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殿-9

说罢朝她眨了眨眼睛:“他不守职责,差点犯下大错,这点责罚还是要的。”  胡砂恍然大悟,原来他罚二号先生站在下面淋瀑布,完全是肉体折磨啊。她用一种恶魔主人的眼神看他,芳准却不以为然,在她鼻子上一捏:“因你是女孩子,所以我向来不严苛要求。凤狄凤仪两小子犯了错都要受罚的,自小他俩淋的瀑布可不比他少。”  胡砂顿时哭笑不得。  说话间,就见凹地那里飞上来一个金光闪闪的人,身姿英武,正是白纸小人二号先生。只是平日里穿着的金甲如今捏在手上,光着上身,从头到脚都是水淋淋的。  他带着满脸疲惫的神色,还有些忿忿不平,走到芳准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没什么诚意地说道:“多谢主子教诲,赐予灵泉洗刷,教我功力大增。”  芳准更没诚意地摆摆手:“好了没你事了,快下去吧,别留着碍事。”  二号先生怨念地站起来看看他,再看看满面红晕的胡砂,到底还是忍不住,犹豫着说道:“芳准,作为部下我自然没立场说你什么。但作为朋友,这话我不得不说,你与小姑娘仙凡有别,虽然仙人不禁嫁娶,指的却是仙人之间。你们这番作法,要教旁人知道,只怕不好。何况你名分上还是她师父。就当为了小姑娘着想,不如等她成仙之后,去了师徒名分,才好光明正大相守。”  芳准淡道:“谁规定师徒不能在一起,我怎么没听说过。我爱与谁一起便一起,这也要旁人同意么?”  二号先生急道:“你总是这般任性!此事与你自然无损,你怎么不为她想想?再说了,你要做凡人,也得看看眼下的情形。多少人眼红水琉琴?又多少人是顾忌你在才不敢下手抢夺?你这般恣意妄为做了什么凡人,还要命不不要?自己的命不要也罢,小姑娘的命你也跟着丢了?”  芳准一时倒也无话可说。  二号先生继续苦口婆心:“你向来清心寡欲,过了三百年,到如今怎么反而变得冲动起来。你爱与谁一起,当然可以,因为你是仙。小姑娘可以吗?她目前还只是个凡人吧。”  确实,胡砂尚未成仙,与仙人苟合便是大罪,即使将来得道,做了仙人,此事也是一个污点,必然被地府记录在案,死后要送去地狱赎罪的。  念及此,芳准不由想叹气。低头去看她,她脸色有些发白,娇滴滴的脸颊,水汪汪的眼睛,哪里都十分可爱,他要一时贪欢,不过落下个风流倜傥的美名,这像花朵般的小姑娘却要为此下地狱呢。  二号先生见终于把他说动了,心下顿时一松,再接再厉地补了一句:“要长相厮守也简单,忍忍吧。你继续做她师父,继续做你的仙人。都做了这么多年仙人,还差几年么?等小姑娘成了仙,自己有本事对付那帮邪魔外道的家伙,再不怕有人来抢水琉琴。你俩爱怎么怎么,谁也管不着。”  对面两人都没反应,二号先生觉着自己的口才十分了得,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影子里睡觉了。  芳准扶着胡砂的肩膀,静静看着对面飞珠溅玉的五道瀑布,良久,他终于慢慢放开胡砂,背着手,不看她。  “胡砂,说过的话可以吃回去吗?”他低声问她,没有回头。  胡砂脸色苍白,睫毛不安地颤抖着,轻道:“……可以,只要听的那个人别当真就行。”  “那——我们继续做师徒,方才的那些,就当没发生过,好么?”  她没说话。  芳准轻轻一笑:“就算听的人不当真,说话那人却也忘不掉,更不打算把说出口的话吃回去。蒙着眼睛继续过日子,却不是我的风格。胡砂,你怕不怕下地狱?”  她默默摇头,他虽然看不见,却分明知道她的答案。  “我也不怕。”他背着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样紧,像是要将她捏碎在掌心似的,“最坏不过再将水琉琴毁了,回头师父就陪你做凡人,一起下地狱,那里肯定比这里好玩。”  胡砂眨了眨眼睛,两颗老大的眼泪嗖地一下就滚在了衣服上。  她张开胳膊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背心,只觉这人像是整个世界的依靠一般,真的可以把所有一切都托付给他,不用担心。她是如此爱慕他,敬仰他,不想失去他。  “我们……都不要下地狱。你等着我,我一定努力成仙,一定努力!”  胡砂喃喃说着。  芳准含笑道:“成仙可没那么容易。”  他转过身,低头端详她,抬手替她把眼泪擦了,柔声又道:“不过你怎样决定,我都尊重。”  胡砂满心感慨,揉着眼睛,正要说点应情应景的感性话,忽听他把手一拍,道:“好吧,为了成仙,今日起我便要做铁血师父了。你且下去,坐瀑布下面入定,两个时辰之后再上来。”  她分明听见下巴掉地上的声音。  芳准仔细看着她,忽而又叹了一声,在她红通通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  “凡人要成仙,何止上百年,纵然我是师父口中的天才,也花了百余年才得道。如你这般资质普通的丫头,大约还要再多个百年。两百年的功夫,便是神仙,也要憋成石头了。”  胡砂先因为他说自己资质普通,立即把嘴巴撅起来了,后面听他说要憋成石头,又忍俊不禁要笑,低声道:“我哪里都普通,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师父为什么要喜欢我?”  芳准为难地摸着下巴,想了半天:“这个么……要说漂亮,确实不够标准。琴棋书画也不行,以前还很听话,如今却变顽劣了。至于洗衣服打扫,想来凤狄做的也比你好。要说善解人意,我早已放弃你这颗榆木脑袋了。”  这么说来,岂不是完全不合标准?胡砂的下巴又要掉下去。  见她神情郁闷古怪,芳准不由笑了起来,抬手像是想抱抱她,不知想到什么,又忍住,将手慢慢背到身后,转过身,不去看她。  “倘若世间众生一早便知道自己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只怕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旷男怨女了。我要美貌与聪慧来做什么?这两样我都不缺。”  活了三百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聪明的,愚笨的,痴情的,凉薄的,狡猾的,无邪的。比胡砂好的有太多,可那些他并不想要,因为不想要,所以都是浮云般的存在。  喜欢一个人,一定要理由吗?一定要仔细剖开,细细分析,从何时动心,何时心痛,何时茫然?这样的喜欢,教人疲惫。  “胡砂,你令我喜悦,便已足够。”  他抚上她的脸颊,手指沾到肌肤,便眷恋地舍不得离开。指尖只觉滚烫,面前的少女面红如灼,星眸含醉,他情不自禁便要靠近她。  昨晚的吻太敷衍,结束得太快,还未能品尝到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他的心忽然便激烈跳动起来,有一种冲动,想紧紧抱住她,低头去吻她。  