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殿-7

好马不吃回头草&隐居  回到长洲,天早已黑了。  不过语幽元君的脸更黑,不要说胡砂,就连芳准也不太敢与她对视,只敷衍着笑了两声:“因路上见到有山贼欺负老人家,我们师徒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故而回来迟了,语幽莫怪。”  他撒谎向来是脸不红心不跳,和吃豆子一样容易。若是胡砂,只怕早就被敷衍过去了,可惜对面站的是一位元君女神仙,她不过淡淡一挑眉:“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看你是灼臂相助吧!”说罢一把掀开他的袖子,露出一截焦黑的手臂。  饶是她气定神闲地打算过来问罪的,见到这截胳膊也忍不住眼眶一红,急忙放下袖子掩住,低声道:“怎会弄成这样!你太不小心!”  芳准笑道:“我下次一定小心。”  语幽元君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才真正称得上“幽幽”二字。她轻道:“……跟我来,总得先把伤治好。”  她转身便走,芳准回头对胡砂交代道:“你先回客房休息,不必担心。”  话未说完,却听语幽元君又道:“她也来。这里有个客人一直等着你们,从下午等到现在。”  到得一个偏厅,语幽元君将门一掩,袖子一摞,吩咐的十分干脆:“把上衣脱了,快。”  芳准却有些犹豫,只道:“免了,袖子掀开便完事。”  语幽元君眉头一皱,美目含威,“你我之间的交情,还要顾忌这些?你将我当作什么人了?”  芳准低低咳了两声,朝胡砂那里看了一眼,她乌溜溜的眼珠子正伤感又无奈地看着自己。他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像微醺了一般,把脸别过去,轻声道:“胡砂,你且转身,不要看过来。”  胡砂点了点头,赶紧背过身子,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准这才将上衣轻轻脱下,放在椅子上,抬头见语幽元君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又咳了一声,道:“开始吧,要麻烦你了。”  语幽元君又是笑又是嗔,瞪了他一眼:“想不到你这厚脸皮的也会害羞,倒要教以前的老友们来看看你这德性!”  因胡砂不看过来,他哪里还有一丝尴尬,索性笑道:“莫拿我打趣,再迟一些,我可要痛死了。”  语幽元君一面以法力试探他受伤程度,一面嘴上不饶人:“呸,疼死你才好,死没良心的东西。”  胡砂在前面拎着个耳朵在仔细听,心都提到了半空,生怕她说一句这伤治不好之类的话,谁知听了半天,他俩都在说俏皮话,时而互损,时而假意互捧,对伤势只字不提,她等得急死了,坐立不安。  那元君到底心细些,见她惴惴不安的模样,便道:“快好了,别在那边乱晃,碍眼的很。”  虽然说话很不客气,但到底让胡砂松了一口气,正要找把椅子坐一会,忽听门口有小童报道:“元君大人,那个客人听说芳准真人回来了,赶着要来见呢,拦也拦不住。”  语幽元君眉头又皱了起来:“你家徒弟还是这么冒冒失失地,没规矩的很。罢了,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大门就被人推开了,一个人狂风似的卷了进来,直接冲到芳准面前,劈头跪下,道:“弟子参见师父,元君大人!”说罢抬起头来,冰雪似的容貌,正是许久未见的凤狄。  胡砂“啊”了一声,轻叫:“大师兄。”  凤狄朝她微微点头,当作招呼,面上神色却有些尴尬,不太敢看她,想必是想起当日金庭祖师驱逐胡砂下山,他却不能与之相抗,故而愧疚至今。  芳准早早就把外衣给披上了,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抬手慢慢整理,一面问道:“你急冲冲的过来,难道是清远也出现了凶兽?”说完突然又眨了眨眼,无辜地说道:“就是出现凶兽,来找为师也没用。”  凤狄的眼神简直能用哀怨来形容,小小看了他一眼,垂头低声道:“不,是师祖……他、他让我给师父和师妹传话来着,因为知道你们现在长洲,便画了地图让弟子前来……”  芳准了然地点了点头:“辛苦你了,从生洲过来这一路,你找了不少地方吧?隔着茫茫大海,三个月就能找过来,对你来说也算不容易了。”  凤狄说道:“师祖说,因为当日我也在场,所以过来带话方便些,就不劳烦与其他弟子解释了。他还说……”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语幽元君听了半天,见他还没讲到点子上,不由性急起来,“你师父伤才治了一半,有什么要紧话赶紧说!这孩子,半点眼色也不会看!”  凤狄被她一吼,顿时大惭,垂头半晌不语,最后道:“师祖说,此话只能带给师父与师妹……”  语幽元君哼了一声:“干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偷偷传话!你以为这里是清远山啊?”  凤狄索性不说话了,静静盯着芳准的衣角。  芳准只好过来和浆糊:“语幽,或许涉及了清远的内部事务,不好叫外人听见。这样吧,凤狄,胡砂,我们去外面说。”  语幽元君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把脚一跺,怒道:“我走!”跟着就气呼呼跑走了,把门摔的震天响,吓得门口小童跪了一片。  芳准叹了一口气,将衣带系好,起身道:“有什么事起来说,师父让你带什么话?”  凤狄低声道:“师祖说,让您立即回清远,不许再任性私自下山游荡,师祖他很担心您的身体,说外界秽气众多,只怕您的病又要恶化。”  芳准定定出了一会神,道:“就这些,没有了?”  “剩下是让带给师妹的话。”  芳准不由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喃喃道:“师妹?师父不是已经将胡砂赶下山了么?如今还要用这旧名号做什么?”  凤狄摇了摇头,有些不认同地看着他:“师祖并非此意。”  芳准回头笑吟吟地看着他,柔声道:“我不在清远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似乎与你师祖关系近了许多,说三句话就要提到他,以前我竟不知道。”  凤狄面上不由一红,紧跟着又变作苍白,嗫嚅道:“师父……弟子……”  芳准温柔一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拿出点大弟子的架势来,别总在长辈面前抬不起头。师父让你带话给胡砂,只怕我也是不能听的吧,那么我便出去了。”  凤狄急道:“师父!你真是……”他简直无语。  芳准眨了眨眼睛,索性又坐了回去,端起茶来喝,笑道:“既然这样,那你说吧。为师绝不插嘴。”  凤狄走到胡砂面前,略带愧疚地看着她,低声道:“胡砂,那天大师兄没能帮上你,心中十分难过。”  胡砂勉强笑道:“大师兄……你、你别这么客气,其实离开了也挺好的,我修行一场,总不能再给清远带来什么麻烦。”  凤狄默然片刻,道:“师祖有话让我带给你,希望你也回清远,重新做清远弟子。他当日对自己的鲁莽决定也十分后悔,还希望你不计前仇,回归清远门下。”  这番结果是胡砂万万没想到的,她本以为金庭祖师让凤狄带话,叫她离芳准远些,不许纠缠他,谁知竟是让她回归师门。念及此处,她眼眶不由微微红了,低声道:“我怎么会恨他……他与青灵真君完全不同。”  凤狄欣慰地一笑:“你能这样想,便不枉师祖令我奔波万里前来传话。他还得知你们在瀛洲取得了水琉琴,托付我再说一句,水琉琴是神器,流落在外终归不好,何况如今它需要师妹的活人生气来养,这五年正是紧要关头,出了差错便不好了。他的意思是,你将水琉琴带回清远,由他老人家用仙法滋润,想必愈合神器要快上许多。”  