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苏微微第一次带他去她家。教师村小区在一条胡同的另一边,算是抄近路。苏微微记得,那个时候郑佳辰忽然站在胡同口,看着胡同口的那一棵已经濒临死亡却还在苦苦挣扎着发出几枝新绿的大槐树,说:“这个胡同是不是叫古槐胡同口?”苏微微指指胡同口的路牌:“这不是写着么。”他凑上去看,果然是古槐胡同口。苏微微看着忽然变得好奇怪的郑佳辰,问他有什么问题吗?郑佳辰摇摇头说:“没有,我们走吧。”苏微微注意到郑佳辰一直在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她几乎已经忘了那一天父母和郑佳辰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却唯独记下了这个场景。后来她辗转多次才得知,原来他父亲离开北京前,竟然就是住在这一带。世界如此之大,足以让两个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直到被时间冲刷得面目全非。可是世界却也如此之小,跨得过时间,跨得过万千世事,甚至可以不断重逢。她也才能想象到当时那条她上下学走了十几年的老胡同,对于郑佳辰而言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了。他像是在泥泞中跋涉了所有日夜的赶路人,终于在这一刻可以喘口气,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近了,近了,你离父亲最后留给你的那个眼神,越来越近了。你就要做到了。他到底是做到了,名扬四海,金车美女,除了留在寸金寸土的四九城,他甚至可以买下那条承载着父亲记忆的老旧胡同。不过他没这么干,很多当初以为重要的事情,到现在他却再也不觉得有多不易舍去。有得就有失。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从前失去的是他想要的,所以他从未忘怀;他现在得到是他可以舍去的,所以身外物一概不再重要。为了得到的而失去,他什么都可以做到,哪怕是身败名裂,只要能换回来他不能忘怀的她。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何,明明是那么想要靠近的,却总在靠近的瞬间又远远地躲开。他想是怕再受伤害,还是怕再伤害到她?他想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要失约了。晚上十点,富丽堂皇的大酒店。舅舅和舅妈一向是大手大脚,没办法,赚得到,自然花得也不心疼。柴筱朵在一边嚷嚷着好饿好饿,她妈妈埋怨她跟个小孩子似的,怪不得找不到男朋友。柴筱朵撅着嘴找爸爸寻求庇护,她爸爸则例外地没有帮她的忙,反而是看了眼手表,转脸问身边的苏微微:“微微,你是不是把时间给说错了?”苏微微苦着一张脸,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偷偷在桌子下又给郑佳辰发了一条短信,依旧石沉大海。在这之前她已经偷偷发了三条短信,又怕烦着他,就没敢打过去。最后舅妈开口说:“要不,打个电话问下吧。是不是路上堵车了?”“是啊,北京的交通现在真的是越来越糟糕了。”舅舅在一边搭话道。苏微微拿着手机屁颠屁颠走出包厢,站在走廊里给郑佳辰打电话。竟然关机了……怪不得短信一直没有人回复。苏微微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双手无力地垂着,她真想把那一家人扔在包厢里然后自己溜掉。可这也只能是异想天开,她要怎么说?编个什么理由好呢?苏微微边往包厢里走,边迅速地想着靠谱点儿的理由。舅舅看她一脸苦闷地走进来,忙问:“出什么事了?”“来不了了吗?”舅妈未卜先知。苏微微点点头。柴筱朵皱眉:“怎么回事啊?”“他……”苏微微想着自己刚才想到的理由,低着头继续说,“公司临时安排他走一个重要的场子……”“那他也不早说!”舅妈顿时将忍耐了许久的气撒出来。苏微微难堪地低着头。舅舅拉拉舅妈的手,安慰她说:“他也是忙工作嘛。”这一安慰不打紧,舅妈立刻蹬鼻子上眼继续戳着空气说:“他忙,我们就大闲人哪?我这放着国外多少事情要忙,回来一趟他倒好,连个面也不露,什么意思呀?还记着仇呢?”“你越说越离谱了。”舅舅压抑着声音,脸色明显不悦,几次偷偷看向一直低着头的苏微微。柴筱朵当然对这种画面再熟悉不过,从小到大妈妈就是这么个暴脾气,急忙在一边装疯卖傻说:“那我先点东西吃啦。饿死了。”舅妈没好气地看一眼没良心的柴筱朵,白了她一眼,也许是心疼女人饿着肚子,也许是忽然估计到苏微微的存在,便将这个话题放下了,只摁了下服务铃声叫服务员进来点餐。一顿饭吃得苏微微如同嚼蜡。各自散的时候,舅妈去地下停车场开车,舅舅急忙趁机安慰了苏微微几句,让她不要见怪,舅妈就是这么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改天有时间再叫佳辰出来一起聚聚。苏微微一直点头,柴筱朵也说:“爸,我妈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她爸爸皱皱眉,说:“我这也寻思着呢。