胡砂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芳准硬生生停在那里,半晌,只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揉了两下,微微一笑:“好了,去入定吧。”  到底还是理智打赢了感性,胡砂乖乖地坐在瀑布下入定(其实就是和激烈的水流做斗争,而且惨败),芳准倚在青石上看书,估摸着大约有两个时辰了(其实一个时辰还没到),他把书一丢,将湿漉漉的胡砂从水里提了上来。  胡砂很悲观地想,照这样下去,只怕再过两百年,自己也成不了仙。  不过坐了那么久,她没觉得有什么帮助,怀里的水琉琴反应却十分大,一时发出嗡嗡的鸣声,隐隐放出光来,像是要活了一般。  她想起一号丫头说的五色涧,不由问道:“师父,你出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五色涧?真的能让第五根弦长出来么?”  芳准点了点头:“时机还未到,再等两天。”  从五色涧回到竹林的小屋,如果用腾云或者缩地,眨眼功夫就到了,不过彼时两人好像都不想用法术,手牵着手,就用两条腿硬走回去。  胡砂明明很累,她体内的魔血刚被洗干净,加上在瀑布底下顽强斗争了一个时辰,两条腿都在打颤,可心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远远地,望见竹林里一座简陋的小茅屋,居然觉得亲切无比,像是自己的家一般。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静静打量夕阳余晖中的竹林,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安喜乐。  芳准捏了捏她的手,低头笑道:“走吧,回家。”  回家。他不用问都能猜到她心底的话,当真是个水晶琉璃人。  胡砂朝他微微一笑,忽听他又道:“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个真人,住的地方也得起个气派点的名字才好。你看桃源清远,这个殿那个峰,就连青灵真君住的地方都叫逍遥殿,咱们不能被比下去。”  她顿时一愣:“不是有芷烟斋了吗?不好听么?”  芳准连连摇头:“太不气派,小家子气。”  胡砂瞪圆了一双眼睛看他,他分明是在开玩笑,漆黑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很美,但经过五年多的相处,她很清楚他一露出这种表情,就是在算计。  果然听他道:“有了个逍遥殿,索性咱们也起名什么殿。嗯,这里美人美景美酒一样不缺,独缺销|魂二字。我便取名销|魂殿。”  胡砂的脸又红了,想甩开他的手,他却过来轻轻搂住她的腰。  “与你一起,已足够销|魂。”芳准将她的手握住,放在唇边细细一吻,“放心,我等得。”  胡砂又是一笑,与他十指交缠,抬头去看他,那黄昏诸般美景,彩霞纵横,却都不及他眼底光彩来得夺目。  你才是真正令人销|魂。胡砂在心中想着。  走吧,回家。  家里小乖还垂耳等着,想必心中是惶恐的。还有一号丫头,想必已是烧好水,泡了茶,轻烟袅袅。到了夜里,二号先生睡足了出来,一并品尝美酒,畅谈于星空下。  迷路的大师兄迟早也会找来,一面黑着脸劝他们少喝点,一面被芳准强迫灌酒,最后黑脸变成红脸。  倘若……倘若凤仪没有成魔,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依然会提着烧鸡每天过来诱惑她,漫不经心地调笑她,然后与芳准拼酒,两人不分胜负。  这里是她的家,就这样住着,不回去也行。  不回去,真的可以。  **  第五根弦  过了五日,下了一场小雨。  芳准起的很早,将窗户推开,远方五色涧泛出的神光不再像前两日那么五彩斑斓,似是有所收敛,缤纷的色泽也凝聚成了淡淡的白色。  时候到了。  他揭开里屋的门帘,唤了一声:“胡砂,起来了没?”  过了好久,胡砂才在里面懒懒地“嗯”了一声,显然还迷迷糊糊地沉醉在梦乡里。  芳准探头进去看,见她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被子掉了半片下来,好像整个人也不太安全,稍稍翻一下就要滚到地上。  “胡砂。”他又叫了一声。  床上那个软软的身体又蠕动了一下,像是要起身,结果没撑好,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幸好,被子也跟着摔了下来,没受伤。她果然好本事,在地上滚一圈,抱着被子还要睡。  芳准手指一勾,整片被子就飞了起来,飘回床头,胡砂到底是被冻醒了,打个喷嚏不甘不愿地站起来,揉着眼睛看窗外天色,跟着就怪叫:“天还没亮啊,师父!”  “迟了就来不及了。”芳准手指又是一勾,胡砂像是胸前被人一把抓住似的,不由自主被抓到脸盆架子前,被动地洗脸。  好容易梳洗完毕,胡砂打着寒颤和呵欠一路茫然地跟着他腾云朝五色涧飞。  怀里的水琉琴有点古怪。自从来到五色涧之后,它便一直很高兴,彻夜嗡鸣不停,到了今天早上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里面那一抹血色,也不动弹了,颇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师父,今天就可以让水琉琴完全复原了吗?”胡砂比较关心这个。  芳准没说话,只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只是水琉琴要再不复原,第二道天罚只怕也不远了,此等关键时刻,再让他被天火烧上一回,有害无益。  他见胡砂神情紧张又局促,想必是自己的态度影响到了她,便展颜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大的事,有师父在。”  说罢将她耳边一绺乱发拨开,失笑:“弄得这么乱糟糟。”  胡砂很惭愧地低头看看自己,因为被他催着出门,她的衣服带子都系的歪七扭八,头发上那根簪子歪歪的,眼看便要掉下来,和只蓬头鬼似的。  芳准停在云端,低头慢慢替她重新结衣带,一根一根,解开了再对准重新系好。  他的手指长而且白皙,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并且缓慢,因垂着头,只能见到他一截乌亮的额发,两扇长睫毛俏皮地微颤着。  几次三番想故作自然移开视线,都不能够。胡砂的眼神最后总是会胶结在其上,看得出神。  一只手盖在她眼皮上,芳准的声音含笑:“眼神不老实的小家伙。转过身去,把簪子给我。”  胡砂的脸噌地一下红了,很是不好意思,讪讪地把簪子拔下来递过去,转身再也不敢看他。  芳准将她的头发细细梳理一番,绾了发髻,用簪子固定好,再见她一直垂着头,一截酥白的后颈项露出来,令人想轻轻咬一口。  