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荼登时一怔,待反应过来的时候,炽焰早已烧到了身上,火舌在他脸上一舔,热力惊人。他大惊失色,急忙丢开他,闪电般窜到芳准身边,金甲上还沾着火苗,被他甩下来一顿踩,好容易踩灭了。 凤仪抬手轻抚一下脖子,先没有说话,只弯腰将那根断成两截的绿珊瑚簪子小心捡起,吹了吹尘土,放入袖袋里。 “因为身不在其中,事不关己永远是高高挂起的,所以师父你总能居高临下来责备我。”他将胸前那根金刚钉用力拔出,随手抛在地上,溅了一地的血花。 芳准没说话。 凤仪似是苦笑了一下,声音像叹息似的:“你又懂什么呢?我们这些凡人的痛苦,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芳准淡道,“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插手你的任何事。一切你自己负责。” 他抬脚便走,忽听凤仪在后面冷道:“慢着!把胡砂留下。” “你这个孽……”神荼按捺不住暴躁脾气,摞了袖子上去想揍他。芳准拉住他:“歇住,我们走。” 凤仪轻道:“我说了,将胡砂留下。” 芳准正要说话,忽听怀里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女开口了,声音低哑:“……我不要。我不想再看到你。” 因为舌头被咬破,她的话有点模糊,然而语气却坚决之极,甚至含了一丝凄然。 凤仪笑了笑,略带讥诮:“只怕此事轮不到你来说,忘了昨夜么?” 胡砂果然脸色一阵煞白,死死咬住嘴唇,目中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像是羞愤,像是恨之入骨,又像绝望。 他从怀里取出那根断了半截的簪子,放去唇边轻轻一吻,低声道:“你如今是我的女人,再跟着别的男人走,就是不贞。弃我于不顾,就是不忠。就算退一万步来说,你并不情愿,但贞洁已失,有何脸面再与旁人相好?” 芳准的胳膊不由一紧,只觉怀里的少女在瑟瑟发抖,脸色如雪一样白,忽然又变作血一般的红。这是情绪极为剧烈波动的后果,只怕要伤身。 念及此,他急忙抬手护住她心脉,胡砂只觉喉中一苦,被她硬生生憋住,那口血没吐出来,紧跟着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小丫头!”神荼以为她羞愤之下自尽,唬得急忙上前查看。 芳准摇了摇手,示意他不要过来。他将手掌放在胡砂额头上,轻轻摩挲一会,将她紧皱的眉头抚平,这才抬头望向凤仪。对面这个少年,眼神挑衅而且得意,好像在问他:如何?你也在乎吧?要抢别人的女人吗?然而那狂妄中却又带着一丝怆然,目光盈盈,像是含泪的凄楚。 芳准叹了一口气,像是累了一样,轻道:“那又如何?你看重的,只有一个贞洁么?得到贞洁你就得到一个女人了?这种幼稚的想法和谁学的?” 凤仪面色微变。 芳准勾起嘴角,那笑有点俏皮,也有点讽刺:“我们做仙人的,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个。” 他再也不啰嗦,飘然出了屋子,忽听身后“轰”地一声,紧跟着炽热的火浪自背后席卷而来。神荼挥刀急砍,长刀带起的旋风将火舌劈开,沿着地面急窜出去,一直烧到海里。 回首再看,海边这座小屋已被烈火烧得七零八落,瘫倒在地上。 火焰中最亮的一点摇摇晃晃,在凤仪手中闪烁,是那根形状诡异的御火笛。在他身下水琉琴丝毫不受影响,万道寒光依旧斑斓。 映着火焰,凤仪的脸分外苍白,幽然道:“你总这么碍事,什么都要来拦我一道,还总也死不掉。同殇的印居然也能被你拿出,你说我要怎么办?当真亲手杀了你?” 芳准没有回头,声音却带了一丝笑:“那要看你能不能杀得了我。” 他扬起手,修长的指间赫然夹着一根金刚钉。 凤仪别过头,脸颊在火光中明灭,道:“我现在自然杀不了你,也没时间来杀你。时候也差不多了,我要进行水之力的仪式,倘若不想死,便放下胡砂速速离开!” 芳准沉默良久,方道:“你……当真要这样做?” “废话!”凤仪冷笑一声,漆黑的眼中似有火在烧,分不出到底是倒影还是什么别的,“我早说了,你什么也不懂。” 芳准转过身来,定定看着他:“好,我不走。我看着你如何成真魔。若成功了,我三人的命便一起丢在这里。若没有成功……我也无法出手救你,切莫后悔。” 凤仪最后看了他一眼,片刻,火焰渐渐收敛下去,他盘腿坐在水琉琴对面,凝神入定。 约有盏茶功夫,他面上忽然就爬满了血红的筋脉,卒卒蠕动,极为可怖。 神荼心中微微发寒,低声道:“芳准!还不趁这时候把他拿下?!” 芳准默然摇头:“……仪式已经发动,方圆一丈以内都是结界,天神也进不去。” 神荼不信邪,提着刀上前便砍,果然砍到一半便被弹回来,他周身一丈像有一层无形的墙壁,阻绝一切物体。 渐渐地,结界里有淡淡的蓝光丝丝溢出,一波一波,在他头顶身旁流窜舞动。 水琉琴中的水之力被他抽出来了,越积越多,最后整个结界都为那层蓝光包围,他周围地面迅速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吐息间白雾弥漫。 神荼虽为下凡受罚的天神,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心中不由惊愕,忍不住低声道:“见鬼,他只是个凡人,如何有本事抽取五行之力?上回交手的那个什么狗屎真君,好像还没能将土木之力掌握。” 因为还没能完全抽取木昊铃与土堰鼓中的五行之力,所以上回他才能那么轻松地伤了青灵真君,否则落荒而逃的还不知是哪一方。 “那块石头,是神架,用以安置平息神器的五行之力。”芳准盯着水琉琴下面的那块黑色巨石。 没有神架,五行之力是没办法抽取的。五件神器,本应有五只神架,并五只石盒,可惜其余的都已丢失,只留下盛放御火笛的神架。凤仪比青灵真君幸运些,拿到了神架……记得当日在玄洲,神荼还能用长刀伤他,如今却砍不动他。想必他也是近日才知道神架的用处,短短几日连着吸收两件神器的五行之力,如今又是第三件……他真的在找死。 结界内的蓝光已然开始慢慢消退,一丝丝一缕缕,从凤仪头顶缓缓灌入。他通体好像都结了一层莹白的冰霜,双目紧闭,看上去像个冰雕。 芳准目光深沉,定定望着那层蓝光一起钻入凤仪体内,过得片刻,他身上那层冰霜便渐渐化成了水,顺着脸庞滑落。而安放在神架的水琉琴也失去了流肆的宝光,再一次变得灰扑扑,像一块破烂石头。 完成了! 神荼警惕地将芳准护在身后,举起大刀横于胸前,双目紧紧盯着凤仪。