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缭乱-51

第二十五章惊变  正如恒伽所预料的那样,冯子棕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高俨的请求,很快便部署好了一切。高俨先让治书侍御史王子宜出面,上奏表章,列举和士开的罪名,提出指控。冯子棕倚仗着他在内廷做仆射的便利,将这份奏章夹在其他许多奏章中,趁着皇上学弹胡琵琶的时候,一起交给皇上批阅。  玩兴正浓的皇上哪有心思细看,便全部准奏,一一盖上了玉玺。如此一来,逮捕和士开,就有了最有力的效令保证。  和士开对此事自然是一无所知,在高俨等人埋下伏兵的那天,还和往常一样进了宫。第一道阳光从东方斜射进来,北宫中最高的树枝,顿时染上了一层金黄色,令早晨的湿气闪闪发光,皇宫的红色围墙兀然耸立于视野之中。  看着那宏伟华丽的王宫,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今的他,几乎就是这座王宫的主宰了,从一个小小的西域胡商到现在人人畏惧的和大人,这一路,他知道自己走得有多么艰难,他的双手也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  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迷路的旅人,忽然渴望起平静生活的甜美和安逸。可是,他不杀人,别人就可能杀他……  他喜欢金钱,也喜欢权势,但让他下定决心走上这条路的,却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他要更努力地往上爬,更努力地巩固自己的地位,只有这样才能离她更近一些,才能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她和她的孩子。  快走到神虎门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宫中掌管禁卫军的领军大将军库狄伏连身着戎装手握宝剑,带着一大群兵士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王爷来得真实时候,您今天又天大的好事啊!”库狄伏连大笑着,上前捉住他的双手。一旁的治书侍御史王子宜也满面笑容,扬起手中的救令,道:“有敕,请淮阳王和士开到台省受封!”  凭着多年在宫中生存的经验,他已经隐隐察觉了一丝异常,强自冷静地做出了诧异的表情,“要加封我何爵?皇上为何没有和我说过?”  “和大人去了就知道。”库狄伏连面色一沉,率领军士把他围在中间,拥逼着他,把他引到神虎门楼上的空地。  当看到高俨和冯子棕一行人时,和士开就知道今天自己凶多吉少了,不过他的心里却是异常平静,低声开口道:“殿下您应该五日一朝,今天何以至此?”  高俨冷笑一声,“你这个西域胡狗,我在此,正是要你项上人头!”  他的话音刚落,库狄伏连就扬起了手中的大刀,狠狠地朝着和士开的脖子砍去。  和士开只觉脖子一凉,感到自己的人头已经离开了身体,滚落到了角落。尚存的意识让他眯了眯眼睛,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那具无头的尸体,鲜血正不断从脖子的切口处泉水般涌了出来,耳边竟然还能听到那些人兴奋的声音……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天边的夕阳就像一只饱吮了鲜血的怪物,慢慢滑下山巅,将漫天的晚霞收拢起来带给另一个世界。  人哪,都是脆弱的动物,犹豫地徘徊在爱与恨的边缘,迷失在彼此的陷阱中,燃烧的火焰最终也会化成灰烬,沦为一粒尘土,埋葬在黑暗的深渊。  愤怒、仇恨、焦虑、绝望……  生命,从零开始,于零结束,像一个圈,一个看似空白的圆。  在生命终结的这一刻,他瞬间释然,从此以后——无忧亦无怖,无愁亦无怒。  高俨牢牢地盯着和士开的头颅,神情略呆滞,似乎一时还不相信那个权倾一时的和士开真的死了,良久,他喃喃自语道:“恶贼已诛,我们该收手了吧……”  “事已至此,怎能终止?!”几位大臣立刻异口同声地反对。  “库狄伏连手下那么多京畿军士,又有这么多人里应外合,殿下,您难道还有退路吗?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杀入宫去!到时候,我们拥立您做皇帝!”冯子棕在高俨耳边低声道。高俨毕竟年纪还小,现在也有些不知所措,被冯子棕这么一煽动,便点头同意了。  带着和士开的头颅和尸体,上千名士兵浩浩荡荡地杀到了皇上和太后所在的千秋门前。事情在转瞬之间变得严重起来,一旦开始,就不能随便完结,即便是完结,也要用许多人的性命来完结。  