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邮筒一眼,有股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封信很沉重。一直到星期二来临之前,晚上睡觉时都没有作梦。与第一次寄这封信时相比,不仅梦没了,连紧张和期待的感觉也消失。新的星期二终于到来,我算好当初下课的时间,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柳苇庭。已经是秋末了,再也听不见蝉声。远远看到有个女孩从教室走向我,我开始觉得激动。彷佛回到当初等刘玮亭的时光,甚至可以听到她说:「我们走走吧。」然后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擦了擦眼角,当视线逐渐清晰后,看到了柳苇庭。我竟然感到一丝失望。「你就是写信给我的柯子龙?」『是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开学后的第二个礼拜。』「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嗯。』「那我不笑的时候呢?」『呃……』我想了一下,『不笑的时候眼睛很大。』柳苇庭楞了一下,表情看起来似乎正在决定该笑还是不该笑?最后她决定笑了。「有没有可能又笑眼睛又大呢?」她边笑边问,并试着睁大眼睛。『这很难。』我摇摇头,『除非是皮笑肉不笑。』她终于放弃边笑边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尽情地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眼睛微瞇,弯成新月状,这才是我所认为的甜美笑容。以前一起上课时,这种笑容总能轻易把我的心神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虽然认识刘玮亭之后,我对这种笑容的抵抗力逐渐增加;但现在刘玮亭已经走了,便不再需要抵抗的理由。望着她的笑容,我有些失神,直到她喂了一声,才回过神听见她说:「我们到安平的海边看夕阳好吗?」我点点头。我骑机车载着她,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即使停下车等红灯也是。第一次约会(如果算的话)便看太阳下山,实在不是好兆头。然后我又想起刘玮亭。以前跟刘玮亭在一起时,得先经过五分钟热机后,才会感到熟悉;而跟柳苇庭相处时,却没有觉得陌生的尴尬阶段。11当海风越来越咸时,我发现太阳已快沉没入大海里,赶紧加快油门。「夕阳呀!」才刚停好车,她便一跃而下,往沙滩奔跑,「等等我!」我往前一看,太阳已经不见了。「真可惜。」她回头说。我看她的表情很失望,便说:『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她笑了笑,「干嘛道歉呢?」柳苇庭蹲下身除去鞋袜、卷起裤管,赤着脚走在沙滩上。我犹豫了两秒,也除去鞋袜,跟上她,一起在沙滩上赤足行走。在海水来去之间,沙滩呈现深浅两种颜色,我们走在颜色最深的部分。沙子又黑又软,轻轻一踏脚掌便深陷。「你知道吗?」我们并肩走了十多步后,她说:「我从未收过情书。」『很难想象。我以为妳应该常收到情书。』「有被搭讪或收到纸条的经验,但由完全陌生的人寄来的情书……」她沿直线走动,任由上溯的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确实没收过。」『现在写情书的人少了,收到情书的人自然也少。』我说。「大概是吧。」她说。我们开始沉默,只有海浪来回拍打沙滩的声音。海浪大约只需要五次来回,便足以把我们的足迹完全抹平。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已经消失的脚印,然后往岸上走,直到海浪再也构不着的地方,便坐了下来。我跟了上去,也坐了下来。「写情书或收到情书,都是一件浪漫的事。」她说。『喔。』我应了一声。「你可能不以为然吧。」她笑着说,「我觉得浪漫很重要哦。」『妳认为的浪漫是?』「在雪地里跑步、丢雪球;或是在沙滩上散步、看夕阳,都很浪漫。」『照这么说,在非洲不靠海的地方,不就没办法浪漫了?』「说得也是。」她凝视大海,似乎陷入沉思。我见她迟迟没反应,便说:『我开玩笑的,妳应该知道吧?』「你是开玩笑的吗?」她转头看着我,「我很认真在为他们担忧呢。」『他们?』「住在非洲不靠海地方的人呀。」『有什么好担忧的。』「他们的浪漫是什么?」她说,「如果少了浪漫,人生会很无趣的。」『也许他们的浪漫,就是骑在鸵鸟上看狮子吃斑马。』「呀?」她有些惊讶,「这怎么能叫浪漫呢?」『浪漫是因地而异的,搞不好他们觉得坐在沙滩看夕阳叫莫名其妙。』她又没有反应了,隔了许久才说:「你一定是开玩笑的。」『对。』我说。她终于笑了起来。天色已经灰暗,她的脸庞有些模糊,只有眼睛在闪亮着。「谢谢你。」停止笑声后,她说。『为什么道谢?』「谢谢你写情书给我。」『喔?』「因为我们在台湾,所以你写情书给我,是种浪漫。」『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妳没拒绝我。』「我无法拒绝浪漫呀。」这次轮到我陷入沉思,不说话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海浪来回拍打30次的时间,她看了看表,说:「我晚上七点有家教。」我也看了看表,发现只剩20分钟,便站起身说:『走吧。』我们摸黑快步走回去,用海水洗净小腿和脚掌上的沙,然后穿上鞋袜。我问清楚地点后,便加速狂飙。这次不再有太阳已经下山的遗憾,我准时将她送达。『妳几点下课?』她下车后,我问。「九点。」她回答。『那我九点来载妳。』我挥挥手准备离去时,她突然跑过来轻轻抓住机车的把手,说:「如果我们在非洲,你会带我骑着鸵鸟去看狮子吃斑马吗?」『应该会吧。』我回答。她又笑了起来。昏黄的街灯下,她的眼睛仍然显得明亮。12那次之后,我又载柳苇庭到安平四次。第一次机车的前轮破了,第二次火星塞点不着火;第三次赌气换了辆机车,但骑到一半天空突然下雨;第四次终于到了沙滩,不过夕阳却躲在云层里,死都不肯出来。总之,四次都没看到夕阳。