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像被打湿的蝴蝶翅膀,忽然悄悄张开,一双眸子变成了暗红色的,配合着白若冰雪的脸庞,竟生出一股极妖异极诡谲的味道来。 他冲芳准温柔一笑,好像在说:今日你们三人的命,只怕真要丢在这里了。 像是最平常的入定结束,凤仪慢慢站了起来,掸掸袖子,将还未完全解冻的冰渣抖落。 然后将双手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还是一样的手,修长,灵活,如同未绽放的兰花。可是有一点不同,这双手里似乎蕴藏了用不完的力量,叫嚣着想出来,好似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 他忽然抬头,朝芳准恶意地一笑,手掌微抬,掌心瞬间便凝聚了一团暗红色的光芒,作势要抛过来,中途手腕却忽然一歪,那团光直接砸在海里,无声无息地,大片的海水忽然蒸腾而起,急急窜上高空,跟着哗啦啦落下,像下雨一样,将对面三人的衣服打湿了。 雨点一半炽热一半冰冷,所以三人身上一半冒着热气,一半又结了冰霜,看上去极为古怪。 凤仪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又有点惊讶,小孩子似的把手放在身上搓了搓,妖媚的脸上现出一个腼腆的笑来:“……抱歉,居然有点控制不住。” 他的长发被风吹起,转眼之间黑色尽褪,变成了与眸色相同的暗红。 这是真正的魔才拥有的模样,血腥,妖异,却又无比清纯。 神荼更慌了,捏着大刀的手里满是汗水,低声急道:“喂!真的成魔了!咱们还是赶紧撤吧!” 芳准依然不说话,静静看着凤仪,他将散落在肩头的长发拨到脑后,然后歪头朝这里看一眼,转身便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 他走了十步,最后站定在神荼身前三尺的地方,伸出一只手:“把胡砂给我吧,我要带她去逍遥山了。” 芳准目光深沉,看了他片刻,慢慢将双眸移开,低声道:“你——看不到自己如今的样子吗?” 凤仪叹一口气:“师父,你明知道我不想亲手杀你,就赖着这点拼命挑衅我。我不想再说第三遍,快把胡砂给我。” 芳准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声音很轻:“给你?给你做什么,让她与你一起灰飞烟灭吗?” 凤仪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忽听天边雷声滚滚,临近海面的天空一瞬间就暗了下来,像是天顶有一双巨手拉上了黑幕一般。 他愕然地动了一下,似是要往前走一步,身边却忽然拢起一圈电光的束缚,身体刚碰在上面,便被震得连退数步。 紧跟着,天上劈下数道血色巨雷,接二连三地劈中他的身体,凤仪措不及防,被天雷劈得半跪了下去,头顶皮开肉绽,血流披面。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芳准,目光阴狠:“是你做的!你见不得我成魔,故意来破坏!” 芳准轻声道:“不是我。你难道不知,成真魔,与成天神一样,是要渡劫的吗?天雷九十九道,挺过去才是真正得道。你如今的身体,能撑得住九十九道天雷?” 凤仪不再与他说话,迅速盘腿坐在地上,运起魔力相抗。 一时间,只闻天边雷声不绝,他的身体微微发颤,被天雷劈得起伏不定。 鲜血顺着他煞白的脸颊流了下来,纵然他运魔力相抗,却也抵不过天劫,渐渐地,面上有了一丝痛苦的神色,犹在苦苦支撑。 天雷不知渡劫人苦疾冷暖,只是一道一道地劈下。 凤仪面上忽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色筋脉,似是无比的痛楚,再也无法盘坐,双手护住头顶,像是要抗拒天雷。没过一会,他的双手也已变得血肉模糊。 神荼飞快转身,不想再看下去,只低声说了一句:“作孽!” 芳准还是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九十九道天雷劈完,电界瞬间撤去,暗沉的天空飞快恢复了原本澄澈蔚蓝的样貌。 只是沙滩上那个人却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模样。 鲜血在他身下汇成了小河,他全身似乎再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成了一个血人。 忽然,他似乎蠕动了一下,缓缓从地上撑起来,再一次盘坐入定。 约过了盏茶工夫,他面上开裂破烂的皮肤渐渐愈合,又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面容。 睁开眼,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望着沉默的苍穹,良久,勾出一抹苦涩的笑来。 “苍天不公。”他的声音很低,像耳语一样。 眼前好像浮现出很多画面,几乎都是被他忘记的,放在心底最深处的。 譬如十七岁的某个清晨,梦见在廊下摘了一朵兰花。再譬如,过新年的时候,吃到母亲在饺子里包的铜钱,一家人欢天喜地,好像永远都不会变。 永远也不会变。 他豁然站了起来,转身朝小屋的废墟走去,一块烧焦的木头下面还放着一根断了半截的绿珊瑚簪子,他方才拿出来的,忘了装回去。 簪子放在手心,绿莹莹的,很配她白腻的肤色。 他轻轻在上面吻了一下,把断簪放进怀里,膝下已然化作了青灰,被风一吹就散了开来。他整个人好像瞬间都变得没有重量,轻飘飘地浮在半空,空荡荡的衣袂下摆,飘来荡去,飒飒作响。 “师父……”他垂头轻轻说着,“多谢你教导我那么多年,我心里……其实很感激你。你中的那个同殇印,逍遥山的逍遥草可以去除,别忘了找青灵真君讨要。” 他转过身,面上神情极复杂,又是绝望又是不甘又是悲伤,最后却变成了一股执拗的狠毒。 “哼,不过只怕那只老狗不肯给你。有你陪着我一起死,再也逍遥不得,终是一件痛快的事!” 芳准默然半晌,眼见他大半个身体都化作了青灰,忽然低声道:“你最后一句,就是这个吗?” 凤仪睫毛微微颤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胡砂,忽而又把身体转了过去,不再看。 他有无数话想说,心底还存着无限的怨毒不甘,痛恨苍天的不公,痛恨这个孤寂冷酷的世界。 他还想掐住胡砂的脖子,将她咬成碎块,一起带走。