长恭第一时间收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立刻意识到事情已经朝着一个危险的方向发展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害,而是谋反了。她虽然希望和士开死,但不希望看见这么动荡的局面。尽管当今皇上昏庸无能,但她始终都有守护他的责任。  不仅因为他是皇上,更因为——他是九叔叔的儿子……  她想起小时候在长广王府,小高纬憨态可掬地扑到自己怀里的样子,更是心急如焚,思来想去,如今最能震慑众人的也只有斛律光了。于是她也没过多考虑,牵了马匆匆往斛律府赶去。  赶到斛律府的时候,恒伽告诉她斛律光已经进宫了,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能想到的,恒伽和斛律叔叔一定也想到了。  有斛律叔叔在,或许能控制这个失控的局面。  此时宫中,库狄伏连率领了一帮军士,从北城府库中取出了好几架攻城的器械,安放在千秋门外,已经准备攻城。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过了没有多久,千秋门忽然从里面被轰然打开。就在众人惊诧之际,只看到皇帝、胡太后各骑骏马,由四百名内廷禁卫军簇拥着缓缓朝大门的方向走过来。而步行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斛律光!  斛律光扫了一眼众人,威严无比地朗声道:“至尊架出,还不快回避!”  看到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斛律光站在皇帝前面,高俨手下的士兵惊骇异常,居然就这么四下奔散了。刚才还有数千之众,没想到仅仅是斛律光一声喊,就吓跑了一大半。  斛律光拊掌大笑,边走边大声对高俨道:“殿下杀和士开这么痛快、利索!龙子所为,就是不同凡人!天子弟弟杀个匹夫,能算什么大事!”  一见形势好转,刚才还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皇上也来了精神,拿起鞭子冲着高俨就是一顿猛抽,要不是斛律光在一旁阻止,他几乎就要活活抽死自己的弟弟。  胡太后这是也看到了和士开的尸体,不由得悲痛欲绝,抱起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放声大哭,几乎哭得昏厥过去,但满腔的愤怒悲恸又不能发泄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她蓦地止了哭声,双目血红,咬牙切齿地被制住的库狄伏连等人怒道:“立刻将这些人尽数脔割肢解,寸剐处死!”  她要他们以最痛苦的方法死去……可是即使杀死他们一千次,也换不回他的性命了……  皇上本来还想杀尽高俨府内所有的文武职吏,幸好被斛律光劝阻了下来。在付出了许多人的生命之后,这件事情终于勉强终结了。  这件事情之后,斛律家的地位比以前更为稳固,想和斛律家攀亲家的大臣们自然也更多了。虽然恒伽曾说过不娶正室,但仍有不少大臣们愿意将女儿嫁他为侧室,只求和斛律家结为姻亲。  兰陵王府,红叶已经凋零,空气中吹来的凉风有凛冽了些,连那些残叶都在风中乱舞了起来,仿佛在告诉人们那寒冷的冬天即将来到。飘着淡渺的熏香的房间里却是温暖的如同拥有阳光的宠幸,在这飘零的秋末,画上最后一笔轻轻的暖色调……  长恭正在品尝着恒伽刚买来的栗子,不一会儿,就吃了一大半。  “别吃这么多了,不然会得滞食的。”恒伽怕她吃撑了,赶紧提醒她。  “不会不会,以前我吃得更多呢。漠北那个地方可是什么都没有,现在回了邺城,你就让我吃个痛快吧。”长恭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继续往嘴里塞。  “你慢点吃,小心噎着……”恒伽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她脸色一变,捂住胸口咳了起来。  “说了叫你吃慢些,又没人和你抢,堂堂兰陵王,居然孩子似的……”恒伽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顺手递给了她一只盛满热水的银杯。  长恭连忙接过,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酸甜微涩的热线缓缓流下胃腹,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张开了,舒畅愉悦得无法形容。  “对了恒伽,听说有不少大臣向你提亲呢,怎么样?有没有考虑真的纳上十七八房小妾?”刚缓过来,长恭就开始调侃他。  