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拂琴声音几乎在发抖:“是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丫头,左脸有个酒窝,眉心有颗红痣?”沈东篱一脸的“懒得搭理你”,心中暗骂苏旷,他明明扶着莫拂琴,顺手杀了她也就完了,大不了同归于尽,何必非要认输?莫拂琴声音都在颤抖:“那……那是不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衣道人,脸瘦得很,眉毛粗大?”沈东篱怔了怔,莫拂琴忽然抖了起来:“果然是他……果然是他!”沈南枝和冷箜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在发抖,嘴唇惨白,她们实在太熟悉莫拂琴说的那个人了,正是她们三年前暴毙的师父,丁风。冷箜篌小声道:“师母,不会是师父……我亲手为师父入殓……”莫拂琴抬手一个耳光:“贱人!”她浑身都在发抖,本来保养甚好的脸庞忽然多了几条又深又丑的皱纹:“是他背信弃义……嘿嘿,嘿嘿,你怪不了我了!”苏旷何等聪明,顿时悟出门道,忙笑道:“莫夫人,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那负心人,杀了他就是,何必伤及无辜呢?”“伤及无辜……伤及无辜?”莫拂琴嘴角都在抽搐,不自觉的每句话连说两遍,却冷森森一笑:“苏旷,你抱着我,这边来。”头顶的崖洞,垂下一条软梯,正是刚才莫拂琴试图逃脱却没有走出去的门户,苏旷也奇怪,这女人胆大得很,明明手里有王牌,却总爱[奇]单打独斗,早些放[书]出黑虫,他们恐怕[网]早就死了,哪里多了这许多麻烦?莫拂琴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回头妩媚一笑:“你怕了?”苏旷低头:“笑话。”他抱起莫拂琴,拉动绳梯,头也不回便走了上去。他想,笑话,真是笑话,傻子才不怕呢!升入那扇门中,一尊白衣千手观音像赫然在目,屋内一片雪白绫罗,浑然不似人间,八个少女齐齐躬身:“娘娘——”莫拂琴直视他的眼睛:“你好像很在乎你那些朋友?”苏旷心头突突跳了两跳,“一般……一般……”莫拂琴又笑:“那么你知不知道,被佛血尸虫咬中,就会变成一具漆黑的僵尸,嘿嘿,嘿嘿,永世不得超生?”苏旷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明白,明明如此卑污龌龊的杀戮,何以非要当着观音大士的宝相说出?莫拂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观音的塑像,眼里渐渐有了恨意:“观音大士……慈航普渡众生,嘿嘿……苏旷,我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苏旷除了点头,还能怎么样?反正无论听什么样的故事,总比立即死了好。那尊千手观音……莫拂琴的眼中,渐渐有了痛彻心扉的神情……“我当时滚落悬崖,一条腿被山藤缠住,所以居然没死,我就那么吊在悬崖上,觉得五脏六腑几乎要一起从嘴里流出来,大腿的肌肉和筋骨慢慢儿地断开,先是疼,再又不疼,再断开些又接着疼,我就想,要是能赶紧掉下去摔死,或是被什么野兽一口咬死,也算我的造化,总好过这么慢慢疼死在那鬼地方……我就那么等死,等丁风下来救我,等了一整夜,没等到丁风,却等来一个采药的男人。”苏旷见缝插针:“夫人果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莫拂琴一声惨笑:“嘿嘿,后福?