他们本是一样的,她的存在就是屈辱与被利用,可要死的人却不是她。 或许她还有美好的未来,柔弱地缩在芳准背后,仗着他的怜爱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过她所谓的幸福日子。 地狱一样的幸福。 他这样恨她,嫉妒她,蔑视她。最终,却刻骨地忘不了她。 “……告诉她,我宁可从来没有认识过她这个人……也宁可从来没认识过你,没去过清远,没有到过这个地方……” 似是有水滴从他脸上滑落,只是他背着身子,谁也看不清。 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还是不要告诉她。让她安安静静的吧。” *** 对此盈盈女 青灰终于还是散的一干二净,再也捞不到半点痕迹。 地上遗留下三件物事,正是为他收集的神器。神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查看一番,回头招手道:“神器好像都无损!被抽走的五行之力又回去了。” 芳准没说话,他怔怔站了许久,直到神荼又叫了他好多声,他才默默点头,垂首看了一眼胡砂,她依然紧紧闭着眼睛,可睫毛却在微微颤抖,脸上满是水光。 她原来一早便醒了,只怕也见到凤仪灰飞烟灭的那个瞬间吧。 他在心中喟然一叹,抬手将她面上的泪水擦掉,良久,才低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 清远的夜晚很宁静,一派祥和。 芷烟斋经过修葺,早已恢复往日样貌。茅屋前那几畦杏花因为受了木之力的影响,长得又粗又高,亭亭如盖,一早就被尽数砍断,如今换成了新种的杏花树,大约有些挑水土,还没开花,光秃秃的枝桠,有些凄凉。 绕过芳准的茅屋,后面是一排几间青瓦大屋。以前是胡砂师兄妹三人的住处,如今左右两间都是空荡荡。 凤仪化成了灰,凤狄双眼已盲,更无面目再留住芷烟斋,除非金庭祖师有事叫他,他都一直隐藏在三目峰灵岩洞独自面壁思过。 胡砂一个人住在中间的屋子里,似是阖目睡得正香。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有一人执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袭白衫,长发垂肩,正是芳准。 走到床边,悄悄将青纱帐揭开,里面的少女毫无知觉,动也不动一下。 芳准看了一会,见她睡中眉头也是紧皱的,心中不由微微刺痛,抬手轻柔地按上去,指尖替她把拧紧的眉头舒展开。 她的呼吸声忽然粗重起来,芳准放开手,以为她要醒了,忽见她睫毛颤了两下,紧跟着呼吸声一下断开,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有些疑惑,低头仔细去听,依然听不到半点呼吸声。将手放在她脸上,只觉热气一点一点褪去,正变得冰凉。 这种状况,简直像刚刚死去的人。 芳准推了推她:“胡砂,胡砂?” 没有一点反应。 他心中难免惊悚,将手掌罩在她额上,微一试探,立即感到身躯里早已没有了魂魄。并非正常死亡而魂魄离身,这种状况看起来像是被迫离魂。 是被人下了咒,很高段的咒,只有入睡的时候才会发作,极难被发现。这样别致又隐蔽的手段,除了青灵真君不做他想。 中了离魂咒的人,几乎不能入睡,一旦陷入沉睡,魂魄就自动离体,去到施术者制造的幻境中。幻境可以是任意的:恐惧、诱惑、杀戮、失意,目的不过是为了折磨中咒的人。故而这也是一种十分隐蔽的杀人方法,民间偶有人花大价钱请得懂此术的人来咒杀仇家。 普通人连续几天无法入眠便会虚弱至死,就算身体不死,迟早也要死在幻境中。 此法极为阴毒,仙人之间提起便要摇头谴责的,此真君做了无数匪夷所思的恶事,九天之上居然毫无反应,当真奇怪。 芳准不愿多想,当下便要施法替她拔除此咒,指尖在她头顶处缓缓以仙力引诱咒法,抽了半日,却毫无动静,他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额上冒出汗水来。 胡砂忽然一动,神色无比疲惫,慢慢睁开了眼睛,正对上芳准漆黑的眼珠,她登时一愣。 芳准微微一笑,柔声道:“醒了?方才是去了什么地方么?” 胡砂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怔怔看着他,半晌,忽地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猛然朝后缩,一直缩到床角,如同一只惊恐的小动物,用被子紧紧蒙住头,动也不动。 芳准笑叹一声,轻轻扯被子:“胡砂……胡砂?不闷吗?” 她依然不动,隔了一会,才哑着嗓子低声道:“……夜深了,师父还是快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见师祖。” 芳准坐在床头,捏住一角被子,轻道:“可是,我想你。” 缩在被子里那只柔弱的小动物微微抖了一下,还是不肯露面,像是自暴自弃似的,颤声道:“我……我不行……语幽元君是很好的人……她……” 话未说完被子就被人用力一把给掀了,胡砂惊得倒抽一口气,捂住脸蜷缩起来,尖叫道:“别看我!别来找我!你不要看我!” 好像有一只手将她凌乱的长发捞了起来,细细梳理,指尖轻柔地划过发间,偶尔触及她的头皮,她便是猛然一颤,眼泪从指缝里一个劲流出来。 芳准一面替她将打结的头发理顺,一面低声道:“头发这样乱糟糟的,没人照顾你,你就搞得一身狼狈,令人哭笑不得。” 她没说话。 “你自己就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我若走了,还有谁照顾你?”他的声音很轻,像温和的春风,吹拂过她耳畔,平息所有的委屈躁动。 一直替她把长发全部理顺,他扶住她的肩膀,又唤一声:“胡砂。” 她依然不动,这次他手上用了力,将她硬是扳过来,只觉她浑身僵硬,光从皮肤的接触就能感觉到她从头到脚都在极力抗拒。 芳准一把将她揉在怀中,紧紧抱住,低低叫着她的名字:“胡砂……” 她的整个世界已经被拉扯进黑暗里,恐惧一切光明,恐惧他。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谁也见不到她。 他却不允许,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中一般,紧紧地抱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她,依依不舍。 