胡砂不由微微一愣:“他怎会知道水琉琴需要我来养?”  凤狄面上浮出一丝无奈痛惜的神色:“师祖身在清远,但神思能知悉天下事。凤仪的事,他老人家也震怒异常……当日便昭告清远,将他逐出师门……我、我还是没能阻止。”  他不提凤仪还好,提到凤仪,胡砂的脸色就暗了下来,将水琉琴紧紧抱住,像是要寻找什么依靠似的,过了很久,她才低声道:“过去的就过去吧。”  凤狄难得露出一丝微笑来,声音也温柔了许多:“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们便启程回清远吧。回去总好过你一人在外面飘荡,对神器来说,也是利大于弊。”  胡砂怔了一会,突然问道:“大师兄,如果……我说不回去,师祖有什么安排吗?”  凤狄顿时一呆:“不回去?为什么?”  她别过脸,淡道:“不为什么,我就问问,倘若我决定了一个人漂泊在外,不愿回去,师祖要怎么办?”  凤狄的眉头皱了起来:“荒谬!你一个人能做什么?就算是为了被你损坏的水琉琴,也不可这般自私妄为!”  胡砂没说话,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半晌,说道:“我不想回去。”  凤狄冷冷看着她,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只觉此人不知好歹之极。他冷道:“也罢,你不愿回去,师祖也不强迫你。只是水琉琴却得让我带回清远,神器不容你乱拿乱抱。”  胡砂笑了笑,轻声道:“我总算明白师祖的意思了,原来就是想要水琉琴。将我劝得回到清远,再将水琉琴要走,是么?当日师祖逐我下山,明明说得十分义正言辞,如今见我得了水琉琴,却改了态度,变得真快。”  凤狄不由大怒,脸色铁青:“胡砂,你放肆!”  她用力摇了摇头,突然正色看着他,说道:“大师兄,我不会回去了。我与清远两不相干,不曾亏欠过他们,他们亦不曾欠过我,放肆这两个字,请你收回。另也劳烦你带话给金庭祖师,就是现在将水琉琴要走,也没什么用,它如今只认我一个主人,他人的仙法再高明,也没办法令它恢复。既然是我的东西,别人来强行要走,我总有拒绝的余地,清远也不至于为了抢夺他人物事,来对付我一个小女子吧。”  凤狄脸色更难看,大抵是想不到一向听话天真的小师妹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他不知胡砂性子中自有十分决绝的一面,只因未曾见过。  他张嘴还要说,却听芳准在后面轻轻笑道:“说的不错,胡砂,师父支持你。师父也不回清远了,只等水琉琴五年后恢复,诸般杂事都了结,再谈回去。”  胡砂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互相都觉心中一暖,只偷偷地各自在想:两个人就此离开也是不错的选择。又新奇,又期待。  凤狄急道:“师父,你怎么也……”  芳准笑吟吟地打断他:“为师要走要回,都是为师的事。你若不放心,就当为师担心水琉琴,在外护着她便是了。废话嘛,就少说两句吧。”  凤狄看看胡砂,再看看芳准,终于明白今日是绝对说不动他们的了。他只得把牙一咬,说道:“既然如此,那……那弟子也陪着师父,一同照看水琉琴!”  芳准失笑:“你都这么大了,还要缠着师父?不怕你师祖怪你?”  凤狄面上一会红,一会白,低声道:“总之……弟子要照顾师父!……还有师妹。”  芳准把手一拍,起身推开窗,让星光撒进窗台,良久,终于说道:“好,明日咱们师徒三人便离开这里,找个僻静的地方,过一次隐居生活。”  ×××××  凤狄原本以为芳准只是一时兴起,说着玩的。这位师父从以前开始就爱说笑话,逗得人急个半死,再慢悠悠地来哄,恶趣味十足。  谁知这次他却想错了,芳准是动真格的。  语幽元君来送的时候,眼睛有些红肿,尽管扑了胭脂遮掩,还是能看出她一夜没睡,很是神伤。  她定定看着芳准,像是第一次把他看到眼里心底的时候一样,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你要保重,莫叫我在千里之外替你担心。”  芳准抬手将她垂在腮边的一绺长发轻轻顺过去,柔声道:“老朋友了,何必伤感。有空我自来看你。”  语幽元君眼眶又是一红,为她强行忍住,道:“不知怎的,我总觉这次你走了,像是再也见不到你似的。不管怎么说,有任何困难,谁要为难你,只管来找我。语幽为朋友,肝脑涂地。”  芳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忽而又轻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像个逍遥度日的仙人,反倒性烈如火。”  语幽元君嘴唇翕动了一下,苦笑着不知该说什么。  芳准像摸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很温柔:“我却很喜欢这样的性子,亲切的很。”  她吸了一口气,忍住酸涩,反而露出个娇蛮的笑容来,嗔道:“还说喜欢!明明说好了要在这里住三个月,才过几天便要走。你向来不拿我们的约定当回事!我还能怎么办?只得由你去了!”  芳准哈哈大笑起来,将站在旁边发呆的胡砂一提,从眺望塔的白玉窗口纵身跳了出去,白色的衣角像翅膀似的扬了起来。他朝她挥挥手:“下次吧。下次我们定然要在你这里住上一年半载,那时可不要将我们赶走!”  语幽元君急急追到窗边,只见他身姿矫若游龙,在空中轻轻一转,踏着祥云飞走了。  他说我们。她再也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泪水流了下来。  直至飞出长洲,脚下变作了茫茫大海,凤狄才踏云缓缓追上,低声道:“师父,真的要离开清远吗?再也不回去?”  芳准诧异道:“为师说过再也不回去的话么?只说离开一段时间而已,你这孩子怎么误解得这么厉害!”  凤狄心底稍稍松了口气,又道:“不,弟子只是想说,小乖还留在芷烟斋,没人照顾。”  他一说小乖,芳准才抬手敲了敲脑袋,叹道:“确实,竟把它忘了,该罚。凤狄,你回一趟芷烟斋,将小乖也带出来吧。我们在玄洲相会。”  凤狄立即答应了个是,跟着却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四下看看,像是在分辨方向。  芳准叹道:“路痴路痴,为师也要替你害臊。往东是生洲清远,你找到小乖,让它给你带路去玄洲吧,指望你,只怕五年也找不到。”  凤狄红着脸赶紧飞走了,没飞多远,就听胡砂怯生生地说道:“大师兄,那是往南……”  他向来冰冷高傲的形象只怕要被破坏的成为零蛋。  凤狄一声不吭,耳朵红得像玛瑙,最后到底还是走对了方向,飞远了。  胡砂从昨晚到现在都是心情郁郁,到如今才露出一丝明媚笑容来,轻道:“大师兄一点也没变,让人不敢放心他独自出门。”  芳准将她轻轻一放,改提着她的背心为握住她的手,并肩立在云头。  他笑:“七十年了,他也就这一点没变。刚入门的时候,却比现在要可爱得多。”  胡砂很有趣味地看着他,期盼他多说些凤狄小时候的趣事,芳准果然从善如流,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他名字里取一个狄字吗?凤狄的家世可不一般,是祖洲专司仪乐的世家,曾经有幸为西王母弹奏过乐曲。因着家族名称中有一个狄字,他拜入师门的时候,他父亲请求道号加上这个字,所以才有了凤狄。”  “这孩子小时候沉默寡言,成天只是躲在房里摆弄那些乐器,我哄了快一年,才哄得他听话,那段日子,真是对我言听计从,看我的眼神都崇拜的不行……哎,怎会像现在这般老成死板,我对那段日子可怀念的紧。”  胡砂偷偷想,师父对她那么好,只怕是因为自己和大师兄小时候差不多吧,对他言听计从的,崇拜的要命。真是个虚荣的师父。  “不过凤狄从小对修行就不怎么上心,确切来说,他资质也并非一流,起初我还担心他百年之后不能开坛授业,直到凤仪来了。”  