那个男人想把我解下来,却发现我的腿已经断了一大半,接也接不好,索性一锄头把我的腿砍断了,我当时痛啊,一头就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已经到了那个男人的小屋,嘿,男人捡来女人做什么,你是清楚的了,我腿断着,伤口还不好,他一天也等不了,每次完事,我的伤口都重新裂开一次,我哭啊,可是我跑不了,那男人看我看得紧,但给我饭吃,天气不好不能采药,也肯让我洗澡换衣裳,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跑又跑不掉,慢慢儿的,也就想活下来了,我想丁风离我就那么近,说不定有一天他能见着我,救我出去,他一定急坏了。”苏旷点点头,丁风确实急坏了。莫拂琴苦笑:“但是,那男人,你看,那种人连名字也没有,就跟了药材叫天麻,天麻有一天不知在镇子里听见什么,忽然发疯了要去西边倒药材,我求他放了我,他不肯,说要我给他生个儿子……那些天,我闲着没事,慢慢想丁风屋里那些秘笈,你知道我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丁风那些破书我不知瞧了多少遍,当时忽然心思一动,觉得练些功夫,说不定还有点用。”“我的腿断了,不知怎么练才好,只能一边依样画葫芦,一边想想他那些毒药机关的门路,我年纪大了,学得慢,但是等我们到了敦煌,我也差不多懂了一点皮毛。天麻人傻,一到敦煌就被人盯上了他的货,他的货真是好货,都是山里的上好药材,脱手本来应该能挣个高价。忽然有一次,有人要用双倍价钱买他的药,但是财不露白,非要晚上在观音庙见,哈哈,当时那个傻东西还说不会有事,有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边瞧着哪——可是你猜猜,后来怎么样了?”苏旷低头:“这还用猜?自然当成肥羊给做了呗。”莫拂琴点点头:“是,那间观音庙,就是个土匪窝,他们十几个大男人,宰了天麻,就把尸首藏在观音像后面的土坑里,然后我……我……”她纵然不说,苏旷也能猜到后面的事情,一个残疾的弱女子,落在十几个山匪手里,又能有什么事情?莫拂琴双肩剧烈抖了起来,好像想起那个大风沙的夜晚,风沙大得好像天在哭鬼在叫,她被按倒在地上,人说举头三尺有神灵,可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就在举头三尺的地方啊,还是那么慈眉善目看着这一切……看着一个无助的弱女子被欺侮,无声呼号。莫拂琴接着说:“他们找了一根大铁链,锁着我另外一条腿,他们老大说,谁生意好,谁就和女人睡,有时候大家生意都很好,就讲义气,推推让让,嘿,生意不好呢,就打我出气,商量着要不要再找个女人回来。那条铁链大概七八尺长,能走到门口或者拐到观音像后面,那里都是他们杀人留下的尸首骨头,开始我怕,后来也不怕了,有一天我也要被扔进去的,怕什么呢?有一天无聊起来,我想找找天麻那个死鬼的骨头,怎么着,他把我当女人看过……我找啊找,没找到他,找到几只尸虫,这可把我高兴坏了,我看过丁风的书,我知道那东西能弄死人。但是他们十几个人哪,我不敢乱动,把尸虫藏好,开始找些蜈蚣蜘蛛什么的,放在小瓦罐里头养蛊,这鬼地方虫子少,养蛊不好养的,我又没什么经验,反而被一只大蜈蚣咬了脚一口,我的脚立刻肿了,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拖下去他们也只会把我扔进死人坑里去。