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繁华by无处可逃-13

在这精兵围绕之中,男人略有些紧张与拘束,脚步又急又快,几乎是踉跄着跪倒在营帐中间,头都不敢抬起。  上座的男人开口,却是 一口极流利的中原话:“周大人起来吧,无需多礼。”  “谢左屠耆王。”  男人颤颤巍巍站起来,小心抬起头,却见手臂粗的牛油蜡烛间,那人身材高大,浓密的长发扎成一条条小辫,又汇成一股极粗的束在脑后,五官极为深邃,一望便知不是中原人。  “周大人所说的‘厚礼’何时能到?”  “在,在路上了。”  冒曼又审视着男人,克制住心底冷嗤声,若不是他找了人送来一封密信,直言有办法对付江载初,他早就忘了当日能入关来,便是托了这位仁兄的福,竟异想天开地许诺万金“借兵平乱”。  为了以防万一,冒曼派人将周景华救出,听他说的那个方法,他却觉得颇不靠谱。  若不是可汗亲临此处,自己又顶着巨大压力,想要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击溃洛军,他也不会听着周景华的建议去做那件事。  “还有几日能到此处?”冒曼沉吟了片刻。  “三日内必到。”周景华忙道。  乍闻这个名字,周景华脸上顿现扭曲的表情,良久,方道:“大王只要这件事听我的,便是要他下跪臣服,也不是难事。”  “周大人,如今江载初着实对铁浮屠一筹莫展,连战连败,我救你不过因了往日的情分。”冒曼冷笑了一声道,“你那些手段,当真是洛人风格,下作得很。”  周景华用力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光亮,低下头道:“是。”  冒曼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先下去。  这个夜晚,已经可以察觉到对方正在频繁调动方阵,冒曼一伸手掀开厚重的幕帘,远眺这函谷关。决战就在近日,关山万里,戎马半生,先辈们用了数百年未曾做到的事,就要在自己手中完成。冒曼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如同战鼓。    这一夜洛军的营帐中,确实颇不平静。  副帅营帐中,挤满了高级将领。  景云看着底下一张张不甘的面孔,只觉得脑袋如针刺般,一波接着一波的痛。  “景云!为何让我虎豹骑让出一千五百匹战马?!”孟良从进帐至今,就是暴跳如雷的模样,“我的士兵没了马怎么打仗?!”  他开始还在耐心解释,无奈进来的将领越来越多,渐渐地,景云沉了一张脸,一言不发。  吵了好半天,景云的耐心耗尽,终于猛地拍了桌子,大声道:“你们闹够没有!”  帐内安静了半晌,景云站起来,面色阴晴不定,看着众人道:“不愿换马,你们怎么不愿去向殿下请命?一个个在我这里闹算什么英雄!不知道我也是奉命办事吗?!”  “你虎豹骑换了一千五百匹,可知我神策营换了多少?”景云狠狠盯着孟良,逼问道。  孟良怔了怔,犹自不甘心,嘟囔道:“反正我不愿换!我这就去找上将军,就说虎豹骑明日愿首战出征。那铁浮屠就交给我们来对付好了。”  景云不怒反笑:“好,你去找上将军!”  营帐中火药味渐浓,忽听有人道:“关宁军愿意换出这一千匹战马。”  人人转向那个方向,连秀面容平静道:“我这便去布置。”  “连秀!你可是被铁浮屠打怕了吗?”孟良闻言脖子一梗,没好气道,“你可知这些战马是换给谁的吗?那几千人我已去看过,个个蔫巴巴的,哪像能打仗的样子!回头你怎么对得起你手下的兵!”  “连秀正是为了对得起手下将士的命,才愿意将战马换出。”连秀深吸一口气,“在座各位,可曾和铁浮屠交战?”  无人应声,只是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到不服与好奇之色。  “关宁军五千精锐,追击匈奴时与他们撞上,上将军同我亲在前线指挥,五千人还是被打残,只剩一千多人回来了。”回想起当日惨痛战况,连秀用力咬牙,脸颊上肌肉微微鼓起,“诸位或许觉得是关宁军不够勇武,可我现在敢这样说,关宁军若是和铁浮屠重遇,我们眉头不皱就能再上!可是五千人还是会如上一次这般,折损大半而归!你说我怯懦也好,胆小也罢,这一次,我还是信上将军的安排,自然有其道理所在。”连秀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营帐。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良久,孟良等人终于不甚甘愿地点了头。    江载初在凌晨时召集了诸将领,阵图展开,指着划成片区的左右中三部道,直接道:“我军与匈奴皆已备战多日,天亮后战端开启,再无退路。”  麾下众人眼神皆是一亮,他们从各地赶来,等这一日,亦是等了许久了。  “左翼,孟良领虎豹骑。”  “是!”  “右翼,景云领西北军。”  “是!”  “中阵——”  江载初顿了顿,目光巡视众人。  按照往日的习惯,他从来都是自领中阵。而中阵被选中的军团,亦是觉得能和上将军并肩作战,极为荣耀。