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繁华by无处可逃-11

江载初在关外待了三年多,头两年一战未接,同麾下的士兵一起精炼骑术刀法,每月的考核异常严苛,长官与士兵一视同仁,若是不过关,一样罚俸禄和加练。后来江载初回到中原,在训练麾下士兵时,用了同样方法。火把光亮无声地闪烁,江载初觉得自己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荒漠之中,他带着自己亲手训练出的士兵们,去迎战暗夜中环伺的强敌。万事俱备,如今便只缺第一场胜利,来彻底消融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了。江载初勒过马头,声音低沉,却又清晰地在战场上回响。“你是哪里人?”他手中长枪随意指了指列在第一排的一名士兵。骑兵列阵而出,许是因为紧张,声音有些颤抖:“回殿下,我是涿郡人。”“家中有多少人?”“父母,和一个九岁的妹子。”“他们,他们遣人来送信,已经南去避难了。”“你呢?哪里人?”……他一连问了好几个士兵,乌金驹驰到了阵型中央。“对面的那些人,你们怕吗?”士兵用一种比往常高亢得多的声音道:“不怕。”江载初无声地笑了笑:“你们不怕?可是我不想瞒你们,我在害怕。”战场瞬间静了静。“我怕你们看见他们的骏马时就怕了,我怕你们见到他们的马刀就怕了,我怕你们在兵器交加的那个瞬间就怕了。你们怕了可以跑,或许跑了还能活下来。可你们身后的那些人呢?你们要保护的那些人呢?”江载初指着那些一个个报出乡籍和家人的士兵:“你的父母呢?你的妹子呢?你忍心看着家中父母的头脑被切下,妻子和姐妹被人凌辱致死吗?”薄暮自远处蔓延开,莫名的寒意从每个人的背后升起,一张张或年轻或年长的脸掩在盔甲之后,眼神无声的闪烁,泛起深刻的恨意,和一往无前的决心。“我们可以死,可我们的父母和女人不能!”年轻的将军可以停顿了片刻,吼声低沉。“你们现在还害怕吗?”仿佛闷雷一般,每一个男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不怕!”“你们手中的长刀,现在,跟着我举起来!”明晃晃的刀锋举了起来,将每个士兵的眉眼都衬得异常坚毅。“杀!”“杀!”“杀!”战鼓擂东升中,乌金驹长嘶一声,江载初一马当先,已经冲向敌阵。他的身后亲卫营无声跟上,再往后,是所有骑兵们,声势浩大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对面同样蓄势待发的敌人。为骑兵们冲刺作掩护的,是他们身后的步兵方阵。弩箭手们将手中的弓弩指向天空,箭支如同流星一般射向对面的敌军。游牧名族还在使用弓箭时,中原的弩箭已经相当完善,射程也远远大于普通弓箭,两军尚未接战,一些匈奴的骑兵边陆续重剑倒下。冒曼眯了眯眼睛,作为这支军队中最尊贵的王,他并未在前阵列冲锋。事实上,他觉得,这样一场战争,也不需要自己亲自出手。可是裸军敢于出击的勇气,已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了,他本以为,这场战斗会如同入关之后的每一场那样,毫不费力的击败对方。匈奴骑兵的前部已经和洛兵混在一起,兵刃交响间,冒曼目光落在一员黑甲将领身上,他的骑术极精,所到之处,有摧枯拉朽的破敌之势。“那便是江载初?”冒曼扬起马鞭,低声问身边的休屠王。休屠王死死盯着那个身影,深碧的眸色中竟有几分恐惧,直到听到左屠耆王唤自己,方才回过神:“是他,戈穆弘。”五年前前可汗命休屠王剿灭来犯的洛军,休屠王之子便是死于江载初枪下,是以休屠王一族人对江载初心有余悸。左屠耆王似是读书了他的心事,道:“叔父,且看本王为你报仇。”休屠王紧紧锁着眉,良久,方道:“贤王,不可轻敌。”“江载初的部队果然和寻常部队不同。”冒曼冷冷看着阵仗中央,此刻匈奴人生生的被洛军撕开了一个口子,骑兵们迅速向中间突进,势如破竹。“就是这个阵势。”休屠王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道,“当年在关外,江载初就是用这个中央突破的阵法,几乎无往不利。”“中央突破……只要马够快,刀够利,胆子够大,就能做到极致。”冒曼冷冷盯着那道锋线,一字一句道。“贤王,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前线有士兵匆匆奔回,“洛人太多,左右翼好像还有他们的人马……”左屠耆王也已经看出了己军的颓势,自己的骑兵即将被分割成两块,左右合围之下,败势已显。他紧紧皱起眉:“我本指望他们在多顶一个时辰。”“这只军队并不是随便凑起来的,如今是元皓行驻永宁,江载初带出的这只军队,是他麾下的主力军。”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马匹颇不安的打了声响鼻,心中略有些难以决断,只是紧紧盯着前方的战况,一言不发。此时的洛军却杀得极为兴起,前锋如同一把尖刀,已经深深插于了敌军内部。江载初略略收起了手中长枪,极目望向前方。如同意料之中,以关宁军为主力,辅以北方籍的士兵,突破了匈奴骑兵,并不算困难。他不指望这一战就能击溃匈奴,而这一战的目标,也仅仅是为了鼓舞匈奴入关以来的己方士气,告诉他们匈奴人并不是怪物,一样也是可以战胜的。该适可而止了。江载初唤来亲兵,身后战鼓变换点奏,骑兵们纷纷勒住马缰,身上沾满鲜血血浆,意犹未尽地望向主帅。此时,江载初的目光却望向前方,憧憧人影之中,匈奴骑兵虽然在不断败退,但是战场上的直觉却告诉他,或许这场战事并未结束。前方传来重物压过土地的沉闷声响,如同鼓点,又似马蹄,隐含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意。洛军的鼓声加急,如同骤雨一般,骑兵们加速回营。而宁王却停留在原地未动,只是举起了手中沥宽长剑,低喝道:“神策营何在?”他的身后是五百匹列阵以待的骏马,骑兵们一色的银白铠甲,皆伏低身子,眼神坚毅望向前方。从夕阳西下决战至此时,天地间已没有光亮,只余对阵两营之间点燃的火把。