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恭放在门上的手猛的收紧,扑面而来的寒风冷的像是要刺穿自己的身体,她转过身靠紧门仰头,忽视掉眼里一点点浮上来的酸意。 明明已经不想去知道他的事情,明明已经装的很不在意,明明已经强迫自己不再想起他。 那么,到底为什么,还会为此而感到不可思议的悲伤呢? 那样深沉的、压抑的、却又清晰的悲伤,就犹如重石狠狠跌入心里一样,一路曲曲折折划破了沿途的道路,随后重重连带着所有的伤痕一起慌乱的滚进记忆最深处。九叔叔,这个名字对她的意义——那不仅仅是简单的称呼,不仅仅是她心中难愈的伤疤,还是一种缘分的羁绊,一腔血浓于水的亲情,一份时间无法磨灭的回忆和思念。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只觉得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你们慢慢喝。” 说完,她也不敢看恒伽的表情,再一次飞也似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恒伽将须达安置好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当他回房的时候,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开始散散洋洋地飘起了雪,纯白晶莹的雪花纷飞,悄无声息地带走秋天的最后一丝气息。 漠北冬天的第一场雪,今年似乎提早到来了。 在穿过院子的时候,他惊讶的看到了一袭绯衣的长恭正立于树下眺望着远方,双肩已落满雪花,天地苍茫间那一片绯红格外刺目。恒伽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分明感到她一身萧瑟孤寂,像是迷途旅人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那远眺的方向,分明就-----邺城。 他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望着她。 夜将尽。 一地月光。 晨光未明。 --------------------------- 千里之外的邺城,也在几个月之后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薄雪。 昭阳殿前的枫树早已没了往日的娇艳,仅剩了几片枯叶的枝条在寒风的肆虐下,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最后一缕芳华——属于它们的季节已经逝去了。 此时的高湛正站在窗前,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看了看手中那个小老虎香袋,又将它放回了自己的怀里。夜晚的风、团团的雾气,异样的冰冷。围困着他的回忆与感情也像浸了水般的寒凉。 “太上皇,您最好不要站在窗前,这样的天气容易受凉。”站在他身后的和士开低声说道,“今天您又有些犯病了,还是不要去昭信殿了。臣刚才让李御医去看了看,文宣皇后和腹中胎儿一切均好。如果一切顺利,过些日子就要生了。” 高湛没有转身,忽然问了一句,“那胎儿不知是男是女?” “太上皇,这可要等到生下来才知道了。”和士开笑了笑,“不过皇上,凭臣的直觉,这回多半是个乖巧的女孩子。” 高湛的面色在瞬间柔和起来,那温和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落在了那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喃喃道,“若是个---像她的女孩就好了。” 和士开微微抿了抿嘴角,除了他,没有人明白太上皇的心意。一直以来,他都想为高湛找一个代替品。和长恭相似的文宣皇后李祖娥,无疑就是最合适的人。于是在一次高湛醉酒之时,他只是略施小计,将高湛引到了李祖娥的昭信宫。接下来的一切,都全在他的计划之内。 什么伦理,什么道德,在他和士开的眼里,什么都不是。 所以他明白,高湛之所以对这个孩子这个重视,也无非因为----那也许会是个和长恭很相像的孩子。 如此---而已。 有时他也会猜测,假如高长恭是个女子,或许高湛也会不顾伦理,不顾一切,永远都不再放开她。 “太上皇,太上皇!”门外忽然传来了王戈急促的声音,他进门就跪了下来,“太上皇,文宣皇后她,她早产了!” 高湛眼前一亮,立刻问道,“是男是女?” “回太上皇,是个公主,只是……”王戈的脸上露出了奇怪又忧伤的神色,“小公主生下来就过世了。” ---------------------- 高湛赶到昭信宫的时候,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李祖娥的儿子高绍德前往探望母亲,李祖娥因怀了身孕,心里有愧不敢相见。高绍德年少气盛,说了几句重话,没想到李祖娥又气又急居然早产了,随后又因为羞愤难当,亲手将女儿活活溺死。 和士开瞥眼望去,只见高湛的脸色虽然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眼中弥漫的狠厉杀气已是控制不住地溢了出来。 “来人,去将高绍德押到这里来!” 听到高湛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他就知道,高绍德-----死定了。 