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4

苏旷不闪不让,一掌也迎了过去。吴镖头自忖招式虽然落了下风,内力总是多练了二十余年,存心要报仇雪恨。苏旷心下微转,比拼内力非死即伤,他只想给这位大爷一个教训,却无意当真伤人。只是台下众人却不依不饶起来,比拼内力虽然凶险,但看起来索然无味,远不如刚才刺激精彩,已经有好事的开始喊叫——“打不打了!动手啊!”“没意思啊,来点真功夫!”“唬人啊?站着干吗?”苏旷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右足一顿,将足下厚实之极的木板踏碎,左腿斜斜挥出:“闭嘴!”那碎木纷落如雨,打得底下人大呼小叫,避之唯恐不及。吴镖头却羞恼之极,苏旷与他对掌还能分心顾得台下气氛,分明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横心摧动内力,要趁着苏旷分心之时,伤他一伤。毕竟年过五旬,气力总不如年轻人,这一全力出击,吴镖头满脸胀得通红,额头汗珠也涔涔落下。苏旷叹了口气,“吴二爷,就算平手如何?”吴镖头见毕生内力递过去,人家浑似无事一般,知道武学造诣实在差他太远,只得颓然点了点头。苏旷也有些不忍:“我数一二三,你我一起放手。”吴镖头又点点头,无奈之极。苏旷数道:“一……二……三……”数到三时,他生怕这位老爷子再出什么花招,身形猛然向后一退。哪知吴镖头大吼一声,人已委顿在地上。苏旷这回才真的傻眼,他手下分寸心里有数,但吴镖头的惨状明明也不像装出来的。吴镖头用力捂着头部,身子已经在地上翻滚起来,一身团花锦缎的短打排襟,滚得乌黑一团。他猛地惨叫一声,额头上一道金光破体而出。“金壳线虫!”苏旷惊呼一声,原来那镖头适才摧动内力,浑身气血翻涌,那金壳线虫抵受不住,竟不待召唤,自行窜出。苏旷见那线虫飞出的方向竟然是台下人群,一咬牙左手已斜斜劈去,挡住金壳线虫的横冲直撞。那线虫一口啮在苏旷手指上,但好在沈南枝用料考究,那左手不知什么材质,一时竟然没有咬透,只将身子缠在苏旷食指上。苏旷也是一身冷汗,知道这东西一触血肉,自己这条小命就算没了,不假思索,右手死死捏住左手手指,生生夹着那线虫不能动弹。金壳线虫几次挣扎,吱吱有声,却无论如何不能脱困而出。忽然有人喊道:“夫人,你来做什么?”擂台一角,一个女子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肩头衣襟,还有血渍渗出。苏旷冷冷望着她:“冯云矜?”女人忽然反应过来,厉声叫:“还不拿下,这人施妖术害了二爷!”苏旷双手不敢动弹,却依旧笑道:“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他右足一勾,踢在那女人腰间,人已飞掠起来,越过人群,只有一声晴朗长啸:“三日之后,我在老地方等你……”第五章 绝地求生苏旷嘴里虽然叫嚣着“三日之后”,心里却没有一点定数,可以解决那条倒霉的金壳线虫。他第一次庆幸自己的断手,若不是沈南枝的大作,恐怕自己也已经变成了额头多了个血洞的残尸。饶是如此,他手指上那层假的皮肉也已被捏到稀烂,两根精钢指骨夹着线虫,几乎深嵌在骨内。深巷,小街。当那个老眼昏花的铁匠终于听明白这个古怪客人的诡异要求时,苏旷几乎已经说得自己都要昏过去——他要铁匠将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焊在一处,并要小心翼翼地将铜汁浇进指缝里。老爷子喉咙里咕弄一声,一手拉起风箱,顺带拉着家常:“客人,你真不用麻药?我在这扬州城里打了四十多年铁,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主顾。”苏旷神色动了动:“老爷子,这么大年纪,怎的还自己做活?”老爷子叹了口气:“左右街坊都晓得,我老头子带着个孙女儿过活,那丫头一会儿就来送饭,咳咳。”