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帐中,都说我对阿蛮太过骄纵了些。”江载初不经意言笑。 维桑一时间没有说话,却只沉沉看着榆木案桌,轻声道:“我倒觉得,这世上,若还有个人能全心纵容,便不会觉得太过孤寂。“ “是么?”江载初抿唇一笑,长发发丝落在颊边,笑容俊美无俦,“那么若是有人全心纵容你之时,不知韩姑娘又是如何自处的?” 维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处,良久,一字一顿,绝无回寰:“维桑无福之人,自然,无能消受。” 江载初唇角弧度一勾,似是并不在意,“三日后你随行前往长风城。”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里加了句小剧透。。。。╮(╯▽╰)╭☆、长风(五) 三日之后,青州府外一支商队行往长风城。 烈日昭昭。 领队的年轻商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颇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马赶上来,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伤已好了?”年轻人昂着头,j□j骏马行得不急不缓。 管事穿着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颌,以及脖颈上隐约一道新鲜疤痕。 “托大人的福。”声音中丝毫未见怨怼。 “这方是你的本j□j?”年轻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当年都被骗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声,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极的眸子,“连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却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贩的左将军景云,缓缓将目光移过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说了四字:“天生凉薄。” 天生凉薄? 维桑咀嚼着这四个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齿生寒。 从青州府到长风城,脚程快的,大约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队,暗中实则监视着流民装扮的士兵们,景云行得并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诸侯林立,烽烟不断,大道上常见流民们四散,诸城池的看守也习以为常。他们拔出刀剑,呼喊恐吓这些难民,不准他们入城,将他们赶上周围的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 落脚在离长风城十数里远的营帐中,维桑拆开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长出的新肉,果然,没有再长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惊心,今日却已痊愈。 这世上万物,历过再多伤痛,在时光流淌中,总也能渐渐完好。 维桑弯腰出了帐篷,看着周遭莽莽群山,他们留在此地,已经一月有余。 眼见景云带着数人一身尘土,下山而来,维桑急忙跑去,问道:“如何?” 景云依旧对她不理不睬,他身后一名模样老实的汉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经找到,正在改道。” “与上将军约定的日子,大约还有半月。”维桑心中盘算了片刻,又望望这极晴朗的天色,掩饰住内心焦虑,“徐叔,来得及么?” 徐叔沉吟了一下,并不敢答应,维桑心下一沉,却听景云道:“按照约定,上将军明日率军开拔,今晚便开始了吧?” 春日里是极干燥的天气。 镇守长风城的是老将王诚信。老将军生平并没有什么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后便会在府上小酌几杯。这些日子雨水颇少,空气中都是尘土的味道,老将军倒了一杯酒下去,忽听门口军士传报:“将军,前边斥候传报,逆军已祭过天地,明日便会开拔。” 老将军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领军是谁?” “江载初。” “宁王啊。”老将军低低叹了口气,花白胡子略有些翘起,他神色不动,“终有这一日,来便来罢,。” 话音未落,空气中弥散开一点火星子的燥味儿,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现,却是远处群山秀木中,映得天边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将军走至窗边,眯眼望了望:“莫不是这山上走水了?” “天干物燥,长风城周围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饥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点了这山也未可知。”副将忧心道,“将军,需要派人去扑灭么?” “大敌当前,不得分兵。”老将军霍然转身,“传令全军,明日一早在点将台备战!” “韩公子,火势如今蔓延开半个山头,只怕……城内守将会下令扑火啊。” 灼热的气息旋流扑面而来,维桑站在山地,看着烈烈雄火,只觉得鬓边的长发都被烤得微微卷曲起来。 “不会。”维桑笃定道,“此刻上将军领兵而来,守将王老将军是稳重之人,绝不会分兵出来灭火。