淡淡薄雾中,匈奴骑兵崩溃的态势终于止住了。因为一支近乎怪物般的军队集结列阵,缓缓地向洛军推进!连秀纵马至江载初身侧,高声问道:“上将军,那些是什么?”那支骑兵约有千人,连成一线,前后三层铺开,胯下所乘马匹异常高大,黑色铠甲将人与马连在一起,足有七八尺高,仿佛一座坚硬而沉重的塑像向南方推进。“列阵!”江载初低喝一声。连秀举起手中长刀,身后神策营将士皆是曾经跟着江载初远征关外的精锐,片刻之间已经调整队形,刀锋向外,如同一把巨大的楔子,对准了敌军。敌军推进的速度也在加快,马匹因为负重缘故,快跑起来,发出轰雷般的声响。江载初列阵在最前,身后跟着的是自己最为心腹的军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催动了乌金驹。假若对方那支黑色的骑兵是盾,他也有足够的自信,神策军中百里挑一的骑兵们,也能将它切开。尘土飞扬中,两支骑兵越来越近!直至轰的一声撞在一起。像是两堵巨大的墙碰撞在一起,不同的是,匈奴甲士的阵线只是略略摇动片刻,却如同一柄巨大的马刀,轻而易举地切断一切,又开始往前切进。而洛军骑兵们被撞得反弹开去,人仰马翻间,敌军铁蹄转瞬便碾碎了那些摔倒的人马。乌金驹也是嘶鸣一声,往后退了数步,江载初终于看清这般巨大的反弹之力来自哪里。这些匈奴骑兵由人至马,皆以黑铁盔甲覆身,彼此之间又用铁链链接,当其整齐划一地压迫而来,足见威悍强慑之力。面对这样强劲且陌生的兵种,若是普通军队,必然已经一败涂地,所幸此刻洛军大部已经撤离,留下掩护的皆是江载初麾下身经百战的精锐亲兵们。无影吹起尖锐至极的铁哨,已经阵容凌乱的神策军往两侧一拉,士兵们催动胯下马匹,往斜前方掠走,在最后时分,避开了敌人铁骑致命一击。在洛军骑兵们纷纷往两侧避让的时候,江载初却并没有同士兵们一道离开,反倒勒住了金马驹,掂了掂手中长枪,直直向前刺出。银枪刺中了那名士兵胸前的镜子甲,精钢炼成的铁甲挡住了这锐利的一击,雄浑的力量却传递至士兵胸口,硬生生地将他撞下了马。人狠狠摔了下去,铁甲却还和旁人连在一起,被拖在地上,直到惨叫声渐渐湮灭。江载初又勒住马,仔细看了半晌,心中有了定论,这是一支无懈可击的重骑兵!唯一的弱点,大约就是行军速度不快。无影焦急地伴在他身边,无声地催促他赶紧回营,江载初沉沉应了一声,跟在神策军后边,拨马离开。普通士兵们远比他们早进入了营地,因为并未经历最后那一战,皆以为打了一场胜仗,个个展开笑容,纷纷对他打招呼。原本便是他麾下的弟兄们喊他“上将军”,而原属朝廷的士兵们则喊他“大司马”或“殿下”。江载初满脸的汗水,盔甲未卸,皆笑着回应。“我军伤亡八百多人。”连秀奔近道:“匈奴那边死伤约是我军三倍。”月光之下,江载初鬓边的长发已经落下来,侧脸如同石刻般:“神策军呢?”连秀沉默了片刻:“一百七十三人。”五百人中,阵亡近两百。江载初脚步顿了顿,平静无澜的五官,双眉终于皱了起来。这支极为精锐的队伍随他征战三年多,从不曾在一场战斗中伤亡如此之多。“那些究竟是什么骑兵?”连秀回想起那支黑衣甲士的可怕之处,犹有些后怕。“阿秀,你听过铁浮屠吗?”江载初沉声道。“……不曾。”“匈奴可汗麾下最精锐的骑兵,马匹与骑兵皆浑身披铁甲,从不轻易动用,我出关近四年,也只是听闻而已。”江载初双眉紧蹙,“今日终于见到了。”永宁城中的元皓行得知了消息,深夜疾驰至垂惠。侍卫替他牵过马,他撩开帘帐,径自入了主帐道:“战况如何?”江载初手执了卷轴,淡淡抬起头来:“你怎么赶来了?”元皓行也不与他多说,径直道:“他们带了铁浮屠入关?”江载初放下手中卷轴:“匈奴人从不轻易动用铁浮屠,如今这支重骑兵已在冒曼手中,有两种可能。一是冒曼已经在匈奴内部掌权,二是可汗冒顿也将入关。”“不管哪种可能,足见此次匈奴入关都是筹谋良久的事,并不是以前他们烧杀抢掠一番就走的行径可比。”元皓行伸手重重击在榻上,越想越愤,“周景华和那妇人真正坏我大洛万代基业!”江载初眉梢微扬,这是他头一次听元皓行如此愤怒,也不尊称一句“太皇太后”,可见这些日子他虽四处奔波,力挽狂澜,内心着实积怨不小。“说正事,殿下,如何可破铁浮屠?”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我听闻今日撤退掩护的是你的亲兵,损耗也极大。”江载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知元大人在这军中布下多少眼线?”元皓行倒也不遮掩,只笑道:“担扰战局罢了。”“大部分士兵在铁浮屠出战之前就已经撤回,并未见到这重骑兵。”江载初缓缓道,“这是唯一的幸事了。”“当真这么严重?”元皓行微微蹙眉,“有法可破吗?”江载初沉吟良久:“以我军骑兵的战力与冲击力,并不是铁浮屠的对手。”“你的神策营也不行吗?”元皓行骇然道,“你以前在关外时没见过这支重骑兵?”江载初摇头。“那么,我们按着铁浮屠的样子,也操练这样一支重骑兵如何?”元皓行眼睛一亮,“我们中原的锻造工艺比匈奴精湛得多,这种连人带马的盔甲应该也不难铸造。”江载初径直摇了摇头,简单道:“马不行。”元皓行悚然一惊,江载初说的不错,中原产的马大多个矮,负重能力差,腿力不强,这也是中原对匈奴战力颇弱的重要原因。“今日之战,有喜有忧。”江载初站起身来,缓缓道,“最后我们固然没赢,可是他们本可以让我们以为自己胜了。”元皓行沉思片刻:“殿下是说,他们本可以不用使用铁浮屠?”“不错。”江载初轻声道,“这一仗我军是为了士气,可对他们来说,即便败了,也无损当下的形势。”“他们本可以不用这么早派遣出这支重骑兵的。”元皓行点头道,“冒曼初领大军,确实心浮气躁了一些。”时值深夜,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门外脚步声踢踏,连秀掀帘进来,口中道:“上将军,整军完毕——”话音未落,才瞧见元皓行坐在一旁,当下行了礼,放道,“现在就撤吗?”“现在撤。”江载初干脆利落道。元皓行看着连秀离开的身影,沉吟道:“真的无法可破?”“短期内虽无法可破,可铁浮屠也有一个弱点。”江载初顿了顿道,“这支重骑兵虽然强悍,可人数有限,不过千人,加上对承重、马术要求极高,非一般士兵可以补充。”