苏旷微微一笑,眼中露出一丝厉色:“恐怕那小姑娘再也不会来了罢!”老铁匠猛一抬头:“你说什么?”苏旷冷笑:“孙老爷子在扬州城长了六十多年,居然能说如此一口流利官话,难得,难得!”他左腿一屈一弹,已将左侧靠墙的柳条大筐踢开,只见一个小姑娘背缚双手,嘴里堵得严严实实,身边躺着个满头白发的伛偻老者,精瘦的胸膛已被利刃剖开,鲜血半干,显然还刚刚死去没有多久。苏旷猛一回头,眼中已有了怒火。他生平最容不得的事情,便是滥杀无辜。一进铺子大门,他已经觉出几分不对来,那个打铁四十年的“老爷子”,身上手上未免太干净了些,他一张口,更是立即露出马脚。此时苏旷双手不能动弹,情形已是极度凶险,但是此时离去,小姑娘难免就要被灭口,苏旷捕快的牛脾气顿时发作,浑然不惧,低声道:“有什么埋伏,尽管拿出来。”“老爷子”叫道:“既然来了,还想活着出去?”他左手一掀,一炉通红的铜汁劈头盖脸浇了过去。苏旷纵身一跃,挡在小女孩之前,左脚勾起柳条大筐,内力到处,呼呼呼舞作一团,小点的铜汁立即迸开,大片的铜水被柳条筐带动,几转之下,竟然整个大筐着起火来。苏旷一腿直送,着火的大筐向那人直打过去,火势威猛,熊熊有声。苏旷见那女孩儿手脚被牢牢绑起,他右足轻轻一勾女孩的腰间,将她身子带起,臂弯一环,已将小姑娘抱在怀里——只是手中一沉的刹那,苏旷的心也沉了下去。小姑娘离地而起的同时,墙壁内已有一道半月形铁锁弹出,将他的左腿牢牢锁在墙壁之上。苏旷现在,根本就是个箭靶子。那个“老爷子”阴仄仄一笑,抹去脸上易容,“姓苏的,老老实实把金壳线虫给我。”他竟然也有几分胆怯,想是怕了苏旷索性松手,放那金壳线虫横冲直闯,闹个大家鱼死网破。苏旷低头看那小女孩,不过六七岁样子,一双眼睛满是泪水,又惊又怕,不住往他怀里缩去,他忍不住柔声安慰:“小妹子,你放心,叔叔一定救你出去。”说着,昂首挑眉一笑:“你要我怎么给你,那个女人怎么不来收拾她的宝贝虫子?”那人大约三十余岁,双眼刀锋般冷:“我砍下你双手,放在金丝袋里,自然可以取回虫母。”那只金壳线虫,竟然就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虫母!苏旷怔了怔,又哈哈一笑:“你要我乖乖让你砍下双手?那和死了有什么两样?”那人摇头:“少了一双手,至少还有命在。”半晌,苏旷道:“你放我出去,我看这小姑娘安稳离开,自然如你所愿。”那人冷笑:“你以为我信你?”苏旷默然道:“你自然有的是办法……不是么?”那人点点头:“好担当。”双手一击,门外走入两个褐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听那人吩咐几句,取出一副脚镣,走到苏旷面前。“流年不利……你们还等什么?”苏旷叹了口气,任由二人锁住自己足踝,扳开墙上机关,一左一右将双剑横在颈上,押着他走了出去。苏旷从来都不是轻易绝望的人,但是这一回,他真的不知如何才能逃出绝境。这是一条临街的铺子,街上并没有几个行人,但是仅有的路人看见老孙头的铺子里忽然走出这么几个奇怪的人,还是停下了脚步——苏旷一阵狂喜,那路人之中,一个男子皱眉伸手向腰间摸去,赫然正是沈东篱。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苏旷轻轻放下小姑娘,看着身后男子割断她手脚绳索,然后俯身对她耳语:“过去那边,找那个哥哥,快!”小女孩倒也聪明,哆嗦着向沈东篱的方向走去。“姓苏的,别罗嗦了!”那领头中年杀手自怀里取出个漆黑的袋子,“伸手过来。”他自己也是无比紧张,这金壳线虫歹毒无比,沾着血肉便是有死无伤,苏旷的双手一寸寸伸入袋中,他不假思索,一刀劈了下去——几乎与此同时,苏旷身后的青年横刀向小女孩背后掷去,另一人已一刀向苏旷后颈斩落。苏旷狂吼一声,想也不想右手斜抄,将那飞刀接在手里;左手直挥,隔着“金丝袋”斜斩在男子刀身之上,那金丝袋是专为装困金壳线虫所制,坚硬无比,那男子一个拿捏不稳,刀已落地。