况且……” “况且这大火将夜晚照得如明昼,长风城地势颇高,里边的人能将城外敌军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于他们有利。他们绝不希望这火灭了。” 景云接过维桑话头,负手望着火景,悠悠道,“上将军已经拔营。” “多谢景将军告知。” “大战当前,这般豪赌,你心底可有一丝忐忑?”景云目光如刀锋,仿佛要看出眼前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丝软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将军打胜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维桑冲着年轻骁勇的将军一笑,半边脸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来何用?” 大晋光阳三年春。 上将军江载初率军二十万,由南自北,抵至长风城下。 同日,守城老将王诚信接朝廷军令,调集周围城池守军,共计三十余万,务必将逆贼斩杀于城下。 许多年后,长风城周围的老人们回想起那一战,犹自心惊胆战。 自古以来,无数战争在此处发生。然而只有这一战,被称为“长风之战”。 攻城的军队抵达长风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将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昼,压过一切星辰。空气中不安地弥散着焦炭和松脂的味道,军士们抹一把脸,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势随着风势,舔舐着夜空。 长风城内,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驻扎安顿下的敌军们。方阵一个又一个的矗立起来,人头如同蚂蚁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个方阵忽然起了动静,从中拉开一条空隙。旌旗翻滚间,一队人马急速行进,直入主帐。 城头上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将军,那是……” “宁王殿下。”老将军手握着长枪,仰头一笑,“很好,军容完整,训练有素,未让我失望啊。” 老将军一挥手,转身的刹那,忽又停步,问身旁副将:“我在此处驻守,已有多久了?” “从先皇年间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呵,当年他还是个孩子,先皇便送他来我这里学习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无异。”老将军抚了抚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这一日,对阵为敌。” 副将自是知道这段往事的,低着头不敢开口。 “如今兵场相见,就看看这小子,这些年可有进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转身下城。 江载初在主帐中坐下,佩剑尚未搁下边听卫兵来报:“景将军来了。” “如何?”江载初起身相扶。 “这火已烧了月余,独秀峰几已化成坚实焦土,炽热滚烫,人足不能踏上。”景云站起回禀,“上将军,这山已经够热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着数千士兵,如今还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韩维桑人在何处?”江载初沉默片刻问道。 “和徐先生一道进了山,十几日不曾出来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来,明日攻城,他为先锋。” “上将军,守城的是,王老将军。”景云踌躇再三,轻声道,“你和他……” “战场之上,并无师徒之谊,往日之恩。”江载初在灯下轻拭佩剑沥宽,一丝寒芒盈于眼中,语气平淡,“老将军与我一样,心知肚明。” “可是——”景云低着头,一字一句道,“她用的这计,景云觉得,有失天道。” “有违天道?”江载初霍然站起,唇角虽是抿着的,眼神深处却了无笑意,“我江载初顺应天道时,老天怎么对我?!而这所谓天道,又何尝顺应过我了!” 为主帅蓦然窜起的烈火所摄,景云后退半步,低头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载初以孟良为先锋,向长风城南门发起攻城之战。 列阵在前的虎豹骑只作试探之用,投石机上放下了巨石,如雨点般往城墙上砸去。砰砰砰巨响之后,青黑色的石墙上却只留下浅白色的印记,丝毫不能撼动这座城池。士兵们扛起百丈云梯,顶着城头上的热油、滚石,挪向城脚。 江载初站在主帐,右手按在佩剑上,一瞬不瞬望向前方战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来于前阵与主帐,带回最新战报。 “虎豹骑先锋伤亡过半,孟将军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无一人登上城门。” 这漫天狼烟之中,江载初静静立着,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将踌躇片刻进言:“上将军,这几个时辰过去,都是对我方极不利的消息。不如,让孟将军暂缓攻城。以免一战便挫伤了士气。” 江载初转身回帐,厮杀声中,他的声音清晰传到每一人耳中:“长风城防御之强,我早就知晓。大晋朝数位皇帝熔了从天下收集起的数万斤黄铜,浇灌在城墙上,真正是铜墙铁壁。我原本也没指望孟良能在首战便攻克城池。” 将领们互望一眼。 “申时之后,连秀将军率关宁军接替孟将军,继续强攻。” “连秀接令!” 阵前督阵的孟良接到军令,狠狠骂了声娘,操了长刀站在阵前,大声喝道:“弟兄们!