元皓行目中露出了然之色,却又叹道:“若是用人海战磨完他们,我军的伤亡只怕也太大了一些。”江载初心意已决:“所以在找到破解之术前,全军退回永宁城。”元熙三年七月中旬,垂惠一战中洛军首次获胜,只是战事结束时,也见识到了匈奴铁浮屠的强悍。为避免过多伤亡,大司马江载初下令全军退守永宁,以坚固的城池拒敌军于外。此后左屠耆王冒曼数次强攻永宁,皆不能破,遂听取休屠王建议,指挥大军往西北方向行军,直取睢阳、麻乡等地,守军皆不能挡。与此同时,洛朝另一只大军,由景氏率领,在西北平城等处截击源源而入的匈奴其他族部援军。虽一时间无法将其尽数赶出关外,却也开始堵住敌人的缺口。八月,皇帝颁布诏令,凡属战火延绵之地皆坚壁清野,不给敌人留下粮草补给。因为被匈奴铁骑凌虐数月,民愤积攒,各地民众、豪强皆纷纷响应,开始往南线撤离,大洛立朝百年,积攒下无数珍宝,乃至口食粮草,皆被付之一炬。这场战事,渐渐在中原大地上呈现出胶着态势。永宁城内虽有江载初坐镇,今日却传言匈奴可汗冒顿将入关,亲自征伐中原,渐渐人心慌乱起来。宋安负责收纳各地而来的难民,筹措粮草,对于连秀频繁地请求出城追击敌军,这位沉稳持重的守将总是以“耗费粮草”为名拒绝。三番两次被拒之后,连秀终于一怒之下,告到了江载初座下。这一次,江载初倒没再劝他,只说:“若是见到铁浮屠,你预备怎么办?”“打不过自然就跑。”连秀毫不犹豫道。“那便去吧。”他笑着挥挥手。连秀领了五千关宁军,兴冲冲地便出营了。元皓行若有所思地看着江载初:“你信他会见好就收?”“不信。”“那你让他去送死?”江载初还未回答,忽然看到无影闪身进来,递给他一封密保。江载初看完,神色一松。“郡主如何?”元皓行闲闲问道。“无事。”事关韩维桑,江载初并不愿多说,只是命侍卫取来了盔甲,“元兄,此处还是劳你照看了。”八月初十,连秀率五千关宁军轻骑突袭匈奴,在湖岭相遇,展开激战,鏖战至深夜,铁浮屠加入战局。许是因为前一次已经见识过这可怕的兵种,这一次洛军的应对显得镇定得多,数千人马并未和铁浮屠正面冲撞,左右拉开呈包围态势。略略与敌军拉开距离后,骑兵们纷纷解下背后弩箭,近距离向铁浮屠射击。嗤嗤声不绝,几乎能听到箭支射向盔甲时金铁撞击的声音,偶尔也会有弩箭穿过严密的铁甲,漏入盔甲连接之处,数名重骑兵倒在马下。可是更多的铁浮屠安然无恙,继续稳妥地向前推进,碾碎了部分落在后边的洛军。连秀正欲吹响口哨,喝令骑兵们再射一轮,忽然之间从铁浮屠的身后,冒出无数箭头,对准了洛兵。江载初原本只是在后边掠阵,心念一动,己方对铁浮屠终究了解太少,原来铁浮屠身后配备了轻骑兵的掩护,以防被人从后背突袭。果然,连秀的撤退指令还未下达,便有许多士兵被对方箭雨射中,连人带马摔在地上。而铁浮屠却已催动了马匹,快速向前推进,眨眼之间和关宁军战到了一起。关宁军一时间失去指挥,不知该留该撤,开始混战起来。混战之局已经形成,江载初心知须将关宁军带出困境,深夜之中,他夹紧胯下马匹,直入战阵,大喝道:“关宁军向我靠拢回撤。”声音响彻在每个人耳边,关宁军因为得知主帅位置,无不精神大振,而匈奴军则不约而同地开始向江载初所在方向猛攻。赤裸裸地将己方要害暴露在敌军面前,这着实是一个勇敢却又莽撞的举动。箭阵如同雨点般袭来,无影挥舞长枪,如同盾牌一般替江载初挡开箭支,而更多的士兵蜂拥而来,口中呼喝道“保护上将军”。主帅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士兵,令旗往后一挥,关宁军开始准备撤离。只是铁浮屠如同铁甲,牢牢将他们包裹起来,让他们的撤退显得异常艰难。这是江载初从军十数年来,经历的最凶险的一次苦战,明明只是想撤退,却仿佛被关进了铁笼中,作困兽之斗。将士们只能不断砍杀,试图在敌军战线上撕开一个缺口,他们中的许多人,身上铠甲已经溅满了敌人血肉,粘稠滑腻,几乎已经握不住长枪,全凭着毅力在支撑。从深夜战至凌晨,东南处响起了马蹄声,永宁方向终于来了援军!内外夹击,战局一变,洛军终于开始从缺口处撤离。策马奔出了数十里,江载初回头一看,身后跟着自己的亲兵一个个成了血人,浑身负伤,狼狈至极。他忽然勒定马头:“无影!”一直紧随着他的无影早已在马上摇摇欲坠,前胸后背好几处刀伤,再也难以支撑,身子直直坠到了地上。人马回到永宁城,死伤大半。连秀极为自责,挣扎着去主帐请罪:“五千人,只剩了一千多人回来,皆是因为我好大喜功。”江载初欲扶他起来:“你起来,这一仗是我不好,明知必输,却放任你去打。”连秀一怔。“不这样打一场,便无法得知铁浮屠真正的实力。如今既然知道他们会与轻骑兵配合,便知这段时间咱们的应对战术全然无用,必须另想他法。”江载初叹道,“连秀,你与关宁军,大大有功。”连秀虎目含泪,想起麾下弟兄,便不愿起来。江载初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你先回去养伤。这一战于大局无关紧要,日后决战之时,咱们再向他们讨回来。”好不容易劝走了连秀,江载初便去看望无影,掀帘而入,却见无影脸色白的似纸一般,呼吸微弱,尚在昏迷。昨晚混战中,他飞身掩护江载初,中了两箭,几乎力战而竭。如今他的伤口已经包扎,躺在床上,上边却是伤痕累累。无影是从江载初叛出京城开始便跟随他,那是他是天牢中的狱卒,在宁王旧部冲进牢狱,想要将他劫走时,他主动带着他们,给了许多指引。后来江载初问起,他才比划着说,自己家在关外,一次江载初击退来犯匈奴,就下了本该被屠戮的城池,其中便有他的全家,同关内关外的百姓一样,他也感念宁王至今。之后他便一直担任江载初的亲卫长,虽不能言语,却极忠心,每有危险,总是奋不顾身护主。江载初问过军医,得知他没有大碍,正欲离去时,目光无意间略到无影右臂内侧的一块疤痕上,黑眸瞬时一凝。伤疤不大,不过一块银币大小,像是炙烤过后留下。而伤疤的下边,却隐约有一块青紫色的皮肉,仿佛是……文身。江载初看了许久,表情依旧平淡无波,可似有风暴开始在眼中聚集,他顿了顿:“再叫军医来。”深夜,无影醒过来时,营帐中江载初还在。他一时间觉得惶恐,想要爬起行礼,身上却实在没有气力,只在喉间发出嗬嗬声响。江载初淡淡望向他:“萧将军,这些年委屈你了。”