尚未领命的诸位将领皆都屏息,眼神中却是极为期待。  “景贯将军,请你领神策军与你原本麾下四万精锐,坐镇中央,务必向前推进。”  景贯是军中将领年岁最大之人,闻言起身,拱手道:“必不负殿下期望。”  “上将军,那你呢?”孟良抓了抓脑袋。  江载初淡淡笑了笑:“我领五千洮军,居后策应。”  不顾在座之人错愕的脸色,江载初霍然站起,一字一句道:“诸位将军,中原气数在此一战,请务必竭尽全力,驱逐胡虏,不死不休!”    天亮之时,双方不约而同摆出阵势。  朔风已起,旌旗猎猎。  在左屠耆王和休屠王的簇拥下,冒顿可汗登上高台。  左屠耆王麾下近二十万士兵,加上自己入关带来的十万,此次己方兵力之盛,直逼当年自己横扫漠北各大部族之时。  “开始吧。”冒顿简单一句话,传令兵飞驰而去,高台之下的人浪开始涌动。  黑压压的一片片如同巨型齿轮,往前翻滚。  “父汗,我去掠阵。”冒曼手握长刀,单膝跪下。  冒顿挥了挥手:“去吧。”  同以往每一次都是由匈奴军队先行挑衅不同,这一次,却是由洛军率先发起攻击。  左右两军先行,势不可挡,如同雄鹰展翅一般,将匈奴军阵包裹在两翼之间。  而匈奴军队顺势被压成锥形,尖峰处已经同洛军中部冲撞到一处。  在将领的催促下,骑兵们开始一次次反复地往前冲击,洛军试图包围对方后围剿,而匈奴军队则意图中央突破,期冀但时间内将洛军中央方阵一割为二。  如此拉锯战最是考验士兵的战意和耐力。  战争开始之时,往往他们还能杀红了眼。可是持续两三个时辰后,还能活着的士兵们手中多少已有了数条人命,砍杀的动作也成了本能,疲倦得只想停歇下来。  “那人是谁?”冒顿指着远处阵中一员黑甲猛将问道。  “可汗不记得了吗?当年洛朝皇帝亲征我匈奴,被打得大败而归,入关时还险些被活捉,是当时土木关守将前来救驾。”  冒顿尚有些印象:“原来是他。”  “呵,又是江载初。”冒顿环视这烽烟四起的战场,并未发现他的身影,疑惑道,“他向来站在一线,这次为何不在?”  “想必是洛人要留有余力,对付铁浮屠。”  冒顿点头微笑起来。即便是好几年前,江载初率军在漠北所向披靡,冒顿也没有出手下这支最为强悍的重骑兵。  时至今日,他已不用再等了。  可汗挥了挥手,淡声道:“让左屠耆王下令吧,出动铁浮屠。”  两下相持的军队忽然间起了一丝异动。  洛军明显察觉到敌军开始有了退意,景贯经验极为丰富,紧紧抓住这一瞬的机会,下令中军全军突进。洛军狂飙猛进之下,匈奴军队开始节节后退,然而一炷香时间后,低沉整齐的铁蹄声开始在匈奴军后部响起。  景贯听到前方急报,并不惊慌,只略一挥手,身旁传令官点起了一枚火炮。  尖锐的声音响彻天空,老将军沉稳下令:“所有骑兵停止追击,盾牌手往前,弓箭手在后,步兵就地待敌。”  中军虽有六七万之众,令旗一到,鼓声一变,变阵却迅捷。  景贯眯起眼睛,已经能看到视线尽头,铁浮屠黑色身影,如同憧憧鬼影,在地平线另一端出现。  待他们近一些的时候,才发现用“鬼影”一词又不足以形容这支重骑兵,不如说他们是一座移动的坚实巨型城堡,轻而易举地就能绞碎对手的抵抗。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景贯没见过这样可怕的敌人,凝神屏息,正欲发令,忽然掩护用的左翼军中起了混乱。  一支骑兵全力往前突进,直直冲向铁浮屠,为首那名勇将一身黑甲,口中呼喊着“虎豹骑儿郎跟我上”,身后骑兵们亦是豪迈热血,扬起无数尘土。  “这——”景贯很快反应过来,定时孟良心中不服,不等宁王指令便擅自突击。  可如今,说什么也晚了。  眼看着虎豹骑已经要撞上铁浮屠,老将军一咬牙,令旗重挥:“中军掩护虎豹骑,全军突进!”      大战已到正午,孟良的虎豹骑也已经初到了铁浮屠的锋芒。  这个生性勇猛的将军这才发现,之前自己对铁浮屠的种种猜测,真的只是想象而已。  他不是没有暗中嘲笑过连秀的谨慎和胆小,心中认定一样的战况发生在自己身上,虎豹骑必能撕开对方战线。可是今日一战,方知铁浮屠真正如同铜墙铁壁,上边还有无数利刃刀锋,轻而易举地就绞杀了自己的士兵们。  后背不由起了一身冷汗,孟良抹了把脸,单手勒住马匹,大声向士兵们喊道:“重整队伍,再冲!”  虎豹骑不负江载初麾下最为勇猛骑兵的称号,听到主帅这般呼喝,纷纷勒住马头,身子伏低,义无反顾地准备第二次冲锋。  然而几次冲锋之后,铁浮屠伤亡不大,虎豹骑却已折损近三分之一。  这是极危险的数字,跨过这条线,再勇猛的军队也会面临士气崩溃。  所幸此时中军开始填补虎豹骑逐渐薄弱的阵容,他们人虽多,确实一点点用血肉阻拦铁浮屠的推进,场面堪称惨烈。  而匈奴军队在铁浮屠之后,意识到对方左翼力量的薄弱,全力开始猛攻。  整个战场的局势因为铁浮屠的加入,蓦然实现了逆转。  左屠耆王百忙之中往后张望一眼,看到高台上父汗的身影,忽然更有信心,伸手一挥,下令道:“权利突击,争取在傍晚前击溃洛军!”      此时江载初正落在洛军后方,收到了前方急报,孟良擅自出战迎击铁浮屠,景贯不得不上前应援,合两军之力,却无法拖住铁浮屠,已落了下风。  江载初侧眸,锋锐之色一闪而过:“顾大哥,是时候了。”  