上将军下了命令,虎豹骑久攻不下,要关宁军来换咱们!” “咱们拼死拼活打了三个时辰,眼看要攻上墙头,可这功劳要被连秀抢了!你们服么?!” “不服!” “不服就他妈跟我上!申时之前把云梯架起来!回去老子给你们庆功!” 孟良首当其冲,夺过身边士兵手中长弓,满满拉开,弓矢如同流星,三支并发,射向墙头。城墙上千夫长被一剑毙命,直直倒下来,坠在虎豹骑中,脑浆鲜血四溅。 三军静默片刻,孟良一抹脸上血泥,一脸狰狞:“杀!” 这三箭之威,士气登时大涨,士兵们随着主帅重新冲向城脚。 云梯林立,士兵们如同蚂蚁,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连串的落下,身体摔得稀烂。只是当次杀红了眼的时刻,没人在意生死,踩着同伴的尸体,依旧往前冲锋。 日头一点点的挪移。 虎豹骑勇猛至此,却终究敌不过长风城这座可怕的绞杀之城。云梯业已架稳,南墙一隅反复争夺,却始终未被拿下。 “孟将军,关宁军前来接替!”连秀举着帅令,催马至孟良身边。 孟良早已红了眼,嘶哑喝道:“滚开!老子还没杀够!” “将军是要违令么!”连秀逼上一步,身边亲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强行架走这先锋官。 孟良身边侍卫长刀出鞘,两下对峙,孟良死死盯着稳如金汤的城池,终于长长叹口气,下令:“撤军!阵地交给关宁军!” 强攻六个时辰的虎豹骑慢慢从战场上撤退,虽未克敌,却始终保持高昂战意。 城上守军们歇了口气,一直在督战的王老将军点了点头,叹道:“若是平原冲锋,此军无人可挡。” 接替而上的关宁军亦沉默地目送同僚从身边后撤,直到掌帅连秀举起长剑,怒声道:“关宁军兄弟们,虎豹骑兄弟们打得如何?!” 战场上响起轰雷般答声:“好!” “咱们占了第二轮冲锋的便宜,难道会不如他们么?!” “绝——不——!” “好!那便随我冲!” “杀!杀!杀!” 作者有话要说:☆、长风(六) 这一战从白日厮杀到深夜,又从深夜厮杀至白日。 长风城山上火光照亮半面夜色,主帅帐营之中,上将军盯着舆图,烛光中侧影拖于案桌边。景云随侍上将军身侧,微微蹙着眉:“关宁军是将军麾下诸军团中最擅长耐力战的,又被虎豹骑一激,两日过去,至今还在死战。” 江载初一下一下扣着实木桌面,轻声道:“如今关宁军伤亡几何?” “两成半。” “到了三成之时,便将他们撤下来。全军休整,明日再攻。” “明日还要战么?”景云吃了一惊,“上将军,崖城一战咱们统共伤亡不到万人。如今这般强攻长风城,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是要在这长风城败完么?” “只有我们这边强攻,才能牵扯住城内守军的注意力。若是佯攻,以老先生的沙场阅历,一眼就知道在耍花招。” “将军,你真的信得过那个女人?明明说好我大军抵达之日便能挖好,却又一再传来延误消息。万一她是和那边勾结了,有意引我们来送死呢?” 江载初短促的笑了一声,笃定道:“她不敢。” “将军!” 江载初只挥了挥手,打断了景云,淡淡望向东方群山火势迅猛之处,“你亲自去探,看水渠那边进程如何。” “是。” 独秀峰一侧可以望见长风城下,两军皆已收兵。 士兵与军医们穿梭在战场上,忙着救治伤员,就地掩埋尸体。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道在烘热的天气中愈发刺鼻。韩维桑卷起了袖子,同普通士兵们一起挖土。 本该在前两日强攻之时便完工,偏偏谁都没有预计到此处山土滑坡,水渠改道的进度立刻延缓下来。她比谁都明白此刻战场的形势,能早修成一日,江载初的压力便能减轻一分,若再迟上数日,江载初久攻不下,士气低落,即便此计成功,只怕将士们也攻不进这长风城。 灰头土脸埋首在泥土搬运中,手上缠着的纱布早已脱落,幸而如今只是擦伤,沙沙痒痒的没有大碍,维桑听到潺潺水流之声,可惜这水皆被面前这三块巨石挡住,如今已经漫起到了脚踝处,却始终无法顺畅流过。 “韩维桑呢?” 来路方向忽然起了骚动,数名甲士拥簇着一位年轻将军上来,兵器铿锵声中,维桑甫一抬起头,马鞭末梢便已经卷住自己手腕,拖得她一个踉跄。 “何时能完工?”景云双眼都是赤红的,一般将她拖至身前,怒声道,“你可知你延误一刻,底下多少兄弟要死?!” 维桑挣扎了一下,直挺挺站在原地,嘶声道:“大伙都在拼命挖。” 凌空一记清脆的鞭响,所有人停下手中动作,愣愣看着面如寒霜的左将军。 他怒视着韩维桑,良久,狠狠一把推开了她,当先跃入水渠之中,带着卫兵开始推第一块巨石。 天色越来越亮。 王老将军站在城墙上,三日之内,他们已经打退了敌军数十次进攻。可是江载初却丝毫不在意己方的伤亡,派遣出麾下虎豹骑、关宁军、黑甲军数个军团,整日整夜轮番围攻。 这小子从来不是蛮干的人……老将军抚着粗粝的城墙,略略陷入沉思,为何这一次拼了命的死打?正自疑惑,万军之中,一匹白马跃众而出,马上之人一身玄甲,手持银枪,仰头望向城池最高处。 王老将军怔了怔,即便隔了数百尺,他还能认出这年轻人的样貌。 初初见到,自己还有几分不屑,总觉得这孩子生得太俊俏,可在这长风城的一年多时间,当时还是稚龄的宁王殿下便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坚韧和毅力。他可以跟着士兵星夜起来操练;能随着斥候伏在冬日深雪中一动不动,查看军情;也能和同僚们一起咽下发霉一般、冻得像砖头似的的馒头。 宁王江载初历练一年有余,最后离开之时,只深深向老将军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三下,丝毫没有作假,额头破开,少年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将军,我走了。” 老将军也不避让,头一次露出微笑:“小子,可承我衣钵。” 后来的江载初并未令他失望,先皇派遣他去西域扫平匈奴,他用三年时间,每战必克,扫平敌寇。每每有捷报传来,老将军便在自己房内畅饮一番,击节而歌。 当年还显得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经羽翼丰满,叛出了大晋朝,与自己两相对峙。 