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繁华by无处可逃-10

这年轻女子敏锐得可怕,念头如电闪一般划过,元皓行已经掩去了之前的震怒,清俊的脸上唯有从容:“不错,是有了些变故。”  韩维桑微微蹙眉,北方的变故……莫非江载初已经攻破了京城,逼得元皓行率军勤王?可他却没有带上大军同行……或者,江载初战死,元皓行已不用留在后方坐镇?这个念头涌上心头,韩维桑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手上的力气正在慢慢消失,几乎要从马上滑落下来。  元皓行适时地伸手扶了她一把,聪明如斯,立刻猜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沉声道:“江载初好好活着。”顿了顿,又道,“现在,他的命比任何人的都重要。”  韩维桑心中一定,安静地望着他,眸中惊慌之意一除,立时显得黑白分明,清澈之至。  元皓行忽然觉得与眼前这个女子说一说,倒也无妨。  “匈奴骑兵已经入关。”他薄削的唇中吐出这几个字,飞扬的眉梢间,却带着淡淡的肃杀之气。  韩维桑疑心自己听错了,勒住马缰,脱口而出:“什么?”  “想不到吧?”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遮去了此刻的表情,轻声道,“我也没想到。”  “定是元大人不在京中,才有人这般迫不及待,想要分权吧?”韩维桑叹气道,“只是匈奴人……呵,真是引狼入室,引火自焚。”  引狼入室,引火自焚。他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心头辗转的,便是这八个字。心中固然自责太过大意,竟然未让人死死盯着周景华,却也感叹,这世上真有这般的蠢人,便是要抢功平乱,却也总要思量一番,请来的帮手究竟是何人。  “现北方形势如何了?”韩维桑正色问道。  “北方精锐被我抽调至此,现在……那边剩下能抵抗的军队,只怕就是宁王带去的整编之后的关宁军了。”他思及此处,心中十分焦虑,只是面上淡淡的,“我还不知宁王此时会作何打算。”  韩维桑抬眸望向远方,声音平静,宛若说着家常之事:“他素来是最识大体之人,元大人心中怎么想的,我想他也会怎么想。”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动,无声望向韩维桑,眼神闪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三年前,他便是不管不顾地反了。”韩维桑嘴角微弯,笑意清浅,可眸色却是清冷的,低声道,“可那不是他的本意。”  话音未落,她伏在马上,重重地咳嗽起来,难以自已。  元皓行看着她瘦得几乎能被折断的身影,眸色复杂,良久,轻声道:“周景华向匈奴借兵入中原,匈奴人一入关便毁了约定,分为两支,一支直扑南方富庶之地,另一支则直入京城而去。太皇太后带着皇帝,已经弃城而逃了。”他一字一句说道,深琥珀色的瞳仁中泛着难以言说的冷瑟之意。  “他们就这样把京城拱手相让了?”韩维桑骇然道。  “此刻还不能得知那边战况如何。”元皓行抓着手中缰绳,指间用力,可见手背青筋。  “大人带着我,是要拿我同江载初交换条件,请他救下皇帝吗?”韩维桑已然明白前因后果,不禁苦笑。  元皓行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我不值大人辛苦带我北去。”韩维桑踌躇片刻,“他也断然不会为了我一人,用天下交换。”  “郡主值不值得,只怕不是由你说了算。”元皓行悠然扬起下颔,“你可知这三年的时间,杨林为何能在洮地只手遮天?”  韩维桑心脏漏了一拍,扬眉望向元皓行,皱眉道:“我侄儿年纪幼小,无人照应,被权臣掌控,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那郡主知道为了控制杨林,宁王又在洮地布置了多少暗线吗?”  她的胸口如遭重击,脸色蓦然间变得惨白。  “你是说,江载初在扶持杨林上位、逼宫,引我主动去找他?”韩维桑喃喃将这些话重复了一遍,只觉得望出去一片茫然,一时间不知身处何处。良久,只是闭上眼睛,惨然一笑:“可我并不值得,他这样费尽心机。”  “为了你走投无路的这一日,宁王可是筹措了三年。”元皓行悠悠道,“你说,你值不值得呢?”    接下去的数日,元皓行快马兼程赶往北方,倦极之时,便就地搭起帐篷,睡上两个时辰便又赶路。  这一路的情况越发令人担忧。  越往北走,便遇到更多流民。元皓行亲自询问过难民们,却得不到确切的情报。  有人说皇帝太后已被匈奴人抓了,京城也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也有人说军队前去勤王,阻挡住了部分匈奴,他们才能跑至此处。这其中大部分的讯息皆是以讹传讹,自然不可相信,可唯有一点是确认无疑的——太皇太后携着小皇帝,果然已经弃守京城了。  这一日他们已赶到禹河边,河上架起的浮桥乱糟糟挤满了难民,不时有人尖叫着坠下水去。元皓行在河边已休整了一个时辰有余,韩维桑抱膝坐在树下,神色恹恹,不知在想什么。  “郡主的病一直未见好吗?”他沉吟片刻问,“现在又不适了?”  许是因为连日赶路,她更见消瘦,淡淡道:“无妨。”  “宁王在禹河对岸的永宁城与匈奴对峙,若是行程顺利,后日就能见到他。”元皓行仔细观察她的神色,“郡主到了永宁,当可安然休息。”  韩维桑怔了半晌,想不到,如今他们离得这样近了。  “他知道……你要去见他吗?”  “在等宁王回信。”元皓行直言不讳,“当下这种情形,他也不得不见我。”  她重将脸埋进双膝之间,再不言语。  前去探路的侍卫还未回来,倒是有几户刚刚从对岸过来的人家寻了个地方坐下了,就在离韩维桑不远的地方,开始分食干粮和水。  “老丈是从哪里过来?”元皓行主动与其中一位年岁颇大、面容威严的男子攀谈起来,“对面情势如何?”  “老朽带着这一大家子,是从涿郡避难而来。出城时,上谷郡和渔阳郡都已经破了……唉,匈奴人真是牲畜不如啊,足足烧杀了两日两夜,奸淫掳掠不说,还把孩子挑在枪尖上取乐。”许是想起了那些残酷的画面,老丈打了个哆嗦,摇头道,“唉,幸而逃了出来,听说涿郡也是被毁了。”  “老丈一路过来,洛军没有抵抗吗?”  “先时没有,好几个郡守一听是匈奴人来了,城中守军又不多,便都弃城跑了。”老丈叹道,“只到了永宁城,咱们才打了个胜仗呢。”  一说起这个,周围又有些人围过来,七嘴八舌道:“是啊是啊!咱们都是亲眼看到的!