柄弯刀呼啸着飞向她膝盖,云小鲨手臂运力,凌空一提,背心忽然被一股尖锐而巨大的冲力袭中,软甲上黑色浓水缓缓流下,分明是刚才水枪里喷出的毒汁。云小鲨一身冷汗,若是没有弯刀的突袭,那股水箭必然会射在她头颅上,后果……可想而知。出了什么事情,门外埋伏的明明都是她的手下。云小鲨微微笑了笑,“好腿法,谢了。”她缓缓落在地上,大声道:“是谁?”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显然是故意哑着嗓子--“云小鲨,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海上你是霸王,这地上么,可不是你的天下。”慕容琏珦右胸也中了根铁钉,好在并非要害,并无生命之虞,他一听外头有人反客为主,立即大喜道:“外面的是谁?还不快快除去这妖女?”那个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冷笑起来:“慕容琏珦?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给你们一刻钟时间,给我除掉云小鲨,不然的话……”声音消失了,只有一片死寂,在场的各路江湖众人面面相觑,本来虽说弄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至少还能判断出敌对双方,但这下横空又杀出一个人,连云小鲨也成了瓮中之鳖,已经有不少人缓缓按住刀剑,大家动得都是一个心思。云小鲨只是僵立了片刻,脸上立即浮出一个妩媚的微笑来,她冲着苏旷勾了勾食指:“喂,你,刚才是你救我?”苏旷放开马秦手臂,轻声说了句“千万别动”,已笑嘻嘻迎上云小鲨:“英雄救美,也是人之常情。”哪知云小鲨却不领情:“你这厮也真不是什么好人……你刚才明明知道棺木里有鬼,偏偏看着李凤羽死掉,这恐怕也不是什么大侠行径吧?”苏旷脸上愣了片刻,面上已经是一副怒极的神情:“小妖女胡说八道--”也不知是谁先动手,两人已经缠斗在一起--周遭人也都松了口气,既然有人愿意出头,不妨坐山观虎斗,再者说苏旷适才甫一出手,已显得深不可测,若真能重创云小鲨,也省了大家的麻烦。苏旷本身功夫走阳刚一路,但没想到云小鲨一介女流,居然也是硬桥硬马的路数,二人这一番打斗动静当真不小,蛇牙箭和鲨齿链霍霍破空,苏旷只在乱蛇般的攻击中稳稳一拳一脚地出招,二人所到之处顿时空出三丈方圆的地盘,只有少数几个目光锐利的高手才能看见两人依稀还在做着简短交谈。“差不多了。”苏旷错身间轻声道。“再玩一会儿。”云小鲨脸上开始露出一种兴奋的神色,那是暗夜中火灾一样的狂热,好像许久都没有遇见这样的对手,本来极稳的脚步开始错乱,如醉如狂,又好像稳稳站在乱潮怒涛之中,她的手臂一送,似乎连人带箭弦都已经化作一条巨大海蛇,蛇牙一上一下直取苏旷,苏旷大惊,仰面避过,隐隐感到一道冰冷顺着胸腹划过--这个女人完全不按照常理出手,本来不过是借动手的机会商量突围的计划,但是她居然已经使出了杀着。“喂!”两人功夫本来就在伯仲之间,苏旷毫无生死相搏的意思,一时间落了下风,一步步向后退去,几次险些葬身蛇牙箭下,他一咬牙也动了真火,右臂一探一提,已将一个中年汉子的佩剑拔在手中,一剑刺入云小鲨右臂蛇牙箭和鲨齿链之中,剑脊啪得向下一拍,云小鲨右臂一阵酸麻,鲨齿链已被夺过,这一招险极也是巧极,拿捏稍一出错,就是三股利刃透体的下场。苏旷身形凌空拔起,双腿一钩人已挂在大梁上,蛇牙箭如影随形双双跟上,此际苏旷已经无路可退,一边的马秦“啊”的一声叫,随后一片烟尘漫天,苏旷已挥链砸开屋顶,冲了出去,鲨齿链绞着蛇牙箭,随着他的身形也是向上一拔--蛇牙箭的丝弦不过三丈,顿时到了尽头,苏旷双腿凌空一顿,借着下落之势和本身的真力,第二次砸开屋顶,落了下来,他单臂较劲喝了声“哈”,云小鲨的身子已经被带着吊了起来。也就在这顷刻之间,一股墨黑水箭向着云小鲨额头直冲--但是苏旷手已经趁机松开,水箭从云小鲨头顶一尺射了过去,而另一道蛇牙箭也已出手,笔直没入一个小小黑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