顾飞在他身侧,翻身上马,淡声道:“那就上吧。”  他的身后,五千洮兵身着藤甲,背后皆负着长刀,也都上了马,动作虽然不齐整,可这支队伍莫名带着令人心寒的诡异杀气,无声望向远方。  江载初在马上回过身,目光从左至右,声音清晰地传至每一个人耳中:“我的妻子是洮人,这一战,是她将诸位请至此处,也是她要我答应,将你们活着送回故土,再见到你们的亲人。”  黑瘦的汉子们沉默地望着这个挺拔的年轻统帅,眼神中闪烁光芒。  “可我无法答应她,因为我们中的一些人,必将把这条命留在函谷关!”江载初顿了顿,“我能答应她的是,无论如何,我与你们并肩在同一个战场,为了父母妻儿,不死不休!”  汉子们的心怦怦跳动起来,这样冷的天气里,竟也出了薄汗,血液也是热的!  “不死不休!”  随着雄浑的呼喊声,三枚响箭依次射出。  这是军中最高等级的指令,前线将领一旦收到,无论何种情况,都要立刻命令下属撤退。  虎豹骑和中军当即开始后撤,而铁浮屠依然用不紧不慢的姿态往前推进,碾碎一切阻力!  大片的战场空了出来,冒顿可汗看着战况,仰头大笑道:“让孩儿们再冲一把,今日就全线击溃洛军!”  正当此刻,一支数千人的骑兵用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铁浮屠突进。  一盏热茶的工夫,就已经距离铁浮屠不过数十丈远。  左屠耆王第一眼在那些骑兵中看到了江载初的身影,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银枪,与周遭士兵土黄色的藤甲格格不入。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最后五丈,所有士兵竟然翻滚下马,借着马匹冲力,迅疾往前打滚,从腰间抽出数把明晃晃的短刃,轻巧至极地在铁浮屠的马蹄下滚过。  在他们滚进铁浮屠阵仗之后,战场似是沉寂了片刻。  一声巨响——  无数披着铜盔精铁的马匹轰然倒地,铁浮屠的士兵们因为穿着连接马身的盔甲,随之摔倒在地上,一时间无法起身。  尘土夹杂着血腥的味道,直直地扑到每个人鼻间。  洮兵们一个个敏捷无比滴爬起来,扔下短刃,抽出后背所负长刀,精准地劈向那些摔倒士兵的腰间——这是全身武装的重骑兵们浑身上下,唯一的连接之处,只要刀法精准,便能一击即中。  对于这些出身马贼的士兵来说,滚落下马后避开铁蹄,专割马蹄筋骨,就好似以前他们在劫货时,用最快的速度挑开捆绑货物的粗绳,虽有不同,但大同小异。练了一个多月,个个驾轻就熟。  果然一战而胜!  左屠耆王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到大批铁浮屠已经倒在地上,如同待收割的麦子,轻易便被砍倒了。他不禁急怒交加,喝令轻骑兵上前掩护。  变故来得太快,匈奴轻骑兵们正要上前时,洛军的中军与右翼已经上前,同时掩护洮兵后撤。  瞬息之间,战局依然是胶着,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于匈奴军来说,王牌铁骑惨遭覆没,自然是对信心的极大摧残。而对于洛军来说,去除了铁浮屠这一巨大心理负担,斗志为之一涨!  双方都好不吝惜兵力,开始往战场上填人。  日头慢慢挪移,光纤越发的惨淡。  左屠耆王已打算亲自上阵,忽然又亲兵奔近:“大王,那汉人说的人到了!”  杀红了眼的冒曼闻言一怔,视线触及远处的江载初。  他在阵中左突右砍,如入无人之境。  冒曼已知道今日这一战无论如何胜不了,唯一要做的就是趁着夜色尚未降临,挫一挫洛军锐气,明后日再行来过,也未必会输。  他勒转马头,向后营疾驰。      清晨至傍晚,天边的云彩多了几分血腥一般的玫红。  “殿下,夜战吗?”  江载初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水,沉声道:“一鼓作气!绝不能停!”  “是!”  虎豹骑和中军开始后撤,关宁军、黑甲军填补了主力位置,数个军团轮回上阵进行车轮战,是洛军的拿手好戏。  “殿下,你看那高台上……”  江载初停下手中动作,抬眸望向高台。  原本冒顿可汗站在那里,如今却换了一男一女。  远远的,他本看不清是谁,可是那女子的身影……那种强烈的不安又泛了起来!  江载初夹紧胯下乌金驹往前直奔而去,那高台原本筑造在匈奴军内部,因为洛军的突进,如今离自己不过十数丈而已。  他终于还是看清了!是韩维桑!  似是一支无形的箭刃射中心脏,周遭的杀伐之意刹那间如同被虚幻了,他的眼中,便只剩下那道素衣白裳的身影。  她怎么会被他们抓住?  种种纷杂年头一闪而逝,台上的两人又有了动作。  冒曼伸手将韩维桑推至高台栏杆边,她的半边身子都几乎折往下方,她的一头黑发在朔风中飞扬而起,那张原本苍白的脸上,此刻更带着决绝的凄艳。  “江载初!这是你的女人吗?”冒曼目光投射而下,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由近及远,士兵们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皆望向高台。  “你们洛人,就是这样保护自己的女人的吗?”冒曼一把拽起韩维桑的长发,逼她抬起头来,目光与江载初相触,狂放笑道,“江载初,你若跪下向我匈奴可汗磕三个头,我便暂时饶了她。否则,今日便剥下她的衣裳,让你我的士兵皆看一看,你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  冒曼的话传进了江载初的耳中,嗡嗡作响。  可他恍若未闻,自下而上,同韩维桑的眼神对望,那里没有惊恐,也没有颤抖,只是无声的悲怆。  冒曼见江载初在原地未动,心中大是快意,略略放开韩维桑,伸手唤了亲兵来,作势便要撕开韩维桑的上衣。  “你敢!”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洮军,他们一个个认出了韩维桑,直欲跳起来拼命。  江载初伸手,示意他们静下来,声音沉静,却又极为清晰。  “冒曼,战场之上本是男人间的你死我活,不辱妇孺。”  “你当年以戈穆弘之名,纵容洛人杀了我匈奴多少妇孺!”冒曼咬牙切齿道,“如今抓你一个女人又如何?”  江载初眼神掠过高台一角,却是一道熟悉身影站在那里——周景华。  一切顿时都明白了。  必是他同冒曼勾结,献上此计,从洮地劫了韩维桑来威胁自己。  这样的阴毒小人,本该一早就千刀万剐!  “江载初,你究竟跪不跪!”  江载初周围数位将领疾驰而来,抢在他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殿下,不可!”  江载初半生倥偬,大小战事无数,也曾九死一生,可当此时刻,往日的决断皆不见了。他只是定定看着她,他们明明在同一个战场上,视线可及,彼此间,却又隔了那样遥远的距离!  江载初此刻只想仰天大笑,任凭自己英雄半生,可这一世,他从未真正照顾好她。  她的故土被横征暴敛,她被强行指婚、家破人亡之时,他从来都是无能为力!如今更是身陷敌营,便是得了这天下,却无力救回最爱的女人,他要这天下何用?  江载初翻身下马,仰头望去,却见韩维桑嘴角轻抿,笑容如水般温柔。  那亲兵已经撕开韩维桑第一层纱衣,嗤啦一声,很轻,却极为刺耳。万千目光注视下,韩维桑口角处流下细细一道血痕,只是眼神依旧无畏无惧。  江载初眼中不再有其他,正欲上前一步,忽然与她目光交融,耳边响起低声呢喃一般的咒声,心神俱荡。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感觉,清醒的神智正渐渐褪去,他不由得反手抽出背后负着的强弓,手法如流水般,架上狼牙长箭。  “你们看到了,我的女人,被匈奴人这样折辱!”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在战场上响起来,送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若是不将他们打败,下一个被折辱的,便是你的妻子,你的母亲,你的女儿!”  长弓拉满,江载初的双臂已经负荷到极致,可是头脑中隐约还有一个声音在叫喊:那些话不是我说的!这箭……绝不能射!  高台之上,韩维桑能感受到他在竭力抵抗自己,又一次用力咬了舌尖,血腥的味道再次在口腔中散开。  是,她又一次对她用了迷心蛊,因为血凝还在自己体内,她便随时能迷惑他的心智。  这一次,她要他做的,是射出那一箭。  “我知这是你最不会原谅我之事,可我本就是必死之人……九泉之下,若能得见天下太平,得见你君临天下,亦是欣慰。”  她最后对他一笑,唇形比的是三个字。  这三个字,她一次一次,对他说过很多遍:“对不起。”  很多年之后,经历函谷关一战的士兵们尚能回忆起那一幕。  宁王手中的强弓已经被拉满,那支长箭直指高台,射向匈奴左屠耆王!  那是要怎样的臂力与精准!  那支箭如同流星一般直直射出,最终,匈奴王推搡了身前的女人,用她纤细的身子,挡住了那一箭之威!  女人胸前鲜血飞溅开,身子亦软倒下去。  士兵们不忍地挪开了视线……而宁王站在那里,已成石雕。  “为郡主报仇!”顾飞红了眼睛,飞骑而出。  他的身后,是许许多多早就没了战马,却徒步奔袭的洮兵们。  他们被洛军骑兵们追赶而上,适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让他们真正明白,一旦匈奴入主中原,自己所面临的,便是这般残酷的种族。  这一战,他们必须要胜!  而匈奴人因见主帅在众目睽睽下欺凌弱女,这个民族骨子里的英雄情结被这一幕折损耗尽,蓦然间没了战意。且战且退,终于在深夜时分,数个洛军兵团的轮番轰炸下,匈奴士兵开始漫山遍野地往西逃窜。      “殿下!清扫了好几遍战场,没有找到郡主的……遗体。”  亲兵们在这几日里反复地告诉宁王这句话,可是江载初魔怔一般,走在累累尸骨之间,用手翻起那些残骸和断肢,心中存了万一的念想。  他甚至将追击匈奴残部的重任一并交给了景云,留在此处,细细寻找。  那一箭……他知道的确射进了她的身体。  可无论如何,他要将她找到……  便是死了,这一缕孤魂,他也不能放任她在这里游荡。  