胡砂僵硬的身体终于慢慢变软了,缓缓地,她抬起胳膊,回抱他清瘦的身体。 没有脸见他,她已不是贞洁的女子,以前已是那般仰望他,何况到如今。 虽然已经离开家乡五年,但她还清楚地记得失贞女子是怎样被责罚,无论她是否是自愿的,最后结局都极惨。 她从小与一群小道士玩大,爹娘也没怎么束缚过她。可是某日看到平日里和蔼的乡亲们面目狰狞地将一个失贞女子捆了石头丢进湖里淹死,她便惊恐了。 更让她惊恐的,是娘的态度,她甚至是带了一丝鄙夷,摇头叹气:作孽啊,不守妇道的女子……到底也是活生生一条命,一场贪欢就丢掉了。 那会她还不知道失贞是什么东西,但从此脑子里就种下了失贞极可怕的印象。 做梦也想不到,她如今也失了贞洁。不能等到报仇的时候,罪魁祸首却已经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到了。 只留下她一个人,真正感觉到什么叫活得像个耻辱。 胡砂只觉胸口窒闷,喉咙里剧痛无比,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也只能哭,像是永远也停不下来一样。 芳准低头在她发上轻吻,喃喃道:“不用怕,有我在这里。胡砂,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她本来什么也不怕,现在才知道怕很多东西。 无法说出口的害怕。 或许,她干脆死在那个幻境里,被妖兽们把魂魄吞了,还干净些。可心中却又不甘愿,不甘死得那么狼狈,让旁人看笑话,坐享其成。 什么叫做除死无大事,因为她不懂,所以可以说的那么轻松。 世上有些事,不是简单用生死就能衡量,或者定胜负。去死,很容易,十八莺往脖子上一划,就是仙人也会断气。但正因为死很容易,所以活着才无比艰难珍贵。 活着是耻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耻辱,像一块破布似的,莫名其妙被拉来异乡,被人活生生利用一番,再毫无尊严的死。 莫名的骨灰还在,他本分地执行任务,本分地活着,垂头顺目做了良民。如今却只剩一抔黑灰。 凤仪活得更加艰难,走上了邪路,与所有人对着干,如今连灰也找不到。 胡砂,而你以后要怎么活着呢? 她这样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胡砂,还记得我们下的那场棋吗?”芳准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着。 她默默点头。与他经历过的所有事,她都不会忘。 “那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 还是点头。她怎会忘记,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芳准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慢慢的,仔细的,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带着甜美的欣赏。 “如果你记得,那我现在告诉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谁也代替不了你。不管你是变成什么模样,伤心也好,绝望也好,忘了我也好,最好的始终是最好。胡砂,你会因为我缺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就厌恶嫌弃我吗?” 怎么会!她赶紧要坐直身体否定。 芳准按住她,低头在她耳廓上轻轻一吻,贴着她颤抖发烫的耳朵,低声道:“所以——你还是好好的,手脚都在,人在这里,未来也还在。你到底在怕什么?” 胡砂摇了摇头,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手脚被斩断也好,受了重伤也好,与失去贞洁是两回事。 对她来说,失去的不光是对女子来说最宝贵的贞洁,而是身为人的尊严。如果说极度的幸福像是烙印,刻在心头永远也忘不掉,那么凤仪带给她的便是极度的痛苦,分明是一把利刃刺穿她的一切,纵然伤口好了,伤疤也不会消失。 要怎么才能忘记,把那个晚上当作一片羽毛,轻飘飘的丢弃,像没有发生过? 不,忘不掉。她的尊严已经被那个人一手捏碎了。 凤仪纵然是化成了灰,想必心里也是痛快的。就像她当初砸碎神器的那种痛快。他那么恨她,最后终于是把她也摧毁了。 什么都回不去。 胡砂慢慢地,坚定地推开芳准,整个身体蜷缩在阴影里,轮廓模糊。 芳准静静看着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像一只拒绝任何靠近的受伤小动物。他第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她受到的伤害,远比他想得要厉害。几句轻飘飘的安慰,又能做什么呢? 眼看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芳准忽然说道:“你中了离魂,对吗?” 胡砂又是一僵,最后点了点头:“不光是我,他……他也是。” 他默然片刻,轻轻一叹:“此法高深,我独自一人解不开。待会请师父摆阵替你解开,只要不是同殇类型的咒印,都不必担心。” 胡砂猛然抬头:“……真的能解开?” 芳准微微颔首:“只是要费些功夫。凤仪他……从未与我说过此事,倘若我能早些发现,或许今日也……” 事到如今,感叹也不过是无意义的。 凤仪的性子如何,他们都清楚,但凡他有一丝软化肯求人,也不至于活生生在他们面前化成灰。 太过刚烈不折的物事,往往被最快折断,无法在世上存在太久。 芳准声音低得像是叹息:“胡砂,要活下去,你一定要一直活下去。你还是有未来的……” 不要变成凤仪那样,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不听清歌也泪垂 胡砂从一目峰毓华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芳准正独自倚在白玉栏杆上等她。他脚下便是千仞悬崖,云雾缭绕,下面深不可测。他的衣衫被风吹得卷起,长发懒洋洋地摇晃着,单是看到这样一个清癯如削的背影,胡砂便觉心头像是被春风拂过,一阵暖意。