恒伽微微一笑,“我也想啊,只是这未来的正式太过强悍,连我都不是她的对手,你说我要是找个十七八房妾室不是存心找死吗?”  长恭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那白皙的脸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来,微微恼道:“你的意思是很说你那未来正室是个母老虎喽?”  “母老虎倒不算,”恒伽挑眉轻笑,睫毛下流泻出一抹狡黠,“铁母鸡更像一些。”  “什么?”长恭撅起了嘴。  “忘了吗?之前好像有人把我比作铁公鸡,那这样的话,铁公鸡的夫人岂不是铁母鸡?”他笑得更愉快了。  “死狐狸,你也太记仇了吧!”她哼了一声,转过头不去理他。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他轻轻唤道:“长恭,快看……”  她有些好奇地转回头,只见他轻轻抬起了右手,右手拇指、中指与无名指轻合,食指和小指微微翘起,手影被烛火放大,有些模糊地成形于绘着浅金飞鸟的屏风上。  “看,这像什么?”他笑吟吟地比画着。  长恭转了转眼珠,嘴角绽开了一丝笑容,“这个不是狐狸吗?咦?你怎么会这个?”  “嗯,在我小时候,母亲经常用这些手影来哄我,不过,现在用来哄长恭好像也挺有用。”他一边笑着,一边做出了不同的手影。长恭早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兴致盎然地猜着每一个他做出了影子,几乎个个都猜对,直到他做出了一个平摊了五指的手影。  “这是什么?”长恭抓破头皮也想不出来。  “这都猜不出吗?”他眨了眨眼,满意地看着她露出了期待的眼神,慢条斯理地道,“这个再简单不过了,就是一只手的影子啊。”  “狐狸……”她郁闷地瞪了他一眼,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脱口道,“狐狸,快看,下雪了!”  说是雪,其实也不过是些轻柔的雪花,映着天际里的星光,生出几分极致的美感来。仿佛被这样极致的美丽触动了心底的某一处,长恭低低道:“其实,我也成不了狐狸的正室,因为——我始终是个‘男人’。”  “所以这个位子永远都为你空着,既然长恭你不想恢复女儿身,既然这里的礼数不允许,那么只要我知道,这个位子只属于你就够了。因为,能站在我身旁的人只有你,长恭。”恒伽温柔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化在自己的眼神中。  长恭眼中一阵酸涩,“可是,恒伽,你会怪我吗?其实,这样的我也是自私的吧,只是由着自己的相法,做自己要做的事,而忽略了恒伽你的心情,让你没有选择。”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顺势搂在了自己怀里,“这样的长恭也许是有些自私,可正是这样的长恭,才不同于一般的女子,才这样深深吸引着我。长恭,为了需要你,为了被你需要,我永远都会站在这里,站在你的身边。”  长恭将头靠在他的怀里,又抬起眼看着窗外,在烛火的映照下,天空仿佛飘着橘色的雪。雪优雅地飘落,温柔地包容,全然没有冰冷的触感。就像他的怀抱,暖暖的,透着橘色的微光,就这样轻易地飘进了她的心里,融化了整个世界。  因为贪恋那怀抱的温暖,她忍不住挨得他更紧了,就好像不由自主被火光吸引的飞蛾,只是他的光芒并不会灼伤她,只会使她温暖。  闭上眼睛,他沉稳的呼吸声飘落耳际,宛若橘色的雪。  就这样幸福地沉溺着,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也……很好……  恒伽神情地看着怀中那人,只见她那双黑色的眼眸仿佛无敌之渊,让他阵阵眩晕,魔魅般地吸引着他、召唤着他。那粉红色的、像四月天盛开的芳菲桃花的双唇,表层洇着一层薄薄的水意,品尝起来应该如新摘下树的鲜果甜美多汁……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胸中热血上涌,低下头吻了上去。淡淡的香味荡漾开来,甜蜜中隐隐有一丝酸楚,那一刻,他心甘情愿地纵身跃下这座未知的高崖,无论是是否会粉身碎骨,他知道他已无法回头。  窗外细雪纷飞,房内温暖如春。  不知何时已经进入梦乡的女子紧紧地抓住他的胸口的衣服,睡得更熟。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突然希望,这场雪可以下得再长一点。  第二十六章初夜  入冬以来,下了好几场大雪,整座邺城银装素裹,透着一种罕见的澄净之美。王宫的大殿前,梅花的丫枝错落在空间中,只看得见那碎裂的红如泼开的染料,几乎要渗透到每一朵雪花中,透着一种淡淡的伤感。  长恭随手折了一朵红梅在手里把玩着,脸上却露出了几分疑惑的神情。