无影怔了半晌,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坐了起来,胸前的伤口裂开,鲜血重又渗了出来。江载初目光转为凌厉,自上而下地打量这个哑巴侍卫:“磨骨,扮哑,这三年多时间,堂堂锦州城防御使,可真是忍辱负重。”他恼怒自己被蒙在鼓中,若不是他手臂内侧那块属于荆州城防军的文身未彻底毁掉,只怕还是不能识破此人身份。无影侧着身子滚到了地上,闷闷的声响,又强撑着磕下头。江载初看着他,一言不发。空气中似乎有蘸着水的棉絮,沉沉坠下来,死一般的静谧中,“哑”了三年的无影终于开口了,头一句话完全不成语调:“殿下……”“谁让你一直埋伏在我身边?所谋又是何事?”江载初抽出手中长剑,抵在无影喉间,语气中已经蕴含怒气,“是不是她?”剑尖已经刺破皮肉,鲜血流下来,无影却并无惧色,双目直视江载初:“殿下,这些事与郡主无关,请……勿要牵连她……”江载初短促地笑了声,手微微用力,剑尖便往前送了半分:“与她无关?”“当日的迷心蛊,全是我的主意。一开始,郡主并没有答应,后来侯爷与世子妃接连去世,她又要奉旨入京,深恐小世孙无人照应、被人欺凌,方才听了我的话……”回想起那段时间,他又何尝不明白韩维桑心中的纠结与怨恨,可他也只能逼她,一步步不能回头罢了。“路上的马贼,亦是事先安排下的。殿下为了救郡主身负重伤,在昏迷的数日内,郡主在你身上下了蛊……按照约定,我假装力竭身亡,实际上悄悄赶赴京城,削骨易容,换了身份,做了狱卒,等候大婚那一日。”“中迷心蛊之人,原本是必死的。可郡主千方百计找来了术士,将反噬的血凝用在自己身上,确保殿下无恙,才有了含元殿那一幕。”江载初自然早已知道这一层,只是萧让是第一个亲口这般证实的。他狭长双眸轻轻眯起,声音不辨喜怒:“你继续说。”“事发那一日,黑甲军在深夜前来救人,虽是声势浩大,一路强攻……可是殿下,若没有郡主事先布置下的人里应外合,却也很难将人从天牢中就出。”“殿下可知道……当日我向郡主进献此计,郡主沉默良久,问我,若是她这般做了,我能不能留在你的身边做护卫。否则,她便是死了,也不能放心。”“她拼尽全力做下了这一切,三年后……我却看着她留在你身边,被折辱得不成人形……殿下,她这样一个骄傲的人,为了你,真的什么事都能忍下来……”营帐中重新安静下来,无影的目光望出去,视线已有几分模糊,他只觉得自己胸前背后伤口皆在裂开,火辣辣地疼痛,可他此刻强自撑着,继续道:“殿下,你可以杀了我……可不要再责怪郡主……”背后那道刀伤终于裂开,浓稠的热血瞬间流了出来,无影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喃喃地重复:“殿下,请不要再责怪郡主……”最炎热的夏季已然过去,如今初秋的深夜已经带来丝丝凉意。江载初站在营帐之外,心中气结翻涌往复,一时间竟不能平顺下来世事弄人,他肩上负担的天下苍生、民族大义,如何能说抛下便抛下?而他只是要见她,亲口问问她,却也关山万里,见面亦是奢念。“大司马,元大人在四处找你。”一名侍卫匆匆跑来,“请您即刻前去主营。”江载初强行压下心中郁结,缓声道:“知道了。”元皓行这些日子消瘦的厉害,不复当初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模样,眼睑下一片墨青色,显然也都不曾睡好。“新阵法还是破不了铁浮屠吗?”元皓行径直问,“一点办法都没有?”江载初额角隐隐生疼,揉了揉,哑声道:“不行。我们的轻骑兵对于马匹来说,还是太重,无法将速度优势发挥到极致。只要稍稍慢下来,便会被对方所克。”“是啊,总不能让士兵不穿盔甲便上阵。”元皓行面有忧色,“最新边关来的线报,冒顿可汗果真已经入关,景云景贯没有拦住,只怕他很快就会过河西,入函谷关,同冒曼回合。”两人互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若是被匈奴人占据函谷关和关中平原,即便日后能收复中原大地,从此以后也没了天堑格挡,匈奴骑兵随时长驱直入,中原再无宁日。江载初疾步走至舆图前,深锁双眉,目光紧紧落在中央那一块:“他们是在诱引我们,希翼两处大军汇聚在函谷关下。那里适合匈奴骑兵冲击,将我们一举歼灭。”“那如何应对?”元皓行紧紧抿着唇,“不能眼看他们占据关中平原。”“我军气势、战力皆不逊于匈奴。若是能找到克制铁浮屠的方法,我也有信心同他们一战。”江载初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心中一时难以定夺,“若是没有其他方法,便真的只有用人海战术,与他硬拼了。”“对了,你的侍卫没事吧?”元皓行转而问道,“刚才你是从他那里来?”无影……萧让……脑海中有隐约的想法一掠而逝,江载初骤然沉默下来,良久,方喃喃道:“皓行,适才你说我们的士兵若是不穿盔甲速度就能起来了,可以从容在铁浮屠前变阵夹击。”元皓行奇怪道:“是啊,可是如何能不穿盔甲?”“如果能找到一种更轻却又坚固的甲胄……”江载初眸底有了淡淡光亮,“以及一支骑术更为精湛的士兵的话……”无影再一次醒来时,意识到自己的伤处已经重新包扎过了。“那年你们布置下用来伏击送亲队伍的马贼,是从何处找来的?”年轻男人的声音沉沉响起。“殿下。”萧让又一次挣扎着要爬起来。“不必起来了。”江载初淡淡道,“躺着吧。”“那些马贼……皆是川洮真正的马贼。”“数量有多少?”“那时民不聊生,各地都有马贼,人数不下万人。我们找了大约五百。”无影顿了顿道,“其实那些马贼虽然出身卑贱,却极为桀骜不驯,也是因为郡主的缘故……”“她那时小小年纪,为何能同那些人有交情?”“也不算交情,只是那时川西马贼兴起,一次抓了许多,按侯爷的意思本要尽数抄斩的,后来是郡主开口求了情,才改成流放。”无影低声道,“后来消息传出去,那些马贼很承郡主的情。”江载初站起身,在军营中踱了几步,似是在沉思,良久,他身形顿住:“本王若是要那些马贼为我所用呢?”无影怔了怔:“那……恐怕要郡主再帮一次忙。”元熙三年九月,匈奴可汗冒顿入关,左屠耆王率军向西北与其回合,统军约三十五万之众,一直在河西、西州两郡牵制敌人的景云引军南归追击,与此同时,镇守永宁一线的宁王江载初亦率军二十万北上追击,收复中原沦陷之地。