士兵们开始掩埋尸体,以免造成军中的瘟疫。这个战场不复那一日嗜血的辉煌,安静到如同一幅壮阔且亘古不变的画,无声而泣血。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江载初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  夕阳余晖下,他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极目远眺。  “殿下。”忽然有人叫他。  “你还或者?”宁王看着那个人,黑黄面皮,身材瘦小,带着一身血腥味道。  “断了三根手指。”张二举起草草裹着的右手,咧开嘴笑了笑,“还活着。”  江载初没再和他说话,听任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耳边是呼呼而过的朔风。  “以后可能没法做农活了,得靠家中的婆娘了。”他叹了口气,又从裤腰带里翻出了些劣质烟草来,扔进口中咀嚼起来。  江载初从他手里抓了些,学样扔进自己嘴里,刹那间口里满是苦到清醒的味道。  “活着总比死了的好。”张二忽然哑声道,“每个人都这么想。”  活着总比死了的好,真是每个人都这么想吗?  江载初忽然想笑,为什么他的维桑,从来不这样想?为什么她从来只想要他好好活着,却从不顾虑自己?  那一箭,她逼他射向冒曼,可冒曼又怎会拿她来挡箭呢!  他看得分明,那是她自己刻意靠过去,却假装是被冒曼扯到了胸前,她用这样蠢的法子,让冒曼在族人面前颜面尽失;她用这样蠢的法子,将这场胜利送给了自己。可她给的,从来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啊……  脸颊上有冰冷的液体滴落,江载初仰头看了看天,听到身边那汉子轻声道:“嘿,下雨了。”      永嘉三年九月,宁王江载初率洛军于函谷关下大破匈奴。  匈奴可汗与左屠耆王率残部西退,景云一路追击,收复太原、平城等地,追至关外,匈奴入关时的精兵四十万,最后只剩四万多人。  江载初留在中原,收整各路军队,前往陈县迎皇帝御驾回京。  十月,传皇帝御驾回京途中感染恶疾,薨,谥号明帝。  后世的史书这样记载这位年幼而亡的皇帝:“帝虽幼,其志坚。佞臣周景华引匈奴叩关,后欲弃守京城南逃,;帝于朝堂之上,朗朗开口曰:‘天子守国门,君王思社稷,宁战不逃!’后景华药之,帝自此声哑体虚。然心智清明,召宁王,命其节天下兵权,力抗敌寇。九月匈奴败走;十月,宁王迎帝还都,帝薨于途中,谥号明帝……若非早夭,明帝之建树,不知几何。”  史书的记载自然成王败寇,真假参半,其中的曲折经过,却也带着依稀的真实,多少留下了当年的影子。  十月,宁王率众臣回京。  这一年的冬日来得分外的早,路上随处倒着饥寒交迫的平民,江载初一身黑色盔甲,手按沥宽,仰头站在丹凤门下,昔日辉煌的帝都经历了匈奴铁骑的践踏,大肆烧杀抢掠之后,大片的宫殿烧成焦土,已颓败之至。  而就在这样萧瑟的天地间,御史大夫元皓率众跪倒在地,请立宁王为帝。  宁王三辞三让,天地间忽然飘起这冬日第一场细雪。  他的鬓边沾染了那些新雪,仿佛青丝骤白,一双清亮凤眸望着瑟瑟发抖的文武百官,面上无波无澜:“起来吧。”  群臣间对望数眼,不约而同叩首,额头贴在地面上,只觉冷如生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二月,新帝登基,改国号永维。  国库因连年战事告罄,百废待兴,修筑宫殿的事便一再推后。  江载初如今暂居在保存完好的太极宫内,群臣议事亦大多安排在此处进行。这一日刚刚送走几名即将去西北守关的将领,内侍急急来报:“厉先生到了。”  江载初扔下手中狼毫,急声道:“请。”  厉先生是颤颤巍巍地被人抬进来的,老人家腿上肩上犹负着伤,挣扎着要跪下行礼,却被江载初扶住了:“先生免礼。”  老人定定地看着皇帝许久,叹道:“老头子知道,终有一日,殿下能走到今日。”  他一时间改不了口,皇帝也不怪罪,只淡淡看着他:“先生,当日的情景……能再告诉我吗?”  老人想了想,轻声道:“你走后没几日,就有一队人进来劫人。那时老头子在谷外散步,韩姑娘不放心,又让未晞陪着我,我二人方才逃过一劫。等到回来之时,家中的仆役、侍卫被杀得干净,尸横遍地……那丫头已经不知去向。回来之时……桌子上还隔着厨房刚端出的辣椒炒肉,那是丫头最爱吃的……”  江载初怔怔听着,他说得越是详细,自己心中便越是能勾勒出那幅画面来。  她必然松松挽着长发,穿着半新不旧的袄子,笑眯眯道:“这辣椒还不够辣嘛!”  “殿下,那丫头……真的死了吗?”  江载初木然摇了摇头,并不愿说出一个“是”。  “老头子有一个法子,能知道她是不是走了。”老人踌躇道。  江载初眼睛一亮,郑重道:“先生请说。”  “先前我告诉过殿下,韩姑娘体内的血凝一日不除,迷心蛊便一直有功效。”  江载初嘴角轻抿,是啊……青州府云榭台他们别后初见,她受尽他的凌辱,却默然承受。原来……那时迷心蛊一直在,只要她愿意,便能让他屈从己意。  可她再没有催动迷心蛊。  