芳准突然提到这个名字,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那里不说了。  胡砂垂下头,低声道:“师父,他……他以前又是什么样,您能说说吗?”  芳准出了一会神,才继续说道:“凤仪——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好十七岁,病得快死了,于是我便将他带回清远治病。他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趴在窗口见我教凤狄口诀,我念了三遍,凤狄还没记住,他却已经背了出来,我二人都十分吃惊。那时便有了收他为徒的想法,不过他没答应,只说自己要去找青灵真君,将来这里的理由与我说了一遍……就与你那时一样。我疑心大起,将此事说给师父听,却被他喝令立即将凤仪赶走,我第一次忤逆师父,强行将他留下收徒,为此师父有许多年都不愿见我。”  胡砂没说话,倘若他知道以后凤仪会变成这般模样,还会执意收徒吗?凤仪凤仪,实在是辜负了他,辜负了一番慈爱之心。  芳准眉头微展,露出一个笑容来:“凤仪入门之后,学什么都是飞快,不到两年就快赶上凤狄了。要知道,凤狄可是比他早入门二十年,自己师弟要超过自己,显然很打击他的自尊,凤狄的性子也相当傲气,这才开始认真修行。两个人你追我赶的,到底还是凤仪略胜一筹,你若是不来,我原本就打算将所有的本事倾囊而授给他。事到如今,只能说与他缘分已尽,别无他法。”  胡砂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他自己的错,还是青灵真君的错?实在是说不清。  “胡砂,无论是人还是仙,在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些无法反抗,不得不低头的事情。我希望你即使低头,也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他低声说着,双目定定地看着她,“你不要变成凤仪那样。他这样……其实等于就是低头,还是低得最残忍的那种,你明白么?”  胡砂看着他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时想到惨死的莫名,他顺从了,最后还是死去。一时又想到凤仪,他反抗了,成魔了,变得无比可怕。  这一条路,要怎么走下去才好?  ×××××  玄洲多山,景致或秀美或险峻,令人目不暇接。  而眼前这座山,甚至不可以称为“山”,因为它从上到下都是尖利的岩石组成,东凸西凹,矗立在天地间,像是一把怪异又锋利的匕首,要将天给割开似的,望一眼便神为之夺,腿肚子不由自主要发颤。  正因为未曾有人能够攀上,所以他们无法见到山顶的美丽景色。与陡峭的山势不同,山顶十分平整,长满了各类绿茵茵的树木,最高处的岩石被冰雪厚厚地覆盖着,经过日光的洗礼又变成瀑布,自岩石缝里冲击而下,飞珠溅玉一般。巨大的水潭上常年有水汽凝结而出的彩虹,美丽异常。  水潭旁种了几畦杏花,这里却不是四季如春的芷烟斋了,还未到杏花盛开的日子,只能见到光秃秃的树干。杏花林里和芷烟斋一样,建着几座瓦屋,瓦屋前还有两座茅屋,因为芳准的怪癖,只爱住茅屋,不爱住有瓦片的。  胡砂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没想到山顶的景色与芷烟斋如此相像,连屋子和杏花都有。直到芳准给她解释,才明白原来他很早便在这里建了一座类似别院的地方,闲时喜欢一个人出来玩,便住在这里,安静又清雅。  和住在芷烟斋一样,中间那座瓦屋就是胡砂的房间,推门进去,布置与芷烟斋并无二样,只是山顶雾气重,被褥都湿叽叽的,睡在上面很不舒服。  胡砂半睡半醒地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浑身都疼,苦着脸梳洗一番,出门就见芳准在树下打坐。她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算去水潭那里打点水回来存着,忽听他说道:“胡砂,今天起你便跟着我修行吧。我亲自教你。”  她心中顿时一喜,赶紧凑过去笑道:“真的?那太好了!师父教的可比大师兄好多了,上回腾云也是您教会我的!”  芳准睁开眼,含笑道:“那个不算教,今儿起才算真的教你。来,坐下。”  胡砂头皮顿时发麻,又不敢忤逆,只得慢吞吞坐下,要把两条腿盘成麻花状,做什么跌坐莲花。  芳准奇道:“你做什么?把腿当作面条么?”  不是要跌坐莲花吗?胡砂无奈地看着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两腿盘好,疼得眼冒金星。  “你初初修行,摆这种姿势只会分心,欲速则不达。来,放松,随意找个自己喜欢的盘坐方式就好。”芳准拍了拍她的膝盖,忽又像是被烫了似的,赶紧缩回,再也不碰她一下,只把眼睛又闭上,道:“坐好之后听我说话,调整呼吸……”  彼时他轻柔的声音像春风一般,吹进耳朵里,一直吹到全身各处,每一处都舒展了开来,说不出的服帖。胡砂不由自主便放松了下来,随着他一步一步的指示,慢慢地,第一次真正入定。  再次睁开眼,只觉双眼所见与平日大不一样,似乎处处都充满了精气,连树下一株刚刚抽出花骨朵的野花都生机勃勃的。  胡砂慢慢打量着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身体里也有说不出的舒适轻松,一时竟不想说话,只愿多看看,多体会一下这新奇的感觉。  耳畔传来痒痒的感觉,像是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她一回头,就对上一双碧蓝色的圆溜溜的大眼睛,登时唬了一跳——是雪狻猊小乖!  它眯起眼睛,高傲地睥睨她,过一会,终于还是伸出舌头在她脸上刷地一舔,权当打招呼了。  胡砂啼笑皆非地捂住被舔的地方,喃喃道:“小乖,你来了……啊,是大师兄回来了吗?”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四处张望,果然见到凤狄与芳准站在茅屋前说话,她赶紧跑过去。  “大师兄,你回来的真早,我和师父还以为你要过好几天才能找到这里呢。”她笑眯眯地说着。  凤狄先前不知与芳准说着什么,神情凝重,这会见到胡砂,便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来:“因见胡砂正在打坐,便没去相扰。你如今修行进境不错,以后还要保持这种勤勉。”  说罢又与芳准拱手道:“师父,日后督促教导师妹的责任,还是让弟子来承担吧。如有遗漏不妥,您再指点。”  还是大师兄来教?胡砂嘴上不说,面上却早已掩饰不住失望的神情。倒也不是说他教的不好,只是她心底更愿与芳准亲近些,对这个冰山似的大师兄很有点畏惧。  芳准笑道:“不用,为师总不能白白为她叫一声师父,却什么也不教她。何况这五年对胡砂来说很重要,对你也很重要,最好不要分心其他事,专心修行为上。”  凤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翕动,轻道:“可师祖说,您的身体……”  “为师身体好的很。”芳准朝他眨了眨眼睛,“莫非凤狄要亲眼看看么?”  可怜的凤狄登时涨红了脸,赶紧拱手行礼掉头便走,一面道:“弟子……弟子去喂雪狻猊。”说着一溜烟逃也似的走了。  芳准笑嘻嘻地看着胡砂,柔声道:“打坐效果不错,你心地澄澈,更容易摒除杂思,比为师想得还要好。”  胡砂因着被夸,连脖子都红了,只会傻笑。  芳准倚着门框,轻道:“你去吧,照着我说的法子,再坐一个时辰。午后来找我,教你其他的。”  胡砂欢快地跑走了,她充满了希望与活力,未来于她来说总是光明大过黑暗。  芳准觉得自己对这种温柔的活跃很是迷恋,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好像马上就看不到似的。