苏旷这一折腾,双足被镣铐所制,一个踉跄,已经跌倒在地上——只是背后的年轻人倒得比他更快,咽喉处直插一柄利剑,深没至柄。沈东篱一步跃过,苏旷已叫道:“都别过来——”适才情急之下,他已经送开了右手。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的左手,苏旷也是一头冷汗,勉强爬起,轻轻捏住了手上的袋子。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但是此刻,右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两个杀手已经后退了好几步,沈东篱僵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沈兄拔剑。”苏旷一字字道:“金壳线虫素来是咬破头骨而出,快如疾风,须得一击致命,你……不可失手。”沈东篱吸了口气,拔出尸体之上的长剑。寂静的小街,身后铁匠铺子里犹自冒出柳条筐燃烧的黑烟,周遭行人早就被这群人吓得溜之大吉,四个男人,八只眼睛,都死死盯着那个黑黝黝的袋子,连地上的尸首也无暇顾及。一伸手,生死立判,如揭开恶魔的封印。苏旷静静看了沈东篱一眼:“诸事拜托。”他一咬牙,已经将金丝袋揭开三个人几乎同时肌肉绷紧,提起兵刃,但是立即又顿在了半空——那只金壳线虫正自由自在地在苏旷手臂上游走,摇头摆尾,兴高采烈,丝毫不受外界萧杀气氛的感染,自得其乐。“莫非……”中年男子脸色大变,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叫道:“快走!”年轻的那个杀手也顿时面如死灰,跟着同伴飞奔而去。苏旷莫名其妙:“他们在搞什么鬼?”他实在忍受不了一条杀人魔王爬在胳膊上的感觉,用力一甩,将线虫甩了下去,只是金壳线虫刚刚一落地,又立即弹起,跳到苏旷另一条手臂上,继续四下游走,乐不思蜀。沈东篱皮笑肉不笑:“好像……它跟定你了。”苏旷哭笑不得,索性大了胆子,伸手把那小虫儿捏在手里,只见它摇头晃脑,竟是和自己亲热之极的样子。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苏旷没心情和这位新朋友套近乎,哆嗦着把它放进金丝袋中,这才大大出了口气,一身汗水,几乎虚脱。他终于明白了冯云矜为什么不来亲自收回虫子——这条金壳线虫,居然还是无主之物,稀里糊涂的,就把苏旷当成了主人。……沈南枝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苏旷脚上的镣铐,抱怨道:“你可知道我和哥哥在扬州城找得多苦?都是你这死混蛋非要逞强!好臭的脚,没的脏了我的手。”苏旷讪讪笑着:“是是是,我这就熏香沐浴,伺候姑娘。”“唉,那小姑娘也是可怜……”沈南枝叹气:“好端端的,造此横祸,总算这丫头命大。”苏旷神色有些黯然,那姑娘爷爷惨死,多少总是与他沾了些关系,一念及此,他忍不住怒道:“借刀堂的人,忒也凶狠……若是她、她在,想必会把这孩子带在身边,可惜……”沈南枝却不知他话有所指,只撇嘴道:“你要我照顾那孩子,直说就是,罢了,沽义山庄,也少不了她一口饭吃。”只为这一口饭吃,从此之后,就又有一条生灵踏足江湖,学会生存,学会面对杀戮。“你就知道吃饭,吃得圆圆滚滚,也不怕将来找不到婆家。”苏旷存心取笑,伸手去捏沈南枝胖乎乎的脸蛋,一看见沈东篱冰冷的目光,又讪笑着收回手来。一提到吃饭,沈南枝忽然大叫:“对了,你那条破虫子,似乎是要吸血的……苏旷,我们怎么喂?”苏旷诧异道:“我……我已经喂过几次了,小金乖乖的,吃得很饱。”沈南枝大叫:“苏旷,你疯了?这东西你也敢喂?不要命了么?”苏旷不以为然,从腰间扯下金丝袋,向桌上一倒:“你瞧,它不是好好的?”金丝袋里倒出半副牛肉烧饼,两只小笼包,一块糖饼,还有只大大的酥梨,那金壳线虫钻在梨子里,露出半截身子,啃得不亦乐乎。“你……就喂他吃这个?”连沈东篱也看不下去。