知道函谷关下,她要他,亲手取她性命。  心神恍惚之时,却听厉先生道:“若是你血中犹有此蛊,那么韩姑娘便还活在这世上。若是没了……”  江载初命人取来一枚银针和一只净瓷碗,亲手在食指上刺破小口,滴于碗内。  老先生全神贯注地取出药粉,洒入碗中,又静候片刻,举起细观。  等了很久,久到皇帝觉得这时光这么漫长,日晷大约都已走了半圈。  老先生放下来碗,嘴角边是一抹苦涩的笑意。  江载初只觉得自己的声音蓦然间哑了,竟不敢开口询问。  “陛下,须知生死有命。即便没有匈奴人,丫头身中剧毒,亦是熬不过一年。”  九月至今这四个多月的时间,江载初不曾放弃,四处遣散了暗探去追寻她的下落,皆因坚信未见她尸首,她必然还活着。  “陛下,你身上迷心蛊已解。”老先生已不敢再看他的神色,“意味着,蛊主已亡。”  他却比老人想象的平静得多,只是命内侍送老人出去休息,独自一人坐在殿内,安静地望向窗外大雪。  天空被撕破了一角,无数雪白蓬松的棉絮飞落而下。  景云进来之时,便见到这样一幕:皇帝的背影分明是挺直的,却又那样萧索,仿佛这天地间漫漫的白雪,皆落在了他身上。  “陛下……”景云轻声唤道。  江载初便循着声音回望一眼,眼神却是空落落的,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阿云,日后你找妻子,定然要找一个温顺听话的。”江载初的声音低沉悦耳,似是在和景云闲聊心事,“最重要的是,她绝不可骗你。”  景云心中涩然:“我知道。”  江载初嘴角却浮起一丝模糊的笑,低声自言自语:“你可知道,我宁可她还活着,骗我说死了,也不愿她如今这般……真的死了。朕这心里,就这么空出一块。”      永维元年四月,朝廷罢黜伪洮侯杨林,还权于韩家。  只是韩东澜年岁尚幼,皇帝留其在身边亲自抚养,最终派遣去洮地的朝廷大员,却让所有人惊讶——派遣去的是元皓行。  人人皆知元皓行使辅佐宁王登基的大功臣,匈奴入关之初,两人更是并肩抗敌,私交甚笃。绝没想到皇帝会把元皓行派去川洮任职。  临行之前,元皓行最后一次去太极殿见了皇帝。  彼时江载初淡淡抬起眸子:“你该当知道,朕为何将川洮交给你。”  “臣知道。”元皓行微微弓腰,“七年之后,待韩东澜成年重回川洮,臣自然会交还他一片富庶之地,礼仪之邦。”  江载初点了点头,不再看他一眼,示意他可以离开。  “陛下,临走之前,臣还有数件事启奏。”  “你说。”  “臣的族弟元丰佑,能识善断,性子秉直,臣想推举他为大理寺卿。”  “准了。”  “元家如今如妇孺,若是举家南迁,深恐他们体弱……”  “元家家眷留在京中,朕会照应着。”  元皓行爽然一笑:“如此,臣无他事了。”  他正欲离开,江载初却叫住他,若有所思道:“元皓行,你可知朕为何不杀你吗?”  元皓行毫无惧色,淡淡道:“臣也觉得古怪。陛下对臣,着实是宽容。”  周景华与冒曼之间的暗线,是他让人牵上的,至于韩维桑的所在,也是他令人告知周景华的。函谷关大战之时,元皓行留在陈县,看似什么都没做,却又将一切做绝了。  韩维桑一死,江载初再无弱点。  他所要的,便是这样一位冷酷、毫无缺陷的帝王。  他做到了。  真正到了这个时刻,他便是死,也已无憾。  江载初的目光重新落在折子上,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在他即将跨出大殿时,沉声道:“好好治理洮地,便算是你欠着她的吧。”  元皓行脚步顿了顿,回想起那个女孩,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他觉得她沉郁却又聪敏,病弱却又美丽,只是偏偏不该,被帝王所牵挂。  元皓行仰头深吸一口气,极目远眺西南:“是了,臣欠她的,便还给她的故土吧。”第十章 储君盛夏时分。锦州城外的相国寺周遭,却是郁郁葱葱,草木长得极深。日暮,前来上香的信徒们早就归家,只余檀香缭绕,这座千年古刹,蓦然显出一种沧桑与沉静来。入寺古道上,一名年轻女子提着裙裾,正一步步往上走。“娘亲,快点!门都关了呢!”她身前不远处却是一个四岁模样的小男孩,穿着月白色的小褂和同色的绸裤,很是讨喜可爱。女子站在远处歇了歇,似是在调匀呼吸,小男孩便蹦蹦跳跳地跑至她身边,笑嘻嘻地牵起她的手:“娘亲,我扶着你。”她便由着儿子牵了手,慢慢往前走。“啊呀,真的关门了。”小男孩懊恼道,“你看嘛娘亲!”“阿恒,寺庙门口,不能大声喧哗。”年轻的母亲温柔地拍拍他脑袋,以示告诫,她又指了指大相国寺的山门,“这寺庙的山门,常年是关着的。咱们去上香呢,走侧门就可以了。”阿恒抬头仰望,却见此刻晚霞斑斓,如同彩锦一般铺陈开,煞是好看,一时间看呆了,良久,才问:“为何?”母亲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才能令儿子明白。因大相国寺是洮中第一禅寺,尽管往来贵胄极多,只是这山门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的,百余年才开过一两次而已,据说百年前洛朝开国皇帝到此地游玩,碧玺山样瑞景现,有紫龙盘旋,久不离去,被当时住持方丈认出,才大开山门迎接。