我拖了一副骨头架子,把最毒的蜘蛛蝎子蜈蚣放在他手上,又把骨头抵在门上,进来的第一个人被吓得半死,伸手去推,果然被咬到,当场就死了。”她说得平静极了,似乎是村头白话讲野史的老头儿乱摆龙门阵,眼里露出丝又温柔又兴奋的光,只顾笑:“你看,还是这些东西好,它们什么都不懂,只有它们,它们不会背叛我,是不是,小苏?”这声小苏叫得苏旷背后一阵发麻,他只能点头,是。莫拂琴继续说:“天见可怜,进来的只有一个,我高兴得疯啦,便拿他的身子养尸虫,菩萨保佑,给我养了出来,后来……你再猜猜,后来怎么样了?”后来还能怎么样?莫拂琴可以躺在这张舒服柔软的大床上,共话破庙夜雨时,想是那些山贼一个个死在她手里,死相也好不到哪里去。莫拂琴抿嘴一笑,“那个做老大的心也狠,他发现一切是我做的,拼着烂了大半身子,偏把钥匙扔出庙门外去,要我也常常尸虫啮身的滋味,我饿了三日,那些死尸又吃不得,找来找去,只有把钝了的柴刀,怎么也砍不断那根铁链,我知道再留下去只能也死在庙里,只能慢慢的把另一条腿也锯了下来,小苏,你有没有听过钝刀子磨在骨头上的声音?你想不想听?”苏旷连忙摇头,他本以为壮士断腕已经很了不得,现在才知道,女人的忍耐力可以可怕到一个什么地步。莫拂琴道:“我就这么爬到城里,那些人当我是怪物,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欺侮我,有一天,我听他们商量,要把我这不干净的东西烧了……我躲在一个骆驼的货包里,那骆驼真好,它看着我哭,我流血,一声也不吭,那骆驼真好……也是我命不该绝,那些货商到这儿拜佛,我趁机逃了出来,他们要追过来杀了我,然后,也死了。”莫拂琴摸了摸苏旷的脸:“你说,我要不要报仇呢?”苏旷深深吸了口气,看着莫拂琴的脸,一时不知说什么……在发觉被亲人背叛的瞬间,他何尝不想拼了一条命复仇?断腕之后,他武功大打折扣,恐慌、自卑、无助,每个夜晚曾像毒瘤一样在他心中滋长,他发疯地练功,夜以继日,哪怕损伤元气也在所不惜,他是明白的,这世上所有的自信都并非凭空而来,若不能比大多数人强上一点,就会自然而然被大多数人轻贱鄙视,不知多少个夜晚,他曾看着自己丑陋的断腕,扔下刀,一头一头撞在墙上,只想死了算了,还好,他是幸运的那个,他年轻,健康,有天份,肯下苦功夫……而且,他有朋友们。可是,莫拂琴呢?这样的仇恨,应该对谁发作,向谁报复?莫拂琴也是一怔,她看多了猎物的眼神,至死不低头的硬汉子不是没有,但苏旷不是,苏旷的眼里,是痛,物伤其类的痛楚。菩萨,你千手千眼,这世上的疾苦,你当真看见了么?苏旷嘴唇抖了抖,他知道说错话,但还是控制不住地说:“要的。”莫拂琴眼里已经有泪:“我到了这里,本来下身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但是天见可怜,叫我遇上观音石乳,后来我遇上月牙儿,她的腿坏啦,被家人扔在佛窟门口,小丫儿哭得厉害,我便收下了她。再后来,冷箜篌居然找到我,说是丁风那个死鬼这么些年也没忘了我,总觉着我还没死,要她寻访我的下落……十年前,丁风来了。”苏旷眼皮一跳:“啊!”他再没有想到,莫拂琴和丁风,竟是又谋过面的。莫拂琴点点头:“这里的机关,是他一手布置的。他来了,但是看见我这样子,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口口声声后悔难过,爱我多年,鳏居不娶,但看见我的片刻,我就真的在他心里头,死了。听说他回黄山之后,便娶了个年轻的小姑娘,嘿嘿,苏旷,我的心,也死了。”思念一个人太久,就不知道爱的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影子,越是得不到,越是渴望难受,但一旦真的见了,不若初见,反差失落可大了许多。