苏旷撇撇嘴:“有的吃就不错了,跟着我,自然是我吃什么它吃什么,再说小金从不挑食,吃得比我还快些。”那传说中的百蛊之王,戚戚查查地啃着梨子,时不时伸头出来和苏旷打打招呼,沈南枝只看得目瞪口呆,用力敲了敲脑门,哀叹:“算了算了,果然是什么人玩什么鸟。”沈东篱摸了摸妹妹的头:“苏旷,我们下面怎么办?”苏旷一惊:“你说我们?”沈东篱傲然:“废话,你又要我们满大街乱找,救你性命不成?”苏旷苦笑:“沈大少爷,你有点杀手的自尊好不好?”沈东篱面色一寒:“你以为我喜欢跟着你?若不是南枝,我管你死活。”沈南枝用力一拍桌子:“他妈的,少废话,快说!”苏旷只得缓缓道:“京城……我要去见一个人。”“这不就完了?”沈南枝笑嘻嘻:“我去准备车马,我们明天一早动身——不成不成,明天午后动身!苏旷你少罗嗦,姑奶奶我要插手的事情,天王老子也管不了!”苏旷和沈东篱面面相觑,看着沈南枝大步走出。苏旷承认,他是比较喜欢明朗爽直的女孩子一点……只是上苍待他是不是太过宽厚,每次遇见的女孩儿,都像是吃错药一样的火爆脾气,而且最要命的是,身边还总是跟着个护花的男人……沈二小姐果然是小姐脾气,即使行走江湖,也一定要睡到日头过午。“大哥,苏旷,我差不多啦,走走!”她跳起身,一边洗脸,一边大声嚷嚷。沈东篱走了进来:“别喊了,苏旷连夜走了。追不上的。”沈南枝顿足:“哥你怎么不拦他!”沈东篱看了看妹子:“苏旷这个人,当真横下心做一件事,恐怕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住的……再说,他一心了断些旧事,也不是外人能插得上手。”“旧事?”沈南枝喃喃:“借刀堂的事,怎么会是旧事呢?”苏旷一路北上,有了那只小小金虫做伴,倒也不算寂寞。原本虫母长大,便要分身的,但是苏旷一来无心使用这种旁门左道,二来又觉得太过残忍,便只管喂起,不顾其他。待到京城在望,他的金壳线虫竟然长得如同小蚕大小,和“线”似乎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小东西日益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颇得圣人席不正不座割不正不食的真谛,若非临行找沈东篱借了笔银子,苏旷当真养不起它——即便如此,他还是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拿错认,找了条传说中的馋虫冒充传说中的百蛊之王。其实,虫子和人,本来也没什么不同,没有什么生命是为了啃脑饮血而生的,只要可以选择,大家都愿意过终日饱暖、自由惬意的生活。只可惜,人生大多数时候,没有办法选择。京城,多么熟悉的地方。没有童年的回忆,又怎么会是家?苏旷走进城门的时候,像个孩子奔回了家。他数了数囊中剩下的几十两银子,便一路去买了糕点蜜饯,崭新的袍子,大大的纸鸢,替师父打了五斤莲花白,一路走到城南的一处小院子。那是多么熟悉的景致呢,大大的槐树遮蔽半个院落,小时候若是忘记带钥匙,总是拉着师弟,爬树过墙。大门紧锁着,师父想必还没回来,苏旷并不着急,只在青石的台阶上坐下,一手将风筝向天空一掷,接着随手拾起些小小石子,一粒粒打在细细的竹篾儿上,看着风筝左右摇摆,硬生生地飞起来。那是只大雁形状的风筝,做得惟妙惟肖。小时候,师弟功夫总不如他好,怎么也练不会这么一手放风筝的绝活儿,总急得跺脚……那个少年,如果活到今天,也快要满二十岁了吧?凤五哥总是说他妇人之仁,只是他又怎么明白,两个孤儿无依无靠的长大,苏旷心里,是真的把师弟当作弟弟看待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最亲近的人依然有仇恨——以前,他不明白的事情,总是会问师父的;这一次呢,师父也能回答他么?天色逐渐昏黄,苏旷倚着门,摸着斑驳的年画,也不知是盼望师父尽快回来,还是永远都不要回来。