那位将军带着骑兵与匈奴人对阵,就在离永宁城不远的那块平地上,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把那帮畜生都给打蒙了!别的郡要不弃了,要不闭着门,只有永宁城将我们收了进来,将军还跟我们说,若是还不放心,可以出城再往南方躲躲。终有一日,他会替我们收复故土。”  元皓行安静听着,嘴角微微一勾:“哪位将军?”  “就是……就是……”人群安静了一瞬,仿佛这问题颇为为难。  “就是那位上将军。”忽然有人道,“之前朝廷说他是大逆贼,如今我是不信了!”  周遭又是静了一瞬,响起一阵附和之声。  “是啊!朝廷都不管我们了,也就上将军还顾着我们!”  “那么多郡城没有一个肯收留我们,只有永宁城开城门,上将军说我们可以去他的封地,直到匈奴人被赶走……”  “皇帝都跑了,哪还顾得上我们……”  韩维桑不自觉地去看元皓行的表情,他的嘴角微抿着,其实看不出喜怒,眉眼沉静得如同一幅上好的山水佳作,只是深瞳中不知掩藏了什么思绪,只让人觉得深远。  探路的侍卫说话间便已回来了,低低地在元皓行耳边说了几句话,元皓行便站起来,朝众人拱手道:“老丈,我们先行赶路了。”  “你们,你们这是往北方走吗?”老丈惊疑道,“那边去不得啊!”  元皓行却没说什么,只笑了笑,往浮桥走去。    “看来宁王已经同匈奴人打过一仗了,倒是收拢人心的好时机。”元皓行淡淡道,却不知是不是说给韩维桑听的。  韩维桑脚步一顿,侧身望向身边神情从容的男子,缓声道:“韩维桑虽是女流,却觉得大人这句话错了。”  “哦?”  “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当此国难,皇帝已南逃,如今在浴血奋战的,只有一个江载初。大人却只用权术之道揣测他此刻所为,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元皓行脸色微微一沉,淡声道:“未想到郡主却是宁王的知己。”  “我并非他知己,他也恨我入骨,只是他那个人,只怕我比你更了解一些。”韩维桑微微一笑,举目望向远处茫茫人群,那些不安、惊恐、悲恸一一收入眼中,“我素闻元家忠君,我却以为,忠君更应忠天下。”  她抬手拢了拢鬓发,心中无限凉意:“都是江家的天下,大人何必这般执着……”  都是江家的天下……元皓行却是心中轻轻一震,面上却未露端倪,只道:“上将军已在永宁等候。郡主,咱们赶路吧。”  离永宁城还有十多里的时候,空气中竟也弥散开一种古怪的味道,仿佛是血腥气,又像是杀意,浓烈得胯下骏马都感受到了不安。  元皓行离开已经足足有半日了。在这样的兵荒马乱中,他竟还能找到城外一座极为妥帖隐蔽的院落,让韩维桑先行住了进去歇息。  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直到此刻才能沐浴休息,侍女替她轻柔地擦着头发,又端上了一碗银耳羹汤,放下之后便悄然退开了。  他就在离自己不远的那座城池里,此刻元皓行一定已经见到他了……韩维桑心中却略有些把握,元皓行暂时不会将自己交出去,毕竟,他手中可用的筹码不多。  “郡主,元大人从城中回来了。”  韩维桑连忙站起来,一头长发来不及梳理,便简单束了束:“带我去见他。”  元皓行亦换了身衣裳,神清气爽地坐在书桌后,低头看着舆图正在沉思。  “大人见到上将军了吗?”韩维桑不欲再与他兜圈子,径直问道。  元皓行抬了抬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将目光落到桌面上,凉凉道:“郡主当心着凉,否则我不好对宁王交代。”  “韩维桑只是来问一句,大人准备将我交还至他手中吗?”韩维桑眉梢微扬,伏下身的时候,只觉得凉意要渗透过胸腔,再难克制。  “交还是要交的,不过不是现在。”他用平淡的语气道,“宁王出城去了,我并没见到。”  “这些话,维桑想了一路,到了此刻,也不得不说了。”她依旧伏着身,不让他看见此刻自己的表情,声音却极为郑重,“请大人不要将我送回他身边。”  元皓行手中的笔顿了顿,极自然地搁下,走至案桌前,亲自将她扶起来,笑道:“你既然这般说,必然有了说服我的好理由。”  “大人欲要和他联手,驱除匈奴,对吗?”韩维桑双眸灼灼地望向他。  “是。”  “对于外敌而言,他是一柄不世出的利剑,无人能挡其锋芒,是吗?”  “是。”  “那大人可知……我是什么人?”韩维桑忽而轻笑,笑容却极惨淡。  元皓行从未见她这样自弃的神色,心中微微一动,却不再追问下去了。  “利剑若是没有合适的剑鞘,终日缠在泥污油布中,终有一日,也是会锈的。”韩维桑收起了那抹笑,长睫深瞳中,带着难掩的黯然,“元大人,你若要收复故土,便不能将我送回他的身边。于他而言,我……从来皆是不祥之人。”  许是在琢磨她这句话的含意,元皓行微微皱了皱眉,门外忽然有人道:“大人,宁王已经来了!”  韩维桑一惊,直直望向元皓行。  他反倒舒展了眉眼,掩去心事,重新望了韩维桑一眼,右手一拂,房间左壁竖着的那博古架缓缓打开了,露出黑漆漆一个暗室。  韩维桑立时会意,闪身躲进去,博古架刚刚复位,门已经被推开了。  她屏住呼吸,从墙面上那一丝缝隙间望出去,视线撞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脏似在瞬间停止跳动。  江载初刚从战场上巡视回来,一身戎甲尚未卸去便赶至此处。  进门之时,带来一股淡淡血腥的味道,元皓行早已嗅到,眉心微微一蹙,起身迎道:“宁王,三年不见了。”  江载初冷冷笑了笑,略去一切应酬话语,沉声道:“左屠耆王刚出京城,挥军南下,至此大约还有十日。”  元皓行亦慢慢将笑容抹去了:“不是刚打了一场胜仗吗?”  “匈奴的前锋,不过万余人,赢了也没什么厉害。”江载初淡声道,“待到他们两军会合,才是真正的硬仗。”  “我手中八万人,如今停在陈留郡。以陛下的名义令各地勤王,总还能征十万人。”元皓行明白他的意思,爽快道,“宁王你呢?”  “景云手中十万皆是精兵,我这里还有六万人。”江载初指间扣着沥宽剑鞘,“便是全部。”  即便是江载初在朝中为亲王时,这两人也并无多少交道可言,遑论后来反出,两人更是宿敌。可是此时,不用多言,彼此也都明白了心意。  “匈奴骑兵正不断从平城等关口入关。若是不截断源头处,一味被动围堵,便是杀不尽的外敌。”江载初轻舒一口气,“若是元兄无异议,不如便请景云、景贯两位将军携手,收复平成关口。”  元皓行沉思片刻,道:“他二人不过与平成关口数百里之遥,当可托付。如此,你我便皆下令吧。”  江载初一点头:“如今永宁是抵御匈奴由北往南的第一道重镇防线,不知在十日之内,元兄能为我筹措多少人马?”  