莫拂琴道:“我当时真的恨起来,只想杀尽天下人,然后就有了这观音石窟……三年前,我放话给丁风,要他来见我,不然便血洗了天下武林,他,他竟然自杀了。”丁风一死——且不管真死假死,莫拂琴复仇的心思,就冷了大半,于是盘据在这洞天福地,经营自己的地盘,到了心中怨毒最甚的时候,便出去觅了猎物,回来折磨玩耍。不巧的很,苏旷他们自投罗网,也就来了。莫拂琴摸出一张黄绢,正是从沈东篱身上找出的千手观音画像,她泪水落在绢帛上,一字字道:“可是,你看,他还是买了杀手,要除了我。”苏旷抬头:“你对每个要弄死的男人,都说这么多么?”莫拂琴唇角漾起一丝微笑,眼里冰冷如玄冰,“你是例外,苏旷,来,你来,你留下陪我,我,要,你,留下陪我。”第六章 恩怨情仇,一笔勾销苏旷的右眼皮顿时跳个不停,妈的,故事真不是白听的啊。在过往的许许多多游侠故事里,有许许多多类似的描述,一个神秘诡异的洞穴,一个苦大仇深的女人……但是,好像都缺了点什么?只是缺了什么呢?苏旷一时也想不明白,他索性坐在莫拂琴床边,伸肘靠着床头,嘿嘿一乐:“你说的陪你,我是明白的,但是我说小琴啊,你看,我同你上床,你玩腻了,扔了我的尸首喂虫子……老是这一套,那有多没意思?”这么多年来,莫拂琴从没有见过脸皮那么厚的男人,她见过一心求死的勇士,见过妥协退让的懦夫,但是眼前的男人,笑得熟稔亲昵,宛如多年老友,苏旷道:“不如这样,你把南枝东篱都喊上来,咱们四个凑一桌,喝酒聊天赌骰子,好不好?你坐庄,看我眼色,保准那对傻子输个精光。沈东篱又会做诗又会弹琴,叫他给你解闷,南枝那丫头手艺特别好,你瞅瞅,她给我做的这只手,又结实又漂亮,让她给你也做这么一对腿,咱们去敦煌城里吃羊肉泡馕,吃饱了就回江南看看——小琴呀,你好久没回家了吧?”莫拂琴皱皱眉头:“你以为,这一套对我有用?”苏旷安静了些,语调放慢:“我们三个,大不了就是死了,我们死了,你再找新人,再玩儿——小琴,那就有用了么?”莫拂琴躺在床上,眼角两行泪缓缓渗进雪白的丝绸,洇出小小的一圈,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冰冷:“你们男人,都是一样的,花言巧语——你们,都该死——苏旷,我再问你一遍,你肯不肯陪我?”她冷笑着,张开双腿,苏旷几乎要呕吐出来,那是一堆什么样的烂肉?暗红扭曲的腐肉,渗着观音石乳的白沫,一股死尸的臭气扑鼻而来。莫拂琴笑着,等着看他的神色,一个人心中究竟有怎么样的仇恨和扭曲,才能这样冷笑着展示自己的丑陋和伤口?苏旷缓缓说:“我不能。”莫拂琴挥手,“拿下他喂尸蛊!”身后的侍女好像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面无表情地去扣苏旷的肩头。苏旷反肘撞在两名侍女的肋部,站了起来,他竭力压抑动手一搏的冲动,静静道:“我不能,莫夫人,我有我喜欢的女人,你有你想念的男人,这对我是侮辱,对你也是。我说愿意留下来陪你,就是愿意留下来陪你——但你得拿我当人,也得拿自己当人,不是交配的畜生。你要我这条命,我给了你就是,至于这两个女人,你真以为凭她们拿得住我?”莫拂琴忽然一掌抽了过去,浑身都在发抖。苏旷只觉得满嘴血腥,他竭力控制脸庞的肌肉,努力微笑:“还好,你会笑,会哭,还会生气,莫拂琴,你是好端端的女人哪!”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苏旷,你哪这么多废话,她以前喜欢被男人上,现在逼着男人上,成全她就是了。”莫拂琴一巴掌打得正顺手,那人离得偏又远了几步,反手又一个耳光,还是抽在苏旷面颊上。