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恒伽好像有些怪怪的,似乎在故意避着她。就像今天本想顺道叫他一起去上朝,没想到仆人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在搞些什么鬼。  她到了大殿的时候,却发现今天的气氛好像和平时都不一样,大臣们纷纷围着其中一位大臣,七嘴八舌地说着贺喜的话语。  她上前一看,原来那被围着的大臣是当今太尉——冯翊王高润。说起来这位也是她的亲叔叔,不过这位叔叔向来性子淡薄,对权力也没什么兴趣,可能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现在。  “高太尉,这回您和斛律大人家成为亲家,实在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一人笑眯眯地巴结道。  长恭一愣,斛律大人?他什么时候和斛律叔叔攀上亲家了?怎么也没听恒伽提起过?难道是斛律叔叔那位侧室所生的女儿?  “高太尉,令爱容貌无双,性格温顺,德仪兼备,确实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又有人插了一句。  长恭更是觉得奇怪,于是拉了身边的一位同僚问:“这——到底是谁和谁?”  那位同僚颇为惊讶地看着她道:“王爷,怎么尚书令连这么大的事也没告诉您?”  “什么?”  “您还不知道吗?尚书令就快和高太尉的幼女成亲了,听说是刚定下的亲事。这可好了,我还以为尚书令真的不打算娶正室呢,这下斛律将军也能松口气了……”  他接下去说的话,她根本没有听清,思维中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白,仿佛有一道闪电蓦地劈过去,劈开一线窄窄的暮色,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到,胸口就好像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  按奈住紊乱的思绪,她抬眼朝四周张望,却始终没有发现恒伽的身影。这是,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看,斛律将军也来了!”  斛律光一出现在大殿里,就立刻被众人团团围住,他一边客套地应付着大家,一边又意味不明地看了长恭几眼。  “斛律叔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强作镇静,低声开口问道。  “也是刚定下来的,长恭你已经有了正妃,恒伽若是还一直不娶,不是让我担心吗?不过现在好了,恒伽未来的正室夫人也是你的堂妹,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长恭的眉角微微跳了一下,勉强扯了一个笑容,“恒伽他……自己中意这门亲事吗?”  “哦,我告诉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就接受了。他今天没来上朝,就是亲自去太尉府拜访未来的妻子去了。”斛律光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长恭,你也会恭喜他的吧?”  长恭继续扯动着嘴角,“当然了,斛律叔叔,我们是好兄弟,我一定会恭喜他的。”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胸口忽然一阵刺痛,好像有什么在胸臆中猝然碎裂。  “这就好,等给恒伽办完了亲事,我就和须达回漠北,以后这里就交给你和恒伽了,”他顿了顿,“身为男儿,守卫好国家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了,斛律叔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从喉咙间发出了声音,“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我,我先回去了。”  “去吧,长恭,我会向皇上说明的。”斛律光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中不免掠起另外一些心疼的神色。他也并不想这么做,只是再继续听凭他们这样下去的话,只怕……  跌跌撞撞地走出王宫之后,她再也无法装下去,再也无法忍下去,紧紧地抓着心脏的地方,那里很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切去了一块,除了心痛外,还有难以忍受的空虚,好像灵魂里失去了什么,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有什么东西在眼睛里涌动着,强忍了回去,将所有不希望被别人看到的情绪与表情深深隐藏起来。  