直到她关上门,再也看不见,他才慢慢走进自己的屋子,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他咳了两声,用袖子压住唇,再放开,上面是一片殷红。  五年之后  天像被墨水染过似的,风雨雷电交加。  在这种天气,投宿客栈的人反而会多一些。故而路边一个小小的客栈一直没熄灯,掌柜的撑在台子上昏昏欲睡,等待打烊前再多来几个客人。  大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蓑衣的人卷着风雨冲进来,斗笠还在一个劲往下滴水。像是很疲惫,他喘着气坐在椅子上,一把揭了蓑衣,惹得掌柜惊呼:“老五怎的今天便赶回了?不是说山塌了么?”  那人好容易定了定神,大声道:“我……我遇到仙女了!”  这样一嚷嚷,本来一楼小厅坐的人不多,一时间都朝他那里看去。那人指手画脚,俨然激动之极:“真的是仙女!本来碧山那边塌了一大块,根本没办法通行,一群人都困在那里。后来那个仙女就来了,念了几句咒语,泥土就一起让到两旁,当真是大神通!大慈悲!”  于是有人问道:“那仙女长什么模样?什么名号?日后也好建个祠堂供她啊。”  那人呆了一下,笑得很惭愧:“这……我们都忘了问,主要第一次见到仙女,都傻了。不过仙女娘娘的仙容我还是记得的,脸如满月,眉若柳叶,穿着五彩的羽衣,身后还跟着两个漂亮小童子,风姿卓越的很啊!”  客栈里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大抵都在羡慕他能亲眼见到仙女娘娘。  靠着南边角落里,坐着一个布衣少女,正在喝茶,听得他这样说,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低头看看自己,怎么也找不到“五彩羽衣”和“漂亮小童子”在何处。至于脸如满月,眉若柳叶,只怕就更不靠谱了。  她见客栈众人听得有趣,不由拨了拨脖子上的紫色大绸围巾,露出半张脸来,肤色洁白,下颌尖俏,乌溜溜的眼珠子,透着一股娇憨,一丝妩媚。  招来小二结了茶钱,她怀里抱着个布袋,里面也不知装了什么,起身要上楼。  路过那人身旁,她还特地转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没认出来,她笑嘻嘻地便去客房睡觉了,直走到楼梯拐弯处,还听那人在嚷嚷什么“丰满妖丽”,“绝代风华”,让人好生想笑。  关上房门,胡砂解下了脖子上的围巾,原本她遮住脸做好事是不让人认出来,不过现在发现完全没这个必要,她就是大刺刺地往那人面前一站,脸贴脸,他也未必认得出开路的“仙女”是她。何况,她还没成仙。  她取了梳子坐在床沿梳头,因着外面风雨交加,布袋里的水琉琴感应到水汽,像是很高兴,发出微微的鸣声。  把布袋解开,水琉琴便呈现在眼前。胡砂把它捧起来,像五年来每天晚上睡觉前做的那样,用手轻轻在上面抚摸着。  这琴与起初看到的模样有些不同,因为是吸收了她的血肉精气复活的,冰蓝色玉石底下透出一层血色来,若隐若现,像活的一样。被胡砂抚摸似乎也是一件令它喜悦的事情,在她掌中微微颤抖起来,神光流转,要说话似的。  胡砂摸了半天,只摸到四根弦,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五年啦,琴啊琴,第五根弦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冒出来?再不出来,第二道天罚就要降临,这次我可真要被天火烧死了。”  水琉琴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只能在那里无辜地颤抖着,抖了半天,见她毫无反应,便偃旗息鼓不闹了。  胡砂把梳子一丢,抱着水琉琴便倒头大睡。刚要睡着,却听有人在外面轻轻敲窗户,一面叫她:“胡砂姑娘,胡砂姑娘。”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开窗,却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蹲在窗台上,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帽子上还滴着水,仔细看去却是个年轻的男人,长得妖孽无比,眼睛底下一颗红红的泪痣,好像随时会哭给你看的模样。  胡砂一见他便笑吟吟地打招呼:“啊,是白纸小人三号!找我有事吗?”  这名字还是胡砂给起的,因为芳准的白纸小人众多,都没有名字,每个还都负责不同的领域,譬如上回照顾胡砂的那个老气横秋的小丫头,就是专门做丫鬟的,胡砂管她叫白纸小人一号。  二号是那金甲神人,虽然他并不是白纸小人,而是更高级的存在,不过胡砂弄不清楚,于是堂堂神将大人被取名白纸小人二号,据说为此他找芳准哭了好几回。  至于这妖孽又漂亮的男人,看着很风骚,功用不过是用来通风报信,因他脚程极快,关山万里也不过瞬息之间到达,胡砂给他取名白纸小人三号,他还觉得很有个性,高兴的不行。  白纸小人三号先生为难地蹙起双眉,桃花眼里又开始凝结水汽,其实他不过是在思考怎么传话而已,隔了一会,他才说道:“芳准让我带话,你要是过半个时辰再不回去,他就不吃药了,还要把那些药草都烧掉。”  什么?!胡砂跳了起来,险些把水琉琴给砸了。  “这……有暴风雨,我才说在外面住一宿,师父也不至于这样吧!”她郁闷极了,赶紧穿衣穿鞋。  三号先生同情地望着她:“芳准也是担心你,五年来你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眼看水琉琴要修复好了,只怕还有人来抢,你一个人在外面危险的很,还是赶紧回去吧。”  胡砂黑着脸把包袱一提,撅嘴道:“那还不是因为他连自己治病要用的药草都懒得采!我才出门帮他采药,你看,这么一大包呢,够他吃个一年半载的。”  抱怨归抱怨,她还真怕芳准把药草烧了再也不吃药,依照此人的任性程度,真能做的出来。当下赶紧捏了诀腾云而起,急急往回赶。  芳准这几年身体很明显不行了,虽然他从不承认,但有一次被胡砂撞破他呕血的场景,便再也瞒不下去。  他自十几岁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掉,从此就比常人体弱。金庭祖师要他留在清远,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仙山灵气充沛,对他身体大有裨益。上回被梼杌打了一掌,刚过去没多久,又遇上天火降临,虽然后来伤都被治好,然而对他身体也是不小的消耗,加上失去了仙山灵气庇护,发作起来真正狠毒异常。  胡砂哭着缠着求了很久,才从他口中问到药草的事,他未成仙之前一直是吃药的,成仙之后觉得那药苦得不行,便偷偷丢了。他人又懒,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自大的很,总觉得自己死不掉,故而不肯吃药,若不是胡砂跑了几千里的路专门为他采药,亲手熬制了求他吃,只怕他到现在也还是任性地撑着。  所幸,药草到底还是有效果的,近一年多来,他脸色明显好了,咳嗽也慢慢止住。只有一点麻烦,每天哄他吃药是最头疼的。她以前也不晓得芳准有那么多怪癖,怕苦,怕烫,怕药味,任性得令人发指。  这次又说要烧掉药草,真真让人咬牙切齿。  胡砂怀着一肚子闷气,冲回山顶,从头到脚都被淋湿了,也顾不得擦一下,气呼呼地敲他房门。  没一会,芳准便端着烛台笑眯眯地开门了。  “师父!你太任性了!”胡砂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你要我赶紧回来随便吩咐一声就是,干嘛要用不吃药来吓我?”  芳准无辜地看着她:“为师方才做了个梦,见你被青灵真君抢走了,心里很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让三号赶紧去接你。