苏旷那叫一个气啊——沈东篱啊沈东篱,合着我半天的心理战术,给你一句话搅和没了!本来带着沈东篱走进来的月牙儿也惊呆了,连忙双膝跪倒:“师父……他他他,他说要见你答应你的条件,弟子不知这狂徒——”莫拂琴挥了挥手,眼里重又是冷厉阴毒:“你?”沈东篱大步走进,腿上的观音石乳不知什么时候抹去,他哈哈一笑:“你废了这么大功夫,就为这点事?来吧。”苏旷皱眉,不知他捣什么鬼。沈东篱伸出手,却不是伸向莫拂琴,而是伸向那张床,喝道:“苏旷,制住那个丫头!”月牙儿也瞧出不对,伸手撑地,纵身扑去,苏旷勾着她手腕一提一带,二人已经交上手,苏旷实在不明白,如果想要拼命,早就可以拼命,沈东篱似乎有恃无恐,难道片刻功夫,真的能有什么转机?沈东篱双掌齐出,已经将那张大床推开。床下,是一股石泉,乳白色,白得通透,白得痛快,似乎永远都不会沾染人世间一点污哕。观音石乳。沈东篱伸手,握住了一滴滴吐出观音石乳的蟾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苏旷沉下脸:“沈东篱,你要是敢告诉这都是你玩的把戏——”[WWW。WRSHU。COM]沈东篱笑笑:“我哪有这个本事?这都是丁老前辈的安排而已。”他的手猛地一转,石蟾蜍的嘴忽然闭了起来,本来涓涓不绝的观音石乳一滴也不再流出。沈东篱看着莫拂琴阴晴不定的脸色,得意道:“姓莫的,你若要摧动佛血尸虫,现在趁早动手,再过片刻,恐怕一只也不会剩下了。”莫拂琴愕然:“你,你说什么?”沈东篱哈哈大笑:“丁风替你装这机关的时候,难道没有告诉你,观音石乳正是佛血尸虫的克星么?”十年前,丁风来到此地,发觉莫拂琴佛血尸虫已经养成,而唯一的克星正是洞窟里的观音石乳。但观音石乳流速极慢,而且见风之后就会化为顽石,他一手布置下这处机关,石蟾蜍背后的石窟早被掏空,就是为了积蓄足够的石乳,毁去此地的缘故。十年前丁风和莫拂琴虚与委蛇,三年前丁风诈死,所为的,都是拖延时间而已。这些年来,丁风一手调教出沈南枝,对于机关暗道一术,沈南枝早已青出于蓝,到了观音洞里,渐渐摸透玄机。但莫拂琴毕竟是他心中隐痛,丁风居然守口如瓶,不肯向沈南枝透露半句。丁风知道沈东篱是当世无双的杀手,更是沈南枝的兄长,买通沈东篱下手,沈南枝必定随行,为全万一,密令冷箜篌照料莫拂琴——但冷箜篌一旦知道师父对莫拂琴有了杀念,自然而然便会出手。丁风早已将融化观音石乳的密药交付冷箜篌,沈东篱第一次被制,莫拂琴令冷箜篌废去他双腿时,冷箜篌便将密药先在沈东篱腿上薄薄涂了一层。适才佛血尸虫出世,苏旷束手无措,随同莫拂琴进入密室,沈东篱腿上的观音石乳逐渐重新化为乳水,却将绢帛另一面的机关图示显现出来。沈东篱在密室里拧动机关,蓄积十年的一洞石乳便会倾泻而出,而早已储存在洞内的密药药囊亦会破裂,沈南枝打开池中机括,石乳就会逆流涌出,上千只佛血尸虫,哪里还有命在?沈东篱他们明白此节,虽然觉得丁风做事未免托大,但是绝处逢生,都是喜不自胜,自然便按方抓药,一力施行。月牙儿本来也不愿意苏旷他们死于非命,听沈东篱说要告诉莫拂琴丁风下落,稍加犹豫,便带他进了密室。如今,已经反客为主。但苏旷的脸色,难看得象头驴子。此行可谓处处凶险,他们如果一着不慎,死在莫拂琴手上,丁风恐怕也不会太过介意的吧?这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十年前,莫拂琴的戾气远没有今日之重,丁风如果肯好好待她,又何至于尸骨成山?只是没有时间解释,远远的,一片喊杀唾骂声震天震地地传来。一个守门的少女连滚带爬前来报信,却被观音密室内的情形吓了一跳,她哆嗦道:“观音大士……敦煌城不知哪里来了好多江湖客,说是要取咱们的性命……”莫拂琴哪里还有半分观音的模样,只冷笑:“好狠的手,好辣的心,竟是不给咱们留半分活路。”