一只小花狗,坐在大门口,想吃肉骨头,就是不到手……童稚的声音,不知是从远处传来,还是从记忆深处传来……天一点点黑了,那个飘忽的风筝也渐渐看不清影子,苏旷的目光极力寻找着风筝的痕迹,忽地,他目光一顿——远远的,一条人影缓步而来,身形笔直,如一把出鞘的刀。苏旷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徒儿参见师父。”那个人,正是铁敖。铁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走过来,拍了拍苏旷的肩膀:“旷儿,回家了怎么不进屋?”苏旷抬头,微笑:“徒儿不敢。”他没有说谎,他的确不敢。铁敖轻轻推开大门:“进来吧。”“是。”苏旷跟着师父,走进大门,那个进出过不知几千几万回的家门。他的身后,风筝的线,忽然断了,小小的黑点,顿时没入了漆黑的夜空……第六章 京华烟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对于苏旷来说,铁敖不仅是良师益友,还是严父,慈母,传道授业解惑的前辈。对于苏旷这种无君无父的散淡闲人来说,即便是真的圣旨,若是下得糊涂龌龊,他一样当草纸用了。但是师父的话不同,师父让他投身公门,他想也不想就去投身;师父让他远赴塞外卧底,取了凤曦和的性命,他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但也一样义无反顾的去了。算起来他违拗师父意思的,也不过是两军阵前站到凤曦和身边那一次,而即使那次,师父也并未强令过。苏旷一直很骄傲有如此一位明师——天下提及第一名捕铁敖,几乎没有一个不会伸出拇指,赞一声硬汉子的。苏旷第二次跪倒,大礼参拜,仰首,目中已有热泪盈眶。师父老了,浑善达克的最后一战,几乎耗尽了铁敖的精力,而倚为左膀右臂的两位高徒,一个惨死在战场上,一个远遁江湖,如今只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明显已有了疲惫的神色。铁敖微笑:“旷儿,今天怎么如此多礼?”苏旷叩首:“徒儿不孝,三年来未曾侍奉师父膝下——”铁敖接口:“以至于为师的步入歧途,是不是?”苏旷一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想了无数种说辞挑起话头,却没想到铁敖一口就承认了下来。苏旷讪讪一笑:“师父……您老人家,本来不必回答这么干脆。”铁敖傲然道:“我何必骗你?”苏旷正襟对视:“这么说,借刀堂的事情,真是您亲历亲为的了?”铁敖拍了拍身边的座椅:“起来说话,我也想听听,我的得意高足是如何得知的。”苏旷叹了口气:“要从那一日,借刀堂忽然接到任务,诛杀苏知府全家说起。”他略略定了定神:“慕孝和的确不是什么善类,但是在江湖上却没有仇家,官场上的几个仇家,也一定做不出诛杀满门,鸡犬不留的事情来。”铁敖点点头:“此事我本不想牵涉你进去,只是没想到沈东篱居然是你的朋友。”苏旷接着道:“那一日,在苏府后花园中,我和几个杀手过招,其中一个领头的,却说出一番话来——”那一日情形凶险之极,苏旷情急之下使出了无常刀的招数,领头男子一口喝破,苏旷问及是否认得五哥,那男子却回答——“恨未识荆。只是听说红山凤曦和一生孤傲,他的朋友怎么会护着慕孝和这个狗官?”苏旷望着铁敖,笑笑:“这无论如何,也不是真正的杀手应该说的话。我一直在诼磨,究竟什么人要拿当朝九门提督开刀,又买了沈东篱灭口,听了那人的话,却忽然明白,买凶的人与借刀堂的头脑,极有可能便是一家。借刀堂行事周密,出手杀人万无一失,买凶灭口多此一举,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些杀手未免太过热血沸腾了些,难免露出马脚来。”铁敖点头赞许:“不错,为师生平的确行事毒辣,你自然会想到我头上。”苏旷躬身:“不敢,师父下手虽辣,但素来为人正派,视贪官如寇仇,徒儿也佩服的很。”铁敖屈下一个手指:“这算第一。”