可是想到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那么多事,心里又是一阵冰冷。 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她只有在后面踯躅默然。 “如何,咒解开了么?”芳准背后像是生了眼睛,没回头,低声问她。 胡砂默然片刻,低声道:“祖师爷费了好大的功夫,还有好几个大弟子帮忙摆阵,他们都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离魂咒,不过还好是解开了。” 芳准笑了起来,慢吞吞地转过身子,将上半身斜斜倚在栏杆上,歪着脑袋看她,两颗眼珠像黑宝石似的,熠熠生辉。 “要不要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他问得很有些调侃,还带了一丝难得的轻佻,却一点都不讨厌。 胡砂有一丝尴尬,红着脸摇头,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师父,祖师爷心情似乎很不好,几乎不愿看我。我给他磕头,他却说要我好好谢你,不可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这次……也是你求他帮我解咒的吧?” 芳准还是笑,清朗的眉眼,笑起来真像春风一样。 “师父他一直气我心里只有自己弟子,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老人家放不下架子,其实我就是不求,他若得知,也必然帮你解咒。帮了你,却要说一些难听话,师父就是这样的性子。” 胡砂点了点头。 “师父,那天大师兄……打进你身体里那个东西,取出来了吗?没事了吗?”她问起了最关心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芳准笑道:“你看呢?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就是不知道才问啊!胡砂急道:“师父,是怎么取出来……” 话未说完,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拢着,像捧着两朵兰花,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翻来覆去的看。 “我说没事就没事。”他淡淡说着,忽又展眉一笑:“我来替你看看,今后命运如何。” 胡砂本能地要抽手,她不敢与他有任何肌肤上的触碰,那种感觉,像是要灼伤她,灼伤这个已然肮脏碎裂的自己。 他用力握住,不容她有一丝半点的退却,隔了一会,忽然“嗯”一声,将她双手一合,与她十指紧紧交握,笑道:“我看出你有长寿相,一生平安喜乐,不知流年。” 胡砂勉强笑了一下,那笑容都是苦涩的。 正要不着痕迹地再把手抽回来,不妨他用上了劲,牵着她走下高台,一面笑道:“走吧,小乖已经很久没洗澡了,臭烘烘的,趁着今日天气好,咱们带它去湖边转转。” 因着天气好,许多弟子都在湖边给自己的灵兽洗澡。如今清远上下谣言已破,弟子们见到芳准二人也不再窃窃私语,只是眼光难免要不同,行礼之后便偷偷摸摸地躲在后面看他俩牵在一起的手。 所有人都知道师父与弟子名分礼仪极重,忤逆这个底线就是乱伦。更何况仙凡有别,再超越这个底线,就是亵渎的大罪过。 这两人所作所为简直可算罪人,偏偏祖师爷不发话,像默认了似的,芳字辈的那些师尊们也严令下来不许弟子讨论此事,令人好生诧异。 在岸上给小乖梳毛的时候,就有好几个女弟子走来走去偷偷看了好几遭,不光是胡砂,连小乖都被看得很不舒服,回头狠狠瞪她们一眼,倒是芳准还气定神闲地,直把小乖梳成一个毛球。 “这些女人真讨厌!”小乖憋不住骂了一句。胡砂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冷静。 那几个女弟子倒是兴冲冲地跑远了,一面跑一面还叽叽喳喳地说:“其实他们很配啊!谁规定的师徒不能在一起,真是老糊涂!光天化日的,人家还敢在一处呢,这才叫真爱!” 这边两人一兽都是耳力很灵敏的,听到这样的言论也是哭笑不得。不过总好过被人骂不知廉耻。 芳准轻轻一笑,胡砂垂着头,只是看不到她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普通弟子入定时间到了,湖边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芳准摘了岸边一朵红花,放在鼻前轻嗅,双目似闭非闭,懒洋洋的,忽然低声道:“胡砂,唱一首歌给我听吧。以前你常在杏花林里唱的,很好听。” 胡砂僵硬地靠着树,本能地想拒绝,却又不忍,只得低声问:“师父想听哪首?” 芳准像是快睡着一样,鼻息轻微,隔了很久,才道:“随便……只可惜没带银雾茶出来,突然很想喝。” “我回芷烟斋拿。”胡砂松了口气,赶紧站起来,忽觉后襟被他轻轻一拽,他张开眼,含笑道:“快点回来,我还要听你唱歌。” 她面上有些发烧,腼腆地点头,飞快走了。 阳光很好,芷烟斋那些迟迟不肯开花的杏花树似乎冒出了花骨朵来,一颗颗粉嫩嫩的,令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想必再过几日,就能见到熟悉的红云铺展,粉雾摇曳般的美景。 芳准的茅屋门依然开着,他向来没有关门的好习惯。 胡砂望着门上挂着的“销魂殿”三个大字,心里似有暖流淌过,微微发涩,她曾经也拥有过幸福与甜蜜的。她直接进屋取茶叶,忽见屋内站着两个人,正是她不太熟悉的芳凝与芳凌,是芳准的师兄们。 她不由一愣,下意识地行礼:“弟子见过两位师伯……” 芳凝是个急性子,不等她行礼完毕便叫道:“芳准呢?!” 胡砂吃了一惊:“师父在……三目峰……” “这孩子是不要命了!还到处乱跑!”芳凝急得大骂一句,调头就走。芳凌在后面,手里提着个漆木食盒,叹道:“师兄你别急,药还在这里……” 芳凝一把抢过食盒,正要腾云飞走,忽觉袖子被人一拽,胡砂低声道:“师伯,什么药?是治师父咳嗽的吗?” “咳你娘的鬼!”芳凝见到她便大发雷霆,堂堂仙人,居然爆了一句粗口,骂得胡砂又是一愣。 芳凌摇头叹道:“师兄不要迁怒,与她无关。” 芳凝怒道:“怎么无关!所有事都是这丫头进门后才闹出来的!芳准为了她做了多少蠢事?他身体向来不好……师父原本就严禁他收徒,这下可好,收了三个徒弟,都不是好东西!