脾气比以前爆多了……”他们父女俩开始了短暂的吐槽妈妈的话题,苏微微在一边呆愣愣地站着,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其实从郑佳辰没有按时出现,她就知道他不会来了。她死死地扛着坐在那里,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糟糕的安慰。临走之前柴筱朵担心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反正他今天忙事情。苏微微笑笑:“不用了,他晚上忙完还会回家的。”柴筱朵撅着嘴说:“瞧瞧你这一副奴才相,哪还有当年的霸气。”苏微微苦笑说:“没办法啊,霸气各种漏,总有漏完的一天。我的是用完了,你别学我,找个好人家就嫁了吧。”苏微微知道嫁人是柴筱朵的心头痛,柴筱朵常挂在嘴边的痛苦就是眼看着姐姐都要奔三了,可我这命中注定的混蛋怎么还不出现!他到底在干吗!等我遇见他了一定狠狠揍丫挺的一顿。惹得苏微微干笑两声,待他们走后,周围又静下来,苏微微低头看了眼手机,转身走进夜色中。5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走过这条胡同了。那棵老槐树以一种苍劲的姿势撑过头顶的路灯,深秋的缘故,让它凋零了仅有的一点生命绿色。苏微微仰头看着它,久久地驻足,一点儿也不想移开目光。凉风在这个时候从头顶俯冲进她的脖颈里。她轻轻地裹紧了单薄的衣服,朝胡同的尽头望了一眼。手机响起来,她看了一眼,是郑佳辰打来的,她接了。“喂。”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嗯。”她闭着嘴唇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像是在配合他。接下来他只是沉默着,苏微微打破寂静,轻轻地问:“怎么了?”“对不起。”他说,“我有事情要处理。手机没电了。也没来得及充电。”他说话间抽噎了一下。她警觉地想他是不是感冒了?想问他,却终于还是忍住了。“嗯。”“你在哪?”“我在外面。”她说。“怎么不回家?”他问得直接。她看了一眼胡同尽头的小区隐约的万家灯火,咧嘴无声地笑笑:“我就要到家了。”“那行,你早点休息吧。我过几天回去。”他说。“过几天?”她惊呼出口。“我在……”他犹豫了下,“在镇子里,我妈的病情忽然加重了。”“哦。”她乖乖地应了声,上一秒还在想他是不是要一直这样无论做什么都对她不管不顾,但这一刻却立刻又为他担忧起来,“要不你再劝劝阿姨,让她来北京吧。”“呵呵,行。”他难得地笑了几声,苏微微受宠若惊,他又在那边问,“现在了还叫阿姨么?”苏微微没有说话,抿着嘴痴痴地笑,刚才还苦闷的情绪一扫而光,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的狗腿子心理感到自卑,在内心深处狠狠地将自己里外鄙视了一番。“那我挂了。”他难得地征求了一次她的意见,她怕自己反应迟钝又让他耐心不够直接挂了把她晾在一边,急忙点头,点完头之后又惊觉他是看不见的,于是又赶紧说好好好。郑佳辰挂了电话,在电话那端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她是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什么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苏微微,竟然也变成了这样谨慎小心的小女人呢?他在心里边琢磨着边往病房走去。他是下午的时候忽然收到来自镇子上医院的电话的,电话里说得很着急,他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好歹病情已经控制住了,看着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妈妈,他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几个小时前医生说的那个快要不行了的妈妈。医生也说了,“简直是个奇迹,都以为挨不过去了,没想到立刻就又好了,毫无征兆。”医生说完,觉得这话似乎不对劲儿,急忙又歉意地对郑佳辰笑笑。郑佳辰也没有计较,他们都挺不容易的,自己也不好跟他们计较什么,毕竟照顾妈妈这种事情还是要拜托他们。不过他认同一点,这是个奇迹。在这样的一些场合,比如医院或者各种灾难的现场,人们总会习惯性地用到奇迹这个词语。但他却从来不认为那是奇迹,他觉得那是必然。如果一场灾难里连一个典型的可以用来激励或者麻痹人心的奇迹都没有,那么这灾难也未免太不会看人脸色了,太不会照顾这世界的脆弱了。可是现在他知道,是他太冷漠了。他决定以后尽量相信并且和大家一起感动于那些奇迹,不过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在走廊里打电话,随床看护的护士过来笑着通知他说:“醒了,还说肚子好饿。”郑佳辰握着妈妈的手,她刚醒来,又在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线,可是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还要精神一些。