却不知是自己会不会在他百战百胜的记录上,添上一笔呢? 这一笔,又是胜是败呢? 老将军一伸手,城墙箭垛后的弓箭手们悄然退下,战场上一片寂静,掉针可闻。 “载初拜见恩师。” 万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上将军下马,以弟子礼恭恭敬敬单膝下跪。 王老将军一手在空中虚扶:“战场相见,殿下,不须多礼。” “恩师,可愿献城?”上将军站起来,仰头望着那直入云霄般的城墙,上边火把明灭,他看不清老将军的面容,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晰。 “殿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既然效忠了大晋朝,若是朝三暮四,老骨头折腾不起。”王老将军慨然一笑,“我年事虽高,沙场上见,却也绝不会绕过你。殿下,当年的师徒情谊算是一笔勾销。” 众目睽睽之下,江载初微微垂头,没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却只见他跪下,又磕了三个头,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将军,你同他叙旧这番话如此光明正大,若是传到朝廷那里,只怕不会饶过你。”副将压低声音在老将军耳边道。 “呵呵……”不知为何,老将军丝毫不在意的抬起头,望向烧得通红的天空,久历沙场的老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愈发大声起来。 “老将军?” “你嗅到了么?”老人环顾这占城,喃喃地说,“似乎是死亡的味道呐。” “我军又进攻了!”景云探身望向山下,眼见三块巨石已去其二,他心中又是焦躁又是兴奋,“快!快!” 维桑数日未曾合眼,此刻只是凭着一股毅力在劳作。只是这石头足足有十数丈高,完全堵住了这山间缺口,光凭人力太过微薄,除非山上运来数十匹马一道用力,方才能拉动。 “这样下去不行啊!”徐叔抹了把汗,抬头看看时辰,“远处玉山的雪水消融,水势已经涨起来。如今水渠改道,若是这块巨石再不移开,水流涌将过来,咱们这些人都跑不了。” 一名士兵俯身,听了听地面深处传来的轰隆声,脸色苍白:“水流马上便要过来了!” “要不赶紧撤吧?” 景云双眸之中直要喷出火来:“这改道水渠若是不能通畅,此计就是败了!一旦败了,要有多少弟兄们死在这长风城下!” 他二话不说,直接脱了身上盔甲,露出身上精壮贲实的肌肉,跳下半人高的水中便去推石头。维桑的力气自然不如这些男人,心念一转,忽然骂自己太过糊涂,叫来了数名士兵,示意他们将这两日砍下的松树搬过来。 “一头抵在石头与地面缝隙间,用力撬另一头,大伙儿一起用力,把石头撬开!” 汉子们纷纷跳下了水渠,竖起一根又一根撬棒,石头略略动了分毫,众人一阵欢呼。只是尚未开心多久,忽然见到远处山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巨浪汹涌奔来—— “水!大水来了!” 众人大惊失色,唯有景云面容不动,喝道:“再撬一次!” “一,二,三!” 男人们低沉的吼声中,巨石终于被撬动,轰隆隆的滚向一侧。 新的渠道打通! 来不及欢呼,众人忙不迭的四肢并用爬上两边高地,恰好与那山间洪流擦身而过。 那万马奔腾的水流之威,令见到的每一人都大惊失色。 山洪由上至下,奔腾浇灌那燃烧着的整座山头,蓦然间水火相接,天地间起了浓浓一股黑烟,几乎将视线遮蔽起来。而长风城正在交战的两军听到这巨大声响,无不望向城东那冒起粗壮浓烟墙壁的山头,甚至忘了彼此厮杀。 轰隆隆! 轰隆隆! …… 数十声巨响之后,那巍峨壮阔的独秀峰半座山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率慢慢下滑,生生断裂了! 守城的士兵们表情变得惊恐——这山,竟然炸裂了! “妈呀!快跑!” “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这天地之威中,士兵们扔下武器便开始奔散,王老将军站在城头,眼看着独秀峰被炸裂,尘土飞扬中,天地齐暗,五指不见,忽的惨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载初命人放了这场大火,烧烫了整座山头,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后改挖渠道,将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烧得发烫的山。 遇热的山石蓦然间被浇灌雪水,自然炸裂开! 强攻是假!原来这才是江载初的杀着! 独秀峰这一倾倒,虽不至于湮灭整座长风城,却足以让城内每一个人闻风丧胆,全无斗志! 便在这瞬间,一直在军阵后蛰伏的神策军,也是上将军江载初的嫡系军出列,齐整上前,开始攻城! 号角吹响,早已失去斗志的守城军丢枪弃甲,而养精蓄锐至今的神策军不费吹灰之力登上墙头,手持火把,在沙石弥漫间开始攻城。 王老将军眼看眼前节节败退的情景,却慨然而立,手持佩剑,当先一呼:“所有守军跟随我的将旗,死守长风!”他的亲卫军不过千人,却无一人逃跑,在败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军。 三个时辰之后,地动之声渐渐平缓,天空不再如漆黑不见五指,渐渐露出阴霾来。 胜败终分。 这座慑人的城池终于缓缓降下了巨大的城门,仿佛是一头被驯服的巨兽,历经了伤痛的洗礼,迎接新的主宰。 江载初策马而入,战争已近尾声。 “王老将军呢?” “王老将军带着最后一支亲卫队,退入了将军府死守。” “让连秀殿后,清扫战场。”江载初闭了闭眼睛,“余人随我来。” 至今,他都对这长风城的街道极为熟悉。 跑过这练兵场,再往右拐,便是将军府。马蹄声清脆的在青石板上踏响,他闭上眼睛,仿佛还在幼年之时,在练兵场上折腾得满身是汗,只盼着回将军府换身衣裳。 “吁——” 乌金马停在将军府门口。 将府上围得水泄不通的将士们让开一条路,江载初下马,叩响大门。 