到底忍不得,轻轻抱住她,在她头发上印下一吻,低声道:“什么也别怕,有我在这里。”  五色涧之上水雾奔腾,昔日里五种颜色的涧水全部变成了透明的,凹地里深不可测,望不到尽头。  胡砂提起水琉琴,回头朝芳准看了一眼,他微微点头。  她抬手便将水琉琴轻轻丢进了凹地里,奔腾的涧水瞬间就吞没了琴身,再也看不见。  过了许久,没有任何异常现象出现,胡砂额上不由出了一层薄汗,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一块深不见底的凹地,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天色将要亮,初升的太阳自山那面缓缓爬起,刺破了重重雾气。  第一绺阳光照到五色涧上的时候,涧水仿佛突然停止了流动,只有一瞬间,紧跟着奔腾声又起,透明的涧水泛起阵阵浪涛,白沫尽去,又露出各自原先的五色来。  五道颜色不同的涧水汇聚在凹地中,那里面原本深不可测,如今却像即将装满水的杯子,快要满溢出来。水面波动不休,像是下面有一只巨手在翻搅。  忽然之间,水面像被利刃割开一样,一分为二,一只浑身漆黑的巨大神兽慢慢自凹地中心浮现出来,像是一只鱼,又像龙,说不出是什么怪样,但胡砂却是认得的,以前在老爹的书上见过许多关于此神兽的画像。  龙生九子,这是第九子——螭吻,性属水。  此刻它嘴里含着一个物事,宝光流转,庄严肃穆,正是水琉琴。  螭吻抬头见了胡砂与芳准二人,微微点头,似是示意胡砂可以将水琉琴取走。  胡砂怔了半天,被芳准轻轻一推:“去吧,水琉琴是你的了。”  是……她的了?  胡砂还不太敢相信,慢慢腾云飞到螭吻面前,从它口中将水琉琴取出,细细端详。却见原本空着的第五根弦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最后一根弦。整个水琉琴像是重新活了一样,与她起初在石山旧殿见到的没有任何二样,通体神光熠熠,令人心生畏惧。  不同的只是原先她不能靠近抚摸,如今却可以任意拿起,水琉琴不会放出寒光刺伤她。  螭吻又朝她点了点头,庞大的身躯很快便沉下水,凹地里快要满溢出来的涧水一瞬间便落了下去,再不见踪影。只有四面五道涧水,还在奔腾不休地倾入其中。  胡砂怔怔地捧着水琉琴,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第五根弦,就这么长好了。苦守了五年,担心了五年,水琉琴最终还是完整地被复原,而今被她捧在掌心,散出微弱的寒气。  在那美丽的冰蓝色中心,还存着一点血色,心脏一样轻轻跳跃。那是她的血肉,用血肉养活的神器。  像是突然的本能,甚至不用任何言语来说明,胡砂手一摆,水琉琴瞬间便化作一道寒光钻入掌心,不见踪影。  做完这个动作,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吓了一跳似的,一蹦而起,飞回芳准身边,把手摊开给他看。  “师父!它……它不见了!”她神情慌乱。  芳准却很高兴,在她手心作势一拍,笑道:“傻孩子,它是你的了。神器复活之后怎可能还会让你抱在手里,自然幻化无形,在你需要的时候随心而动再出现。”  胡砂盯着自己的掌心看,像是欢喜过了头,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胡砂才慢慢抬头,定定看着他。  “师父早知五色涧内藏着神兽螭吻?”  芳准摇了摇头:“我只知水琉琴由天神在五色涧处打造,想必这螭吻原本是用来看守水琉琴的,可惜不知什么因缘巧合,让水琉琴流落到瀛洲乐正石山旧殿。所幸你以血肉供养水琉琴,令其复原,螭吻亦放心将琴托付与你,如今世间能操纵水琉琴的,只有你一人。”  只有她一人?胡砂顿时受宠若惊,惊归惊,到底还是有些付出千辛万苦后收获丰盛的得意。  凤仪与青灵真君费尽心思要得到的神器,最后却落在她这个砸坏神器的人手里,他们若是得知这结果,不知会不会悔得脸色发青。  芳准见胡砂脸上神情怪异,一会红一会青,一会笑一会皱眉。他何等聪明,自然知道胡砂转着什么心思,当即微微一笑:“一桩心事已了,无关紧要的人就别想了。回家吧。”  胡砂直到这时才切实地感受到无上的喜悦,点了点头,与他双手紧握,两人掉头飞回“销魂殿”。  刚到竹林外,便听见小乖呜呜的低吼,很不客气。胡砂疑惑地看了一眼芳准,他却好似早已料到一般,面不改色地牵着她走进去,却见茅屋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道袍的青年,身挎长剑,垂手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外。  而小乖正站在屋顶,气势汹汹地瞪他,一见到芳准回来,它威胁的低吼顿时变成了讨好的叽叽叫,欢快地跳到他面前,由着他抚摸自己的脑袋,十分惬意。  门外的青年这时也转过身来,胡砂看着面生,但他腰系月白色长帛,剑上有四合云纹,应当是清远弟子。  见到芳准与胡砂紧紧交握的手,他不由一怔,瞬间露出一丝“原来果真如此”的神情来,看向胡砂的眼神,难免有些怪异。  芳准不说话,牵着胡砂便要进屋,像是门口没有这个人一般。  那青年急忙垂手道:“弟子平远拜见芳准师叔祖,胡砂师叔。”  平字辈,是曼青那一辈的男弟子。  芳准没有回头,淡道:“入门之后,没人教过你见到师长不可直视么?”  平远顿时涨红了脸,神情尴尬,急忙把头垂下,不敢再看。  “弟子鲁莽,请师叔祖宽恕!”  芳准将门推开,闪身入内,道:“有话进来说。”  那个平远还算比较乖觉的人,进来之后再也不敢打量屋内布置,只跪在芳准面前,道:“祖师爷有话让弟子带给师叔祖,说如今五年期限快过,水琉琴倘若还未修复好,第二道天罚便要降临。倘若师叔祖以一己之力强接,势必要损伤修行,故而请您带着胡砂师叔回清远,第二道天罚便由清远上下一力承担。”  此话一出,胡砂顿时讶异无比,芳准却依然风轻云淡地,面不改色地从一号丫头手里接过茶,缓缓喝了一口。  “你回去转告师父,水琉琴已经完全修复,第二道天罚不会降临,可以安心了。”  平远大吃一惊:“已经修复了?!什么时候?”  胡砂很好心地告诉他:“就是刚才,第五根弦已经接好了,所以不会再有天罚。”  她将手一摊,水琉琴瞬间便从掌心钻了出来,隔空飘浮在她手掌中,神光万道,令人不可逼视。  平远是小辈弟子,一见到神器顿时心生敬畏,跪下连磕三个头,再抬头时,只见胡砂把手一晃,水琉琴又化作一道寒光,钻进了她掌心,不见踪影。  他肃然道:“不愧是师叔,弟子万分敬佩。祖师爷还有一句话让弟子转告,倘若神器已经复原,便应当将它送回乐正石山旧殿,天神之物,我等凡人与散仙没有资格亵渎。还望师叔能及早令神器归还原位,如此才是功德无量。”  胡砂不由一怔:“可……可是放回去的话,青灵真君还是会从海外不断拉人过来抢夺,到时候只会害死更多无辜的人。”  平远正色道:“师叔此话差矣,青灵真君是有道真君,怎会觊觎神器?祖师爷交代,如今水琉琴是在师叔与师叔祖手里,并非由青灵真君执拿,抢夺一说实在荒谬。