最后一次铩羽而归后,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我请妳吃饭。』「如果看到夕阳,你是不是就不会请吃饭?」『不。』我摇摇头,『我还是会请妳吃饭。』「真的吗?」柳苇庭睁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当然。』我点点头。「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说。虽然不喜欢她老提我选孔雀的事,但我已习惯别人对孔雀的刻板印象。『大概我是变种的孔雀吧。』我耸耸肩,开始学会自嘲。我让她选餐厅,她选了一家装潢具有欧洲风味的餐厅。点完菜后,她说:「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化名为柯子龙?」我的心迅速抽动一下,为了不让自己又想起刘玮亭,赶紧回答:『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笑话,有被录取。』「是什么样的笑话?」她双手支起下巴,很专注的样子。『妳真的想听?』「嗯。」『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我一口气说完,然后拿起杯子喝口水,说:『就这样。』她的表情似乎是惊讶于笑话的简短,但随即眉头一松,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持续了一阵子,我被她感染,也露齿微笑。可能是我的笑容也感染了她,或是那个笑话确实好笑,因此她并没有停止笑声的迹象。我见她笑个不停,索性也继续笑,而且笑得有些放肆,直到瞥见隔壁桌的客人正盯着我瞧。『说真的。』我立刻停止笑声,『这个笑话真的好笑吗?』「说真的。」她也收起笑容,「真的好笑。」虽然投稿笑话没什么了不起,但她笑成这样还是让我有很大的成就感。想当初讲这个笑话给刘玮亭听时,她的反应令我颇为尴尬。我心里不禁又开始比较柳苇庭和刘玮亭,她们两个确实大不相同。刘玮亭很少露出笑容,如果她笑,通常只表示一种礼貌或善意;而柳苇庭的笑容很单纯,就是开心而已。我知道不应该在与柳苇庭相处时想起刘玮亭,但这似乎很难。即使刻意提醒自己也做不到,因为我对这两个人的记忆是绑在一起的。当我知道柳苇庭喜欢浪漫、收到情书的反应竟然只是单纯的高兴时,曾经悔恨将情书错寄给刘玮亭,甚至埋怨她。但随即想起刘玮亭的好与善良,以及她的最后一瞥,便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情绪是非常残忍的。因为刘玮亭,所以我不能坦然面对柳苇庭;也失去了我竟然能如此轻易地靠近柳苇庭的惊喜心情。如果没有刘玮亭,如果当初荣安查到的名字是柳苇庭,这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啊。光幻想一下就觉得浪漫到全身起鸡皮疙瘩。毕竟我是喜欢柳苇庭的啊,是那种接近暗恋性质的喜欢。从第一眼看见她开始,她的倩影与笑容一直深植在我心里。我无法具体形容喜欢的女孩子的样子,但当柳苇庭出现,我觉得她彷佛正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虽然对她一无所悉,但只要她不是太奇怪、太难相处的女孩,要我更进一步喜欢她,甚至爱上她,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而眼前的柳苇庭并不奇怪,也很好相处,个性似乎也不错,我应该早已陷入对她的爱情漩涡中才对。但只因我常回头看到刘玮亭的眼神,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出漩涡。如今被柳苇庭的笑声感染,我很尽情地用力笑,想用笑声震碎石头,那块由寄错的情书、对刘玮亭的愧疚、她的最后一瞥所组成的石头。我似乎是成功了。因为我终于能感受到跟柳苇庭相处时的喜悦。13「说真的。」柳苇庭说,「你在想什么?」我回过神,接触她的甜美笑容,脑海里刘玮亭的空洞眼神逐渐模糊。『说真的。』我说,『我已经想通了。』「嗯?」她很疑惑,「说真的,我不懂。」『说真的。』我说,『我也无法解释。』她楞了一下,也没继续追问,便又笑了起来。吃完饭离开餐厅后,我们信步走着,彼此都没开口。冬天已经轻轻来临,天气有些冷。『说真的。』我发觉走入一条死巷,便停下脚步,『我们要去哪里?』「说真的。」她也停下脚步,「我也不知道。」『不是妳在带路吗?』「我是跟着你走耶。」我们互望了几秒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离餐厅很近,我说要送她回家,她说好。到了她家楼下,我说:『我们班每星期二下午都会打垒球,要不要一起来玩?』「方便吗?」她说,「我是女生耶。」『没关系,我们打的是慢垒。有时慢垒会需要一个女孩子一起玩。』「这么说的话,我又是去充数的啰。」『不,不是充数。』我赶紧否认,『只是想邀妳一起来打球而已。』她先笑了两声,然后说:「好,我去。」上楼前,她回头说:「说真的,这顿饭很贵。」『说真的,确实不便宜。』我笑着说,『不过很值得。』「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话还没说完,我便把剩下的句子接上。她笑了笑,挥挥手后便上楼了。从此每星期二下午,柳苇庭会跟我们一起打垒球。我们让她当投手,每当她把球高高抛出时,脸上便会露出灿烂的笑容。由于她个性很开朗而且亲切,没多久便跟我班上的同学混得很熟。打完球后会一起去吃饭,她也会去,我们并不把她当外人。记得她第一次来打球时,班上有个同学偷偷问我:「她是你的女朋友吗?」我摇摇头,『不是。』随着大家越来越熟,问我的人越来越多。「她是你的女朋友吗?」我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还不算是。』但我犹豫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我偶尔会打电话给柳苇庭,约她出来吃个饭或看场电影。她从未拒绝过我,除非她真的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