苍老的声音从容镇静,如同往日:“何人?” “是我,宁王!”他忽而挂起一丝笑,答得骄傲。 “呵,在我这里没有宁王,只有兵士和将军!”大门打开,王诚信老将军一身血污,抱着自己的长刀坐在庭院中,拧眉看着来人。周围是他剩余不多的亲兵们。 “将军,可以进来么?”江载初静静站着,带了腥味的风拂在脸侧,却衬得这年轻人愈发眉目如画。 “进来。”老人伸手召唤。 “将军,朝廷无德,你可愿来帮我?”上将军持剑驻地,以示尊礼,言谈间并不似刚刚生死相搏,仿佛故人交谈。 “老夫说了,若是年轻上数十岁,说不定也跟着你一道反了。”老人摸了摸胡子,“只是今年都已经七十九了,若再变节,岂不是被人笑话?” “是。”江载初恭恭敬敬道,“学生不敢勉强老师。” “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仰头大笑,神容极为坦然,声音却渐渐转低,变得柔和,“初儿,师父知道,这些年……你心里很苦。” 江载初定定凝视他良久,种种错综之色一闪而过,最终回复到平静无澜。 “……这一战,你做得很好。”老人用嘉许的语气续道,“往后,也还要这样走下去。” “是,师父。” 一老一少不再说什么,江载初转身离开,走至门外,那扇门重新重重关上。 里边传来老人慷慨豪迈的声音:“孩子们,陪我战死此处,你们怕么?” 士兵们齐声怒吼:“追随将军!死守长风!“ “神策军何在?”上将军背对将军府,轻喝。 “在!” 上将军负手望了望天,用不见起伏的声音道:“攻下将军府。反抗者,杀。” 作者有话要说:☆、长风(七) 此刻独秀峰水渠旁,挖渠的军士们一个个坐在高地之上,只看着奔涌而去的洪流,累得脱了力。 “清点人数,下山。” “将军,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来时来不及爬上被卷走的。” 景云静默片刻,环顾四周,心头忽然觉得一丝不安,叫来亲卫:“韩公子呢?” “韩公子……也在这十三人中。” 景云怔了怔,忽然大喝:“谁都不许走!把韩维桑找出来!” 将军府最后一战已经结束。 江载初踏入府中时,兵士们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的冲洗地上鲜血。 他的神容看似无异,只在踏入书房之时,看着门槛前那块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将军,王老将军的身体已经收拾稳妥。” “厚葬。”江载初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只觉得心口那极厚重的压迫感令人透不过气。 “景云下来了么?” “左将军还在山上……”侍卫眼神略有些闪烁。 江载初蹙了蹙眉:“怎得还未下来?” “说是水渠挖成之时,有人被卷进去了,至今还在搜寻。” “何人被卷进去,左将军说了么?”江载初心中已有了一个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难以置信。 “左将军没细说。他只让人传话说……他会把人找回来。” 江载初嚯的站起,大步走向门口,然后脚步即将跨出时,他却又将步子收了回来,立定在那里。不知不觉中,扶在剑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传令景云,找不到便算了。给我回来!” 战后的事务相比起战时,要琐碎繁杂得多。 往常战场的清扫会交给孟良,而军力整顿与占领地治安则会交给相对谨慎的连秀。上将军在将军府上,也是通宵未眠。 上将军今日的处断较之往日,并不算果断。常常要反应片刻,才会回过神。然而愈是这样,手下的将领们便愈发的提心吊胆,总觉得一个说不对,那双微挑的凤眸中便寒光一现,仿佛是利刃插来。 “左将军回来了。”侍卫推门来报。 江载初手中的笔一顿,缓缓放下,“传。” 景云进门时疲惫不堪,发丝纠缠,身上衣上满是淤泥,哑着嗓子道:“将军,恭喜将军攻下长风城。” 江载初上下打量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倒是景云看着他与往常无异的神情,续道:“我刚刚把人都带下来了。有几个被冲走的,也都找回来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笔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与一众同僚打过招呼,被戏称为“泥工”的左将军景云便退出了书房,只是在出门转身之际,他重又看了上将军一眼,心中片刻唏嘘,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庭院里,景云顺手接过军士手中的木桶,里边满满一桶冰凉井水,手一倾,哗啦一声便当头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冲刷下去,他顿时轻松很多,却想起适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惊胆战。 韩维桑的确是来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卷走。他命令士兵们漫山遍野的搜寻时,其实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隐隐的觉得,若是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将军三年前心死过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过是难过上一段时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后半夜,山下传来了上将军的命令,只说“找不到便算了”。 仔细斟酌这六个字,一夜不曾合眼的左将军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给我把她挖出来!” 