大部军队开始往函谷关调动的时候,并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宁王江载初,没有在前往函谷关的路上。管道之上,十数骑人影正悄然无声地疾驰向洮地。第八章 许偌九月之后,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四合院中,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在练剑,用的是一把木剑,一招一式虽然稚嫩,倒也是像模像样。一套剑法练完,在旁等着的少女手中拿着一件外袍,急忙要帮他披上,小男孩却抹了抹脸:“我在练一遍。”少女本想劝阻的,身后有人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练吧。”小男孩一见到她,小的眉眼弯弯:“姑姑,我练给你看。”“姑姑看着呢。”韩维桑笑道,“练完咱们再一道吃饭。”她是在一个月前见到阿庄的,时隔三年多,小家伙长大了不少,个子也到了自己的腰间,比起小时候肉乎乎的样子,眉宇间已经是显出了一丝清秀俊朗来,就像......他的父亲。小家伙刚见到自己的时候,愣了愣,并没有同她十分亲近。她立在原地,也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眼眶却已经是湿润了。“是……姑姑吗?”小男孩终于迟疑着跨出了一步。她冲他伸出手。小男孩仰头看着她,终于扑进她怀里,喃喃地说:“姑姑,你骗我……你说三个月便回来的啊……”如今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韩桑伟心中觉得既庆幸有满足,她在外流落了三年多时间,留下侄子一个人。她也曾经害怕他独自留在锦州。因为当了三年多的傀儡而变得胆小懦弱。可如今再见,他虽然有些认生,行为举止彬彬有礼,不失一位小小君侯的尊严。阿庄练完了剑,未晞便带着他去擦脸换衣,厉先生推门进来,都总嘟囔着:“饿了,何时用午膳?”韩桑伟抬起眸子,笑道:“先生来了,今日备下了梅子酒,想来先生会喜欢。”厉先生慢悠悠的走过来,似乎连话都懒得说,搭上了她的手腕。“比起昨日好了些,午后还是要记得去泡药浴。”老人施施然往里边走,直言不讳,“每日这么做,虽不能拔除你身上的蛊毒,但也能保你无恙。”厉先生呕心沥血,终于寻到一张古方,上边要用到一洮地特产的名贵药材,唤作赤箭。因新鲜摘下的赤箭叶舒缓气血的功效最强,江载初便将她送到了川西产赤箭的山谷附近住下,如今也有近两个月了。午膳十分简单,是新鲜的竹笋烧肉和炒青菜,桌上三个人,吃的津津有味。“姑姑你下午还是要泡药水吗?”韩东澜放下碗筷,礼仪十分周全,“那我去练字了。”午后略略休整,便是固定泡药澡的时间。韩维桑是真的不大愿意去,偏是厉先生和未晞盯得紧,她只能回到房中。屋子里飘淡淡的药香,韩维桑遵照厉先生的嘱咐,每日午时要泡整整一个时辰。她的身子如今十分畏寒,泡在这药水中,浑身上下像有无形的小针密密扎着,这一个时辰着实十分难熬。韩维桑闭着眼睛忍受着身上的痛痒感,听到身后大门响动的声音,低声恳求道:“未晞,今日泡半个时辰好吗?”未晞并没有理她,只是往水桶中加水,她心知这件事上未晞很是坚持,只能轻轻叹口气道:“那你帮我把头发挽一挽,有些落下去了。”未晞放下了水桶,回身找了会,才找出了篦子。长发被放了下来,重新挽了挽,扎上去的时候却有些笨手笨脚,韩维桑被扯到了几缕头发,忍不住低低呼了声痛,回头道:“轻点——”屋内蒸腾的热气中,她的视线里出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剑眉星目,比起数月前,面色略有些黝黑,眸子是异样的黑沉,深邃得望不到尽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接着,在那黑沉的漩涡之中,泛起了几丝笑意。韩维桑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病发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她魔怔一般,将手伸出来,直到湿漉漉的指尖触到他的脸颊,咦?那样真实的触感。“你可以再用力掐一下自己。”他的声线低沉悦耳,“不是在做梦。”韩维桑终于反应过来,惊骇之下,整个人没入药水中,只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我在外面等你。”他明秀的眼中含着笑意,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离开。屋外是匆忙赶来的厉先生,因为刚从午歇中被叫醒,见他从韩维桑房间出来,老人有些不悦得皱起眉。江载初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尚来不及换衣休整,显出几分风霜之色来:“先生,她现在身子如何?”“不是每日都给你递书信吗?”老先生横眉冷对,“男女授受不亲……殿下怎的这般随便?”江载初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从容道:“本就是内子,我关心她有何不妥?”顿了顿,心中却只关心一件事,“先生,蛊毒有办法拔除吗?”“当年韩姑娘将血凝放在自己的体内……我找遍了法子,也没办法化去。”说起这个,厉先生又愁得揪起胡子,“如今只能以赤箭强压着。”如此说来,赤箭只是治标不治本。尽管信中早已得知,课江载初这近一个月快马加鞭兼程来此处,心中到底存了念想,以为会有些进展,只是听到此处,他心中重重一沉。“宁王叔叔!”身后忽然有童声传来,还带着几分惊喜。江载初回身一看,却见阿庄正兴奋的向自己跑来。只是跑出了数步,孩子又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江载初,俊秀的小脸上露出一层淡淡的倔强隔阂来。江载初大步走向孩子,半跪下来与他对视,摸着他的头道:“长这么大了。”