回头他要是死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凤狄那畜牲给宰了!” 胡砂听得心中悚然,急忙拉住芳凌的袖子,连声问:“师伯!到底怎么回事?!” 芳凌喟然一叹,看了看芳凝,他依然怒容满面。他于是轻道:“当日凤狄打入芳准体内的那个尧天环,是魔道中的一个刻印,附在心脏上,每日吸血,直到将人的血吸光。我们曾施法想取出,却发现那是同殇印,取出之后芳准也活不得,唯有玄洲逍遥山逍遥草能去此印。师父亲自去了一趟逍遥山,奈何青灵真君早早就把逍遥草都连根拔除,一把火烧个精光。逍遥草也算天地间少见的灵药,青灵真君为了私怨居然不惜将这味灵药完全摧毁……师父一怒之下重伤了青灵真君,自己也因此受了伤,前几日还时常咳血……”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怆然道:“其实我们知道,他是因为心中焦虑,芳准体内的那个印无法取出,根本没几日可活。送来这些汤药,不过是拖延时间,令他痛苦加倍而已……” 话未说完,芳凝早已暴躁地叫了起来:“所以我早说了!我去一趟聚窟洲!把返魂香偷来!凭他死千次百次,也不用在意!” “那是天神看守之物,去偷就是大罪。何况即使用了返魂香,那个印还在,岂不是延长他受苦的日子?那东西每日吸血,滋味会好受么?” 两人正是争执不休,忽听“叮”地一声,一个茶罐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老远,茶叶也撒了一地。 胡砂脸色煞白,茫然地看着一地茶叶,急忙蹲下去捡,抓了两把,手腕却忍不住发抖,什么也抓不住,茶叶从指缝里又落了下去。 那两人立即住嘴不说,芳凝瞪了她一眼,不甘不愿地把食盒丢在桌上,调头就走。 芳凌走到她身边,定定看着她慌乱地抓茶叶,抓一把掉两把。隔了一会,他轻声道:“你是芳准心爱之人,他离开之前,心里最想见到的一定是你。这药……你给他送去吧,其实喝不喝都没什么了……师父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能陪着他,让他活得……开心些。”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又站了一会,才缓缓走出去。 胡砂慢慢站了起来,眼怔怔地看着那个漆木食盒。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春莺在欢快地啼鸣,吱吱吱吱,一阵一阵。阳光那么好,杏花就要开了,可整个春天都死在她眼里。 芳准静静躺在湖边花丛里,头顶身旁到处是红花,映得他面白如雪,发黑似墨。 他手里还捏着一朵红花,懒洋洋地斜倚在脸旁,忽然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没有睁眼,只轻笑:“来得好慢,花都谢了。” 胡砂轻轻坐在他身后,他顺势把脑袋枕在她腿上,绸缎似的长发披了一地。她再也没有躲闪,更没有抗拒,只是用手轻轻梳理着那一头青丝。 这种态度的突然转变并没有让芳准有任何反应或者疑问,他是个琉璃肠子的人,什么都知道的。 “茶呢?”他问。 胡砂立即从食盒里取出刚泡好的银雾茶,柔声道:“很烫。我还是第一次给你泡茶呢,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芳准接过瓷杯,轻轻嗅了嗅,跟着笑道:“还好,香味是有的。” 跟着又喝了一口,眉头一皱,很挑剔:“味道不好,看样子得教你如何泡出好茶来。” 胡砂将他的长发眷恋地放在指间梳理,低声道:“好啊,那你下次要好好教我。” 嘴里说不好,他却一气喝了大半杯,最后又像猫似的,躺回她腿上,拿一朵红花转来转去,说:“胡砂,唱歌吧。我想听你唱。” 她点了点头,启唇便轻轻唱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面上有斑驳的水光,一颗颗落在胸前,无声无息。 可那声音却清脆婉转,像是一只小黄鹂似的,带着盈盈的水汽,绕过大朵大朵火焰般的红花,绕过他冰雪般的脸庞,绕过日光下金鳞点点的湖水,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开那样。 水琉琴安稳地待在她体内。金琵琶与御火笛也放在床头,原本是打算交给金庭祖师的,他却没要,只吩咐要收好,估计是为了避嫌。 胡砂换上一身夜行衣,对着镜子用黑布蒙面。 烛火昏黄,在案上簇簇跳跃,铜镜里那张脸模模糊糊的,像被纱罩住,只能看清两只死灰般毫无光彩的眼睛。 十八莺安静地缩在她胳膊上,一动不动。打开腰间的小包袱,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一番,确定该带的都带了,她将包袱在腰上系紧,一口吹了烛火。 月黑风高,只余暗沉。 胡砂推开窗,朝茅屋那里看了一眼,没有灯光,想必他已经睡了。 抬手在窗台上一撑,正要跳出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慢慢把手放进怀里,掏出用了很久的半旧荷包来。 荷包里半个铜板也没有,瘪瘪的,她手指一勾,勾出一绺乌黑的长发,柔软纤细。 放在掌心轻轻摩挲良久,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桃源山崖底的那个晚上。 他是仙人,活了三百岁,以后也还能活很久很久。那很久很久里,包含了她不知多少次轮回。凡人一辈子的痴嗔爱恨,与他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虽然知道这一点,她还是忍不住。小小的姑娘总是如此,喜欢了,不敢承认,把头缩在沙子里,偶尔也期盼奢望一下,他会发现自己的好。 梦想成真,一切却终究是泡影。苍天何以如此不公,竟不肯许她半点幸福。 回头再看看铜镜,恍惚间仿佛里面站了两个人。某个大雨的夜晚,她浑身湿淋淋地,全无仪态。他毫不在意,站在身边,轻声道:你会长大,师父却永远不会变老,偶尔会觉得变老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其实那里面的意思如今看来不言而喻,可恨她当日却战战兢兢,不曾发现。 如今他再也不会老了,不会老。他很快就要死了。 胡砂将那卷长发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小心放回荷包,贴近心口。 