元皓行淡淡一笑:“筹措兵马不难,难的是,如今我找不到皇帝。”  “我若替元兄找到了呢?连同太皇太后、太后,以及朝中数位大人。”江载初不动声色道,“到了那时,他们可不如元兄这般好说话。”  “乱世之中,宁王手中有兵,又有何惧?”元皓行道,“至于乱世之后,天下谁主沉浮,元某尚不敢定论。”  江载初定定看着这个男人,他的风仪如同三年前一般,美好得令人难以移开目光。可这般风姿之下,此人智谋之深远,心智之坚定,足以让自己心生警惕。  “出兵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若一切顺利,在长风城下抄你家底,逼你回军自救,最后臣服于皇帝脚下,三年内乱当可了结。”元皓行似是读出他心中所想,慨然一笑,“未料世事变迁竟如此之快,我竟要与你联手,当真可叹。”  江载初的神容却极平静,薄薄唇中,只吐出四个字:“天意如此。”  这一刻,抛开一切朝堂上的争斗,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再不复言。  没有盟书,没有密信,没有任何的佐证,只是言语的约定,便终结了绵延了三年的内乱。永嘉胡乱中,中原抵御关外敌寇最为强悍的联盟,便在这两个男人轻描淡写的数句话中结下了。后世之人提及这场中原王朝儿戏一般引起的动乱,唯有感慨这永嘉之盟,是为万民之中流砥柱,无形长城!    江载初转身便欲出门,目光不经意落在左墙博古架上,淡淡扫视片刻,开口道:“元兄,你在长风城下这些日子,不知可曾见到我的一位家眷?”  元皓行微微讶然:“哦?何人?”  “当年含元殿上,也有过一面之缘。”他顿了顿,“嘉卉郡主。”  元皓行从容笑道:“嘉卉郡主?哈,城下倒是有一面之缘。不过此趟前来着实时间紧迫,郡主金枝玉叶,我实在不敢将她带来前线,自然留在后方妥帖命人照顾了。”  “如此。”江载初微微颔首,“那暂且有劳元兄了。”  他转身便走,许是太过匆匆,叮咚一声,竟落下腰间一样物品。  元皓行上前拾起来,竟是一小块上好的和田白玉。  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年轻人脸色却倏然间变了。  韩维桑从暗室中出来,看到元皓行缓缓转过身,眼神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潭,心中立时一沉。  果然,元皓行举起手中已经碎掉的和田玉佩,轻声道:“郡主,对不住了,我需将你送回他身边。”  韩维桑深吸了一口气,却难敌此刻胸口寒意:“他手中……握了什么把柄?”  “难怪他这般从容,竟不与我谈任何条件。”元皓行低低叹了口气,掌心摩挲着那块碎玉,“他已经找到了皇帝。”    江载初走至门口,无影刚将乌金驹牵了出来,他却不急着上马,略略等了一等。  果然,内里有纷乱脚步声传来,侍卫喊道:“请将军留步,元大人说,将军漏了一个人。”  他在此刻才看到侍卫们簇拥着的年轻女人,明明是七月的天气,天地间热得如同火炉一般,她却拿风帽兜住脸,垂着头站着,无声无息,也了无生气。  江载初静静注视了她一瞬,却什么都没说,只翻身上马,往永宁城,绝尘而去。  他并未急着入城,又去北门外查看工事,直到深夜方才和连秀一道回到城内。  同往常一样,进了将军府,宋安还是不肯放过他,等着他听自己汇报完各地征来的粮草方才离开。宋安的个性极为坚毅,即便是前几日打了胜仗,也没见几分喜悦,倒是一如往常地早出晚归,整编军队,这几日几乎累得瘦脱了形。连秀一见到他都头大,好不容易等他走了,打着哈欠道:“他可是我见过的最较真的人了。”  “去休息吧。这几日还会有兵马不断收整而来,你得撑着。”江载初若有所思,“宋安打仗一般,后期倒是做得细致谨慎。”  “我宁可和匈奴出去干一仗,也不耐烦做这些事了。”连秀露出疲态,嘟囔着告退了。  屋内之余江载初一人,无事可做的时候,那道淡淡的影子便再也无法闪避,从思绪最深处的幽潭中,慢慢地浮起来。  她以为元皓行能庇佑她吗?普天之下,但凡有一个利字,一个权字,便没有换不来的人或物。她也一样。  可这个道理,聪慧如她,却还是不懂。  耳边依旧滑过她说起的那些话,刻骨的,伤人的,在这个金戈铁马的夜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爱与恨搅作了一团,能在局势如迷雾一般的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此刻却也有些茫然。  终究还是一步步地往那间屋子走去,屋内油灯已熄,目光在黑暗中望定床上的瘦弱人影。  窗外月光清凌凌洒落进来,淡色柔光抹去了脸颊上的嫣红,长睫随着呼吸轻动,她睡着的时候,总是这般平和柔美。  江载初在她枕边坐下,慢慢伸手过去,在触到脸颊那一刹那,她却醒了。  犹不知身处何处,亦忘却岁月流光,她带着睡意的憨态抱怨:“江载初,你又这么晚来,还吵醒我……”又十分惯性地将头放在他膝上,换了个姿势,重新睡去。    那些甜蜜的记忆纷乱而来,他一时间竟没有推开她,亦忘了来这里的原因,就这般在暗夜中坐着。过往缓缓而过,怀中的女子第二次睁开眼睛,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几乎是毫不犹豫离开他的怀抱,跪倒在一旁,诚惶诚恐,一言不发。  他心中怒火又蹿了起来,无形之中,越烧越盛,可这样的激怒之下,他的语气越发平淡,只轻声道:“知道回来了吗?”  她伏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仿佛是被猎住的小动物。  “哑了?”他探手过去,扣住她下颔用力抬起来,“韩维桑,你不是很会说?对薄姬你说过什么?”  他手劲极大,又没有节制,轻而易举的,在她雪白的下颔上留下青紫的指印。  韩维桑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被逼着与他对视,却死不吭声。  他重重放开她,给她留一个生冷强硬的背影,将侍女唤进来点上了烛火,方才觉得自己稍稍平缓了情绪。  韩维桑已经从床上下来,束手站在屋子一角,依旧低着头,就连气息都屏得更低。  “你和元皓行,何时开始暗中联系的?”江载初亦在桌边坐下,平静问道。  下颔还是火辣辣地痛,不过和千疮百孔的心比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韩维桑用一种极谦卑的声音道:“扮作琴师入府时,我就已和他联系。那时我并没有把握将军会帮我,也不敢将所有赌注放到将军身上。”  江载初修长的指尖在桌子上敲击,发出沉闷且不规律的声响。