倘若不肯将神器归还,此等行为,岂不更类似抢夺……”  话未说完,却听芳准的茶杯发出“喀”地一声轻响,原来他将盖子盖上了。平远自知失言,只得垂头不语。  “你且回去吧,将我方才说的转告给师父。”  芳准淡淡说着,将袖子淡淡一拂,“送客。”  一号丫头立即打开门,大眼睛瞪着平远,盼他快些出去,她好关门。  平远忍气吞声,轻道:“师叔祖,祖师爷每日都盼着您回去,您当真要滞留在外,再也不回清远么?”  芳准道:“我自会回去,因有要事缠身,归期未定。你转告师父,待杂事一了,我必然返回清远。”  平远嘴唇翕动,还想再说,但见他神色冷淡,再说下去只怕要惹恼这位脾气古怪的师叔祖,只得垂头告辞了。  三分春色二分愁  平远离开后,芳准便不再说话,神色冷淡,不知想些什么。  胡砂斟酌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头:“师父……你离开清远也有五年了,不如回去看看吧?反正水琉琴已经修复,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像是没听清,抬头略带疑惑地看她,分明是想着心事,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是说……”胡砂打算再委婉些,说服他回清远看看。毕竟他已经离开了五年,而且是为了她离开五年,就算旁人不说,她自己都有种红颜祸水的感觉,难怪平远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芳准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说下去,自己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  接下来一整天,胡砂都没有再看见芳准的身影,不知他又跑什么地方去了。  她一直等到三更半夜,还不见芳准回来,最后连平日里最冷淡的一号丫头都忍不住要来劝她:“你就赶紧睡觉去吧,芳准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你来给他操心。”  胡砂倒也觉得有些道理,其实芳准的能耐是非常大的,只不过她先入为主地认定他身体不好,病弱文秀,故而总担心他出点什么事。仔细想想,他向来潇洒不羁,三百年来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来也没出过什么意外,与其担心他,倒不如先把自己照顾好。  想通这一节,她索性自己洗洗脸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见外屋有说笑声,胡砂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吸了一口气——好像还有酒味。谁大半夜的在外面喝酒?  她披了外衣,端着烛台把门帘一掀,却见芳准与一个黑衣男子坐在外面喝酒正喝得开心,脸上笑吟吟地,一见到她,便招招手:“是吵醒你了?要不要也来一杯?”  胡砂还没反应过来,只本能地点了点头,慢吞吞走过去坐下,芳准果然倒了一杯酒递给她。  那黑衣男子忽然转过头来,平凡无奇的五官,偏生一双眼精光四溢,妩媚之极,胡砂又是一愣——这人怎么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  “呵,我只道屋里藏着佳人,原来佳人竟是这位小姑娘,真教人吃惊。五年不见,似乎长大不少。”他含笑说着,声音低沉,身后的衣襟忽然扬起,嗖地一声钻出三根狐狸尾巴来,毛茸茸的。  胡砂“啊”地一声,差点跳起来:“是你!开书店的狐狸精先生!”  狐狸先生笑得更开心:“居然还记得我,真是荣幸。今日我来,一是告辞,二是既然要走了,索性把多年珍藏的几个孤本送给芳准,顺便过来讨杯酒吃,打扰了姑娘休息,真真过意不去。”  要走?她还不太明白,芳准在旁边很好心地解释:“他已经得道成仙了,如今与我一样位属散仙,脱离了妖兽的身份。所以关了书店,打算回老家娶媳妇。”  原来狐狸精也能成仙。胡砂感慨地看着他,由衷说道:“恭喜你了,也祝你与妻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狐狸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多谢,我也希望你能与心上人早日结合,携手到老。”  这话刚好说中胡砂心中一块隐痛,只得干笑两声。  狐狸先生喝了两杯酒,忽然生了兴致,把手往胡砂面前一摊:“小姑娘,五年不见,不如我再替你看一看手相?”  胡砂点点头,把两只手都放到他面前。这狐狸一面看一面点头,嘴里还嗯嗯地念念有词。  芳准笑道:“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那只狐狸却不搭腔,看了半晌,将胡砂的手掌一合,微微一笑:“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关键就是这几天吧,小姑娘运气总还是不错的。”  说了等于没说,胡砂无言地把手缩回来,却听他又道:“世上钱债血债诸多劫数,却都不及情债来得可怕。你要小心风月。”  到底什么意思?他又不解释,只与芳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头上狐狸耳朵都钻出来了。  眼看东方发白,这一夜将要过去,胡砂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肩上盖着芳准的外衣。  狐狸先生终于起身告辞。  芳准一直送到门外,看着他醉红的脸,含笑不语。  狐狸双手拢在袖子里,却不看他,只定定望着远方微薄的晨曦。  良久,他方道:“你的脾性,多年了还是没有改掉,总是不合时宜的任性,还容易心软。如今那位接替我来照顾你的小仙,只怕也十分吃力吧?”  芳准轻笑道:“哪里,你说笑了。”  话音刚落,影子里便传来二号先生的声音:“那狐狸说的不错,此人可恶的很。”  狐狸嘻嘻笑了两声:“可幸,我早一步脱离苦海。这位兄台却要多吃一段日子的苦了。”  他见芳准笑容淡淡的,一派风轻云淡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勾起唇角。  “我这便要去了,日后山高水远,不知何时能再与你像今日这般畅饮。”顿了顿,又道:“那小姑娘……”话终究没能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该说的,能说的,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切莫再任性下去,要保重。”  芳准又笑道:“好生啰嗦,如今怎变得这么婆妈了?”  