阿庄下意识的想要避开,最后终究还是没有动,低声道:“姑姑和你都骗我。”胸口的酸涩难以抑制,江载初深深吸了口气,苦笑道:“阿庄,是叔叔不好。”“可我想,大概你们都忙不过来吧,所以,早就不怪你们了。”阿庄努力挺直腰背,小大人似的,认真道,“叔叔,在姑姑面前,我们就不说这个啦!不然,她好像很难过呢。”他站起身,笑道:“我知道。”说话间未晞走来,牵过阿庄的手,笑道:“咱们练字吧,小姐醒来还要检查呢。”他拉着阿庄走开,经过江载初身侧时,目光犹自惴惴。因为赤箭有安神之效,每日浸泡完药水,韩维桑总要沉沉地睡上一个时辰。未晞给她换上衣裳,扶她走至床边,低声道:“上将军来了。”“嗯。”她眼神已经微倦,正欲躺下去,却见未晞为难的样子,又问,“怎么了?”未晞至今还能记得在长风城他对小姐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若是他问起之前的事……”“他不会问你的。”韩维桑安慰般轻轻拍她的手,闭上了眼睛。因为药效,往日里这一觉皆是无梦,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韩维桑又体寒,即使早早在被内放了汤婆子,没没觉得那个深渊总是又暗又冷。可这一次,不知怎么回事,仿佛有人生了火,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暖和,以至于神智慢慢回来时,竟贪恋这梦里的温暖,不愿睁开眼睛。她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强迫自己睁开眼。江载初就睡在身边,盖着统一床棉被,自己枕着他的手臂,正缩在他怀里,向来冰冷的双脚因为贴着他的腿,竟也暖烘烘的。他亦是沉睡,许是刚刚沐浴,头发还是湿漉漉的,随便拨在一旁,眉眼松弛,嘴唇勾着笑意,不知在做什么美梦。韩维桑睁大了眼睛,适才匆忙的一瞥,她并未看得如何仔细。可现在再看,他是真的瘦了,两颊都凹陷下去,更显得五官的深邃立体,眉骨处几乎凸出来,而剑眉斜斜扬起,几乎插入鬓间,只是如同裁剪过的鬓里,竟混杂了一丝白发,是老了吗?就像自己照镜子时,也能发现眼角下极为细微的皱纹。她的眼眶微微发烫,身子轻轻动了动,他在梦中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手臂更加用力,将她扣在怀中,不让她离开。韩维桑慢慢降头低下去,额头抵着他结实的胸口,重新闭上了眼睛。而她并不知道,在她又睡去之后,江载初却悄无声息睁开眼睛,用一种缓慢而坚实的力量,一点点地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抱。韩维桑第二次醒来时,对上他清醒的双眸,双颊绯红,挣扎这便要起来。“陪我躺一会儿。”江载初静静地说,轻抚着他的肩膀,仿佛在恳求,“就一会儿。”他的手臂抱着她,这样用力,他也无从选择。“每一日我在军中,和匈奴人对阵的时候,都在担心……担心你有一日悄无声息就走了。”他将脸埋在她乌黑如瀑的秀发间,喃喃地说,“幸好你还在。”“上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韩维桑迟疑着问,“匈奴人被打败了?”江载初不答反问,“你还叫我上将军?”她在他中怔了怔,如今她早已习惯称他上将军。“有一件事,我还未谢你……”韩维桑鼓起勇气道,“这三年,多谢你一直照看着阿庄。我一直怕他独自留在锦州,做着有名无实的洮侯,终日被人摆布,变成了怯懦迟疑的性子。多谢你将他保护起来,他如今……和我预想的,很不一样。我……很高兴。”这三年时间,江载初一直扶持杨林,又将洮侯接到一处别苑,由专人看管。阿庄每日心无旁骛地习武练字读书,从未收到政局影响。江载初轻描淡写道:“将来天下大定,川洮这一带,终究还是要还给他的。我怎能看着他自小成为傀儡,你试了自己的性子。”她怔怔地自他怀中抬起头,他亦低头看着她,声音温和:“再者,他也是我的侄子。我本该这么做。”韩维桑此刻心中一片茫然,全然不知他一句“也是我的侄子”是何意,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只能愣愣的看着他。“我曾想你求亲,是你不愿意。我为你伤痕累累,反出洛朝,这些不是你对别说的吗?”江载初长长叹口气,伸臂抱紧了她,嘴角笑意轻柔,“我江载初这一生,也只遇到了一个你,如今,你可还愿意嫁给我?”她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不知所措。这幅样子极是可爱,江载初忍不出凑过去,与她鼻尖厮磨,有动情的吻了下去。良久,韩维桑用力推开他,微微气喘,却摇头,坚决道:“江载初,我不愿意。”他深深看着她,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只是眼神有一瞬间黯然:“你还是不信我。”韩维桑挣扎着坐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并不望向他,轻声道:“我不是不信你……是不信我自己。”“我信将来总有一日,四海升平,九州清晏。可我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她的眼神有些轻微的迷离,遥遥地望向那里,最终声音变得清晰,“江载初,会有那样一日的。所以,你绝不能娶我。”他坦然望着她,想了想,低声道:“是担心没有子嗣吗?”“不,我并未想那么久远……”韩维桑静静道,“只是过往的那些事,便是你原谅我了,我也没法原谅自己。”如今再提起那些事,江载初总觉得仿佛隔了前世今生,那些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至于其中的爱恨,他也不愿再去分辨了。可他知道她素来固执,也知一时间无法劝她回心转意,索性略过这个话题不说,只是贪恋一般看着她,此刻她在自己身边,便已心满意足。