他抿出一丝笑来,灯光下显得那样温柔,却又声声迫近:“所以,你拿什么和他交换?”  “我早就一无所有。”她反倒坦然抬起了头,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失去了焦点,“留在外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回到你身边,不过一场死局。”  江载初深深看着她,将她此刻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忽然泛起了一阵倦意,是真正地倦了。她说得没错,他们之间,是一场死局,解不开的死局。  如今,无非是他将她禁锢在身侧,而她虚与委蛇罢了。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亲,最后,却是我不愿嫁他吗?”  “你知道他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利剑若是没有合适的剑鞘,终日缠在泥污油布中,终有一日,也是会锈的。我……从来皆是不祥之人。”  那皆是她心中的话语,不曾向他坦白,可句句为真。  “韩维桑,我真的累了。”江载初静静看着她,俊美淡漠的脸上滑过一丝难以掩去的倦意,轻声道,“从今往后,你跟在我身边,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  韩维桑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眸中泛起薄薄的水泽,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你说什么?”  江载初却主意已定,心中一片轻松,声音亦是低沉悦耳:“我说,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  她轻轻眯起眼睛,不可置信地凝视他,他是连日征战太过疲倦了吗?否则,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过去的那些事,就这么算了吗?  她那样骗他、害他,他却说“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  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尽管神容疲倦,眼睛却明亮得如同天边星辰,他从不妄许诺言,亦从不骗她,从那时,到现在。  本已干涸的枯潭,清泉突地又泛起。  韩维桑死死地盯着他,声音轻忽得不像自己:“过去的事,你怎么能忘记呢?我骗你,利用你,害你江家的天下四分五裂,战乱难止……你怎么能不提呢?”  他漠然看着她,她的话听得分明,却又仿佛只是无意义的音节。  他最后站起来,冷冷笑道:“这些你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你在怕我如以前一般凌虐你吗?”  她一怔,却摇头道:“我不怕。”  他用黑幽的双眸看着她的表情:“你连这个都不怕,还怕留在我身边吗?”  “江载初,还记得那时我说过的那句话吗?”  重逢至今,她头一次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他抿唇,修长的剑眉轻轻蹙起。  “我说,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请你……不要再这样喜欢我。”她用尽全力去复述那句话,“我不值得。”  本以为如今的一句“喜欢”会招致百倍的羞辱,可她静静等着,他却只是一言不发。  良久,年轻的男人抬步走到她面前,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声音哑涩:“你还要我怎么做?”  泪水难以控制般从眼角滚落下来,丰泽而温润地沾湿他的指尖,她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惘然间仿佛也见到了那些欢愉的过往,可如今,她早已不配承受。  韩维桑避让开他的手,后退了半步,盈盈跪下去:“将军,若你还记挂着过往,维桑与你……还有一丝情分在,请……答应我一件事。”  江载初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留下冰凉湿润的肌肤触感,开口的瞬间,只觉得空落落的:“你说。”  “维桑这一生,并未爱过任何人。当年与你在一起,感激多于情爱。”韩维桑轻轻抬起头,与他对视,“之后更是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义。错已铸成,无可挽回,只愿终身伺佛,遥祝将军终有一日,能平定中原之乱,君临天下。”  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两人的身影落在墙壁上,时而扭曲,时而交错。  他的呼吸沉重起来,隐忍克制许久,方仰头大笑,只是笑声中饱含沧桑与凉意。  这一世,他的念想不过如此简单,奈何她心中,原来没有半分情爱,方才这般残忍,这般轻贱自己。  大笑声中,他答应下来:“好,韩维桑,我答允你。”  他拂袖离开,终不带一丝眷恋,韩维桑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视线再也无法捕捉到分毫,终于软软跪倒在地上,宛如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身上忽冷忽热,韩维桑捂着嘴开始咳嗽,而身体仿佛是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只是发出近乎枯槁的声响。她慢慢爬回床上,用锦被裹紧了自己,闭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之间,却有人推开了门:“韩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  她吃力地坐起来,耳朵还带着嗡嗡的鸣声:“去哪里?”  “将军吩咐了,今日便送姑娘去定州的清凉庵。”  韩维桑深深吸了口气,心尖的钝痛正分分毫毫地被磨砺到更深,可她只是扬起嘴角,淡声道:“好。”    此时的永宁城南门,江载初着一身黑甲,正与连秀低声商议着派遣一支先锋,先行去京城探寻情况,忽见一个老人气喘吁吁地从马车上跳下来。  “先生不是在长风城吗,怎么忽然过来了?”江载初有些吃惊,“军中不差大夫——”  厉先生闻言一瞪他道:“老夫又不来找你。那姑娘呢?”  江载初沉默片刻:“我送她去了别处。”  “找回来!”厉先生吹起胡子道,“马上把她找回来!”  江载初轻轻抿了抿唇,只道:“厉先生远道而来,先歇着吧。她那病,不看也罢。”  厉先生忽地跳了起来:“不看也罢?!你当是伤风感冒吗?!”  江载初本已转身欲走,闻言脚步顿了顿。  “老夫翻遍了古籍,终于找到了线索,只是如今还不能肯定。你快带我去看看她!”老人抹了一脸的汗水,“迟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江载初重复了一遍,“为何来不及?”  “古书上记载,洮地有一种蛊唤作迷心。中蛊者不得违抗蛊主任何命令,而完成蛊主之命后,中蛊者会七窍流血而亡。”  江载初心头隐约起了一丝不安,盛夏的正午,日头毒辣,他却无端开始觉得脊背生寒。  “她出身韩家,精于使蛊,难道还会中了迷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  “她的脉象古怪,当日我说她的寸脉被压制,如今想起来,并不是中蛊。”老人看着他的神色,叹气道,“她是蛊主,曾向人施蛊。”  斜长入鬓的修眉皱得越发深,他已隐隐猜到事情的脉络走向。  “若是中蛊那人没有死,那么蛊主又会如何?”  “有一古法,可以令中蛊之人不死。只是蛊毒反噬,便是蛊主身死。”老人叹口气,补充道,“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分明是极晴朗的天气,江载初却觉得狂风骤雨暴起,迫得人无法呼吸。  三年前,她给自己下蛊,便已布下反噬这一步吗?  三年后,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令他觉得她已变了一个人,再没有生机与活力,只余下死气沉沉与强颜欢笑。  她只求他恨她,她罔顾他不顾一切的挽留,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她要死了。这四个字跳进脑海,江载初只觉得彻骨寒意:“先生,她还能……活多久?”  “韩家精通蛊术,她能熬过这三年,已是不易……”老人捻须沉吟道,“上一次我见她,寸脉已被压制,若是蛊毒将尺脉也一并压制,那便是回天乏术。”  “还有多久?”他追问。  “说不准……或许还有一年半载,又或许是,须臾之间。”  话音未落,江载初已大步离开,径直牵过了亲卫的马匹,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第七章 迷心定州是在永宁西南方向,这一路难民流民并不算多,还不见乱象。马车走得并不快,停停歇歇,眼看要入夜了。韩维桑倚在车厢内,半梦半醒时,总是被自己的咳嗽呛醒。这一醒,便再也无法睡过去,直到马车一顿,停了下来。韩维桑等了一会儿,心下微微觉得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车帘被掀开,黑影静静停驻在车前,影子一直拖到自己脚尖处。韩维桑胸口微凉,双手握拳放在身侧,心知江载初这样追上来,必不是什么好事。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抱出了马车。“江载初,你昨晚答应了我的。”韩维桑被他放上马背,用力挣了挣,惊怒交加。她还是鲜活的,暖和的,她还能同自己说话,一颗提着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他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声音透过胸腔,沉沉地传至她的耳中。“韩维桑,这世上,你若是做了一件事,我用不会原谅你。”韩维桑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有预感他会说什么,却强笑到:“将军在说什么?”江载初抱紧了她,几乎要将她的身子勒成两半,咬牙切齿:“我不许你死。”韩维桑只觉得一颗心跳的又急又快,这样炎热的七月中,她一直在发寒,却又出了一身虚汗,越发的难受,只能艰难地回过头去看他,勉强道“将军你说笑了……好端端,我怎么会死。”他定定看着她,瞳眸如同上古寒玉,直接握紧,隐约能听到喀拉声响:“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中迷心蛊后却没有死?”韩维桑皱起了眉,很快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笑意中带着一丝愤怒,他咬牙切齿道:“到现在你还不愿对我说实话是吗?”许是他此刻的表情太过狰狞,韩维桑避无可避,慌乱间拽到马匹缰绳,骏马嘶鸣一声,便往前蹿出去,身后车夫侍卫呆呆看着,尚未反应过来,月光下两人便已消失在尘烟中。两人并乘一骑,往前奔出了十数里,江载初终于缓下速度。官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处那轮圆月,明晃晃地悬着,几丝云翳漂浮而过,更显得清幽。他的呼吸就在韩维桑身后,又从发间拂过,带着温热的痒,暖得不可思议。“阿庄已经就出来,你再无牵挂了是吗?”“韩维桑,在你心中,我究竟算是什么?”他一字一句地问,她的手伏在他的手背上,指甲深深地掐陷下去。他双臂用力更紧,将她抱在自己胸前:“当年你给我下的,是不是迷心蛊?”她沉默了良久,淡淡道:“时间那么久,我忘了。”“你对我,当真连一句实话都不愿说吗?”他的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头上,语气平静似水,“你若死了,可曾想过我会怎样?”江载初的语气是真的平静,仿佛是在说起一件不甚重要的家常往事。可韩维桑却越加心凉,脊背僵硬,默然不语。江载初将她抱下马,彼此面对面站着,伸手替她拨开散乱的发丝,一字一句:“维桑,我信这世上,再艰难的困局,也能找到出路。可前提是,你要告诉我实话,我们总能找到法子。”江载初有意让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样沉着,不惊不乱,声音中亦有着令人神定的力量。可韩维桑想,又有什么用呢?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眼泪重新落回去,淡淡地说:“早死晚死,总归是这一条路罢了。”