顺着席卷而下的洪流,终于在岔道支流处,找到了韩维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两块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卷走。 虽是岔道支流,却也水流湍急,士兵们忙着找绳索救人。隔了老远,景云一颗心就这么悬着,往事一件件的想过来,如他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将军,我去把人救过来。”亲卫往腰上系绳子,却被景云夺了过来,淡声道,“我来。” 摸索到岔道对岸,爬上巨石,景云先伸手探维桑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流在指尖卷过,他倏然放下心来,随即俯身抱在维桑腰间,用力一拖将她抱了出来。 维桑本已神志不清,这一下被惊动,只以为自己要被水卷走,用力攥着手中事物,只是不肯放手。景云凝神一看,原来是这山间巨木的根茎,足有小孩臂膀粗,想来她被冲走之时,伸手拉住了这树根,才支撑到现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肤都已虚浮起皱,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壮了数倍。 景云手中短刃一挥,将树根砍断,将她抱了出来。 脱力蜷在他怀中的韩维桑忽然睁开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还,活着?” “死不了。”景云双手抱着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着头,下颌方正而骄傲,“郡主,我想不到你这般想要求生。” 韩维桑呵呵笑了笑,用力抓着景云的手臂,喃喃的说:“活着虽累,可我,还不能死。” 韩维桑这一觉约莫是睡足了好几个时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却始终记挂着另一件事,到底还是不安稳,最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脚步轻快的走过来,扶她坐起来,顺手在她后背塞上一个锦缎腰靠,又递过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维桑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参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缓:“这里……没有参茶。” 倒是维桑反应过来,摇头笑了笑:“什么时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几日过去了。” “好几日?”维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经换上了夏日绮罗衣衫。 从初春投身上将军府,经历了这长风之战至今,堪堪三个多月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维桑看着铜镜里的少女,虽不是极美,却也清秀,一笑的时候唇边露着梨涡,望之亲切可亲。 “姑娘给我取个名字吧。”少女笑着说,“我很小就被卖进将军府,做的是杂事,总是被阿三阿四的乱叫。不过前几日上边说了,以后让我服侍姑娘。” 维桑一抬头,院中一棵桃树至今未败,深粉淡白缀满枝头,轻轻一笑:“满树繁华开未稀。你叫未稀好么?” “谢谢姑娘,这名字听着可真好。”未稀大喜,手中还在替她簪发,笑道,“今日已经是六月六了呢。姑娘还是要男装打扮吗?今儿外边可热闹呢。” “六月六了?”维桑一惊,“上将军呢?” “将军们总在后院书房议事,这儿可见不到。”未稀笑道,“姑娘先吃点东西吧。” 维桑来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赶到后院门口,却见重重士兵把守,连半步都无法迈进。 “烦请通报,韩维桑求见上将军。”维桑向侍卫行了一礼,候在后院门口。 片刻之后,侍卫便来回报:“韩公子,上将军说了今日不见客。” “景云将军呢?” “景将军去城外巡视了。” “那我便在此处等吧。”维桑无奈苦笑,静静立在门苑处。 初夏轻柔的阳光透过了阴霾的天色,也透过榆树茂密的枝叶落下,在黝黑的泥土上落下一颗颗圆圆的光斑。这座城池熬过了那时的杀戮和血腥,如今一片安宁。 维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日头从东挪移到中央,她听到一名侍卫压低声音道:“韩公子,你还是别等了……上将军一早就出府了。” 维桑只觉得这兵士有些眼熟,才记得原来是当日一道上山挖渠的,想来他也是好意。维桑道了谢,转身欲走,心下又琢磨了片刻,为何……他要瞒着人出府呢? “未稀,你可会梳螺髻么?”维桑心急,自己拆下了束发,又解开外袍,“还有,这里有女装么?” “姑娘,慢慢来。都备着呢。”未稀拿起篦子,指尖灵巧地卷起维桑长发,从容一卷,“姑娘要出去吗?” 维桑走出屋外,一时间为这阳光所摄,眯了眯眼睛。她本以为此刻的长风城城墙碎裂,必然满目疮痍,却未想,短短数日过去,战事结束,瞬间便恢复了生机。中轴之道上,城内居民们往来不绝,而远处城墙上兵士们正在修补墙体,两相无扰,很是和谐。 她沿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穿城之河两岸,却见不少人站着,笑嘻嘻的将怀中家养的猫狗扔进河中。猫狗落了水,匆匆又游回岸上,抖落了一身水珠。 所谓六月六,猫儿狗儿需得沐浴的习俗,到了此处竟也未断。 维桑正欲走得近些去看,忽然见到岸边站着的年轻男人。 穿着深蓝色卷云纹纹重锦长袍,背影肩宽腰窄,长发以玉冠束着,静静立着,气势却仿佛渊渟岳峙。那衣料虽贵重,却无织金,可见地位虽尊崇,却又刻意低调。她沉默着注视半晌,心中挣扎,到底还是决定转身悄悄离开。 