韩维桑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你过来这里,谁替你镇守中原?”“元皓行。”听到这个名字,韩维桑眼神略略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倒是江载初不甚在意道:“他还不知道自己替你和景云背了黑锅吧?”韩维桑颇有些心虚地望向他:“你早就知道了吗?”“你何时和景云串通的?”江载初淡淡看她一眼,“那是送走薄姬,冷静下来,我就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韩维桑转开了视线。“你来青州府找我,心中自然是存着几分对过往情分的把握I。可元皓行,你同他毫无渊源,怎会求他相助?”江载初顿了顿,“我只是气你,即使到了后来,亦不肯对我说半句实话。”他亦坐起来,口中说着气她,可眼神却是平静而和煦的。又问:“那个时候你自顾不暇,为什么要将薄姬送回我身边?”他有些别扭地看她一眼,其实心中想问的是另一句话:“难道你对她,真的没有半分介意?”可到底说不出口,良久,才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行军打仗,带个女人在身边很方便吗?”韩维桑从容地回望他,不知为何,清透的眸子里露出淡淡的怅然,轻声道:“我错了……那时我总以为,你心中定是在乎她的。而我又是必死之人,何必再拖累你……所以找了景云,求他替我劫出阿庄。这样,你会觉得我又一次背叛了你,会真正对我死心。”她在说话时,长睫如同蝶翼般在轻颤,江载初专注地看着她,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还错在哪里?”“我还错了许多。”她将头放在他的肩膀靠着,“我不该以为,自己这般逆来顺受,你心中会觉得高兴一些。”他不轻不重地拥着她,闭着眼睛,鼻中能嗅到温暖的药香味道,内心深处只觉得温热踏实,语气缱绻至极:“还有呢?”“……还有?”“还不懂吗?你最错的是……隔了三年,隔了这样久,才来找我。”江载初侧过头,去亲吻她的脸颊,喃喃道,“三年,等得我都老了,等得我……以为你不再会回来了。”泪水终于决堤而下,韩维桑靠着他的肩膀,抽噎着说:“江载初,可我不敢去找你……”他微笑,继续寻觅着她的唇:“对我,你还有不敢做的事吗?明知道我顶多就是生气,也不会杀你。”“我不是怕你杀我……”她被他含住了唇,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我只是怕见到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看陌生人一样……对不起,江载初,真的对不起……”他渐渐加深这个吻,不依不饶,仿佛在她唇边舔舐蜂蜜一般,呢喃道:“我知道。”“后来找你,是因为我体内的蛊毒越来越频繁地发作,我很想……能在死前看一眼阿庄……”韩维桑微微将他推开,慢慢地说,“可我更想看一看你,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她说了一个“死”字,江载初心中一痛,可面上却若无其事,只替她擦去眼泪,哄她道:“不许再说死字。你身上的毒,总会有办法治好的。”她明知他是在安慰她,却只含泪点了点头,说:“好。”睡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已经入夜,厨房单独为他们做了些饭菜。大厅内,江载初刚坐下,一名面孔陌生的亲卫走进来,目不斜视,弯腰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话。韩维桑手中筷子顿了顿,等到侍卫出门,方不经意道:“无影没跟着来吗?”江载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你把他怎么了?”她只说这一句,韩维桑便知道无影的身份已经被识破,略略有些惊慌,“他……他虽瞒着你在先,可是是我让他这样做的。”他终于长叹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我很承你的情。”他的掌心因为有着薄茧,显得有些粗糙,却很温暖。韩维桑垂下头,任由他握着,良久,才轻声道:“我也只能这么做。”这终究还是他们之间的心结,即使他不在乎,可她心中始终记挂着,负疚至今。江载初看着她黯然的侧脸,目光又落在桌上,晚膳吃得很是清淡,不过两碗清粥,再加上凉拌的几碟小菜。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的话,这几年,就能一直这样相伴而过,烦恼的也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小事,或许孩子都已能学步走路,牙牙学语。终究,在彼此的身份面前,连这样简单的念想都只是奢念罢了。江载初放开她的手,拿起自己面前的碗筷,笑道:“不分昼夜行了十多天,终于能吃上一顿热饭菜。”顿了顿,又道,“你放心,萧将军无事,只是受了些伤。”韩维桑想了想,双眉蹙得越深:“能伤的了无影,敌人必然已经离你很近,是匈奴人吗?”他面色如常,只道:“上了战场,难免要受伤,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有事瞒着我。”韩维桑忽然道,“厉先生每日都与你传书,告知我你暂时无恙。你虽牵挂我身上的蛊毒,可匈奴入关这样的大事,你怎会不在意。我不信你会放下苍生不顾,只为了来见我一面。”江载初眉宇间有意含了轻薄怒气:“维桑,你真的不愿陪我安安静静吃了晚饭,再谈那些倒胃口的军国大事吗?”韩维桑只得不语,吃了小半碗粥,她便没了胃口,放下碗筷,看江载初吃了足足五碗粥,方知他是真的饿得狠了,只怕这些清粥小食不能填饿,正要叫厨房再做些吃的,江载初却摆了摆手,眼角眉梢都含着满足笑意,道:“够了,你吃什么我便吃些什么吧。”碗筷收拾干净,厅内只有他们两人,江载初却有几分踌躇,沉吟良久,方道:“维桑,我若想要向洮地借兵,你可会答应?”