她没有朝着自己的王府而去,而是让车夫转道去了高太尉的府邸。她不该不相信他的,可是,现在连斛律叔叔都这样说,又怎么能叫她不信?斛律叔叔,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谎话。  那么恒伽呢?她想亲口听他说……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到太尉府的时候,长恭正好看到恒伽从那里走了出来,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容貌娇艳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却自有一种天然风韵。  她心里咯噔一下,之前在宗室的聚会中,她曾经看到这个少女,真是高太尉的幼女。只见少女嘴角含着笑,似乎向恒伽低语了几句,然后又咯咯笑了起来。恒伽也同样微笑着,并不是平常那种虚伪的笑容,而是发自肺腑的、轻松愉快的笑容。  两人低低的笑声混杂在清晨的雪地里,雪花飞洒如雨,绝美的画面却让长恭感到沉重的痛楚。他真的在笑……还笑得那么愉快,原来,除了她,别的女人也可以令他笑得那么开心。  长恭愣愣地站在那里,咸涩的泪水在眼眶中凝结成晶莹的光点,又漠然扩散,接着又被她生生地忍了回去,脑海里始终浮现着他曾经说过的话,“长恭,为了需要你,为了被你需要,我永远都会站在这里,站在你身边……”  那种疼痛的感觉涌遍了全身,心在颤抖,人在摇晃,血液仿佛凝固……  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她只愿自己根本没有来过这一趟。  回到王府之后,她什么也没说,直接将自己关在了房门里,再也没有出来过。任凭小铁在门外叫个不停,她也不开门。  不知过了多久,长恭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的炉火依然烧得很旺,白梅香薰的味道早已淡去,只留下丝丝的清冽纠缠在暖暖的空气里。银色的月光在描绘着浅金飞鸟的屏风上映出朦胧一片。  她揉了揉还是昏沉沉的脑袋,身侧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长恭,你醒了?”  她心里一惊,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这个坐在她床榻边的男人不就是斛律恒伽吗?  她张开嘴,自沙哑肿胀的喉咙中挤出破碎无调的声音,“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忙着要成亲吗?还不多陪陪你那未来的娇妻!”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他居然轻轻笑了起来,而且还笑得相当愉快,“长恭。你最近好像经常爱吃醋呢。”  怎么这个时候他还有闲情开玩笑?她愤怒地瞪了他一眼,鼻子一酸,别过了头去。  “这桩亲事是我爹自作主张为我定下的,我刚知道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又怕你担心,所以这几天也一直避着你,就是在想解决的办法。”恒伽好笑地看着她,伸手想去哄哄她。  她抬手啪的一声打落了他的手,“我看你也是乐得很吧,对未来妻子很满意呢,不然你们两人在太尉府门口怎么还那样笑眯眯的?”  恒伽微微一愣,眯起了眼睛,“哦,原来你看到了啊。”  “我亲眼所见,你还想骗我吗?”长恭越说越气,一脚踹了过去,“你赶紧娶了她,带她一起回漠北!”  恒伽一时躲避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扑通一声从床榻上滚了下来。他站起身子,揉了揉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长恭啊,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对你以后的夫君别那么粗鲁好不好?”  “去你的夫君!”一个软垫啪的一声扔了过来。  “好了好了,我投降了。”恒伽将软垫放回床榻上,继续在一旁坐了下来,“你知不知道,高润是出了名的怕妻子,家里一切大小事基本都是由高夫人定夺,所以我也唯有直接去找高夫人要求解除婚约。”  “什么?”长恭的神情有了一丝轻微的变化。  “其实解除婚约也不是那么麻烦的事,我告诉她算命师父说我生来克妻,轻则克病,重则克死,之所以一直不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高夫人信以为真,当然是自己女儿的命比较重要一些,所以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并且还对我据实相告的行为十分称赞,所以才破天荒地将我送了出来。”他朝着她笑了笑,“长恭。这个答案怎么样?”  长恭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她结结巴巴地问道:“那……斛律叔叔知道婚约解除了吗?”  “当然,他气得说以后再不会管我的事,我愿意一辈子做光棍都可以。”  “你,你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知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受了多大的刺激,你啊,真是太过分了!”她一反应过来,就开始反攻。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娶正室的,是你自己不相信我……”他眨了眨眼,露出了无辜的表情。  “可是……”她忽然觉得好像是自己这边有些理亏,忙胡乱找了借口赶人,“时候已经很晚了,你快些回去吧。”  他神色一黯,垂下了眼睑,“就让我多待一会儿吧,长恭,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见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古怪,长恭推了推他,“你怎么了,恒伽?真的很晚了,你明天可以再来啊。”  “明天我来不了了,因为……”他抬起眼看着她,声音清越低沉,仿佛有水滴从高处的叶子上缓缓滑落,滑到叶尖就此停住,在风中发出微微的撕裂声音,“因为明天我会和父亲出发前往漠北。”  长恭被雷击中了一般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这也是父亲答应解除婚约的条件,明天我就要出发去漠北。如果我没猜错,父亲是在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过于亲密了。”他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长恭,你想去漠北吗?和以前一样无拘无束地在漠北生活?虽然生活清苦,但是那里不会有人在背后议论我们,而且也并不违背你守护这个国家的意愿,不是吗?长恭,只要你愿意,我一定有办法说服父亲。”  见她似乎还要思索,恒伽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那么我先告辞了,长恭。”  他刚转过身,忽然察觉到袖子被人拉住了,随之身后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声音,“恒伽……我想……和你在一起……”  看着面前面色潮红的她,他心里一动,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摩其她的嘴角。长恭的眉轻轻挑起,氤氲的眼波流转出月光水华,而后,一口咬上唇边越加放肆的手指,伴随着她细柔带笑的声音,“这是惩罚你没有遵照约定对我有所隐瞒,害我差点儿还以为是真的。这次只是咬下手指小惩大戒,以后若是再犯,你也该知道后果……”  微微吃痛,恒伽的脸上却是相当满意的笑容,他猛地俯身噙住身下那抹挑衅的柔软,辗转,深入,猛烈的舌却在侵入之后变得温柔,细细探索着没一寸芳香柔软,勾引着她缱绻缠绵,呼吸也似被完全揉碎,而后又火热地融合在了一起。  “长恭,你这个笨蛋……”他低低唤了一句,再一次吻了下去。  这个笨蛋,居然相信自己会娶别的女人……难道她不知道,他和她经历过的所有一切,包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战斗,那些悲伤与喜悦、绝望与希望,还有那些伴随着痛苦的悸动,已经变成了烙印,深深地刻在血液里,伴着每一次心跳,温暖他的生命……  两人细腻的皮肤在摩擦中带着一种煽情的酥痒,她几乎眩晕地感到脑中混沌起来,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呻吟,脸上马上飞起一朵红晕,像一抹红色的烟霞,瞬间从脸颊染到耳根,又从耳根一直染到脖子。  他低低一笑,用牙齿轻轻地噬咬着那一抹迅速蔓延的烟霞,在一片桃色氤氲的阳春白雪上咬出一点点斑斓妖娆的彩虹。他的双唇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并不陌生的欲望燃了起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突如其来的渴望点点滴滴融进血液,穿过肢体和心脏。