李祖娥也立刻意识到了大事不妙,急忙不顾刚产完孩子的身体下跪恳求高湛饶了儿子。高湛憎恨的看了她一眼,示意手下将她拖到了一旁。 高绍德被带到高湛面前的时候,不由吓得浑身颤抖,他当时也是一时之气,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 李祖娥还在一旁大喊大叫,痛哭流涕的求饶。高湛缓缓走到了她的面前,沉声道,“说什么羞愧难当,不想要这个孩子?在朕册封李家外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当初在与朕做出苟且之事时,何不干脆自我了断?杀孩子的狠心你有,杀自己倒是杀不下手。如今你杀了我的女儿,那么我杀了你的儿子也算公平。” 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竭力控制着自己,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那个像长恭的女孩没了,没了……他是多么期盼能看到这个孩子,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日子里,或许可以见到曾经的长恭…… 可现在这一切全被这个女人断送了。一个女人,刚刚生下孩子,疼痛未消,手脚皆软。即使杀一个婴孩,也不是能够一下了结。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双手狠狠地掐住女儿的脖子,涂满丹蔻的艳丽指甲深深掐进女儿细嫩的肉里?抓着女儿娇小的身体一点点挪移,挪移到水盆边,狠狠向里一摔,看着水面在激烈的挣扎后渐渐平复,死一样的沉寂?她脸上可有如释重负的笑容? 一念及此,他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全身,只见刀光一闪,他手中的刀已经插进了高绍德的胸口,浓艳的鲜血溅满了宫墙的一角,狰狞的吓人。 李祖娥惨叫一声,顿时疯狂的哭喊起来。 和士开冷冷看着她,这个女人若是真知道羞愧难当,为何不在怀有身孕的时候就服用堕胎药,为何又偏偏在得知是个不可能继承皇位的女儿才下毒手?也许在她看来,死掉一个私生的、无资格继承皇位的女孩在高湛没有任何利益损害,不会受到惩罚,惩罚她岂不是等于将叔嫂奸情昭告天下,坏高湛自己的名声?但是,她错了。 因为她完全不明白这个女儿对高湛的意义。 高湛,是不会轻饶她的。果然,他很快又听到了高湛冷酷无比的声音, “来人,将她脱光衣服鞭责两百,然后盛入绢袋,丢入御沟!” 李祖娥忽然停止了哭喊,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位犹如恶魔般的帝王,喃喃道,“陛下,陛下,您要杀了我吗?您真的--要杀了我吗?只是为了那个孩子……我真是瞎了眼,我怎么对你这样可怕的人动心……不,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是人!” “来人,还不把她拖下去!”高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手下的侍卫再不敢拖延,毫不客气的上前动起手来。听着李祖娥的哀鸣飘荡在空中,高湛的唇边渐渐浮起了一抹残忍冷血的笑容。夜色下,他那嗜血的面容竟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让人不敢直视。 和士开忽然有些可怜起那个女人。这些后宫的女子,被高湛绝世的容貌所惑。可她们都不知道高湛就像一朵罂粟花,盛开在黑暗的上空,华丽的花朵是吸收了无数的腐烂才绽放的美丽,光华无与伦比。可是如果接受不了光环背后的阴暗,就不要去摘采那滴着毒液的花朵,否则…… 否则受伤的就是自己。 再相逢 来年开春的时候,漠北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周国皇帝宇文邕亲自陪同着皇后回了突厥省亲。在邻近国家看来,都只道这周帝对皇后确实爱宠异常,非同一般。 眼前的草原辽阔到无边,豪放地蔓延到远方接连天际的线条。凉风萧瑟,四周一片整齐的簌簌声。蜿蜒的山脉勾勒出层次分明的画面,浮云在耀眼的晨光之下突显透明感。 再一次踏上了突厥的土地,宇文邕只觉得往事回忆,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一幕幕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星光下,她低声浅唱…… 夜色中,他和她在夜幕之中纵马迎风奔驰,互相追逐…… 狩马场上,她那玉立挺拔的身姿如旭日东升,熠熠生彩…… 月牙湖边,那情不自禁的温柔一吻…… 不知为什么肩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思念,随着疼痛不可扼制的漫延…… 如果说这是命运的安排,又为何是这样的天意弄人? 命运的可怕就在于----看似不经意的一个邂逅,加之于人,却立刻成为人生最大的矛盾与痛苦,不可逃避,不可改变,甚至想要回头也是妄想。 他心里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就在那里,就在相隔这么近的地方。 可是,那却是属于敌国的领土。 她和他,始终都是敌人。 她离自己这么近,却又是这么远。就好像漂浮于天际的浮云,明明看得见,却始终触摸不着。