深深吸一口气——她要出发了,去聚窟洲,找寻众神守护的返魂香。 ******* 应小编要求,贴出不一样的后半部分。 不用担心,修改过的VIP章节只能比原来的字数要多,大家也不用觉得把作者的话放在这里会浪费钱,因为价钱是不变的…… 就酱~ 故人何处也? 跳出窗口,她的身形娇小轻盈,无声无息地掠过杏花林。花快要开了,她要赶快,赶在花开之前回来,与他再一起饮酒赏花。 直跑到冰湖边,正要腾云而起,忽听后面一人柔声唤她:“胡砂。” 她惊得险些从云头上摔下来,回头一看,却见芳准披着头发站在不远处看自己。她有些心虚,急忙跑过去:“师父……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芳准柔声道:“你呢?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我……”她不由语塞,支吾了半天,“我想透透气……” 话未说完,脸上的面罩就被他一把摘了,他似笑非笑地捏着那块黑布:“透气?” 胡砂没说话。 芳准捉住她的手腕,将那块黑布塞回她袖口,低声道:“别去,既然时间已经不多,更应当去珍惜。” 胡砂浑身一震,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颤声道:“我不怕受罚……只要能拿到返魂香……” 芳准笑了笑,在她额上屈指一弹:“傻孩子,生死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就算返魂香能救活死人,却也消不了那个印。你难道就一次一次的去偷?” 她没有回答,他却知道她的答案,她真的可以一次一次去偷,不管受到什么责罚。从以前开始,她就是这样执拗的性子。 他叹了一口气,紧紧握住她的双手,隔了一会,说道:“胡砂,蜉蝣的一生只有短短数个时辰,可它们也活得很快活。” 胡砂只觉心头酸涩,实在无法抑制,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眼泪一下子就把他的肩膀打湿了。 “可你不是蜉蝣!我们都不是蜉蝣!”她的声音抖得快要碎开。 “在蜉蝣眼里,我们就是天神一样的存在了。”他笑起来,摸摸她的脑袋,“和蜉蝣比起来,我们的生命是无限长。不过和真正的天神相比,我们岂不是也和蜉蝣一样?” 不,不一样。 倘若世上人人都一样,朝生暮死,看得那样开,又何来生离死别。因为心中的那个人一定得是特殊的,爱着他,仰慕他,宁愿相信生命是无限长的,幸福到天荒地老。 他是独一无二,所以,不一样。 芳准紧紧抱着她,抬手替她把眼泪擦干,轻声道:“胡砂,如今只当我们是一对蜉蝣,一生的时间也不过是日出日落。太阳快出来了,你还要哭?笑一个给我看看吧。” 她实在笑不出来,只能勉强勾了勾唇角。 芳准“哎”了一声,在她脸上揉两下,揉出许多怪样来,最后笑吟吟地在她额上一吻。 “胡砂,今天我把白纸小人一到十九号全部丢这里,放他们一天假。咱们两个偷偷出去玩好不好?” 他两只眼睛出奇的亮,胡砂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摇头,只好点头。 他体内的血越来越少,此时已经连腾云都施展不出了。胡砂挽住他的胳膊,两人立在云头。 周围还是黑漆漆的,夜色未褪,凉风一阵阵扑打在身上。 胡砂轻道:“冷吗?” 他摇了摇头,将手搭在额上,仰头望天:“乌云快散了,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 胡砂望着一片漆黑的苍穹,正如他所说,乌云渐渐散开了,露出漫天星子,抬手就可以摘到似的。四野忽然亮堂起来,一轮满月自天顶露出轮廓,月华倾泻,照亮两人的脸。 胡砂睫毛上还带着泪,但嘴角已经笑开了。 “走吧。”她说。 谁也没说要去哪里,但心中也都清楚要去什么地方。 天快要亮的时候,胡砂扶着芳准落在元洲五色涧的桃花林中。 因被地气所护,夭灼的桃花四季不谢,漫天妖红,分外华丽景致。芳准倚在那块青石上,转头望向不远处奔腾轰鸣的五道瀑布,轻道:“久违了……这景色。” 说罢又调头,极目去望:“我能见到销魂殿,还是老样子。” 胡砂踮起脚尖,凝神看了半天,只能看到远方黑漆漆还没亮堂起来的夜色,口中却笑答:“是啊,还是老样子。要去那里坐一会吗?” “就在这里待着罢,景色多好。”他从袖中乾坤取出笔墨绸帕,抬头一本正经地指挥她:“去,站在那里。身子稍微歪一点……对,就是这样,别动。” 胡砂捻住一朵桃花,只觉脖子都快抽筋了,累得不行,小声问他:“师父,好了没?” 芳准笑吟吟地在绸帕上挥毫,漫不经心答道:“再等等……忍一下。” 胡砂龇牙咧嘴,耳边忽又听得他吩咐:“靠右边一些,这样很美。” 她心中不由一动,想起那天他也是这样说的。不由抬眼望着他,他也注视着她,目光柔和,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化作春风一笑。 朝阳渐渐升起来了,五色涧水汽迷蒙,在日光折射下像有无数道彩虹环绕。 很美。 这一切却不及他一个笑容来得勾魂夺魄。 胡砂眼怔怔看着他画完了,将笔一丢,跳下青石。眼怔怔地看着他把绸帕一展,上面却没有人,只有昨天她在湖边唱的那一首鹧鸪天的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喉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痛得厉害,面上却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你……还记得这首词。” 芳准将她被露水打湿的头发拨到耳后,笑:“以后别唱那么哀伤的曲子,唱些欢快的。” 胡砂垂下头,睫毛微颤,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花气酒香清厮酿。 他不知从何处又挖出两坛好酒,没有杯子,索性一人一坛,捧着喝。 此人当真是个酒虫,到处偷偷埋酒,到哪里都不会缺了喝的。 胡砂直喝了半坛下肚,胸口像要烧起来一样,酒气却半分也没到脸上,喉咙里苦得翻江倒海,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脸上忽然被他摸了一下:“胡砂,醉了?” 她几乎要哽咽,急忙把酒坛一丢,反身倒在他腿上,脸埋在他衣服下摆处,让泪水被无声无息吸走,不让他发觉。 “嗯……我头有点晕。”她喃喃说谎。 