他犹豫着,心里万分纠结,想要她,又怕吓到她。要,或者不,简单而繁复地煎熬。最终还是抵不住那内心焚烧着的欲望,哑声道:“长恭……”他叫着她的名字,把手掌缓缓地贴近她的胸口,她心脏的跳动清晰而且分明,仿佛活跃在自己的掌心中,“长恭……可以吗?”  看着她涨红着脸不说话,他慢慢伸出手,手指探出,极缓地向前延伸,慢到仿佛要用一生来完成这个动作。手指在空气中游弋了许久才触碰到她的腰带,然后再手掌摩挲到衣物的瞬间迅速翻掌,一把攥住白色的衣带,反手紧紧握住。布料充盈的感觉在手心间,他心脏狂跳,浑身无可抑制地颤抖着。  雪白的衣裳像盛开在夜色的百合,从她的肩头处分开,落下……  她浑身轻颤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睛,又飞快地闭上,脸上带着青涩与羞赧,为即将初尝热情慌乱而不知所措……极尽妍丽的魅惑姿态引得他难以自持,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滚烫的薄唇从那微颤的长睫处悠然滑落,轻咬挺俏的鼻尖,然后是唇与唇的缠绵厮磨。  “嗯……”低低的呻吟从火热的交缠中逸出,点燃了彼此灼热的呼吸。  身下的动作越发激狂,发自她身上的清冽的白梅香此刻如同炽烈的媚香缭绕着交缠的躯体,烛火暧昧地跃动,斑驳的光影半遮半掩着朦胧而火热的诱惑。  不断翻滚着,似要将纠缠的肢体焚为灰烬,直到最深处的结合,所有的感觉轰然逝去。眼前的不过是千万朵回旋轻浮,而后片片散落的红梅花瓣。  “樱桃——”他低低喊出了她曾经的名字。  那一瞬间,长恭抓紧身下寝被中的苍白手指,刻骨地撩人。  窗外,雪越发的轻狂了。  第二十七章平叛  天蒙蒙亮的时候,恒伽起了身。他轻手轻脚地穿好了衣服,又坐回床榻旁,深黑得望不见底蕴的眼哞,散射出如烟笼万峦的上古森林幽邃无形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流向那还在沉睡中的女子。  一缕初升的阳光从窗外流泻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指尖,发尾,被子的褶皱——全都像要融在日光下,干净的好似透明。淡淡阳光随着时间移动,恰好从门扉中进入,映在她脸上。  眼睛、鼻子、嘴唇、散落的发丝```都虚幻起来,像是要消失了。一切的一切,美好的不真实,仿佛完全不属于这肮脏尘世。  他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拉起薄薄的被子,盖住身边睡熟了的人,为她拨开一缕坠到额前的发丝。  至少现在这一刻,这里还是宁静温煦的。  他闭上眼睛,不去想将要面对的重重障碍,静下心,思绪在她那白梅一般清冽的温香中慢慢飘远,渐渐融化```  昨夜的春光旖旎,如光如影,如暮如夜,缓缓地渗透着他的心。禁不住,他又俯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胸口满溢了幸福,几乎要将他整个融化```她,终究是属于他的了。  突然,他敛却了笑意,眉心隐隐地浮起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有那么一段时间,周围一片沉默,安静得可以听见窗外雪落在地上然后碎掉的声音。  淡淡的阳光铺洒在两人身上,温暖中带着哀伤。有时候阳光也是很无情的东西,就因为给予太多,才觉得无论怎样都很留恋。  幸福和幻觉从来都只是一步之差,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见她睡的香,他不忍心叫醒她,压低了声音道:“长恭,等着我,两个月之内,我一定想办法接你去漠北。”说完,他直起身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才转身离去。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折转身,又回到她的身旁,低头凑到了她的脖颈边,轻轻地吸了一下,留下了一个暗红色的印记,散发着妖媚的诱人气息。  “等着我,长恭```”他再次重复了一遍,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听到他脚步远去的声音,长恭睁开了眼睛```其实,在他穿衣的时候,她就醒来了。只是她的心里犹如小鹿乱撞,不知该怎么和他开口,尤其是经历过了昨晚的一切```  她和他之间,有了比以前更多更多的牵绊```  她和他之间,更加不可分离```  她的手上留着他皮肤细腻光滑的触感,她的唇上残存着他的余温,她的眼前闪烁着他时而神秘莫测时而温柔似水的目光,她的耳边是他动听的嗓音在不断回响,她的心绪时时刻刻被他的影子干扰,无可救药的爱恋与脉搏的跳动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无休无止的思念。  