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而长恭这边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得知了宇文邕到来的消息。 “听说宇文邕这次来打算将妹妹清河公主嫁给可汗,以便更加巩固联盟。”长恭微微蹙起了眉,“看来不久之后他们又会有所动作了。” 恒伽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你也别太担心了。” “这好不容易才太平了几年,若是一有战事,朝廷必定又要征兵,受苦的还不是那些百姓们。”长恭轻叹了一口气,眉宇间隐隐流动着忧心之色。 “所以说,如果要真正的天下太平,只能靠武力统一这些国家。短期之内,这种三国鼎立的局面是暂时不会改变的。”恒伽挑了挑眉,“这周国的宇文邕,实在是个厉害的角色。不过……”说到一半,他留意到长恭的神色似乎有一刹那的恍惚,于是就没有再说下去。 长恭的脑海里飞快的掠过了恍若浮光掠影般的片段,最后定格在了金墉城下血色的一幕。晴朗空旷的草原上有微风拂过,风中有新鲜的木叶芬芳。时光就是这样随风流走,不带一丝一毫的眷恋,那些曾经的回忆,像花瓣一样消逝在春风飞扬的季节里,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虽然和他也有过愉快的时光,也曾因为拥有这个朋友而欣喜,但她和他,永远是站在对立的两面的人。 上次在金墉城,她放过了他,也算是报了他的相救之恩。 从此以后,若是再和他在战场上相逢,她绝不会手下留情。 现在唯一令她担心的,就是他知道她的秘密。若是有一天他将这秘密公布于天下,若是有一天人们知道兰陵王是个女子,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不过,现在倒是一个除掉他的好机会。”恒伽看似无心的一句话令她心里一动,不错,如果现在除了宇文邕,周国必定大乱,而且如果宇文邕死在突厥,还会激化周国和突厥的矛盾,到时齐国就可以趁机得利。 她明明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一丝莫名的犹豫。 “我们想到这点,宇文邕必定也想到了这点。我看想要接近他也不是容易的事。”她放低了声音,“况且,这实在也不是光明磊落的行为。” 恒伽微微抿着嘴角,“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长恭,这不是比武大会,这是--战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用什么手段,那并不重要。”说着,他又笑了起来,“不过,长恭会那样想,那也不奇怪。” 长恭想了想,“不过或许我们可以去刺探一下那里的情况。” 恒伽的眸光一闪,“长恭,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恒伽,你还信不过我吗?”她眨了眨眼,“放心,我绝对不会失手的。”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行为吧?”他轻笑。 “那怎么一样?打探消息和刺杀完全是不同的。”长恭不服气的瞥了他一眼,腾的站起了身,“我已经决定了。我一个人去,恒伽,到时你就留在这里等我的消息。这是军令。” 他知道长恭的性子,于是没有再说什么。若是以前,他自然认为她能全身而退,可是现在那里多了一个宇文邕,却让他感到有那么一丝说不清的不安。他自问识人无数,可不知为什么,那个男人却让他觉得总是难以捉摸。 那个男人最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方,不是残忍,不是嗜血,不是冷酷。 而是-----那种带着压抑,带着历尽磨难后出奇的平静。那就好像是一把带着刀鞘的利刃,在对方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悄然出鞘,一刀置对方于死地。 在战场之下,长恭绝对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 长恭趁着夜色,偷偷潜到了突厥可汗的营帐附近。虽然因为宇文邕的到来,突厥方面加强了守卫,但对于长恭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困难。当然,如果不是因为万不得已,她并不喜欢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 突厥可汗的金帐内灯火通明,阿景和手下的一班重臣们正和宇文邕商谈着下一次攻打齐国的计划。 “大哥,不如你我两国就在今年冬天集齐大军,趁着黄河冰封之际,再次攻打齐国。”宇文邕笑了笑,眼神深邃地望着他,“这次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当然,我也希望大哥不要像上次那样。” 虽然明白对方是在提醒他不要像上次那样撤得那么快,阿景还是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我说妹夫,上次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当时你们的大军都被那兰陵王打得屁滚尿流,你说我要是不撤军,不也是白白损失兵力?” 宇文邕的眸光一暗,唇边的笑意却是纹丝不动,“大哥说得也是。