如今见你没事,师父心中真是欣慰啊。”  典型的转移话题!胡砂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她也不是以前那个呆呆的小姑娘了,这种无聊的谎话就能骗到她?  她将湿淋淋的包袱放在桌上,低声道:“这是新采的药草,我去替你熬药。”  芳准将她袖子轻轻一拉:“不急,看你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模样,先擦擦干,别生病了。”  他抓着袖子替她擦脸,把黏在腮上的头发拨开。胡砂警戒地瞪着他:“师父,药是一定要吃的,拖延时间也没用。”  他无奈地一笑:“以前你多可爱啊,现在怎么快和凤狄一样了。师父好怀念以前的小胡砂。”  胡砂撅着嘴不说话,芳准索性也不说了,将她的脸擦干,顺便将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耳后去,又看了她一会,突然轻道:“胡砂,你长大了。个子也高了。”  她愣了一下:“……有吗?”  芳准点了点头,将她牵到铜镜前,两人的身影便映在了其中。她的个子快赶上他的了,因着五年过去,她如今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先前青涩的稚气早已消失,身材也圆润窈窕起来,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将她当作芳准的妹妹来看。  芳准定定看了一会,轻道:“你会长大,师父却永远不会变老了。”  胡砂回头看着他,有些疑惑:“不老不是很好吗?谁都不愿意变老。”  芳准微微一笑,柔声道:“可有时候,我却觉得能变老也是很不错的事。”  铜镜里,他漆黑的眼珠一直看着她,屋里烛火突然轻轻爆了一个响,胡砂如梦初醒,脸上情不自禁便红了,像是怕靠太近亵渎了他一样,赶紧退开。  “师父,你先休息,我去熬药。”她急急走了出去。  熬好了药,还要稍稍放冷一些,再加点蜂蜜调味,芳准才肯喝。  胡砂将药端进自己屋子,放在窗台上等它冷却。一时间又觉得心头有潮水在汹涌,像是喜悦,又像是感慨。忍不住抽出纸笔,在玉版纸上画两个小人儿。  左边这个抓着袖子,替右边那个小人擦汗,她在旁边写下一行字:第三百八十七回靠近他,睫毛很长,瞳仁很黑,里面映着两个我。  写罢只觉心头很甜,夜半淋雨赶回来的怨气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倘若以后他都会这般替自己擦脸,她宁可淋上一百年的雨也不要停。  胡砂咬着笔头只想笑,突然又想到他说宁可自己能变老。  于是提笔在下面加上一行话:沧海桑田,不如携手到老。写完又觉得太过直白,痴心妄想似的,赶紧把纸揉成一团,丢火盆子里烧了。  夜半访客  药放冷之后,胡砂便小心翼翼地端着去芳准的茅屋。  他还没睡,披着外衣倚在床头,用剪刀剪新的白纸小人,一直剪了三个,放在桌上轻轻吹一口气,三个小人便立即站了起来,像活了似的,手脚并用从桌上跳下,一落地便瞬间长高,化作两男一女,个个眉目端丽,跪在他面前柔顺的很。  “胡砂,给他们取名字。”他把药接过来,小小喝了一口,登时厌恶地皱起眉头。  胡砂从善如流地从左到右指过来:“白纸小人十七号,白纸小人十八号,白纸小人十九号。”  忽视掉那三人脸上的黑线,芳准竖起大拇指来:“真是好名字。原来已经有十九个了,这么多。”  说着反手就要把剩下的药汁倒掉,胡砂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师父,要喝完!”  他立即露出标准无辜表情:“我只是手滑了一下。”  相信他才有鬼!胡砂瞪圆了眼睛,非看到他一滴不漏地把药喝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芳准在后面叹气:“刻薄,死板,冷血,无情。”  反正药已经喝完了,他说什么都无所谓。  胡砂把空碗放到桌上,过来替他放下帐子,低声道:“师父,不早了,喝完药就睡吧。”  芳准没回答,只将剪刀拿在手里不住的玩,忽然问道:“凤狄回来了吗?”  她愣了一下:“大师兄不是接了破军部的除妖任务么?不会这么快回来。”何况他又不认路,每次出门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找不回来的。  芳准叹了一口气:“那便只能为师亲自出马了。”  他双指一撮,吩咐道:“你们三人,去山下将客人迎上来吧,别做得太过。”  白纸小人十七到十九号立即答应了一声,眨眼便消失在屋子里,胡砂一头雾水,茫然道:“师父,是有客人来?”  芳准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点了点头:“算算日子,水琉琴最后一根弦就快出现了,这些不速之客只怕会越来越多。让他们吃点苦头也好。”  胡砂急忙转身:“我也去看看。”  他飞快伸手拉住,用的劲大了些,胡砂一个踉跄,一头撞在他身上,鼻前只嗅到一股清幽的味道,药草连带着另一种香气,令人陶醉。她一边的脸颊蹭在他微微裸|露出的一片胸膛上,顿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芳准扶住她的肩膀,托了起来,道:“你别去。水琉琴在你身上,万事都要谨慎,莫叫别人占了便宜。”  胡砂默默缩了几寸,点头答应了。  正是尴尬时,却听窗外传来白纸小人们的声音:“先生,作孽的妖魔已经带上来了。”  芳准推开窗,就见十八号手里捏着一根软绵绵的东西,通体银白,微微瑟缩着,显见是不行了。他露出一个笑容,轻道:“这蛇小妖我见过,青灵真君身边有两个道童,名为明武,明文。明文在石山旧殿被凤仪杀了,这蛇妖原本是他的灵兽,没什么本事,此番前来,想必是一探虚实的。”  十八号垂手等待他的指示,芳准摇了摇头:“丢下山吧,它也是自身难保。”  十八号刚要挥手将蛇妖丢下悬崖,突然“咦”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一般,紧跟着那奄奄一息的蛇妖突然伸得笔直,像一杆枪似的,“卒”地一声,猛然扎进他胸口,十八号哼也没哼一声,猝然倒地,瞬间就变成一张破破烂烂的白纸小人。  那条白蛇一直穿透了白纸小人,硬生生扎在坚硬的岩石里,渐渐变得又粗又长,最后从尾端“刷”地一下张开,孔雀开屏一般,分成两只雪白的翅膀,在空中缓缓拍打。扎进岩石里的部分也缩了回来,仔细看去,竟然是它的长嘴。  一条白蛇,突然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妖鸟,连芳准都有些吃惊:“居然让别的大妖附身在蛇妖体内!这个法术可是要遭天谴的!”  话音未落,妖鸟双翅一展,犹如飓风过境一般,周围登时飞沙走石,烟雾腾腾,令人睁不开眼。此妖的威力自然比方才的蛇妖厉害了不知多少倍,十七号与十九号联手对付,也吃力的很,时常要被它的大翅膀扇得飞出老远。  芳准见胡砂低头揉眼,显然是有沙子迷住眼睛了,他将手里的剪刀轻轻抛出去,在半空中忽然变得十分巨大,金光闪闪,一把卡在妖鸟背上,竟令它无法动弹。只听“咔嚓”一声,它背上两只巨大的翅膀竟被剪子给剪断了,再也扬不起任何烟尘,为十七号与十九号左右夹击,很快就瘫倒在地上。  胡砂眼里不知迷了多少沙子,痛得要命,怎么揉也不行,两只眼红通通的,眼泪一个劲往下淌。  芳准托起她的下巴,凑过去仔细看,轻道:“别揉,都红了。”  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眼皮上,照着手背吹一口气,这才把手放下:“现在好些了吗?”  胡砂吸了吸鼻子,默默点头。真要命,她现在满脸眼泪,只怕还有鼻涕,丢人到家了,师父的脸还凑那么近!她刷地一下又涨红了脸,惶恐地赶紧低头,只怕被他看出来。  芳准还凑过去看:“我看看好没好,把脸抬起来。”  