她忽然起身披了一件外衣,匆匆往外走去。等她府门口的时候,只见他乘坐的犊车已经离开了。车轮辚辚,那一袭白衫的身影终于还是没有见到,前路依然渺茫,她凝定地遥望远处银装裹裹,一派浓黛浅愁。  两个月,只要两个月,他就会再次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南安王高思好谋反的消息。这位高思好,是神武帝高欢堂侄的儿子,算起来也是高家的宗室。他在文宣帝高洋在世的时候颇为受宠,这个名字也是高洋所赐。一路下来,经历高家数帝,他倒是一直平平安安。  这次造反的理由说起来也有些牵强,只是为了一个女人。皇帝身边的其中一名佞臣斫骨光弁奉使至朔州,高思好奉迎招待甚谨,却没想到斫骨光弁倚仗朝廷使臣的身份,待之倨傲、勒索钱财、打骂众将,竟然还当众调戏高思好的妻子。高思好一怒之下,干脆举兵造反了,他自号大丞相,直接带着大军向晋阳进发。  身为宗室,危难关头,长恭自然是挺身而出,以统军主帅的身份带领大军赶去平息这场叛乱。  长安城。  昏暗的天空飘着白雪,片片纷飞,似琼珠密撒。位于王宫一角的御书房内,身穿绀色深衣的周国皇帝宇文邕正全神贯注地批阅着奏折。男子美丽而带着英气的脸在烛火下熠熠生辉,散漫披在肩上的长发灿烂的如同柔软的流苏。他的眉眼流转,盈溢着淡淡的波光。  皇后正在一旁为他磨着墨,不时抬起眼来看看自己的夫君。在这样温馨轻暖的气氛下,她忽然想起了很早之前在月牙湖前的一幕,那时的自己还是太过年轻了,为了所谓的自由而接受了他的提亲。可是现在,比起那虚幻的东西,眼前的这个男人才更加真实。  自从她上次大胆说出自己的心意后,当夜,他就宿在了她的寝宫里。那一夜,他和她,是那么亲密、那么接近,可不知为何,一种温和的疏离感却总是挥之不去,即使在那种时候,他似乎也有着不同与常人的克制力。  唯一看到他失去冷静的时候,恐怕就是那一次了吧```  就在她陷入回忆的时候,皇帝最信赖的手下阿耶匆匆走进来,脸上似有一丝喜色,仿佛急着想说什么,不过看到她在这里时稍稍犹豫了一下,只是请了安,却没有说话。  “无妨,皇后也不是外人,有什么就说吧。”宇文邕放下了手中的笔。  阿耶这才赶紧道:“皇上,齐国的南安王高思好反了。”  宇文邕的神色依然平静,似乎并不怎么惊讶,“朕已经收到消息了。高思好勇武能战,如今造反也是由于高纬过于宠信那些佞臣,如此下去齐国必亡。”  “有个这样的皇帝,我看齐国迟早是要完蛋的!”阿耶撇了撇嘴。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飞舞的雪花,“若是没有那几位善战的武将,齐国恐怕也撑不到现在了。对了,这次去平灭高思好的主帅是谁?”  阿耶迟疑了一下,“回皇上,是兰陵王。”  宇文邕的眉角轻轻跳了一下,眸中一抹水月般的柔色流漾,容颜却瞬间变得冷然,“是她```那么就让他们在自家门口去闹个够,借高长恭之手帮我们消灭一个棘手的潜在敌人也不是一件坏事。”他顿了顿又道,“你让他们再多打探一些消息,一旦有新的消息立刻来禀报朕。”  阿耶应了一声,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皇上,听说高纬身边的那些佞臣,似乎与斛律光和高长恭他们颇为不合```”  他又将打听到的别的消息一一道出后,这才退了下去。  宇文邕揉了揉眼角,侧头看了她一眼,面色温和地道:“阿云,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她点了点头,又像是犹豫着想说什么。  “怎么了,阿云?”他挑了挑眉。  “皇上,有句话,臣妾不知该不该讲。”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她抿了抿嘴角道:“皇上,其实那几位武将与佞臣不合,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古往今来,有不少前例可以证明,那些小人的力量往往比军队更可怕,或许不用我们动手,他们就会自毁长城。”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了复杂莫名的神色,“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那个人,一定不是那些佞臣们的对手吧。  这一夜,宇文邕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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