苏旷和沈东篱对面一望,心里都是雪亮——这群江湖豪侠平日可没这样的胆子,今天既然群起而攻之,那么不消说,自然是丁风暗中传出了消息。没有人喜欢被人当棋子用。沈东篱一腔杀气散了大半,扭头道:“莫拂琴,你自行了断吧。”莫拂琴脸色灰败,大势已去,这似乎是最好的结局。她抬起头:“月牙儿,你送我一程……我不想死在那群臭男人手里。”月牙儿叩了个头,“是。”苏旷却终于忍不住怒道:“沈东篱,你非要杀她?”沈东篱不禁奇怪,一路上喊打喊杀、非要大老远跑来打抱不平的,好像是眼前这个人吧?刚才差点送命的也是他吧?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转了性子?难道莫拂琴给他下了什么迷药?不象啊,这一脸欠人钱的样子,分明就是苏旷真实面目的写照啊。沈东篱不知如何做答:“废话。”莫拂琴催促:“不用你假惺惺,月牙儿,你还等什么,动手啊!”月牙儿含泪,一掌直切向莫拂琴心口,莫拂琴微微闭了眼睛,似乎已经认命。苏旷伸手,隔下月牙儿的右掌,轻声道:“等一等。”打杀奔跑的声音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孩子们的尖叫声,兵刃相交的金铁声,沈南枝大声指挥与冷箜篌柔声劝慰的声音,一道道机关暗门开启的声音……甚至还有,一丝丝风沙呼啸的声音。莫拂琴知道自己落在外面那些人手中恐怕死状惨烈万辈,一掌向自己额头击去,苏旷一把抓住她手:“莫夫人,我们刚才的约定,还算不算数?”莫拂琴惊呆:“你说什么?”苏旷深吸了口气,“我说,我陪你去找丁风算帐!”沈东篱怒道:“苏旷,你胡闹什么?”苏旷一时语塞,只得轻声道:“沈兄,是兄弟的,让开。”他也不知自己赌得是哪口气,只是胸中愤懑,觉得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莫拂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密室的大门訇然中开,也不知多少江湖豪客,冲了进来。苏旷哑然失笑,十年来莫拂琴杀人无数,也不见有明门正道上门讨伐,只一听说那个“妖婆”没了“妖法”,居然一起轰轰烈烈打上门来。人群中有人大声讥笑:“沈东篱,堂堂第一杀手,是收了银子不干活的?”“嘿嘿,那个就是苏旷,果然天残配地缺……”沈南枝只急得满头冒汗,人在江湖,孑然一身特立独行,甚至下手毒辣偏激诡异都没问题,但若公然和江湖正道为敌,就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公敌,苏旷这么带着莫拂琴,恐怕根本走不出这座石窟。更何况——为好友,为侠士,为哪怕一个路人卖命总算有个说法,苏旷……这这这,这算得什么?沈南枝低声劝道:“苏旷,你打抱不平成习惯了么?这个女人杀人无数,阴狠险辣,你不为死在她手下的亡魂们想想?”苏旷冷笑:“沈姑娘,莫拂琴就算该死,但也不该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沈南枝脸一红:“你,你要去找我师父?”苏旷点头。冷箜篌急道:“她做的事情,与我师父何干?我师父如不出此下策,天下便要武林陷入浩劫,你、你可曾想过?”苏旷无语良久,只坚定道:“冷姑娘,你那天下水楼的账簿上,终于可以添上我一样大大的恶行了。”沈南枝和冷箜篌对了个眼色,齐齐出手,沈东篱也已经一剑刺向苏旷怀中的莫拂琴,他们都是一样的心思——总不成杀了此人,苏旷还非要和自己拼命不成?