芳准搂住她的肩膀,轻道:“靠着我,睡一会吧。” 胡砂摇了摇头:“我不睡……师父,我们聊天吧。师父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芳准笑了一声,歪头仔细想想:“三百多年过去了,还真有些记不清。印象中师父常骂我,总归不是个听话的好弟子,还喜欢下山喝酒吃肉。让他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 “那后来什么时候变得听话了?” “嗯……大约是自己做了师父之后吧。”他又笑,“对着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小鬼头,还真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他学去。为人师表,大概就是这样。” 胡砂静静看着他,忍不住问:“师父……那你会不会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我学去?” 芳准把身体一歪,一手扶着下巴撑在青石上,空出来一只手摩挲她柔软的嘴唇。他掌心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眼神却是一汪可以见底的清泉。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像天上的白云,可云里却藏着雷电。 “我怕……我只怕你不够坏。” 声音断在交缠的四唇间,胡砂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是要受不住倾倒下去一般,被他拦腰一抄,牢牢箍在身前。 她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不是因为这亲密的深吻,而是因为胸膛里那颗心。 她的心,不受她的控制,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她想笑,想快乐地与他渡过这一天,像是把整整一生的热情都投注在其中那样。 可她的心不愿。 自己也毫无办法。 湿润的唇离开她的,渐渐游离,贴在她耳垂上,一下一下的啄着。 他的声音好轻,几乎听不见,那三个字,却像砸在她魂魄上,要深深嵌进去似的。胡砂猛然抱住他,觉得他马上就要消失,要怎么才能留住他?就算将他的名字在嘴里念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 她没有办法将心爱的人留住,只有眼睁睁地陪着他渡过最后一天,眼睁睁地看着他消逝。 他终于累了,慢慢地松开她,手却不离开,揽着她的肩膀,两人躺在冰凉的青石上,看晚霞满天。 “哎,胡砂。”他闭着眼睛,两簇睫毛俏皮地颤动着,“你再唱一首歌给我听吧。” 胡砂点点头,握住他冰冷的手,开始低声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她唱无争农家之乐,唱避世南山下,悠然采菊,再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 像清风一样拂过他的脸庞,要把他托起来,摇摇晃晃的,不用腾云术都可以飞上去。青山绿水桃花林,都在脚底,无比逍遥,无比自由。 胡砂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他的脸颊,又温柔又无奈。 她说:“就快过去了,马上就好。你睡一会吧,慢慢去睡。” 他将她的头发握在手里,眷恋地打个卷,指尖努力去感觉那种温暖。 胡砂,你得活下去,要活很久。因为他说不定要回来,与她相逢,在某个同样风和日丽的下午,捏着她的指尖,与她相视一笑。 “睡吧,很快就好。” 她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一颗眼泪落在他变冷的唇上。 胡砂在销魂殿坐了三天,未曾合眼。 不是不相信芳准已经仙逝,不留一点气息。她只是舍不得离开,不忍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被尘土覆盖。 他是皎若明月般的人物,怎可被黑土玷污身躯。 也或许,她心底终究是存了一丝奢侈的希望,盼他睡足了,睡够了,不管过十年还是百年,能醒过来。 她可以等。 他看上去真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眼。 手指划过他秀美的轮廓,好像怕把他惊动一样,轻轻的,指尖触到冰冷的皮肤立即就缩回来。 如今,终于可以真正拥抱他了。 胡砂蜷起双膝,动了动酸涩的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紧跟着大门被人猛然推开,几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奔进,见到床上的芳准,都大吃一惊。 “师弟!”有人叫了一声,话没说完,声音却哽咽了。 胡砂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看他们。她只是握住芳准的手,很小心地替他修理指甲。 金庭祖师面色如雪,定定望着芳准的尸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走的痛苦吗?” 她慢慢摇头。 他眼眶泛红:“是吗?那就好……” 胡砂没有说话,还在沉默又温柔地替他修指甲。 有一个人慢慢走到床边,扶着床头瑟瑟发抖,缓缓跪了下去。胡砂木然地看他一眼,干裂的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最后却还是没说出来。 是凤狄,他面上覆着一层黑纱,遮住眼睛,泪水顺着黑纱的边缘溢出来,他脸上湿漉漉的。 事到如今,责怪他人或者责怪自己,都没有意义了。 胡砂将芳准最后一片指甲修好,眷恋地在他手上一吻,低声道:“芳准,我走了,等着我。” 他当然是不会回答的。 胡砂朝金庭祖师一揖,轻道:“师祖,师父的身体,麻烦你们带回清远好好保管吧。放在这里实在让人不能放心。” 金庭祖师刚一点头,却见她转身要走,不由愕然道:“你去哪里?” 她没说话,只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