苏旷又道:“扬州城里,几个杀手被灭口之后,我曾细细检查,无一端倪——但是无一端倪本身就有极大问题。那些验尸的手段,如果不是六扇门的高手绝不会学,而普通江湖杀手行走天涯,又怎么会怕人看出身份来?于是我又想到,这个借刀堂的主人,说不定就是六扇门的一号人物,这才能做的水滴不露,连衣服质地,针脚做工都考虑在内。”他微微一笑:“徒儿这点道行,全靠师父教诲,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师父您精通此道的。”铁敖又屈一指:“第二点。”苏旷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条沾满鲜血的青布带来,时间隔了太久,血色已经浓黑:“这是徒儿从一个杀手头发上解下来的。”铁敖皱皱眉头:“这条布带有什么不对?”苏旷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正巧和我的一样而已。铁敖摇头:“这只是普通之极的布条,全天下都买的到。”苏旷苦笑:“但是束发的方式,却是外松内紧,只此一家——师父,你教过我许多遍,动手之前,全身上下都要收拾利落,譬如头发不可束得太紧,不然纵跃翻腾便有不适;也不可束得太松,不然打斗时头发忽然送开,难免被对手占了先机——天下虽大,懂得如此束发的,恐怕没有几个。”铁敖笑了:“看来教徒弟不能教得太多,不然反受其害。”苏旷低头:“其实我本没有足够的证据推断就是您老人家,我来,也只是想当面问问师父而已——”铁敖双目忽然一睁:“苏旷,你要问我什么?我一手创办借刀堂,何错之有?”苏旷咬咬牙:“师父,你可记得,有一日你曾告诉过我,身为捕快,是朝廷的爪牙,爪牙是不应有自己的思想的,更不用说自己的规则。”“此一时,彼一时。”铁敖缓缓转过身子:“旷儿……贡格尔草原一战,我明白了许多事情。圣人云,五十而知天命,我果然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一己之力不能对抗那些魑魅魍魉,必须用非常手段,才能成功,铁某人自问无愧于心,你问我什么?”苏旷抬起头,声音也大了不少:“师父,身为执法之人,率先破坏法度,滥杀无辜,凌驾于朝纲之上,难道就是对的不成?”铁敖笑笑:“旷儿,我老了,两手空空这么多年,已经明白,这世上不是只有对和错。我们爷仨其实都一样,都不甘心只做爪牙而已,不同的是,丹峰死了,你走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天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苏旷昂首:“你杀了一个慕孝和,自然有千百个慕孝和。”铁敖森然:“我杀了慕孝和,为何不能取而代之?”苏旷只觉得一道闪电忽然划过脑海,怔怔地盯着师父——原来这才是原因吧?师父真的老了,人到老的时候才会放弃希望和追逐,渴望抓住些什么,而师父——铁敖,他迫不及待地要尝尝权术和力量的滋味。被禁锢了这么多年的野心一旦释放,是如何可怕的力量?苏旷自己明白,做他们这一行的,见过无数卑污阴谋,只靠一己之心维持,一旦放弃心中律法的支柱,想要学会那些手段,实在太过容易。铁敖看着他神色的变化,笑了:“旷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说有女鬼在洗澡,老是要拉着丹峰去偷看?”苏旷的脸登时就红了,那个时候其实他已经不算很小,总在半夜听见女人的低语和水声,撩拨地他心猿意马,整晚的睡不着觉。苏旷吃吃道:“呃……这个,自然记得……那个臭小子假正经,不但不肯和我去,还偷了我的黄裱纸和狗血跑去您那儿告密,结果师父骂我为长不尊,拎起鞭子抽了我一晚上,过了半个月伤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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