狐狸果然不再说,只弯腰朝他一揖,转身便走,因用了缩地之法,眨眼就变成一个小黑点,很快便看不见了。  芳准静静站了一会,影子里又传来二号先生的声音:“我看,你还是听他的话,回去一趟吧。别叫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他没说话,过了好久,才露出个淡然的笑容来:“我只是不愿相信……”  话断了开来,他不想再说下去。  胡砂打着呵欠走出来,肩上还披着他的外套,手里抓着几本书,一面翻一面奇道:“师父,他给你的什么孤本,怎么又是白字天书……都是空白的。”  芳准哑然失笑,回身一把将书抢过来,自己翻了两下,道:“早就告诉你了,是好孩子不能看的绝世孤本。”  胡砂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喃喃道:“还是你上次说的什么情仇爱恨男欢女爱的故事?为什么我不能看?”  芳准把书塞进袖子里,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等你再大些吧。”  听着总感觉那什么孤本不是好东西。胡砂怀疑地看了他两眼,懒得问他,反正从他那里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她索性伸个懒腰往回走。  “我好困,师父,容我睡几个时辰再修行好不好?”  芳准忽然抓住她的袖子:“胡砂,陪师父下一盘棋可好?”  胡砂愣了一下,见他似乎很有兴致的样子,便欣然而允。  胡砂的棋艺很好,这点曾让芳准出乎意料。  还记得五年前,因为穷极无聊,强拉胡砂陪自己下棋,因着她不断推脱,他以为她不会下,还让了她四子,结果第一盘就惨败在她手上。  其后他就再也没让过她半子,大抵是为了挽回第一盘的面子,第二盘他杀得毫不留情,盏茶功夫便吞了她半壁江山,然后便发现胡砂下棋的一个规矩。  旁人若是不相逼,她也温吞水一般,谦卑恭顺,输赢都不在乎。但倘若对她下了狠手,她还击起来却是招招狠毒,而且还有条不紊地,吃她半壁江山她都面不改色。  最后第二盘还是输在她手上。  从此芳准便不愿与她下棋,陪着她温吞水,一点也不过瘾,陪着她发狠,却又狠不过她。他宁可欺负白纸小人们,用围棋杀得他们落花流水叫苦不迭,痛快之极。  隔了五年,今日他又要她陪他下棋,是十分难得的事。  双方执了黑白,分坐一边,杀了不到片刻,胡砂的白子便被他吃了许多,他此番既不相让,也不下狠手,只陪她慢慢磨,一点一点把她的白子都吃掉。  胡砂果然犹豫了,捏着一颗白子思索到底要怎么走。  因很久棋面未动,芳准不由抬头含笑看她。窗外竹林吟声细细,他的目光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来,看着她的脸在春光中泛出白玉般的色泽,耳旁还有几绺柔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的手撑在脸庞,眉头微蹙,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把棋子转来转去,显然为难之极。  最后似是想通了,眉头活跃地一跳,舒展开来,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放,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芳准大半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上,只低头粗粗看了一眼,跟着笑道:“你输了。”  胡砂不由一怔,眼见他用手抓起一把棋子,一个一个按步骤走下去,轻道:“我下一步走这里,依你的路子,右下角必然堵住,可上方便空了一大块。因我不会步步紧逼,所以你对我吃掉你上方几块地也不甚在意,自觉守好下方便已足够。但倘若我这样走呢?”  他又放了一颗子,正在中心,胡砂脸色果然变了。  芳准笑了笑,挥手将棋盘打乱,起身道:“你的棋路与你性子一样,若没有被人逼到走投无路,哪怕死了也不明不白。今日不过是青灵真君逼你逼得紧,你尚可从容面对,倘若他日有人与你慢慢磨,你退一步他进两步,你进两步他退一步,最终令你退无可退,只有乖乖落在他手里,你要如何?”  胡砂呆了片刻,低声道:“除死无大事。”  芳准轻轻摇头,握住她的手,轻道:“你的命在我心里,比天地要重,不可轻易言死。胡砂,下棋虽是消遣,与人生却也并无分别,不过都是一场厮杀而已。只是棋盘上输了,还有第二局第三局,人生却永远没有第二局可言。所以,你要谨慎,千万谨慎。”  胡砂似明非明地看着他:“师父你也在下棋?和谁下?”  芳准垂下眼睫,将棋子放回盒内,淡道:“只可惜我棋艺不精,迟早要输的。”  话音一落,他转头朝门口望去,低声道:“既然已经来了,何不进来?在门口干站着做什么?”  门口有人?  胡砂惊疑不定地转身,果然见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走进来,脸色像冰雪一样苍白,双眸却黑的像最深沉的暗夜。  是许久未见的凤狄。  心乱  凤狄回到清远没几天,一直出门在外的芳冶师伯也回来了。  不知他在外面听说了什么,一时间清远上下到处都是谣言,比以往流传的师徒乱 伦还要严重许多。  但凤狄没有关心这些,他的心思始终处于茫然又自责的状态,把自己关在芷烟斋里,不敢出去见任何人。  又过了没两天,曼青到底憋不住,跑到芷烟斋找他,却也不知说什么,只红着脸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完全沉浸在前两天的美梦中无法自拔,眉梢眼角都是蜜糖般的羞涩喜悦,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她只觉幸福。  “那个……凤狄师叔……”因凤狄始终不说话,她只得自己开口,羞得脖子都红透了,“我、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心里只有你一个。只是怕你不肯接受,所以都没告诉你……如今、如今我知道啦……你那样对我……我真的明白了……”  凤狄脸色苍白,目光在她红透的脸上扫了一下,像是被烫伤似的,急忙缩回来,转过头再也不看她。  “昨天……我去找了白如师叔……”曼青斟酌着,不知怎样说才不会显得自己太过热情,“她说……如果两情相悦,我们是可以……嗯,可以……去找师祖求情……”  说到这里,真的说不下去,拿眼偷偷看他。  他却没有半点反应,隔了半天,只低声道:“我对不起你……抱歉……”  曼青愣了一下:“为什么抱歉?我……你那样对我,我没生气啊。”  凤狄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抱歉,我……不能。是我对不起你,随你出气。”  曼青怔怔看着他,脸色慢慢变得惨白。  “你不喜欢我?”