他的声线变得异常强硬:“可这条路,我不许你先走。”夏虫悄鸣,江载初的目光落在他下颌的淤青上,昨晚那一幕在心底掠起,似是有一根根针无声地刺入心底,良久,他轻声道:“厉先生已在府上,你随我回去。”长夜漫漫,她微微仰着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江载初,没用的。我会死,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泪水附上瞳眸,她只怕自己微微一动,泪水就会连串落下,“迷心蛊反噬,水不可逆。”她终于还是承认了。那块大石砰然落下,却又将一颗悬着的心砸得血肉横飞。追来的路上,他也在问自己,究竟是盼着她说出怎样一个答案来。可直至现在,才恍然明白过来,他还是希望她昨日说的是真话,她不爱他,只是想不顾一切的逃离他,总甚于此刻,得知她身重蛊毒,无药可医。他伸臂将她抱上马背,不复多言,往永宁城直奔而去。厉先生把买足足已有小半个时辰,从左手换至右手,深深地皱着眉,却一言不发。第四次让韩维桑伸出手的时候,江载初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先生,如何?”厉先生习惯性地捻须,仿佛没有听到江载初的话,只盯着韩维桑问道:“你且将当年的事告诉我,我才能想想,可以去哪里寻个方子来试试。”整整一夜马上的奔波,韩维桑本就难掩倦色,晨曦从窗外进来,脸色更显苍白。韩维桑想了许久,方道:“三年前,我确实给人下了迷心蛊。”一旁江载初眉目不动,似是在听旁人的事。厉先生等了半响,不见她续话,追问道:“而后呢?”“而后?”韩维桑的眼神微微有些涣散开,声音低落下来,“先生看过那张古方,迷心之蛊,绝不可逆。中蛊之人和施蛊之人,总得有一人死去。”厉先生收回了手,叹气道:“我说你这女娃娃,既狠心给人下了迷心蛊,就该狠心到底啊。如今你这反噬之毒,只怕比中蛊那人,要痛苦上千百倍。”江载初眉心微微一蹙,不由的望向韩维桑,只是她有意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声说:“先生费心了,只是维桑下定决心之时,便已不求生死,那些痛楚,倒也没什么。”“容老夫好奇地问一句,那人可是你至亲之人?下蛊亦是迫不得已?否则……你又怎会甘愿付出如此代价!”韩维桑身子僵硬住,不敢偏头去看身边人的神色,良久,低低说了句:“是,他是我至亲之人。”屋内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江载初霍然立起,推门而出,再没有回头。韩维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耳边老先生忍无可忍地加大了音量,才略带抱歉地回过神道:“先生,您说什么?”“你一直在服用的药丸,可否借老夫一看?”韩维桑从瓷瓶中倒了一粒出来,递给老人,低声道:“其实如今也无多少效用了……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厉先生拈在指尖,放在鼻下闻了闻,眉头皱得更深:“柏子仁,苁蓉,夏虫,玄参……皆是安神的药物。”“是。”老先生定定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你先歇着吧。”游廊边江载初独自站着,目光落在庭院内郁郁葱葱的竹木之间,侧脸略有些怔忡,显得心事重重。老人有意放重了脚步,江载初一侧头,疾步走来,眼神中的怔忡变为焦灼:“先生,如何?”老人沉吟着:“三年时间,这丫头吃了不少苦。蛊毒发作之时,万蚁噬心,内脏如焚,她只是靠着几味安神之药,方才忍了下来。”江载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既能熬过这三年,是不是意味着不会即刻毒发?”“所谓迷心之蛊,不过是蛊主的血强压受蛊之人的血脉,迫使受蛊之人去做本不愿做的事而已。蛊毒入内,自然而然形成血凝,是为剧毒之物。韩姑娘是循着古法,将那血凝放在了自己体内……保得受蛊之人安然无恙。可她自己体内血凝不除,必死无疑。”“真的没有挽救之法吗?”江载初一字一句,说的艰难。老先生只是沉吟良久,苦笑道:“尽人事,听天命吧。”“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古方,先生请不吝告知。”江载初郑重行了一礼,俯下身又缓缓道,“她于我,极为重要……请先生尽力。”老人的目光落在这个高傲且冷漠的年轻人身上,叹气道:“若是老夫没有猜错,殿下便是当年被下了迷心蛊之人吧?”游廊的尽头,花窗外芭蕉垂柳,一片深绿如同翡翠般粲然欲滴。他恍惚间一笑不答,转身离去。站在屋口就听到她已经压低的咳嗽声,单薄而枯槁。江载初缓缓推门而入:“我已让人去煎药,每日早晚服下两贴。”韩维桑抬起头,乖顺道:“好。”他又看她数眼,声音依旧淡漠如初:“当年既已决意负我,为何还这般对待自己?”她怔了怔,抿唇不答。江载初大步走至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见她苍白的近乎透明的唇色,一颗心似是哀凉,却又滚烫。滚烫的是压抑至今的怒气,哀凉的,却是她对他,即便生死相许,却始终不曾坦诚。“韩维桑,到了此刻,你依旧是这样对待我吗?没有多一句的解释?”他克制住捏起她下颌的冲动。她于恍惚间抬起头,却柔柔笑了笑:“将军,你要我如何解释?三年之后你我重见,我若说自己命不久矣,你便能原谅我?你便不会折辱我?”她截断他的话,“你便是这样做了……我心中,却也是觉得意难平。江载初,终究是我对不住你。”眸子如千年古潭一般平静无波,他敛尽情绪,终究黯然道:“韩维桑,时至今日,你也只是自以为是罢了……又何曾……真正明白过我的心意?”韩维桑仰头看着他,一瞬不瞬。江载初转身欲走,忽听身后低低一声“殿下”,脚步便是一滞。回过头去,韩维桑却已经跪在地上,声音切切:“殿下,请您……再容忍我任性一回吧。”江载初心中有一丝极不好的预感,右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一字一顿道:“你说。”“我所剩的时日已经不多,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已做了,也不曾后悔过,只是,这三年多未回故土,也未见过阿庄……请殿下允我,能重回洮地。这一生,也算落叶归根。”风声掠过屋外枝叶,发出如细雨落下的声响。江载初轻笑起来:“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已做了吗?”