胡砂急得头发都要烧起来,一个劲说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好了我好了!”  芳准正要说话,忽听庭院里响起一个低柔慵懒的声音:“师父,小胡砂。”  胡砂乍一听那声音,浑身的血液都像被冻住一样。  多久了?多久都没听见这人的声音?  她慢慢回头,耳中甚至能听见脖子肌肉发出僵硬涩然的声响,慢慢转身,慢慢抬眼。然后,她见到了站在庭中的那个花衣少年。  蒸腾的烟雾慢慢沉淀下来,在他身周。他与五年前完全没有两样,穿着花里胡哨的袍子,双手懒洋洋地拢在袖子里,眉目如画,神情略带着轻佻与凉薄之色,像是对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只是那一头曾经美丽无比的乌发,如今变成了火焰燃烧般的色泽,令她觉得很陌生,很陌生。  胡砂细细抽了一口气,只觉芳准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不用怕,不是真人,是替身。”  她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替身,真人。她只觉心中无缘无故升起一股刻骨的寒意,那人这样站着,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神情,她却觉得完全不认得他,就像当初在石山旧殿,他突然用死来威逼她的那个瞬间一样。  分不出,到底是恐惧,还是厌恶,抑或者,是疏离。  凤仪微微垂首,柔声道:“师父,如今弟子的替身法术学得还不错吧?应当不会辱没师门?”  芳准淡然一笑:“不错,你学得很好。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如此深夜,你把替身用在青灵真君的妖魔身上,有什么目的?”  凤仪抬头定定看着他,眸光微转,又望向胡砂,神情变得十分温和:“五年不见,弟子身不随师父,心中却时常挂念。因为想到水琉琴复原的日子也近了,那些卑鄙的魑魅魍魉只怕要来打扰师父与师妹的清修,故而特来一探。见两位安好,弟子心中十分欣慰。”  芳准点了点头:“你还有些孝心,不枉我教你一场。”  凤仪勾起唇角,朝前走了两步,一直守在两旁监视他行动的十七号与十九号立即动作了,一前一后夹击上去,试图阻挡他的前进。  电光火石间,也不见凤仪有任何动作,十七号与十九号却同时倒飞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瞬间化作原形——白纸小人,而且脑袋的部分是断开的。  胡砂见他如此狠厉,心中不免发寒,情不自禁退了两步,却被芳准捏了两下手,示意她不用怕。  “凤仪,你来的太早了。”他低声说着,甚至有些遗憾,“水琉琴还没修好,你怎么这样沉不住气。”  凤仪一直走到窗边,便停了下来,和以前一样,懒洋洋地用手支着下巴,靠在窗台上。  像一幅画,却是一幅令人胆寒的画。  他说:“我今天不是来抢水琉琴的,我是想……来看看师父和师妹,顺便和师妹说两句话。”  胡砂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我没什么跟你说的!当日你逼我去拿水琉琴,把我当作蝼蚁。如今见水琉琴为我修复,又跑过来与我叙旧。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水琉琴我不会给青灵真君,更不会给你!你不要做梦了!”  凤仪苦笑了一下:“哎呀哎呀,小胡砂生气了。你脾气怎变了这么多?以前是很听话的呀。”  芳准颇有认同感地偷偷点了点头。  胡砂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瞪他,恶狠狠地,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害怕地转身逃走,她逼迫自己站在这里,正面,面对他。  凤仪忽然凑近过来,睫毛几乎要戳到她鼻子上,胡砂屏住呼吸,咬牙硬是不退后,由着他将自己仔细打量,最后轻轻叹息:“你长大了,比小时候漂亮了许多。”  她还是不说话,手指却开始微微颤抖,似乎连发梢都开始发抖。  他的双眼漆黑若谷,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是要算计你,还是打算疼惜你。每一次她以为的疼惜,都是他的算计。每一次她以为的算计,其实是更大的算计。  在这个人面前,她宁可化成灰,也不愿去想,曾经,真有那么一刻,她想要放弃一切,与他一起离开。哪怕只能活五年,也不要紧。  “胡砂,这五年我时常想着你,不知你变成什么样了。如今一见,比我想得还好。”他抬手,像是要摸她,最后却只是用指尖虚虚沿着她的轮廓划下来,像在爱抚情人的肌肤一般,温柔又缠绵地。  “你想过二师兄吗?”他问得很轻柔,甚至带着一丝祈求的味道。  她很清楚,他是在装,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有的,她也时常想他。  她初初去到清远山,师父成日见不到人影,大师兄严苛冷漠,只有他对她最好,给她买吃的,柔声安抚,和他说什么好像都不用担心。  想他,那又如何?  胡砂低声道:“不错,我天天想着你。但我想的是以前的二师兄,你对我的好,就算是假的,我也很感激。但我想你,不代表我要被你侮辱,被你利用。你要弄明白这点。”  凤仪略有些震动,静静看了她一会,没有说话。  胡砂也不再说话,她与他,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十八莺  “倘若……我是说倘若。”凤仪垂下头,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地敲打,“倘若我说,是邀请你,甚至——请求你,与我在一起。为着不让青灵真君继续压在头顶作威作福,我需要你,也需要水琉琴。胡砂,你还是要一口回绝我吗?”  胡砂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不会成魔,不会为了报复,让自己变得可憎。”  凤仪微微一笑:“我明白了,如今在你心中,我是一个可憎之人。”  胡砂的嘴唇抖了一下,到底还是撑着,什么也没说。  凤仪缓缓退了一步,双手拢在袖中,轻道:“我本以为你会了解我,因为我们是同样的受害者。后来我明白你不同,卑微的只愿意活在眼下。胡砂,你越是这样,我越是恨你,每次见到你,都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那是一种耻辱。”  她别过脑袋,淡漠地望着雕花窗棂,良久,方道:“我不会为了你的认同而活。”  凤仪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总有一天——叫你死在我手上,了结这种耻辱。”  她猛然抬头,定定望着他的脸,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我也不会死在你手上。”  凤仪呵呵笑两声,轻飘飘地离地飞了起来,朗声道:“话就说到这里,很快还会再见的。师父,你要保重,别一个不小心病死了,弟子心中会难受。”  芳准淡道:“你等一下,我有说让你走了吗?”  凤仪微微一愣,飞起的动作突然便僵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捉住一样。他先是神色微变,跟着却展开眉头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师父还有什么指教,弟子当然洗耳恭听。”  芳准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第一,你已不是我弟子,师父两个字我听着寒碜,请你收回去。