她低声问。  凤狄咬紧牙:“不喜欢。”  曼青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那你……那你为什么那天、那天要对我……”  凤狄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腰上系着的宝剑抽出,剑柄对着她,剑身架在自己脖子上,低声道:“是我冒犯了你,随你处置。”  曼青没有接剑,她只是眼怔怔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甚至连这个世界都不认识一般。  过了很久,她将剑柄一握,却没有刺出去,只是重新收回剑鞘。  从头到尾,没有再说一个字,她转身就走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落泪,她就这样沉默地离开了芷烟斋,离开清远。  第二天就传来曼青自出师门,回自己家乡的消息。  他再也没见过曼青,此后长久的一生,直到尽头,都没有再见过这个他愧对的女孩。  凤狄觉得自己不是人,非但不是人,只怕比畜牲也不如。  回想起自己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一生,他赫然发觉自己活得十分失败,几乎没有什么事成功过。论到资质,他不如已经成魔的凤仪,论到感情,他发现的太迟。  他活了七十年,大梦一场,自以为是大师兄,旁人口中的师叔,师祖对他亦是青眼有加。  到如今恍然大悟,他什么也不是,做什么都失败。  凤狄颓废得恨不得立即去死,化成灰,别叫旁人看见自己,尤其不要叫师父与胡砂见到。  他甚至对他俩产生了恐惧,只要一想到,心里就像被钩子狠狠钩了一下,心脏都要被戳穿似的。  他不想待在芷烟斋,也不想再待在清远,他想离开,去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他一个人茫茫然地离开了芷烟斋,在一目峰和二目峰的林中胡乱走动,迷路迷得昏天暗地,小小一个林子,却像最大的迷宫,怎么都绕不出来。  最后不知走到何处,忽然听见林子里有几个弟子在说话,隐约提到“芳准”二字,他心中顿时一惊,本能地掉脸就要走。  “……中午从芳冶师伯祖那里听到的,师祖为此发了好大火,差点就要派人去元洲把芳准师叔祖抓回来。听说是为了什么水琉琴,那个凤仪成魔了,需要水琉琴来辅助……”  话未说完,旁边一个清脆的女声便打断道:“啊,这个早就听说过啦!前两天还听有人在传呢,凤仪现在成了魔,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据说是芳准师叔祖的授意,因着他想成天神,却没有足够的五行之力,所以便派凤仪去偷神器,金琵琶也是他偷走的。结果师徒俩分赃不均闹翻了,很不愉快呢!”  荒谬!凤狄闭上眼,想大声呵斥这些无聊传流言的人。  可是那一瞬间,突然又想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他刚刚赶回去,听见凤仪说的那两句话。胡砂说那是挑拨离间,可事实谁也不知道。所谓无风不起浪,清远的流言蜚语到了可怕的地步,总不会是人瞎编出来的,必然有一两个当日的知情者。  说不定,真的是师父……凤狄紧紧皱起眉头,不愿继续去想。  他转身要走,却听林子里那两人又道:“说起来,胡砂那人也古怪的很,突然入门,突然又被逐出师门。按理说,她一介凡人,半点基础也没有,芳准师叔祖到底看上她哪一点?居然破格收了她。如今我才明白,是为着她能养水琉琴。当时听说胡砂去拿水琉琴,芳准师叔祖不是一下子就冲出去了吗?把祖师爷气得脸色都变了,回头还真让她把水琉琴拿到了。祖师爷担心她的安危,派了凤狄师叔去劝说,她也不知被芳准怎么蛊惑,居然不肯回来,心甘情愿替他养水琉琴。凤狄师叔斗不过自己师父,所以师叔祖便将他安排到芳准身边,随时监视。真不愧是师叔祖,看他清瘦斯文的模样,心机原来这么深,我倒有些可怜起胡砂了。”  凤狄越发听不下去,忍不住张口怒喝:“什么人在这里妄谈谣言?!”  林中那几个弟子唬得纷纷噤声,掉头就跑,眨眼就如鸟兽散,凤狄愤而去追,奈何林中道路复杂,他又天生不认路,追了半天一个也没追上,只气得脸色发青,抬手去捶旁边的一株松树,松枝松叶被他捶得哗啦啦往下掉。  师父怎会是这样的人!完全一派胡言!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全是假的,根本不可相信。  可这告诫自己的声音分明显得色厉内荏,他的心好像破了个洞,洞的名字叫“怀疑”。  或许……或许真是这样?师父活了三百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为什么独对胡砂情有独钟?若不是为了水琉琴,他何必执意滞留在外,就连师祖跌软,同意让胡砂回归师门,他还是不肯回清远?  若不是为了水琉琴,向来聪敏乖觉的凤仪怎会成魔?那天怎会与师父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是相信师父做的都有道理,还是相信自己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诲,遵循清远的正义?  凤狄完全混乱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猛然转身,厉声道:“停下!方才那些谣言你们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人似是被他一惊,立即停了下来,皱眉道:“凤狄?你在此大呼小叫做什么?”  凤狄呆了一下,定睛看去,却见此人白衫清须,正是芳冶师伯,他急忙垂手道:“弟子鲁莽……请师伯责罚。”  芳冶眉头又皱了一下:“你方才……说什么谣言?”  凤狄心乱如麻,摇头道:“不……弟子……弟子没有……”  芳冶淡道:“不必抵赖,其实你便不说,我也明白。此事甚是古怪,并非你等小辈弟子所能过问,今日的事,只当没听见便好。我会即刻传令廉贞部,命清远上下不许再提此事。你如没有他务,便速速回去吧,休得乱窜。”  凤狄怔了半晌,只得垂头称是,掉头便要离开。  可是想想还是不甘心,停在那里,低声道:“师伯……求您告诉我,这些……是真的吗?”  芳冶叹了一声:“你知道又能如何?我明白,芳准是你师父,感情自然与旁人不同,但此事你知道也没甚益处。回去吧,别想了。”  凤狄轻道:“师伯,弟子求您。”  芳冶背着双手,叹息着望向远方高耸入云的三目峰,良久,才道:“我也算看着芳准长大,这孩子向来聪明伶俐,怎会在此事上想不开……”  话未说完,凤狄掉头便跑,像是发疯了一样,踉跄着也不知撞了多少棵树,最后腾云而起,眨眼便不见了。  芳冶在林中站了许久,慢慢回过头来,双目在暗沉的林中看来是血一般的红。  他忽而轻笑一声,袖子一展,化作一道红烟便要消失,忽听林中一人惊呼一声,紧跟着“噗通”一下摔在地上。  