蜡黄的脸色似乎也有了几分血色,笑起来也不再那么难看,甚至有了点女人固有的那种微妙的羞赧。“佳辰,我要吃冰糖雪梨汤。”她像是个小孩子那样央求他。郑佳辰觉得好笑,将她的手放进被窝里,起身笑着说:“好啊,我去帮你买。”“不,不不,郑佳辰,”她又恢复了健康时那样,开始叫他的全名,“你去做吧。你爸爸做这个最好吃。”郑佳辰想说他又不是爸爸,他不会做啊。可当他看向妈妈满眼的期待,于是他只能开心地点点头:“行,我去做,不过做得不好吃不准说。”她对他笑笑,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他的手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咔嚓”一声拧开了的瞬间,寂寥的病房里忽然响起母亲急切的声音:“你怪妈妈吗?”他回头看向她,笑起来:“怎么会。”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再在一块儿,肯定会有很多事情看上去像是过不去的坎儿。郑佳辰,不管怎么样,多担待担待她。她比你难,也比你苦。你好歹还有我这个病号陪着,她谁也没有,就只有你了。”“我知道。妈。”她说着咳嗽起来,他急忙想要回身走过来,她摆摆手示意他没事儿,又说:“不要再去想从前了,最重要的是以后。日子还总得过。妈妈时间不多了,什么都看开了。”“妈……”他不满地皱眉。她笑笑:“我还不是怕你心里过不去你自己那一关。我知道你老想着苏微微她舅舅舅妈那件事。真的,郑佳辰,妈妈没事,这一辈子什么苦都熬过来了。这点儿不算什么,再说了也是我应该受的。”郑佳辰怔怔地望着房间的角落,那里放着一把枯萎的百合,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他的脑海里是妈妈下跪的场景,以及一些胡思乱想而得来的杂乱无章。“要不是我当年打那个电话……”“那是意外!”他压抑着声音制止了她。“别人能这么想,我不能。”“……”他无语地看向她,强忍着没有发飙,其实也不是发飙,他只是担心她。“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怄气了。你快去快回。”“嗯。很快。”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对她笑笑,转身出了病房。在走廊里看见了主治医生,那个医生看上去比他还高兴,兴奋地问他去干吗。郑佳辰说去做冰糖雪梨汤,主治医生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能吃能喝就是天大的好事儿。郑佳辰感激地对他一笑,急急忙忙穿过医院的走廊。买了食材,却在先放雪梨还是先等水煮沸之间徘徊,开着一盏老旧的黄色吊灯,房间里的光线黄澄澄的,灰尘在一束一束从头顶砸射下来的光柱中翩翩飞舞。他站在电磁炉旁边,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间里的每个角落。爸爸的身影和一些小孩子的嬉笑声,以及一个女人的嗔怪声在这个时候回荡在房间里。他知道那是他在瞬间对过去产生的幻觉,可他并不忍心驱散他们。爸爸做的冰糖雪梨汤味道很不错,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再次回味当年的味道,郑佳辰的喉结还是下意识地蠕动了两下。他在断断续续的成长过程中,听要强的妈妈偶尔在某个午后谈起爸爸的琐碎片段里,拼凑出了他们的一些从前。诸如爸爸做得一手好饭菜,年轻的时候追他的人很多。她是如何在父亲的怂恿下对他表明心迹。郑佳辰第一次拼凑出这个片段的时候觉得惊讶,竟然是外公的主动撮合,实在是有点不符合那个年代的感情旋律。爸爸下午放学后,回来挽起袖子就开始做饭。妈妈在客厅里择菜淘米,偶尔也帮衬着做几个菜。周围邻居中的男人碰见父亲,时常当面半开玩笑半笑话他一个大男人下厨房做什么,不像话。女人们则私下里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父亲的面容和他在家中所做的家务事,她们管这个叫城里来的小老爷们就会疼老婆。锅碗瓢盆中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油盐酱醋里人们失去了年轻的福泽。那些冗长而又悠闲的午后,郑佳辰搬着小马扎坐在屋门外小镇的街边,双手撑着脸盯着人们来来往往的脚后跟,一转眼,他就站在了厨房里,左手拿着雪梨,想着是不是要去电脑上查一下做法,右手拿着一袋新买的白砂糖,努力回想着当日父亲的做法。电磁炉“滋滋”地响起来,逼迫着他快速做出决定。手机也陪着吵吵嚷嚷起来,他放下雪梨,接了手机。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良久,说了简短的一句话再无别的声音。他呆呆地保持着听手机的姿势,身后的吊灯闪烁了两下,灭了。再也没有亮起来。黑暗中,“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寂寥的漫长时间里,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传出来一个男人压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