韩维桑怔了怔,面色凝重起来:“外边的局势已经这般紧张了吗?”江载初不愿瞒她,点了点头。她沉默下来,跳动烛火将她一张象牙白的小脸映得明暗不定。“你若不愿意,也可与我直说。”江载初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毕竟中原与匈奴交战百年,川洮之地少有波及,强征你们出战,也无甚道理。”“不。”她抬起头,秀丽的脸上是一种令人觉得平静的坚定,“川洮子弟自当与你们并肩而战。”江载初怔了怔,当年洛朝强征世子和三万士兵随御驾亲征,全军覆没,凄惨之景历历在目。彼时她深恨洛朝,未想到现在竟然能完全放下心结。“我虽愚钝,也知道如今这情势不能与当年相比。那年我兄长与三万士兵皆是枉死。”韩维桑看出了他的错愕,低声道,“这次若是洮人不同你们站在一起并肩抗敌,下一处遭到屠戮的,便是这里,这数月时间,亦要多谢你们在外拒敌。”江载初看着她,唇上渐渐带着笑意,握紧了她的手。“你笑什么?”韩维桑只觉得他的笑意有些古怪,“我说的不对吗?”“不,很对。”江载初抿唇道,“我只是在想,得妻如此已足矣。”她怔了怔,表情却渐渐转为苦涩,不置可否地抽开手:“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他目光灼灼:“你说。”“韩东澜年纪虽小,可我还是想请你带她出去历练,总好过在我身边,事事无忧。”她思及往事,又低声道,“我当年,便是太过骄纵了……”江载初低低一笑,应承道:“这件事我答允你。”顿了顿,又道,“韩维桑,这一次征兵,并非如你所想。”“何意?”“这次要征得兵,却只有你能征来。”他含着笑意道,“因为我要招的,不是普通士兵。”韩维桑略略好奇:“那你要征什么人?”他详细向她说了铁浮屠一事,以及目前洛军面临的窘迫局面。“我的军中,缺的是川西马贼。”江载初一字一句道,“韩维桑,你能帮我吗?”“他们真的能克制铁浮屠吗?”韩维桑踌躇着问,听上去那是非常可怕的重骑兵。“我虽没十分的把握,可冲着三年前那些人能将我砍成重伤,你还不信他们吗?”他目光含着促狭笑意,有意同她玩笑。她脸颊有些微红,认真想了想,方道:“我明白了,那明日我们就启程吧?”“你告诉我如何找到他们,我去就行了。”江载初摇了摇头,“你的身子不宜远行。”“只怕你顶着堂堂大司马、宁王的名号,他们不会见你。”韩维桑淡淡笑了笑,“况且此处离他们所聚之处也不算远,两三日便能来回。”他到底还是不放心:“明日问过厉先生再说吧。”说活之间夜色已深,未晞过来提醒道:“姑娘,该歇下了,不然老先生又该嚷嚷了。”“好。”她起身,又问道,“随你来的那些侍卫都安排下住处了吗?”江载初明亮的眼神中含着浅浅笑意:“安排了。那我呢?我睡在哪里?”遣走了未晞,江载初到底还是跟着韩维桑到了房门口,伸手便要推门进去,她却踌躇了片刻,低声道:“这里屋子很多,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隔壁这一间。”他的手还伏在门上,脸上笑意却凝注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有些失落地收回手,闷闷说了句:“那你早些休息。”韩维桑有意忽略心中的不忍,正要伸手合上门,忽然一双手伸进来,卡住了门,他的声音低沉,似乎还带着一丝恳求之意:“维桑。”当真是脸皮厚的很。韩维桑却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没有那么冷漠,其实在他面前,那些坚强都是易碎的琉璃,只要他略略执着,便能轻而易举地击碎吧?“像以前那样,我只想看你睡着。”他闪身进来,脸上掩不去的得意。烛火吹灭,江载初坐在床边,如同那是一般握着她的手。“这三年的时间,很多个晚上,我都梦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声音在暗夜中分外柔和,“你的头枕在我膝上,可我每次想要碰一碰你的脸,你却不在那里。”韩维桑身子微微动了动,半张脸埋在锦被中,淡淡道:“可你枕边也并不是没人啊。”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似乎还有些尴尬。他的声音良久才响起,有些不自然道:“嗯。”韩维桑翻了个身,被子忽然被掀开,凉凉的,有风灌进来,随即男人躺下,顺势将她圈住了。韩维桑挣了挣:“你干什么?”“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反正也是无耻了,不妨再过分一些。”他用一种半是认真,半是赌气的语气道。韩维桑无声笑了笑,她并不是有意提起他的那些宠姬,事实上,薄姬对她做的那些事,她也并未如何放在心上,于是顺便问了一句:“如今薄姬在何处?”、 “逃回南边了。”韩维桑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胸口,低声道:“江载初,你信吗?其实……我很羡慕她。”她的掌心分明不带什么温度,却将他的体温撩拨得滚烫。“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你,所以愿意为了你,去做任何事情。”韩维桑的声音带着怅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江载初慢慢靠过去,轻轻吻她的额头。“我也想像她那样,喜欢一个人,就不顾一切地对她好,有别的女人觊觎他,可以不用装作大方,想吵就吵,想闹就闹。”韩维桑的声音渐渐带了哽咽,“可我喜欢一个人,却要骗他,利用它……”他的薄唇贴在她的额上,秀长的双眉轻轻蹙着,明明想要安慰她,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慢慢地低头,亲吻在她的唇上,鼻尖厮磨,又慢慢探入她的口中,一点点地加深,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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