他慢慢停下动作,回头望去,却见一个不知辈分的小弟子软在地上,惶恐地看着他,喃喃道:“芳冶师伯祖?你……你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缓缓走过去,笑容讥诮里还带着一丝凉薄,柔声问他:“我的眼睛如何了?”  那个小弟子什么也说不出来,脸色忽青忽白。  芳冶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叹:“你的运气真不好。”  话音一落,“喀”地一声,那人的咽喉已被他捏碎了,一声也没吭便死在当场。  芳冶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像是带着流窜的火焰一般,瞬间便将那人点燃,不出半刻,就烧成了灰烬,被风给吹散,再也不见一点痕迹。  凤狄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裂开,碎成片片粉末。  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叫,喉咙里却只有粗嘎的喘息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一直往前飞,一直飞。  脑子里只有一些零碎的画面,从他拜入师门,芳准悉心教诲,到芳准将胡砂拥入怀内,最后变成了芳冶的背影。  真的吗?真是这样?师父是为了收集神器?是他害得凤仪成魔?是他引诱胡砂,令她寻找水琉琴?  他不能再想下去,怕自己真的要碎开。  慌乱地,不知找了个什么地方,他猛然落在地上,一拳一拳狠命砸在石头上,砸的手上鲜血横溢,却完全不觉得疼。  身后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却听不清,也不想搭理。  直到那人突然用了传音法,将声音直接送到他耳内:“凤狄!”  是师祖的声音。凤狄茫然地转身,双目无神地四处打量,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跑到一目峰顶,这里是师祖金庭祖师的寝宫。  金庭祖师面沉如水,定定看着他,半晌,才低声道:“你……都知道了?”  凤狄张开嘴,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扑倒在地,跪在他面前,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浑身抖得像一片瑟缩的落叶。  金庭祖师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本尊问你,你相信么?带了你七十五年的师父,你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吗?”  凤狄只是流泪,然后用力摇头。  他不相信,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金庭祖师淡道:“凤狄,方才平远回来了,说芳准依然拒绝回清远,但水琉琴却已修复。本尊派给你一个任务,无论如何,你要将你师父劝回来。至于那姑娘,她愿意回便回,不愿回,本尊亦不勉强,更不会将水琉琴要来。你——可能办到?”  凤狄怔了良久,最后擦去眼泪,叩首于地:“……弟子便是死,也要劝得师父回清远!”  ×××××  胡砂看清进来的那人是凤狄,顿时喜得跳了起来,笑道:“大师兄!你总算找到这里了!那天你到底跑去了什么地方?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凤狄却没有看她,他只眼怔怔地看着芳准,然后慢慢走到他身前,慢慢地,跪了下来。  “师父,请您随弟子回清远!以消清远上下谣言!”  **  师恩似海  芳准没说话。  凤狄缓缓用膝盖行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角,低声道:“师父,这次请您无论如何要与弟子一起回去。不然弟子宁可马上死在您手里!”  胡砂被眼前的情况搞得有些发懵,喃喃叫了一声:“大师兄……”  芳准抬手止住她,缓缓摇头。  他垂睫看着凤狄,半晌,道:“你起来,我不记得曾教过如此卑微的弟子。”  凤狄摇摇头,还是那句话:“请师父与弟子一起回清远!否则就请让弟子死在您手上!”  芳准叹了一声,缓缓起身,走到窗边,外面斑斓的春光却没有一丝落入他眼底。  他的声音低沉柔缓,却令人感到无法抗拒的威严:“还记得当年我是怎样教你的?世上何事何人值得你跪,何事何人又不值得你跪?”  凤狄沉默片刻,终于答道:“跪天跪地跪师尊跪恩人。不畏强权不畏谬错不畏淫邪。”  “你如今来找我,必然是因为心中觉得我错,所以你来。我既然在你心中是错,为何要跪?放低姿态,以柔语哀求怜悯,甚至以死相逼——你何至于扭曲如此?”  他语气并不严苛,甚至很温柔,却足以令凤狄哑口无言。  他又笑了笑,轻道:“大凡成仙者,追求的是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如今这般锱铢必较,小心翼翼,惟恐错了一步,惟恐得罪高位者。这样的仙,成来又有什么意义?”  凤狄终于还是站起来了,走到芳准身边,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攥住芳准的袖子,仿佛不抓紧一些他就会飞走似的。  他苦笑起来:“师父,我总是说不过你。从我刚入门开始,我就一直很听你的话,师父在我心里就是天。你照顾了我七十多年,容忍弟子无数次的任性,今日便再让弟子任性最后一次吧。”  芳准转头定定看着他。  凤狄已经比他还要高,完全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俊美青年。他看着他的眼神,却没有变,仿佛面前站的依然是七十多年前初初拜师清远,因思念家乡而夜夜不能寐的小少年。  “那么,”芳准慢慢说道,“倘若我坚持不回去,你师祖便会责罚你?”  凤狄猛然摇头:“不是!弟子并不畏惧任何责罚!只是如今清远上下谣言纷纷,弟子已是忍无可忍。师父,他们传谁的流言,甚至笑我无用也好,那都没有关系。可他们说你……!师祖也希望此事你能自己回去说明。我知道师父向来洒脱,不畏人言,但就算为了清远上下考虑,不要闹得小辈们人心惶惶,对清远失去信心才好。”  芳准很久没有说话。  凤狄迟迟等不到他表态,登时心急如焚,几乎要将手掌攥破。  忽听芳准笑了一声,淡然道:“他们说得没错,我总是避免不了心软。”  说罢又望了望天色:“此刻回去也晚了,不如休息一晚,明早回去。”  凤狄慢慢松开他的袖子,一颗心像是终于落定尘埃似的,安定里却透出一层死气。