恰巧一只大黄狗游上岸,狠狠抖了抖身上水珠,一大片扫来,那年轻人一时间没有闪避,落了半身的水。一旁狗的主人连忙上前赔不是,年轻人只是摆摆手,侧了身,淡淡道:“既然来了,又打算这么悄悄的走么?” 维桑脚步顿了顿,折了方向,却见江载初脸上都是水,数滴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将坠欲坠的时候,折射出正午日头绚烂之极的光芒,而光芒之中,眼神深邃,难以捉摸。 她并未多看,只递出了一方锦帕。 江载初接过来,却只握在手中,唇角抿着笑意:“六月六了。” “公子的藏书、衣裳都晒了么?”她微微仰起头,下颌处的弧度柔和清丽,笑得双眸弯弯。 江载初极慢极慢的侧过头,目光中掠过她此刻的模样,窄窄的鹅黄衫袖,葱绿长裤,裤脚处拿红线结住,上边还窜着银色铃铛,踏着软线鞋,走路的时候叮叮咚咚的作响,远远听着,便知道是她来了。他的眼神轻轻恍惚,仿佛见到那时的韩维桑一脸骄傲的跑来,肌肤如雪,额间点着殷红凤尾,高兴的说:“刚才父兄阿嫂都来夸赞我呢,说我家阿维真俏。” 他从未见过这般喜欢自夸的女孩子,却也觉得这冰雪雕琢的模样实在是很好看,于是故意转过脸不:“哼,比起我晋朝的姑娘,差的远了。” 只是时光簌簌,无声地从身旁流淌而过。 现如今,他眯了眼睛,一丝一毫的搜寻,终于,只是在那记忆的彼岸找到那一剑,嗤的一声j□j,鲜血溅如瞳孔中,变得猩红一片。 他闭了闭眼睛,无声一笑,向她伸出手:“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长风(八) 将军府内寂静无声,维桑是跟着上将军进来的,一路皆畅通无阻,直到后院门口,上将军跨了进去,她却被拦了下来。 维桑只是停下脚步,看着他渐渐远离的身影,顺从的站下了。糕点已经冷却,她也没了胃口,便攥在手中,呆呆立着。 “你先走吧,上将军和诸位将军约了喝酒,一时半会的还是不见人。”侍卫劝道。 她却笑着摇摇头:“那我便在这里等等吧。”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总以为他还是有那么分毫是会放在心上的,可他如今喜怒无常,要揣测那心思,实在是太难了…… 太阳渐渐要落下去了,举目东望,可以见到那座裂了口子的山峰,狰狞如同巨兽之齿。因是迎着阳光,那锋锐齿镊之处,看得清晰明了。 那真是她想出来的法子么? 且不算那沙场上的伤亡,她明知道独秀峰下还有着一个村落的,他们上山时,还曾向其中几户人家要了水喝。可因为担心城内守军起疑,她不能告诉他们,让他们搬走……山裂之时,想必那个村落,也被湮灭在石流之中了。 韩维桑,你是真的狠。 心中那声音不知是夸是讽,她勾起了唇角,眼神亦有些恍惚。 将军府的书房内,景云已经回来,与江载初对座饮酒。 窗外最后一丝亮光已灭,江载初握着酒杯站起来,微醺之时,脑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银铃声,叮铃铃的,甚是恼人。 “她还在么?”他只觉得自己开口时带了淡淡酒气。 “还在等。”景云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不是一道回来的么?她在等什么?” 江载初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蜀地的急报。” “蜀地的急报最早也要明日才到。”景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去把她赶走,太烦人了。” 江载初并未阻止他,看着景云走到门口,又折过身,“大哥,你见她今日穿的衣裳么?” 江载初闭了闭眼睛,冷冷一笑。 “我去让她滚。”景云跨出了半步,却听身后面容平静的年轻男人淡声吩咐自己,“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顿了顿,才道,“让她进来。” 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江载初仰头喝下一杯酒,听到身后一声怯怯的“上将军”。 他本就心下烦躁,重重将酒杯掷下,快步绕到维桑面前,冷笑:“穿成这样跟着我一天,韩维桑,你可真用心呐。” 维桑怔了怔,脸色倏然一白,她慢慢退了半步跪下,低着头:“维桑不敢。这身衣服将军若是不喜欢,我即刻便去换。” 江载初由上至下睨着她,不再说什么,却不叫她起来,只是在桌边坐下,背对着她,自斟自饮。 一室的酒香,熏得人染上几分薄醉。 维桑膝盖渐渐的麻木了,她却咬着牙,并未挪动身子,小心问道:“将军,蜀侯……可有消息么?” “未到。”江载初答得甚是平静。 维桑低着头,不为人知的蹙了蹙眉,未到的意思是……即刻便到么? “何时才能到长风城?” “不知。”江载初笑了笑,“许是今晚。” “维桑能在此处,和将军一道等么?”她生怕触怒他,声音分外柔缓。 江载初不置可否,冷冷哼了一声,“起来吧。” 跪了许久,甫一站起来,膝盖有些难以承受。维桑伸手扶着墙壁,见江载初睨了自己一眼,心下识趣,慢慢走过去,伸手从秘色瓷注碗中拿起了长颈酒壶,稳稳地往空酒盅中倒满。江载初仰头饮尽。她又再斟。 其实维桑清楚他的酒量,远远及不上千杯不倒。喝到此处,也算极限了。可自始自终,她不曾开口劝酒,只是殷勤的服侍,一言不发。 江载初见她垂着眸子,视线始终落在青玉案桌上那划刻的棋局上,忽的一笑:“棋艺长进了么?” 维桑摇摇头,低声道:“王老将军看来也爱下棋。” 江载初伸手,轻轻抚摸着刻画得平整的棋盘,笑骂了一声:“他也是臭棋篓子——我十三岁便能下赢他。” 维桑小心的抬眼,看他侧过头,望向窗棂之外。 此时已是初夏,夏虫开始悄鸣,长长短短的声响中,烘得整个园子愈发安静。 “那时我母妃刚薨,被遣派到此处,说是协同驻守长风城,可是皇城里被驱赶出的失势皇子是什么地位,可想而知。”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脸上亦不见往日的戾气,竟出奇的像是个孩子。 维桑心尖上轻轻抽动了一下,附应道:“想必王老将军对将军很好。” 江载初笑了起来,“他哪是对我好啊?第一日便扔我进军营,同士兵们一道操练。