第二,我可以夸你聪明伶俐,日进千里,不过就算你是当世第一天才,你的身体只活了区区五十五年,某些力量是没办法容纳的。那些魔道的禁忌之术,迟早有反噬的一天。第三,如今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看出你身体损坏了很多,想要再得到水琉琴的力量,有大半的可能足以令你当场灰飞烟灭。这个结局,你可有准备好?”  凤仪眯起眼,轻笑道:“你以为我如今活着,就不是灰飞烟灭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现在不去死?”芳准笑吟吟地看着他,像是问你为什么不喝茶一样。  凤仪终于也说不出话来,带着一丝无奈的神色看着他,好像还有那么点委屈,怪他问的太无情,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场面一时僵在那里,谁也不说话,大抵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芳准的冷场王称号,当之无愧。  不知过了多久,凤仪突然转了转眼珠子,柔声道:“师父,您安排我的事,我一定都做好,尽管放心便是。不必再将我困着了,倘若大师兄回来看到,却又怎么办?”  此话说得胡砂一愣,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前后关系。芳准却慢慢皱起眉头,目光沉沉,隐约露出一丝怒意来。  凤仪又柔声唤了一下:“师父,弟子真的明白了,求您放开吧。”  话音未落,半空中突然传来凤狄的声音:“凤仪!”  胡砂心中大惊,抬头一看,果然见凤狄骑着雪狻猊回来了,脸上表情复杂之极,像是不可思议之极,又像是惊疑不定,还像是惊恐,在芳准与凤仪身上来回看,脸色忽白忽灰。  倒是小乖乍见到凤仪,喜得仰天长啸一声,屁颠颠地冲到他跟前,打算像以前一样与他亲热玩耍。不过跑到离他五尺远的地方,却又停了下来,疑惑地伸长鼻子仔细嗅,有些不敢过去。  凤仪对它笑了笑:“小乖,你还记得我。这么多人,却都不如你一只畜牲有些良心,见了我还知道高兴。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小乖眨了眨眼睛,迟疑地靠过去,后面的凤狄与下方的芳准同时吼道:“别去!”  它足下顿时一停,却还是迟了。凤仪宽大的长袖蛇一般飞舞起来,将它拦腰一卷,大约是勒得狠了,小乖发出痛楚的叫声,为他拽过去,毫不怜香惜玉地揪住背心一块软皮,沉声道:“师父,你别逼我太紧!那些事根本不是一点点时日就能做完的!你快放我走,不然我就把它剁成两截!”  到了这个时候,胡砂要再弄不清他故意乱说的目的,就真的成傻子了。他分明是扰乱视线,挑拨离间,其心可诛!  小乖痛得叽叽直哭,不敢相信温柔的二师兄会拿自己做狻猊肉靶子。它更不敢相信的事还在后面,芳准放开束缚之后,他居然还不放开自己,粗鲁地抓着它的背心,在半空朝芳准行礼:“多谢师父。弟子这便告辞了。”  语毕,抬手便将它狠狠朝岩石上掷去,凤狄急急追上,一把将它抱住,好险没有砸的头破血流。  凤仪调皮地轻笑一声,道:“大师兄,保重。”  他纵身便要跃下山崖,凤狄因抱着雪狻猊,来不及阻拦,只能干瞪眼。  忽听身后有一阵清脆欢快的哨声响起,像春天乱莺飞舞发出的啼鸣声似的,凤仪下意识地回头,却见月夜下一道寒光朝自己射来,还带着呼哨的声音。他侧身轻松地避过,谁知那东西竟像认得他一样,掉头又缠了上来,无论他躲到哪个方向,它都能迅速追上。  凤仪从未见过这种古怪的兵器,不敢硬接,身体一沉,打算直接坠下去,哪知那东西忽而伸长了,一圈圈将他围住,“刷”地一下,他被上下左右围了个结实。  此时低头再看,终于将这东西看了个明白。却是十八把银光灿灿,中间劈了一道细缝的小刀,因动作极为迅猛,所以有风流窜过缝隙间,便发出莺啼般的脆响。  凤仪朝胡砂望去,却见她手放在唇边,俨然是在念诀,这十八根小刀,便是她的武器了。眼见十八把小刀,在空中上下悬浮,错落有致,竟然将他围得滴水不漏,凤仪忍不住赞道:“小胡砂,你真进步了不少,二师兄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胡砂没说话,只将手慢慢放下,“卒卒”几声响,十八把小刀将凤仪在空中搅了个稀烂,红光一闪,无数张白纸碎片随风吹散了开来。对了,他用的是替身,十八莺绞碎的不过是白纸小人而已。  她手腕又是一转,十八莺发出清脆的啼鸣,速速飞回她掌心,十八把小刀横着叠起来,只有五六寸长,刀身极薄,近乎透明,却锋利无匹。  胡砂将十八莺收回袖中,垂头不语。  她明明是将那个人赶走了,心中却一点也不愉快,眼见凤狄抱着雪狻猊落在地上,神情古怪地过来给芳准行礼,她忍不住轻道:“大师兄,他……是在说谎,想挑拨关系,你别听他乱说。”  凤狄默然点头,隔了一会,轻道:“他——今天来是做什么?”  胡砂摇头道:“是来……想找我,把水琉琴给他。”  “岂有此理!”凤狄登时勃然大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不许听他蛊惑!以后不管他用什么法子来找你,都别理他!”  胡砂冷不防他用这么大的劲,痛得差点叫出来。凤狄却毫无所觉,还在逼着:“胡砂!听见没有?他已经成魔了!还要拖你下水,你要是被他蛊惑,就是无可救药!”  芳准扶住胡砂的肩膀,将他的手按住,淡道:“你别冲动,放开她,慢慢说。”  凤狄飞快放开胡砂,难掩古怪的神色,望着芳准,良久,才低声道:“师父,他已经成魔,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与他说话,甚至看到他都是对您的亵渎……为什么任由他跑掉?”  芳准眸光一动,森然道:“你是说我放走了他?”  他甚少用这种语气说话,更极少露出阴冷的神情,此刻双眸犹如凝冰碎雪一般,看得凤狄心头发寒,垂头犹豫道:“不……弟子不是……”  芳准冷冷一笑:“听说你师祖给你提了位置,做了破军部副长老,不必拘泥百年之约,过两年就能开坛授业了。为师倒要在这里恭喜你,凤狄,真是不错。”  他转身走进茅屋,看了一眼胡砂,她又用那种温柔又伤感的眼神看着他,那双眸子像梦一样不可捉摸。他顿了一下,这才将门关上,再无声息。  凤狄被他夸得背后倒出了一片冷汗,暗悔自己失言。  师父虽然平日里和气慈祥,从不说一句重话,但真正惹他生气起来,却很不得了,三言两语便能将人说的无地自容。七十五年来他也只见他真正发过两次火,一次是为了凤仪入门,一次便是今日了。  虽然知道他生气的理由未必是自己,而是成魔的凤仪,他心中还是不好受,忍不住抬手去敲门,打算和芳准赔罪。  胡砂在后面轻道:“大师兄,现在别找师父了。他刚喝过药,又被二……被凤仪气得够呛,让他好好休息吧。”  凤狄只得把手放下,点了点头:“……好,你也早点去休息。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别再想。”  他转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没走两步,听见胡砂轻轻跟在身后,他回头柔声道:“还有什么事?”  胡砂幽幽看着他,低声道:“大师兄,不是师父放他走,你方才也看到了,那是他的替身。就算抓住了也没用。你……别听他挑拨,让师父生气。”  凤狄叹了一声:“我知道,是我失言了。”  胡砂微微一笑:“大师兄嫉恶如仇,所以反应才那么激烈,我明白。对了,你升做破军部副长老,怎么不告诉我?好教我代你欢喜。”  凤狄见她笑得温柔真挚,一张小脸在月下像蒙了一层白纱,玉也似的肌肤,心头忍不住一动,不自禁也露出一丝笑,柔声道:“也是刚刚才做,还未来得及告诉你和师父。如今不是知道了么?”  “这是好事,得庆祝一下。”胡砂想了想,拍手道:“明天你不出门了吧?回头咱们下山买几坛好酒,配上几截鲜藕,叫上师父,你也能顺便给他赔罪了。好不好?”  凤狄见她这般可喜姿态,情不自禁便说了个好。