自己虽是一力强求他回去清远,心愿已了,却仿佛在不经意间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连他自己也想不出的东西。  他退了两步,重重跪在地上,给芳准磕了一个头,沉声道:“……多谢师父!”  芳准只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最后一夜胡砂没有睡好,听着窗外泠泠的风声,全无睡意。  凤狄像是怕芳准不履行承诺似的,守在门口盘坐,不惧夜露深重。胡砂有几次忍不住想与他说话,见到他的神情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只过了几天,但大师兄像是变了一个人,从进来到现在,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用说讲话。  胡砂轻轻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小乖在外面欢天喜地地缠着凤狄,抱住他的脖子一顿舔。奈何佳兽多情,英雄无情,凤狄一遍一遍轻轻把它推开,它再一遍遍缠上去,一人一兽重复做无用功。  她又走到门帘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芳准住在外间,没有点灯,没有声音,是睡了。  胡砂把脑袋伸出去一点点,想趁机偷窥一番师父大人熟睡的英姿。眼珠子正在一片漆黑中乱转,立即听到芳准低柔的声音:“这么晚了,不睡觉乱看什么?”  她立即把脑袋缩回去,门帘子擦在脑门上,痒痒的。  “……我、嗯,我是想大师兄坐在外面会不会冷啊?”她总算找到个借口可以搪塞。  黑暗里,芳准的声音听起来是含笑的:“你撒谎。”  好吧,她确实在撒谎。胡砂脸红了一下。  “胡砂,你怕么?又要回清远了。”他低声问她。  胡砂合上帘子,默默摇头:“……有师父在,我什么也不怕。”  他似乎是轻笑一声,笑声钻进耳朵里,令人心痒痒。  胡砂脸红得更厉害了,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星光斑驳。很庆幸,不用与他面对面,否则叫他见到烧红的脸,一股窘态,要如何是好。  他忽然又在外屋说道:“胡砂,替我倒杯茶过来,好么?”  她慌忙答应着,揭开门帘便大步往外走,不防一头撞进某人怀里,立即被两条胳膊抱住。她倒抽一口气,抬头去看。黑暗里只见到一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紧跟着唇上一热,是他吻了下来。  四下里的黑暗似乎都在一瞬间沸腾开,胡砂从头到脚似乎都变得像面条一样软绵绵,气也喘不过来似的,喉咙中发出一个似愉悦似痛楚的呻吟,他的双臂立即收紧,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胸前。  胡砂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他浓密冰凉的发中,心中忽然有千万般感慨。  想起在桃源山的那一夜,靖草的光芒莹莹絮絮,从他的睫毛上滴落。她痴痴想着相差三百年也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不过自欺欺人,满心的无奈。  如今她却觉得命运是可以相信的。  冥冥中,似有一双手在为她安排,要与他相遇一场,可以将他这样拥在怀里。三百年,她或许不断的修行转世,就是为了见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胡砂以为自己要这样甜蜜地窒息而死,交缠的四唇终于稍稍分开一些。  芳准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她的脸颊,炽热的呼吸喷在她面上,像是美酒一般令人陶醉。  “……这样一桩心事就了结了……”他喃喃说着,“早就想这样做了。”  窗外还隐约传来小乖委屈的叽叽声,风过竹林的飒飒声,以及凤狄平缓冰冷的呼吸声。  胡砂却什么也听不见,甚至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一个人盖上被子睡觉的。  与全天下所有陷入爱恋中无法自拔的少女一样,她的世界里除了芳准一人,其他都再也容不下。  那夜她做了无数美梦,口角噙笑,甜蜜渗入眉梢。  这一刻,她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  清远山五年来没有任何变化,大门那处依旧挤满了求仙问道的凡人,守在门前的依然是那几个人。五年的时光对他们来说,像是只过了五天。  只是守在门前的那些清远弟子,一见到胡砂与芳准,脸色都有微妙的变化,气氛教人很不舒服。  芳准三人一兽一言不发,朝门内走去。胡砂跟在最后,忽觉那叫做白婷的中年女子轻轻抓住自己的袖子,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师妹,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以后可不要任性行事了吧?”  胡砂见她满脸关切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暖,对她微微一笑。  白婷看了看芳准,又低声道:“那些下三滥的谣言,你不用放在心上,许多人都是不相信的,都是些无聊之人在传罢了。”  胡砂感激她纯善,不由握住她的手,低低叫了一声:“师姐。”  白婷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祖师爷应当在一目峰等着你们呢,知道你们要回来,他十分开心。”  他怎可能开心,胡砂在心里想。金庭祖师只希望芳准回去罢了,不见得希望她跟着来,如今她身上装着水琉琴,到哪里都被有心之徒觊觎,回来一趟,等于是给清远找麻烦。估计他巴不得她赶紧离开,滚得越远越好。  芳准在前面唤了她一声:“胡砂,跟上。”跟着便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把牵住她的手,带到身前,揽住了肩膀。  后面果然传来一阵阵倒抽气的声音,胡砂怀疑很多人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芳准低声道:“你跟着我,一步也别离开。”  胡砂点了点头,此刻再也不敢回头去看白婷的脸色,埋头进了大门。  金庭祖师还是那么金光闪闪,端坐在一目峰毓华殿中,面无表情。  凤狄大步走到他面前,跪下沉声道:“拜见师祖,弟子已将师父带回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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