韩维桑不由得抬头看他,见他清俊至极的脸上那抹掩饰不去的萧瑟。“对你来说,我究竟算什么?”江载初的笑意苦涩,“那时你答应嫁我,最终却负我。我用三年时间,将你逼到绝境,不得不回来找我,心中虽恨你入骨,却也抵不过一个情字。我做的这些,又算什么?”“这一生,总是我负你太多,已经还不过来了。”她仰着头起牵他的手,笑容美好宛若枝头新抽出的花蕾,毫无瑕疵,微扬的眼角亦含着淡淡的泪水,“江载初,你便……再让一让我吧?”江载初魔怔了一般,几乎要将一个“好”脱口而出,可终究还是理智覆压了过来。他闭了闭眼睛,将手抽了出来,一言不发地离开。“左屠耆王的大部已至南阳,据永宁不过三日行程。”城墙之上,连秀正在和元皓行低声商讨,“速度比我们想的还要快些。”正说着便见到江载初上来了,脸色沉沉,径直到:“有件事我忘记吩咐你们,遣一支马术精的骑兵队,将还未入城的流民尽快护送进来。守城的士兵,统统换成外乡的,离此地越远越好。”元皓行轻轻蹙了蹙眉:“这是为何?”“匈奴人攻城,首先便是驱使附近搜罗而来的平民百姓来哭城。若是守将心软放他们入城,则借机攻克城池。若是守将坚持不开城门,那么第一批射上城墙的弩箭上,串的便是那些百姓的人头。”连秀这些年不知打过多少硬仗,闻言脸色微变,咬牙切齿道:“那来不及入城的百姓呢?”“总会有人被抓住。”元皓行平静道,“也算是这些人命中的劫数。”连秀匆匆领命而去。江载初远眺北方:“元大人似乎并不意外,想来对匈奴的手段已熟悉过了?”“闻所未闻。”元皓行淡淡道,“只是打了仗,总要死人的。”“元大人这幅冷硬的心肠,做文臣真是可惜了。”江载初语气带着轻微的讽意。“朝廷上的明争暗斗,往往比战场冷酷万分。”元皓行恍若不觉,笑道,“殿下亲身经历过,又怎会不知?”江载初分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不接腔,只遥遥望着远处山河,心中却并无半分大战前的热血慷然或是悲壮豪阔,只觉得心底某处空荡荡的。“数日之后,这里便是尸山血海,也不知这城池是否会被铁骑踏破。”元皓行轻声道,“殿下,你昨日实不该将她追回来。”江载初转头看了他一眼,心知昨晚的举动并没有瞒过他。“郡主曾求我不要将她放回你身边,当时我不懂她是何意,现下却有些懂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眼神中浮现一丝忧虑,“我确实不该将她送还给你。”江载初淡漠看了他一眼,不欲多言。“永宁虽有你坐镇,却远不如长风城稳固,依我看,留她在此处还是危险。若是城破全线后撤,你更是顾不上她。”“元大人,你素来以天下为重,何时这般关心一个女子了?”江载初截断他的话,冷冷笑道,“便是到了今日,你关心皇帝远胜你的亲妹妹吧?”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递给元皓行道:“向各地征兵勤王的旨意我已拟好,大人不妨看看,是否还有不妥之处。”元皓行心中微微一动,凝眸望向落款处,却见天子之印端端正正的落在上边。“皇帝如今在哪里?”元皓行不复之前轻缓的神容,正色问道。“元大人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江载初丝毫不避讳,轻笑道,“如今皇帝在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携手合作,先将这胡人之乱平定。”元皓行遮去眼中怒意,这几日他布了不少明线暗线,为的便是探知皇帝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如今江载初已经将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自此之后,天下局势大变,江载初打的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许是察觉到他的神色,江载初却笑了:“你在担心吗?担心我从此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元皓行面色冷硬不答。“本王再昏庸,也不会如太皇太后与周景华一般,放匈奴人入关!”江载初眼神中噙着淡淡的嘲讽,“不知元大人以为如何?”元皓行一时语塞,却见江载初眸色闪动,从容道:“你真想知道皇帝近况?”江载初叫来一名士兵,不多时,便拖了一人到两人面前。那人身子略有些肥胖,因被两名士兵托挟着,背亦是佝偻的,暮然见到了元皓行,便猛扑过去:“元大人救我!”元皓行踏上半步,脸色铁青:“周景华,皇帝如今在何处?”周景华此刻却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犹自带了几分故作的傲慢道:“元大人你既然到了,又怎能和这逆贼在一起?还不勤王去救陛下和太皇太后?”元皓行见他一副死到临头尚不自知的蠢样,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城墙去,只能捺住了性子问道,“陛下可好?”“陛下可不好。”江载初抿着一丝淡笑道:“我在淮水边找到御驾,陛下便已经病重了。”“殿下自小一直体质健壮,得了什么病?”元皓行一怔。“这就要问周丞相了。”周景华肥硕的身躯微微一抖,竟一个字说不出来。江载初便漠然道:“那么我替你说。”“匈奴骑兵兵临皇城之下,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守城直到援军前来,一派主张弃守南逃。周大人自然主张南逃的。可朝会之上,小皇帝却坚持要守城。”江载初顿了顿,眸色略有些复杂,“于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而言,自然没有人将他的话当做真正的命令。只是朝中有权臣开始觉得皇帝不好控制,于是在他的早膳中下了药,保证这段时间,小皇帝不会再出声反对自己。”元皓行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僵,随即上前一步,抓起了周景华的衣领:“你竟敢给陛下下药?”“他这个逆贼说的话,元大人你不可相信!”周景华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这般狠戾的神色,身子如抖筛一般,说话结结巴巴。“陛下如今如何?”他用力推开周景华,转向江载初。“算是稳定下来,暂时不会有危险。”江载初淡淡道,“不论如何,他也是我亲侄子,我会让人照顾好他。”