所以这次我们要想一个妥善的战术,以全万策。” “虽然是这么说,但放眼望去,无论是我们突厥,还是你们大周,都找不出一个能和斛律光或是兰陵王匹敌的大将。无论是哪位帝王,如果能得其一已是如虎添翼,而齐国却一下子拥有两个,实在是令人头疼。”林小仙忽然说道,”尤其是那个兰陵王,每次他戴着面具出阵,还未交手,对手已经被他的气势所摄,士气就先低了三分。” “要是能在开战之前,先除去其中之一就好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阿史那木离也冷冷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恨意,“那兰陵王如今就驻守在这里,我们或许可以想个办法对他下手。我就不信杀不了他!” 他的话音刚落,营帐里忽然就安静下来,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奇怪的气氛。 “若是这么容易被除去,那她就不是兰陵王了。”宇文邕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木离察觉到了宇文邕眼中一闪即逝的轻蔑,仿佛把他刚才说的话当成了一个笑话。他不由心头怒起,再看了看可汗和林小仙,他们的神情似乎也在表达着同一个意思。 他握紧了自己的手,那难以言明的愤怒一波一波袭来,燃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多次败在兰陵王手下的耻辱和如今被轻视的愤怒交织在一起,令他更加下定了要除去兰陵王的决心。 无论用什么手段。 “不过,陛下,到时若是我们助你攻下了齐国……你……”林小仙欲言又止。 宇文邕弯了弯嘴角,“若是攻下了齐国,那里的财宝美人,尽皆归大哥所有。我绝不会亏待了我的盟友。” “好,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皇族?“小仙的声音忽然变了调。 宇文邕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温和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冷酷,“自然是--一个也不留。” 听到这句话,长恭的全身有一瞬间的僵硬,一股凉气从心底冒出,迅速蔓延到了四肢百骸。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愤怒和难以抑制的杀意。 那是她的国家,她的故土,她的百姓,她誓死也不能失去的地方!她拼了命也要守护的家园,怎能容得他人铁蹄的践踏和掠夺! 就在这时,一队巡逻的突厥士兵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长恭赶紧平稳了一下紊乱的心绪,一个闪身躲在了旁边的一顶帐篷旁。却不想那帐篷的布帘此时被掀了起来,一位侍女正扶了一位贵妇走了出来,恰好和长恭撞了个正着。 贵妇在看到长恭的一瞬间显然吃了一惊,脱口道,“是你?” 长恭也认出了这贵妇竟然是突厥公主,当今周国的皇后,在微诧之下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奇怪,明明自己蒙着面,难道这样她也能认出来?不过现在没有时间让她多想,因为皇后身旁的侍女已经尖叫起来。 可汗金帐内的几人立时冲了出来,长恭心知不妙,伸手在唇边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哨音刚落,只见一匹白马犹如箭一般的飞驰而来,她迅速地往后退,轻轻巧巧地跳上了马背,很快就遁入了夜色中。 也不知跑了多久,总算是跑出了突厥的属地。就在她勒马休息的时候,忽然从身后又传来了一阵细碎的马蹄声。长恭心里一紧,当听清来者只有一骑时,又满不在乎的抽出了剑。一个人也敢追上来,简直就是来送死的! 那骑马的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长恭借着月色定睛一看,微微一惊,来者怎么会是----宇文邕? 大地一片沉寂,周围的空气在一瞬间凝结,连风都不敢再有半分动静,短短的片刻,像过了几个世纪般漫长。 沉默对峙的两个人,似乎面对天地变色也波澜不惊。 未知的沟壑像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河流。清澈见底,深不可测。 被前一夜冷雨点染的空气仍是微湿,月光有着极淡的色泽与温度,宇文邕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目光仿佛穿越了冷落前尘,淡淡惘然,许久才轻声道:“长恭,这些年……你还好吗?” 长恭大吃一惊,无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蒙面巾,脱口道,“这个样子你都认得出?” 一时间有不尽的涩意涌入心底,他的嘴角轻轻扬起,往事如潮,翻涌而来。“你吹口哨的样子,没有变过。” 两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那个漫天星光的夜晚,一起在草原上御风驰骋的情景。 因着温暖与梦想,那时那刻的他们还可以肆无忌惮毫无心机地慢慢微笑。 殊不知风云变幻,彼此真实的身份偏偏是绝对不能有任何交集的敌人。 长恭看到他眼中轻轻掩去的淡淡伤感,心中也微觉苦涩,一时默然。所有的一切都已过了好些年,早已是远得不能再远的过往,过去了,不在了。 “长恭,比起奸细,这个位置更加不适合你。”他的眼中涌动着复杂的神色,“为什么不恢复你原来的身份?”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长恭心里一凛,忽然想起了他刚才在帐内说的话,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将原有的一丝苦涩和怅然完全抹杀了。 “我是兰陵王,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只要有我一天,你就别想得到齐国,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他的神色微微一变,目光一闪,如利剑出芒,光华夺人,“高长恭,这个天下,我是要定了。” 长恭的瞳孔一缩,杀意陡生,唰的一声拔出了剑,“那就别怪我剑下无情了!” 他不慌不忙的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高长恭,若是你真的这么想,在洛阳的金墉城下,为什么手下留情了呢?难道是因为那一声媳妇儿?” 长恭怒极,正要动手,忽听不远处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她侧目望去,不有心里一阵欣喜,那翩翩白衣男子,不正是恒伽吗? 就在这时,从突厥方向也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听上去倒有几十骑人马追来。 “长恭,该回去了。”恒伽连看都没看宇文邕一眼,望向长恭的眼眸中闪动着平静又温柔的光泽。 长恭点了点头,收敛了杀意。她已经明白了恒伽的意思,现在不是鲁莽行事的时候。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两人之间显然已经形成了一种自然的默契。 而这样的默契在宇文邕看来,却是格外的刺眼。一时心中又酸又热,辨不出滋味,仿佛在无边的混沌中挣扎着,浑身无力。胸膛冰寒的妒意渐渐上涌,缓缓地滋长……一点一点淹没了他的冷静…… “长恭,”他忽然低低喊了她一声,“那晚在月牙湖边的一吻,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他刚说完,就如意料中的看到了长恭的脸在瞬间变得苍白,还有,月光下那白衣冷然的男子好似僵在了那里,有难抑的怒气从那人的身上散逸开来,似是要冻结一切。 “媳妇儿,我会对你负责的。”他满意的挑唇一笑,掉转了马头, “等一下。”长恭在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也不敢去看恒迦的脸色,只是扬起了刀,唰的割下了一片袖子,扔到了地上。 “弥罗,你曾经救过我一次,我也放了你一马,我们已经互不相欠。今天我在此割袍断义,从此你我陌路,”她黑色的瞳孔此时如同夜晚的海一样幽深而冷凝,吐出的气息也如同冰冷的蛇滑过皮肤那般让人战栗,“下次见面,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宇文邕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就策马而去,路两旁的风景不停倒退,他的心头却空飘飘地无着无落,仿佛每一下跳动都是在撞在布满尖刺的针毡上,碎碎地痛,麻麻地痛。 从现在起,那个人-----就真的是敌人了。 长恭见他离开,这才心惊胆战地望向了恒伽,他的脸色可怕的好像要杀人,纵然是相隔了一段距离,她还是能感受到那源源不断的怒气。 从没见过----这个表情的恒伽。 “恒伽……”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只见恒伽冷冷瞥了她一眼,那眼神犹如冰刃般犀利,吓得她浑身一哆嗦,结结巴巴道,“我,我们快些回去吧!” 说着,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立刻仓皇的策马离开。 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害怕他知道……那该死的宇文邕,为什么偏偏要在恒伽面前提起那件事!为什么要叫她媳妇儿!这下子恒伽一定猜到自己身份被揭穿的事了…… 完蛋了……狐狸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中计 屋里烛头上的火苗忽而熊熊忽而低伏,长恭缩了缩脑袋,伸手拿起了杯子喝了一口凉水,抬眼瞄了一旁的恒伽一眼又立刻收回了目光,心里更是像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从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没有说过一句话。虽然她很想回自己的房间,但只要稍微一动,他那冷冷的目光就射了过来,让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恒伽,很晚了,我可不可以先回去休息?”她讪讪的开口,打破了这份沉寂。 “在这之前,你没什么话想和我说吗?”他强抑着内心的纷乱如潮,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 “什么……话?”她的声音里没有一点底气。 “你知道我的意思,高长恭。”他平静的声音里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情绪。 “我……”长恭的脑袋里正在飞转,若是说出是因为自己在湖中沐浴而被发现身份,恒伽一定会更加生气。何况,她更不想让恒伽知道……那一晚,她身无寸缕的样子……被那人看到…… 想到这里,她勉强的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是抬了抬下颌,视线无声地聚焦在她的脸上。那种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让她感到窒息,呼吸困难。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承受那样的目光,但这样的目光让她感觉无力和心虚。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真的。”她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又再次重申了一遍。 他皱了皱眉,脑海里浮现出很久前的那个在草原上的夜晚,她浑身湿漉漉地回来,还有那失魂落魄的神情……如果他没有猜错,多半和那一次有关……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月牙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人……居然吻了她,居然吻了她……一想到这里,他整个人就如同一根被拉到满满的弓弦,心中又气又急有如油烹,直要煎熬成灰。那一份无以为记的愤怒,那满怀的妒意,和着酸涩的苦楚浸入骨髓里,发不出声音,作不出表情。 “高长恭,我不管他是怎么发现的。可你要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他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如果他将你的秘密传了出去,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明白吗?”他握紧手中的杯子,手背上的青筋在烛光下异常清晰。 “我明白……”她小声的答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明白就不会在洛阳一战的时候手下留情!”他握紧了手,忽然冷冷笑了起来,“不会是你对他动了心吧?如果那样的话,那就抛去兰陵王的身份去他那里吧!” 在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猛地向他的心脏袭来,差一点握不住杯子的手无法控制地发抖。 很久以前她静静的出现在他的身边,慢慢的他开始习惯寻找她的笑脸。 渐渐的他喜欢上她的一切,喜欢有她一起经历漫长的岁岁年年。 不知何时起转身就会开始思念,不知何时起目光无法离开她的笑容, 不知何时起…… “斛律恒伽,你这是什么意思!”长恭显然被他的话激怒了,她腾的一下站起来,怒道,“不错,是我自己不小心,是我偏偏要去月牙湖沐浴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也承认之前我的确和他是不错的朋友,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份,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她越说越气,扬起手将杯子里的凉水泼到了他的脸上,大声道,“还有!我也根本没有和你解释的必要,你又算是我是什么人!就算是好兄弟也没资格这么说!” 他任由那凉水沿着自己的额角流过面颊,顺着下巴滴落下来,觉得自己的头脑某处在有规律的鸣响,胸腔被急促的呼吸所鼓动着,忽如其来的怒火在瞬间燃烧了他的所有理智,最后一丝克制从他的眼神中消失…… 长恭一口气说完,又瞪了他一眼,迈开步子朝屋外走去,刚迈出了一步,忽然就被他的手牢牢拉住了。手腕被抓住的那一刻,她猝然受惊,回头,惊讶的发现他那双黑眸更加深沉了,那种深沉之中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火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忽然就被他猛的拽入了自己的怀抱,不知道是不是被抱的太紧了,她的胸口很闷,似乎是在严重缺氧的高山上,又似乎是被潮水带上沙滩再也回不到大海的一尾鱼。 “恒伽,你……你怎么了?”她的脸上带了一丝无措的神色,因为完全不明白对方想要做什么。 他更紧的抱住了她,仿佛要将她揉碎一般,喃喃道,“长恭,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她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震惊的无以复加,结结巴巴道,“恒伽你疯了……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好兄弟……” “是的,所以我已经厌倦了做好兄弟的日子。”他眼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这样的距离,她的唇离他很近,仿佛只要一低头就能侵入。