赶紧了结此处的事情,以后陪罪也好解释也罢,总好过苏旷被一群暴怒的江湖大侠们乱刀分尸了。苏旷手里多了一个人,眼睛已是血红一片,他左臂抱紧莫拂琴,右手急挥反切在冷箜篌右上臂上,肩头一撞,将她身子撞开,顺势左腿旋起,反踢沈南枝腰际,下手利落干脆,毫不容情,只沈东篱一剑已到,二人武功本就在伯仲之间,苏旷哪里还应付得来,可他偏偏认准了死理,胸膛一侧,任由沈东篱一剑刺入他右胸。沈东篱急急收手,自己被反撞之力带得踉跄几步,只见苏旷脸色极是难看,望着他冷笑:“水池里你救我一命,沈大侠,咱们两清了。”一个人群中的刀客觑准机会,抖手打出一枚飞镖,沈东篱一剑点在刀锋上,飞刀在空中微微回旋,径直奔向人群——沈东篱不敢置信地望着苏旷:“小苏,你说什么?你为这么个女人跟我绝交?”看着这些一路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朋友,苏旷又是悲哀,又是暴怒,不,不是“这么个女人”,他无法解释清楚他要扞卫什么愤怒什么,只觉得胸膛一口气越来越憋闷,索性赌气哈哈一笑:“不是你,是你们!”他上衣已经在池边脱去,赤裸着上身,一时也没法子割袍断义,一狠心,将左手扯下,向地一掷:“三位要么让开,要么并肩子上吧!”一滴泪,从莫拂琴脸上落下,她一把推开苏旷,跌在地上,轻声道:“苏旷,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苏旷重又抱起她来:“一……一刻夫妻白日恩,你之后要死要活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现在,我管定了。”他对某些事情,已经偏执到了固执的程度。他要定了一个“交代”。那些冲进来的江湖豪客早已按捺不住,也不知谁大喊一声,刀光剑影间,无数人冲了上来。月牙儿一直在看着这一切,忽地大叫一声——“不好!佛血尸虫!”一侧的石门大开,无数黑压压的小虫密密麻麻,向人群扑了过来。佛血尸虫,那些地狱里夺命的怪物,莫非根本就没有灭绝?人群当即大乱,冲在前面的人忍不住后退,而后面观战的已有多半扭头就跑。苏旷看得明白,纵身向那扇石门冲了过去……沈南枝抬手,又放手,放手,又举手,如是三番,却终于未曾阻止他。混乱的人群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这才发现那些黑压压的小虫不过是些蜘蛛蜈蚣类的普通毒物,一时恼羞成怒,但沈家兄妹挡在月牙儿面前,谁也不敢上前取了那小姑娘的性命。“追……”脚步嘈杂,正义之声震响半壁江山,有人领头,追向苏旷逃离的方向。那扇石门,是通向上层佛窟的,无数飞天栩栩如生,飞天像里,一尊千手观音的雕像,冷冷俯瞰众生。风起,黄沙漫天,戈壁滩依旧莽苍,盖过多少情仇恩怨。而敦煌小城,依旧热闹如昔,赌酒猜令的喧嚣合着驼铃的清脆,仿佛响过千年。黄沙,卷不过黄河;朔风,吹不到江南。黄山山谷的暮秋,竹露滴清响,万壑鼓松涛,安静不似人间。丁风的手在发抖,那一方发黄的丝帛,赫然放回到了桌上。那个风尘仆仆面容灰败的年轻人,一双眼睛倒是亮的出奇,冷冷地盯着他,“有个人,要找你聊聊。”丁风没有问他怎么找到这里,他有天下第一的机心,也有天下第一的巧手,他知道,世上并没有机关可以复杂过人心。竹屋之后,炊烟袅袅升起,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托着几样小菜转了过来,却不见夫君,只看见一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她微笑,“年轻人,你找什么人?”那年轻人没有回头,但他的声音沉稳而安定:“大嫂,我是过路的。”