胡砂笑吟吟地与他又闲聊了几句,确定明天的安排,这才转身告辞了。  凤狄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忍不住唤道:“胡砂。”  她回过头来,露出疑问的眼神,他便犹豫了一会,道:“清远如今有许多流言蜚语,对你与师父都不太好。日后……尽量小心,像今天见到凤仪这种事,别听他妖言惑众,直接动手。知道么?”  胡砂点了点头。  “去睡吧。”他柔声说着,目送她走远了,再也看不见。  他一时想到五年来她的种种处事行为,可爱之极,心中便是暖暖的,唇角露出一个笑容。一时又想到清远的那些流言蜚语,以及今日见到师父与凤仪相处的情景,心事又沉重起来。  颠倒茫然了半日,这才默默进屋休息,一夜无话。  杏花一树人如削  隔日一大早,胡砂便先去给芳准请安,顺便为大师兄求两句情,哄得他开心些来喝酒。  谁知敲了好久的门,芳准才恹恹地来开了,她那声“师父”还没叫出口,他便没精打采地说道:“为师今天很累,会客喝酒聊天调教一概不奉陪,对赔罪更没兴趣。”  胡砂只好把一肚子话吞了回去,勉强笑道:“那……师父好好休息,弟子不打扰了。”  转身要走,忍不住又回头看看,芳准也不关门,只倚在门框上 ,定定看着自己。那眼神令人心里痒痒的,还有些发毛。  胡砂于是使劲回想自己最近到底做了什么冒犯他的事,惹得他用这种无奈又郁闷的眼神瞪自己。  实在想不出,只得过去俯首先自己认罪:“师父,是不是弟子言行上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惹得您生气了?弟子这就给您赔罪。”  芳准淡道:“你们动不动就失言,一天失言个十次八次的,每次都来赔罪,我岂不是要累死。让别人听见,这般小题大做,还以为我是怎生苛责你们呢。”  胡砂到底不傻,总算听出点味道来了,斟酌一番:“那……我去和大师兄说下,让他也放宽心胸?”  岂料芳准反倒更生气了,冷道:“为师累了,要休息。”跟着便把门一关。  胡砂蹲在门口,把头皮抓破也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憋不住,趴在窗口朝里面轻轻喊:“师父,弟子到底说错什么了?这个……弟子愚笨,实在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窗户里伸出一只手来,将她头顶一根红珊瑚的簪子轻轻拔下,满头青丝顿时松散开,遮住她半边脸。胡砂哎呀一声,赶紧抓住头发:“师父!我就这一根簪子了!”  芳准靠在窗台上,两根手指捏着那色泽鲜艳欲滴的簪子,反复看,低声道:“太花哨,以后别用这个颜色。回头师父帮你买个朴素些的,省得总有人看。”  胡砂哭笑不得地抓着头发,喃喃道:“……谁看啊……师父,你别和我开玩笑了,我真的只有这根簪子能用,你拿走了怎么办?”  芳准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银簪,果然款式朴素多了,而且……分明是给男人用的。  他朝她摆摆手:“转过去。”  胡砂一头雾水,也不好违抗师命,只好乖乖转身。  忽觉他手指拂过发间,微凉,却又好像是滚烫的。她竟不由得战栗起来,颤声道:“师父……!”  他没有说话,只将她的头发用手指梳好,绾成一个小巧的髻,这才将银簪细细插了进去。自己还很满意似的,左右看看,露出一丝笑容来:“这样便好了。”  胡砂只觉一颗心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脸上烫得吓人,不敢回头,生怕被他看出来。  好在他也没问她怎么背对着自己,手指把玩着那银簪上嵌着的一颗小珠子,一言不发。  安静,安静。只有风声细细穿梭过杏花林,卷起漫天飞红。  不知过了多久,胡砂忽然低声道:“师父,大师兄他……”  “谁也别提,别说。”他的声音也很低,像是那阵风吹到了耳朵里,熨帖进心里。  胡砂半是惊喜,半是茫然,轻轻地,又唤一声:“师父……”  他“嗯”了一下,表示回答。  她再也说不出话,耳中只能听见擂鼓般的心跳声,怎样也安静不下来。  凤狄来找胡砂的时候,发现她双颊绯红,神情迷惘却又充满狂喜,像一朵马上便要盛开的花。这种神情令人惊愕,也令人看得目不转睛。  他生怕惊了她似的,轻轻走过去,低声道:“胡砂,怎么了?”  到底还是让她惊了一下,急忙站起来,连连摇头:“没……没什么。大师兄,我们去买酒吧!”  凤狄心头疑惑,回头朝芳准的茅屋看了一眼,窗户大开,隐约可见芳准宽大的衣袖,依偎在窗边,低头看书。  胡砂做贼心虚,拉着他飞快下山,到了镇子上,满脸红晕都没完全褪去。  凤狄眼尖,见她头上戴的不是平日里的红珊瑚簪子,反而换成了一根细银簪,款式看着好像男人用的,心中更疑惑。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假借低头与她一同挑选酒坛,一面随意道:“胡砂,头发有些乱,是早上出来的太急了吗?”  她把脸垂了下去,看不清表情,但耳朵却红了,隔半天,才细声道:“嗯、嗯,可能是没弄好。我……我原来的簪子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所以换了这根,用着不太顺手,所以仪容不佳,大师兄别见怪。”  凤狄笑道:“我只是随便一问,别紧张。这根簪子倒不如你以前的那根好看。”  胡砂终于冷静下来,抬手摸了摸那根银簪,露出一丝笑容:“是么?三钱银子让银匠做的,我还挺偏爱。”  凤狄见她神态自然,于是不再多想,两人挑了三坛芳准最爱的梨花酿,市集上刚好有新鲜大藕,包了两根,再买些花生之类的素食下酒菜,便足够了。  胡砂摞起袖子,要抱酒坛,凤狄抢先将三个酒坛都提了起来,用法力将其悬浮空中,手掌不过做个样子拎着麻绳。胡砂只好提着鲜藕花生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从热闹的市集中穿梭而过。  经过卖玉器的摊子,当中放着一只锦盒,里面用帕子半包住一支玉镯子,正宗的羊脂白玉,极为温润。胡砂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凤狄在前面催道:“胡砂,别走丢了,跟上。”  她暗暗发笑,大师兄就是爱面子,明明是他自己认不得路,反倒要说她会走丢。她笑吟吟地追上去,说道:“大师兄,有我在,不会迷路的,你放心吧。”  凤狄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红,故作自然地咳了两声,回头望向她方才盯着看的玉器摊子,一眼就见到了那根镯子。他心头一动,转过来再看看胡砂的手腕,因她提着东西,袖子摞了上去,露出雪白纤细的一截手腕来,上面光秃秃的,什么装饰都没有。  胡砂只怕他不认路,赶着在前面带路,人群里挤得够呛,一面又笑道:“大师兄,好久没和你一起下山买东西啦。刚和师父出来的时候,你还经常陪我下山买东西呢,这两年反而忙了起来,时常见不到你。如今你做了副长老,会不会更忙啊?”  一连问了两声,没人回答她,胡砂奇怪地回头,却发现方才一直跟在身后的大师兄不见了。  “大师兄?”她慌了,他可是绝对的路痴!这里人那么多,他要是迷路的话,还不知几天才能找回去!  没奈何,她只得抽身往回走,四处寻找他黑色的身影,直把这条短短的市集走了三四遍,凤狄却像蒸发了一样,连根头发也没看见。胡砂只得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念诀腾云飞起,手搭凉棚在空中四处张望。  这般歇歇停停找找,一直找了回去,也没见着凤狄,倒是见芳准坐在杏花树下看书,花瓣落了满头,一见她回来了,他将书一合,笑吟吟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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