正在此时,却见侧门中有人走出,为首的却是一名灰袍老僧。母子二人连忙避让在一侧,那老僧手持念珠,走过两人身旁,倏然间停下了脚步。年轻母亲低下头,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阿恒却很是好奇地盯着那老僧人瞧,末了还说:“大师你好啊!”老僧笑容慈和,念了句“阿弥陀佛”,笑道:“两位来敬香?”母亲忙道:“是。”“惠风和畅,民众日安,转眼已是好多年过去了。”老僧人安静看着年轻的母亲,“当日有人问我,世上为何如此之苦,到如今,不知此题可解开没有?”女子意外这老僧人还记得,身子轻轻一震,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当真如珠似玉,却又容华流转,轻声道:“觯开了。”“何解?”“以我之苦,换人之乐。”老僧沉默片刻,笑道:“妙解!”女子亦报以一笑,躬身道:“不耽误大师外出。”“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大师却站在原地,肃然不动,白色长眉垂至脸颊处,轻声道,“女施主,贫僧代故土万千平民,多谢你当年慨然大义。”那年轻母亲却蓦然间有些仓皇,摇头道:“我的慨然大义,却也连累天下苍生。大师谬赞了。”老僧念了句“阿弥陀佛”,伸手招来身边小沙弥,轻声吩咐了一句话。那小沙弥连忙跑出去了。片刻之后,山门霍然洞开。许是因为长久未曾打开,锁钥锈蚀斑斑,开启之时,还带着吱呀声响,惊起丛林中老鸦一片。“女施主与这位小施主请进。”老僧笑道,“大相国寺本该中门洞开,恭迎贵客。”女子脸色一变,忙道:“大师,这门百年来不曾开启一次,如何能为小女子而开?况且犬子顽皮,更是不能承受这般福泽……”低头一看,原本手中牵着的儿子,早己挣脱了自己,此刻正大步迈向山门内,小小身影,竟然也走得平稳坦然。“阿恒!”她连忙出声想要喊住儿子。阿恒却是走过了正门,才回身望向母亲:“娘亲快来啊,既然开了门,为何不走?”“你——”母亲轻轻揉了揉眉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门你如何能走?”“我怎么不能走? ”阿恒站在那里,抬头望望极高的山门,一字一句道,“君子不行偏径,当走正门,不对吗?”小小年纪,说起这句话来,竟也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老僧看着这个眉目清秀的孩子,良久,方道:“小公子骨骼清奇,额骨隆起,光泽明净,此乃帝……”他顿了顿,方才寻思着换了个词,“大贵之相。”女子闻言,却并不欣喜,只蹙了眉道:“大师,犬子如何能有这般福气……不过,还是多谢大师吉言。”她双手合十,向大师躬身行礼,旋即往侧门走去。走出两步,她又停下脚步,回身望向老僧,诚挚道:“若是……我不想我儿入帝王家,只想他这一生平安喜乐,大师觉得可妥?”枯荣大师双眸中有一种淡然的力量,声音苍老而悠远;“女施主七年前问我前路如何取舍,那时你明知前途艰险,却还是走了最难那一条路。我本以为,你己经参透了。须知人人皆有自己命格,无可改变。这位小公子天生贵相,聪慧无双,心志又坚,本就当得起这天底下最显赫之权势,施主又能替他遮掩上几年呢? ”母亲默然不应,只是看着儿子活泼的背影,秀美的双眉轻轻蹙起来,骤然陷入沉思。是夜,阿恒正在屋内专心致志指挥一套木质偶人行军打仗,忽然抬头望向母亲,问道:“娘亲,那大师如何知道你的名字?”她正在替他缝补一件小褂,闻言一怔:“什么?”“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很久之前,娘亲和这位大师是认得的。”“那他……认得阿爹吗?”阿恒忽然抛下手中人偶,一双透亮的眼睛灼灼地看着韩维桑。“不认得。”韩维桑伸手将他抱在膝上,下颌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低声问,“阿恒,娘亲送你去见你阿爹,好吗?”阿恒急急回过头来:“娘亲你说真的吗?”她将他搂得紧一些,想起适才在大雄宝殿,阿恒像模像样地同她一般跪下祈愿,口中念念有词,却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菩萨保佑我能见到阿爹……她心底苦笑了下。自己以前赌咒发誓说过,不愿孩子再踏入帝王家,可心中分明是知道的,这孩子天生聪慧,甚至能比那人更为适合那个至尊之位……终究,儿孙自有儿孙福吧。她伸出手去,抚了抚他软软的额发,年轻的母亲看着孩子带着浓浓稚气的小脸,微笑道:“是真的。”永维四年,对于朝廷来说,既平稳,却又暗流涌动。在永嘉胡乱中被付之一炬的皇宫终于在去年五月修缮一新,江载初便从太极殿搬入了新的宫阙。六月始,朝廷之上陆续有臣子发声,要求皇帝立后选妃,充实后宫,尽早诞下皇子,是为国之根本。最开始只是几个小言官上书言事,皇帝也只看了看,扔到一旁不理。随后,朝中大臣开始联名上书,直言“以帝鼎盛之年,而无子嗣,国危矣”。