元皓行一脚用力踹在周景华胸口,明秀清军的脸上露出暴怒之色:“等到平定了内乱,我会好好同你算这笔账!”永嘉三年七月,在太皇太后和丞相的授意下,皇帝弃守京城南逃。途中颁下旨意,为平叛乱,擢皇叔宁王江载初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加封大司马,节制各地兵马,务必将匈奴驱除出关,光复中原。圣旨一出,举世皆惊。三年前因为含元殿弑君一剑而成为叛逆的宁王,一日之间重回朝廷,引起了无数质疑。而头一位响应这道圣旨的,是御史大夫元皓行。他毫无怨言地将手中兵马皆交予宁王,这一举动,被视为皇帝真正认可了这位亲皇叔,也全然堵住了天下人的疑心。各地军队开始源源不断的往永宁一线开拔,以此同时,左屠耆王冒曼的骑兵先锋已经出现在永宁城郊,后续部队在两三日内必将抵达永宁城下。此时的城内,马车已经准备妥当,韩维桑站在府门口略等了一会儿,抬头望望这天,盛夏的暑气一层层逼上来,到了下午,或许便会有一场疾风骤雨。天气闷得一丝凉风也无,韩维桑下意识地望向北门方向,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却只是觉得,这一趟离别之后,或许,真的相见无期。她怅然转身,踏上马车之前,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动。在这座变得无声无息的城池中,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动听,如同落雨。她暮然转身,撞入视线的却是一个陌生军士的身影。“郡主留步。”军士勒住了马头,利落地翻身下马,递上一封信笺。韩维桑接过来,纸上却只有两个字。她怔怔看了许久,内心最柔软的深处仿佛被重重一击。那泪水无声落下,洇湿了挺拔峻峭的字迹,再抬头望出去的时候,视线一片模糊。“丫头,走了走了!”前一辆马车的帘子忽然间被掀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探出头来,“再不走来不及了。”韩维桑吸了吸鼻子,将那张纸小心折叠好放在掌心,对老先生扬起一个微笑道:“来了。”城墙上,江载初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手中握着沥宽剑柄,越握越紧,直到视线尽头,再也看不见那一队人马。“上将军。”江载初并不回身,只问道:“交给她了吗?”“是。”“她说了什么?”“郡主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嗯”了一声,声音中难分喜怒抑或失落。此刻,所有的儿女情长,都已交付在那张纸上。他想,她会懂的。元熙三年七月,匈奴左屠耆王冒曼整合所有入关军队,一路气势汹汹而来,直插永宁。若是永宁失守,则中禹水以南只剩长风重镇作为最后防线,再无遮挡。十三日下午,永宁城以北约五十里处,一支急行军的匈奴大军停下休整,冒曼接到前锋急报,不远处已能见到洛军斥候身影。随军回来的匈奴贵族休屠王年岁稍长,行事颇为谨慎,一扫之前志得意满的模样,皱着眉问:“他们是大部而出?还是至今仍在永宁关?宁王呢?”尚未等到回答,冒曼笑道:“叔父,你未免太过谨慎了。连京城都被我们拿下,何况区区一个永宁城?”“当年江载初出关之时,没人知道他会打仗。”休屠王叹气道,“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一败涂地了。”左屠耆王是匈奴的储君,能征善战,当年江载初出征关外时,他恰好出征月氏,两人并未对阵。因此,虽然久闻“黑罗刹”之名,冒曼心中并不恐惧,相反,心中存着跃跃欲试之心。“这个人,你说他是狂妄呢,还是太过自信呢?”冒曼看着舆图,指尖指着如今他们所在之地,“中原人武器精良,行阵严密,但骑术远不如我们。他竟然敢在此处布阵,意图与我骑兵对冲。”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我倒要看看,这黑罗刹,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十三日晚,元皓行和宋安坐镇永宁城,大司马江载初率军出北门,精锐尽至永宁城北垂惠县。在历经了前期不战而败、京城失守的困局后,中原军队终于首次正面迎击匈奴军团,军队中弥散着一种古怪的氛围,约莫是紧张的躁动,只有当年跟着江载初出过关的老兵们老神在在地就地闭目养神。营帐内,江载初正在擦拭沥宽,连秀站起踱步,暮光频频落在帐外。“不知西北战况如何了。”许是受不了战前这样沉闷的氛围,连秀问道,“景云那小子也不知能不能顶住。”“他同他伯父在一道,景老将军素来谨慎,无需担心。平城的缺口不是那么容易堵上的,也会是一场苦战。”江载初顿了顿,插剑入鞘,随意道,“走吧连将军,咱们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他说的甚是轻松随意,仿佛是要去做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连秀看着他,眼神颇有些复杂。一日之前,他决意出城之时,遭到了几乎所有麾下将领的反对。并不是怕死,只是觉得没有出击的必要。最后唯一出声支持的,确实御史大夫元皓行。元皓行只说了一句话:“是该先打一场胜仗了。”江载初亦淡笑道:“这一仗不主动,天下人便以为我们不敢打。”一文一武两位统帅,其实彼此间并没有事先约定,却又不谋而合。正如后来宁王给将领们解释的那样——以永宁城为屏障,固然能稳守一时,哪怕败退,也有背后长风城驰援,可是天下战意却为此而一再衰竭,这场战事,也许会因此而绵延更久。两边的兵马都在无声地调动,冒曼眯起眼睛,借看夕阳,遥望对阵。怎么,他们也正在把骑兵往前拉,步兵方阵往后退吗?真要与自己的骑兵实打实地对冲?冒曼嘴角带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意,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高高举起手中长刀,身后是地动山摇一般的呼声。中原对匈奴的战争,之所以长久都占不到上风,并非双方战力差距过大,更多是因为长久以来中原士兵对匈奴人心理上积累起的恐惧。骑兵对冲时,转瞬间敌人已经杀到眼前,那种恐怖的冲击感,会令普通士兵在一瞬间起了怯意,放弃勇战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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