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下一秒,他就将唇覆上了那片柔软。 “恒……”她来不及出口的拒绝被强硬却温柔的吻封缄在贴和在一起的唇齿间,火热的气息一下子全部涌了过来,一条柔滑如丝的舌尖迅速滑入口腔,如大海深处的波涛,在唇舌间缠绵翻涌。 由于意想不到的惊愕,她纵有比他更高的武艺,也在一瞬间忘了抵抗。 暗色的苍穹,两颗明亮的星子刹那间划过星空,撞击出绚烂的火光,一瞬即逝。被吹落的树叶,混合着冰凉的夜露,幽幽的散落在草原的春夜里。 令人窒息的吻,长得像经历了一个世纪。当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在看到她那难以置信的表情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时冲动,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难以言喻的情绪好像铺天盖地的乌云席卷而来,令他的整个心都阴暗起来。可在同时,又带了几分小小的期盼。 捅破了这层窗纸的结果-----到底会怎么样? 长恭对他……是否也…… 两人就这样默默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长恭轻仰首,眼中微光一闪,划出一道浓烈却不强烈的弧线,如深秋残荷,刹那芳华,转瞬即逝。她抬手抚平有些乱的发丝,用一种超乎冷静的语气一字一句道,“恒伽,我会当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们还是-----好兄弟。” 说完,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出了房门。 看着她背影消失的一刹那,陡然间他觉得五脏六腑一阵剧痛,只得紧紧闭上眼睛,将那些无奈、悲哀,心痛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顺着血液流向脑中,一声,一声。 坚定而痛苦。 长恭出了他的房间,并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没走了几步就无力的靠在了墙角,刚才强装出来的冷静只是为了能尽快逃离,而想要逃离,是因为害怕,而到底害怕些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怕会让自己变得脆弱变得再也无法抵御更多意外的侵袭……一直一直以来,她都把他当作好兄弟看待,所以理所当然的认为对方也是这样想的。可他今天竟然对她……她一下子实在难以消化,难以接受……过去发生的种种,已经令她太疲倦……又怎么有力气再去分担这种感情…… -------------------- 第二天早上,小铁起身以后,有些惊讶的发现长恭和恒伽都还没有起来,平时这个时候,应该能看到这两人正在院子里吃着早饭,时不时的还互相斗个嘴什么的。这几年来,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她都看在眼里。也许只有长恭那个迟钝的家伙,才会把恒伽当作好兄弟……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正打算去看看长恭的时候,忽然接到了灰狼又带人来挑衅的消息,于是急急带了十几骑人马,如旋风一般冲到了边境处的小镇。 果然正如手下所说,灰狼又带人来这里滋扰百姓了。尽管她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可还是迟了一步,被掠夺的那户商人全家已经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兰陵王没来吗?不过你们来的还真是快啊。”木离眯起了眼睛,瞥了一眼自己手中还在滴着血的弯刀,目光中掠过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失望。 一种说不清的愤怒从小铁的心头蓦的窜起,没有多想什么,手中的剑已经霍然出鞘,“对付你这种人,哪里用得着兰陵王亲自出马,该死的灰狼,受死吧!” 木离的眼中微光一闪,低声说了一句,“是你---或许也可以。”他扬起了手中的弯刀,做出了应战的姿势。 小铁正要一剑刺去,忽然听到了那一堆尸体里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似乎是一阵低低的呻吟声,然后,她就惊讶的看到其中一具尸体动了动,居然挣扎着爬了起来,只见那人满脸的血污,微闭着双眼,也根本辨不出是男是女。 “原来还有活口。”木离的目光一转,二话不说的一刀砍去。 只听咣的一声兵器交接声,小铁动作敏捷的挡住了他砍向那人的致命一击,腾出了左手将那人一把揪到了自己身旁。 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看到了那人蓦的睁开眼,那居然是一双突厥人才有的蓝色眼睛……心里蓦的一凉,如堕冰窖,不好,中计了! 这个念头刚一转过,她就感到脖子上一凉,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牢牢贴住了她的喉咙。 齐国的十几位骑兵们顿时大惊失色,想要上前施救,却又怕伤了小铁,不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