妇人并不在意,自顾自地收拾桌子,今日做了拿手的三味青笋,配一壶好茶,想必今夜夫君心情应该很好吧。她的目光忽然顿住——屋里小柜上,一方小小的香木奁居然打开了——她记得曾经偷看过一眼,那里曾有副明月铛,夫君宝贝得紧,从不肯拿出来给她看。她摔下托盘,匆匆向山下奔去,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的事情发生过。那个年轻人应该还没有走远,可是怎的追不到他的身影?妇人急了,满山遍野地乱走,终于在一棵巨松下发现丁风颓然的身影。“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妇人急忙问,丁风好像一瞬间老了几十岁,整个生命似乎已经耗干,妇人直觉和那年轻人有关:“有个男子去过我们家,丁郎,他是找你的?他有什么事?”丁风扶着她的肩头,一步步向家走去:“没什么、没什么……他,过路而已。”妇人敏感地发觉,那副明月铛,似乎已经不见了。她想问,又不敢问,只觉得夫君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肩头,她只喃喃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可别出什么事情才好……”不知为什么,丁风的手,猛地抖了起来。山脚下,竹影里,一个焦躁的声音传了出来:“他……不会对师父不利吧?”一个男子宽慰:“他说了让那两个人自己解决,必定不会插手。”女子迟疑了片刻:“那就好……她,应该伤不了师父的。”男子悠然一叹:“这也未必,有时候伤人,未必需要武功。”女子虽然看不见脸,但几乎可以想象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你说,他跟咱们,是不是真的绝交了?”男子苦笑:“这个……苏旷的毛病最多,谁也说不准。”远远的,一个身影悠然踱步而下。竹林里的女子啊呀一声:“咦?莫拂琴呢?她死了?”男人摇头:“不象,你看苏旷一路悠哉悠哉。”女子皱眉:“总不至于她走了吧?”男人道:“你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女人怒道:“你怎么不去?想想这些天他的脸色我就生气,你以为他是谁?我非得触那个霉头?”男人顿了顿:“也是,谁还巴结上他不成?小肚鸡肠,生气拉倒。”那个身影走得近了,放声唱起歌来,震得竹页上的露水倏倏而落——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干……欠债的,你几时还啊几时还?第三卷·海上镖船(应笑海天)第一章 两个混混海应连天天应笑,子当击筑吾当歌。三十年前,慕容海天南下泉州府,信口一吟,便成就了海天镖局东南独大的传说。可惜无论什么样的英雄总有迟暮的一天,就在慕容海天七十大寿的前三天,他抛手人寰,寿终正寝。一时间东南武林为之震惊,吊唁奔丧者络绎不绝,好在海天镖局财大气粗,摆下十里长席,宴请天下英雄同喝一杯水酒。十里长席当然不可能是真的长席,只是以海天镖局为中心,方圆十里内但凡挂了慕容家灯笼的酒楼客栈,一概可以宴饮休憩。当然,这也就给了不少肖小之辈可乘之机。龙泉酒家是泉州最大的酒楼,如今自然是高朋满座,各帮各会各门各派的头脑首领推杯换盏,指点东南武林的未来命脉,议论海天镖局少主慕容琏珦此番治丧的得失,更多的则是素昧平生一见如故,满楼的“久仰”、“哪里”、“原来”、“正是”…… 好一番热闹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