那些老油兵子见我是新人,想着法儿欺负我。” “最初我心里老想着母妃,每日都浑浑噩噩的,被欺负了也全无反抗。后来忍不了了,一个人同他们打了一架,方才激起了血性。老头这才把我叫回来,命我每日上午随军操练,下午便去他府上学习军法。呵,一开始就让我和他演练沙盘,输了一次,就要罚跪。看到门口那块青石板么?” 维桑侧过身看了一眼,上边不知是不是踩踏得多了,瓦亮瓦亮的。 他低低笑了一声:“是我跪的。” 他手中又执了满满一壶酒,细颈对着嘴,酒水汇成一条晶莹剔透的水流,直直落在口中。他喝得过瘾,黑色发丝落在肩上,微挑的凤眸愈发显得明亮逼人,说话也大声起来:“这个老顽固,救了我一命,却不肯让我救他!” 他的酒量果然到了极限,随手将酒壶一扔,砰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喃喃道:“死老头,你说这辈子以老为尊,不论做什么,我都该听你的……可我明明能不让你死,你为何这么固执!” 江载初发起脾气的时候总是扯着嘴角,真正像个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偶。维桑一时间哭笑不得,只能走上前,扶他起来,低声哄着:“是啊,老将军太固执了。将军,你也休息吧?” 他挣脱开她的手,踉跄着还要去拿酒杯,却终究被维桑制止了。 好不容易将他哄上了床,维桑已经出了一身汗。她低低喘着气,在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看着他俊美的睡颜,睫毛一根一根的,历历可数,随着清浅的呼吸声上下微颤。 她默默的注视良久,终于伸出手去替他解开外袍。脱下外袍的时候,内里的绸衣一道被拉开,那道疤痕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撞进视线里,浅褐色,凸起。 即便是被拔去指甲的时候,她也觉得手没有颤得这么厉害,可她克制不住的伸过去,想要轻轻抚摸一下——哪怕她知道,这样对过往的一切,亦是于事无补。 指尖尚未触到他胸膛的肌肤,门口忽然起了脚步声。 维桑连忙站起来,退到门口,有女子声音轻柔传来:“将军在里边么?” 旋即有侍卫推开门,薄姬走了进来,一眼看到维桑站在门口处,又见她一身打扮,怔了怔:“你也在?” “将军有些醉了,我正想出门去叫人来服侍。”维桑小心的撇清自己,不动声色的退开,“夫人来得正好。” 她正要掩上房门,薄姬的表情却有些古怪,盯着她的脚踝处:“那是什么?” “长风城少有女眷,这套寻来的衣服不大合身呢。”维桑轻轻一笑,“夫人,我先告退了。” 薄姬放缓脚步走至床前,眼见上将军面向床内睡得正香,正欲替他掖一掖被角。刚刚靠过去,却被一股大力拖住,顺势倒在了他身上。 江载初双眸明亮,炯炯看着薄姬,修长的指尖滑过她如凝脂般的面颊上,沉沉问:“你怎么来了?” “听闻将军打了胜仗,又怕没人服侍,就赶来了。”薄姬索性靠在他的胸口,声音轻柔。 他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三更半夜的,你叫韩姑娘来这里,存的是什么心思?”她有意娇嗔。 江载初依旧闭着眼睛,唇角勾着一丝含义未明的笑,片刻之后,他忽然用力扯下薄姬身上长裙。她的身子还是温软柔顺的,抱在怀里的时候如同暖玉,可他将她压在身下的时候,动作却极粗暴。薄姬低低j□j起来,表情似是愉悦,又似痛楚。 “将军……”她温柔的伸手,替他拭去额上的汗,“除了我,以后,不许在别的女人身边……喝醉。” 他哈哈大笑,用力挺腰,戏谑笑道:“你看我醉了么?” 美人的表情意乱情迷,芙蓉帐内旖旎温软,可江载初却只觉得心脏的某一处温度正在急遽褪却,他知道那句话还未说出口:“对着她的时候,我又怎敢……酒醉。”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好!O(∩_∩)O~☆、长风(九) 翌日,维桑醒得很早。 流莺啾啾,日光轻快地从窗棂外落进来,估摸着快卯时了,她想去书房那边问问,却又知道昨晚薄姬过来了,只怕上将军没那么早起来。 “你谁啊你?这院子能让你随便进出吗?” “出去出去!姑娘还没醒呢!” 维桑披了外袍,简单束了束,便推门出去。 未稀手中握着扫帚,立在小院门口横眉冷对:“你谁啊?出去出去!” 维桑探过身,轻声喝止未稀:“未稀,何人?” “是个莽汉!一大早的过来,说要见你。”未稀的声音清脆泼辣,“我把他赶出去!” “住手。”眼见未稀已经扬起了扫帚,维桑连忙喊住她,绕到前边,果然见到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男人,大咧咧站在门口,嚷着“韩维桑是哪位”。 维桑笑盈盈站在那里,双手一拱,“见过孟将军。” “你,你不就是那个弹琴的吗?”虎豹骑主帅孟良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维桑,“我知道了!是不是上将军把你赐给了那个谋士?!” 维桑依旧笑吟吟的:“哪位谋士?” “献计取长风城的谋士啊!”孟良身上还穿着盔甲,走动间哐啷作响,“我要见见这位先生!看看是何人取下这长风城,当受我孟良一礼!” 维桑站着不动,只是淡淡笑着。 “怎么,先生还在歇息?小娘子,快帮我通报一声。”孟良面对女人,倒也收敛了些,只能一叠声催促。 维桑轻轻咳嗽一声:“先生在此,将军怎么不行礼?” “你——”孟良如遭电击,呆呆立着,看着眼前身板瘦弱、容貌清秀的少女,“你便是献计之人?” “正是不才。” 肃整军容,扶正盔甲,孟良果然端端正正行了礼,俯下身去道:“虎豹骑此战本不指望全身而退,多谢姑娘。” “是为了这个来谢我吗?”维桑笑着扶他起来,“将军真正该谢的是上将军,你以为他就不吝惜军士们的性命么?若没有这万全之策,他断然不会让你们上阵。” 孟良摘下盔甲,抓抓头发:“那也说的是。”只是在他心中,上将军固然是天神般的人物,而今得知炸山之计是名陌生谋士献出的,他刚下战场便快马加鞭而来,想要一睹真面目。 “将军既见到了我家姑娘,可以走了吧?”未稀踏上一步,“大早上的打扰我家姑娘清梦,我家姑娘还没洗漱呢,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