接到这本奏折的时候,皇帝正在同大司马景云下棋,倒是停了下来,仔细看了遍,伸手揉了揉眉心道:“朕的家事,如何成了国运?”景云手执白子,目光落在棋盘上,低声回道:“陛下,天子无家事。”江载初淡淡抿了抿唇,却转了话题道:“冉冉呢?今日怎的不带进宫里来?”前年皇帝将前户部尚书、陆大学士的独女指婚给景云。下旨的前几曰,他还特意将景云召进宫来:“你真要朕指婚?”景云沉默片刻道:“臣只要妻子温顺良善,陛下选的陆小姐,臣觉得很好。”江载初的双眸平静无波,淡声道:“那么倒是朕多虑了。”景云看着他,眸色中隐含复杂之意,良久,叹道:“情爱一途走来,不是每个人,都有陛下这般的勇气与坚忍的。”皇帝一笑,不再劝说他。第二年,景云便有了长女冉冉,粉雕玉琢般的一个小女孩,抱在手中会用乌溜溜的眼睛瞪人,江载初很是喜欢,常常要景云带进宫来逗玩。“陛下这般喜欢孩子,为何不要一个呢?”“这么说,这封奏书,你也是知情的?”皇帝随手将未看完的奏本扔在一旁,似笑非笑,俊秀的眉宇间却己经蹙起薄怒。景云单膝下跪,却毫不退让:“陛下不能因为一己情爱,置国祚而不顾。”这些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霍然站起,拂袖之下,整盘琉璃棋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不绝的声响。屋内立刻跪了一地的内侍与婢女,人人凝神屏息,不敢有丝毫异动。“陛下,这封奏书上,不止有我的签名,亦有连秀、孟良、宋安……皆是当日随你起兵的老部下。臣等的心情,望陛下亦能体谅一二。”“我曾答应过她……”江载初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来,竟似还有些恍惚。“她都己经死了!”景云咬牙道,“再深厚的约定,也都过去了。”江载初依旧蹙着眉,缓缓摆了摆手,竟不再理他,径自走了。此后,各地求请江载初立后选妃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飞来。在这滔天的浪潮中,始终岿然不动、不曾上书的,却是如今被贬在锦州做转运使的元皓行。也曾有幕僚旁敲侧击,问他道:“大人关心天下事,为何独独对此事置之不理?须知这也事关国运啊。”彼时元皓行正在提腕写字,左看右看,均觉得那一捺不够有力。只是既然落笔,无从更改,他便只得放下了狼毫,淡淡笑道:“皇帝不会听的。”他净了手,又摸摸鼻子,低叹道:“当年我本该记得这一茬……他又怎肯让旁的女子生下自己的子嗣呢?”可事到如今,他亦只能期盼,或是时光模糊了君王如铁的意志,又或者……世上或许还有奇迹吧。江载初虽不厌其烦,但在后宫一事上,却也始终心志坚定,绝不肯退让半步,朝廷之上,接连贬退十一名三品以上官员后,终于将奏书返退了一些。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群臣的智慧却在皇帝强硬手段下,婉转曲折地表现了出来。宫廷宴会,狩猎马球……但凡有机会,总会有各式各样的美女被送到皇帝面前露脸。秦国公的寿宴上,皇帝手中把玩着酒盏,带了酒意的凤眸微微扬起,笑道:“有人胆子再大一些,只怕朕这酒杯之中,也会被抹上催情之药吧?”歌舞顿歇,舞姬们仓皇退走。最后还是秦国公勉强笑道:“陛下说笑了,谁能这般大胆?”“朕看你们之中,还真会有人这般大胆。”皇帝面色一沉,“好好的大家闺秀,竟要献舞求宠?这算是变着法子让朕选妃吗?”秦国公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只得跪下谢罪道:“陛下,老臣想着这场宴席并无外人,侄孙女又自小善舞,这才命她适才献舞……”寿宴最后不欢而散,至此,皇帝算是毫不留情面地驳斥了朝中各级官员。虽然换了暂时清净,却也令君臣关系倏然紧张起来。九月初,景云奏议,请陛下于初九带领群臣外出“辞青”。江载初准奏,九月初九这一日,年岁五十以上大臣皆赐茱萸绛囊、菊花酒,登矾山赏景。矾山山势平缓,栈道又修得齐整,站在栈道上便能望见皇城全景,开阔壮观之至。禁卫军本欲封山,只是皇帝念及京城百姓素来也爱来此处登山,便只嘱咐封了西坡。江载初军人出身,体力自然远胜一众上了年岁的大臣,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半山腰,见到半山亭掩在葱葱秀木间,不由心情大好道:“景云,咱们去那里坐坐,等等他们。”半炷香工夫,山道平缓,半山亭已近在眼前,江载初却停下脚步。只见那亭子的石凳上,坐了一个小孩儿,手中拿了个香囊抛着玩。“陛下小心。”侍卫顿时紧张起来。江载初不禁失笑:“这么个小孩儿也值得你们这般紧张?许是哪户来游玩的人家走丢的,父母可要着急了。”他缓步走向亭子,那小男孩因背对着他们,并未发觉,还兴高采烈地哼着歌。“胖娃儿骑白马,白马跳得高。胖娃儿耍关刀,关刀耍得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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