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帘:“你没有错,是我错了。” “有什么问题你坦白说出来行不行?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可以提出来,我都可以改。” 他的额发被汗濡湿,有几绺贴在了额头上,而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仿佛细碎星空下墨色的海,纯净得令她觉得心碎。 她要怎么说? 不管要怎么说,都无法启齿。 “晓苏,”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感情的事不是负气,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坦白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他的眼底有痛楚,她越发觉得心如刀割,如果长痛不如短痛,那么挥刀一斩,总胜过千刀万剐。 “邵振嵘,我以前做过一件错事,错到无法挽回。”她几近于哀求:“错到我没有办法再爱你,我们分手好吗?我求你好不好?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那样骄傲,从来不曾这样低声下气,他只觉得心痛,无所适从:“晓苏,没有人从不犯错,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我并不在乎你那个前男友,我在英国也曾经有过女朋友。我们相遇相爱是在现在,我只在乎现在。” “不是这样,”她几乎心力交悴,只机械而麻木的重复:“不是这样。” 她的脸上仍旧没有半分血色,她慢慢的说:“我当年是真的爱林向远,很爱很爱。我那时候根本没遇过任何挫折,父母疼爱,名牌大学,还有个优秀的博士男友,我一直以为我毕业就会嫁给他,从此幸福一辈子。可是不是那样,他去了北京,我一毕业也去了北京,但他没过多久,就跟别的人结婚了……”她的声音低下去,仿佛支离破碎:“我没有办法忘记他,直到再次见到他,我才知道我没办法忘记他……所以,我们分手吧……” “晓苏,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他仿佛慢慢镇定下来,虽然他的手指仍在微微发颤,但他的声音中透着不可置疑的坚定:“晓苏,把这一切都忘了。你再不要提这件事情了,就当它没有发生过。” 可是她没有办法。 她艰难的开口,眼里饱含着热泪,只要一触,就要滚落下来:“我一直以为我忘记了,可是如今我没有办法了……就算你现在叫我忘记,我也没有办法了。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你……” “你说的我不相信,”他平静而坚定的说:“我不相信你不爱我。” 如果可以,她宁可这一刹那死去。可是她没有办法,她的嘴唇颤抖着:“振嵘……我是真的,我以为我爱你,可现在才知道,你不过是我能抓到的一根浮木,我对不起你……。” 他的脸色发青,仿佛隐约预见了什么,突然的他粗暴的打断她:“够了!我们今天不要再谈这件事情了,我送你回家,你冷静一下好不好?”他那样用力的拉扯她,仿佛想阻止什么,可是不过是徒劳。 “邵振嵘,”那句话终于还是从齿缝间挤了出来:“请你不要逃避,我真的没有喜欢过你,请你不要再纠缠我。” 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静止下来,那样喧嚣的闹市,身后车道上洪水般的车流,人行道上人来人往,车声人声,那样嘈杂,却仿佛一下子失了声。只余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非常缓慢,非常沉重,一下一下,然后才是痛楚,很细微却很清晰,慢慢顺着血脉蜿蜒,一直到心脏,原来古人说到心痛,是真的痛,痛不可抑,痛到连气都透不过来。他有点茫然的看着她,就像不认识她,或者不曾见过她。要不然这是个梦,只要醒来,一切都安然无恙。可是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她的眼泪渐渐干了,脸上绷得发疼,眼睛几乎睁不开,四周的天色慢慢黑下来,路灯亮了,车灯也亮了,夜色如此绮丽,仿佛是一种毒。而她陷在九重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振嵘,”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平静:“我们分手吧,我没有办法跟你在一起。” 他终于松开手,眼中没有任何光彩,仿佛就此一下子,整个人突然黯淡得像个影子,他并没有说话,慢慢的转身。 他起初走得很慢,但后来走得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而她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只眼睁睁看着他渐行渐远。 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才拦了出租车回家。 到家后她放水洗澡,水正哗哗的响着,她有点发愣,有单调的声音一直在响,她想了半晌才记起来是电话,仿佛脑子已经发了僵,一直响,她想电话响自己应该怎么办呢?电话响了应该怎么办呢?终于想起来应该去接电话,她跌跌撞撞走出来,被地毯上的小猪抱枕绊倒,猛一下子磕在茶几上,顿时疼得连眼泪都快涌出来,只看到来电显示,顾不得了,连忙抓到听筒。 “晓苏?今天天气预报说有寒流降温,你厚外套还没有收起来吧,明天多穿一点,春捂秋冻,别贪漂亮不肯穿衣服。” “我知道。” “你声音怎么了?” “有点感冒。” 杜妈妈顿时絮絮叨叨:“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吃药了没有?不行打个电话给小邵,看看需不需要打针?” “妈,我煤气上炖着汤,要漫了我挂了啊。” “嗐!这孩子做事,着三不着四的!快去快去!” 她把电话挂上,才发现刚才那一下子,摔得手肘上蹭破整块油皮,露出赤红的血与肉,原来并不疼。她漫不在乎的想,原来并不疼。 洗完了澡她又开始发怔,头发湿淋淋的,应该怎么办?她有点费劲的想,吹干,应该用电吹风,好容易找到电吹风,拿起来又找开关,平常下意识的动作都成了最吃力的事,她把电吹风掉过来翻过去,只想,开关在哪里呢?为什么找不到? 最后终于找到开关,风唿一下全喷在脸上,热辣辣的猝不及防,眼泪顿时涌出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浴室哭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四个小时,手肘上的伤口一阵阵发疼,疼得她没有办法。这样疼,原来这样疼……她嚎啕大哭,原来是这样疼……疼得让人没办法呼吸,疼得让人没办法思考,她揪着自己的衣襟,把头抵在冰冷的台盆上,这样疼……从五脏六腑里透出来,疼得让人绝望,她呜咽着把自己缩起来,蜷成一团缩在台盆旁边,很冷,她冷得发抖,可是没有办法,除了哭她没有别的办法。她错了,错得这样厉害,她不知道会这样疼。可是现在知道也没有办法,她缩了又缩,只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要不就永远忘掉邵振嵘,可是一想到他,胸口就会觉得发紧,透不出气来,这样疼,原来这样疼。只要一想到他,原来就这样疼。第 8 章 她高烧了一周不退,伤口感染,她起初不管不顾,还坚持去上班,最后烧得整个人都已经恍惚,手也几乎无法动弹,才去了社区医院,医生看到她化脓红肿的伤口,立刻建议她转到大型综合医院去,她只是怕,最后实在捱不过去才去,幸好不是他的医院,跟他的医院隔着半个城市。 可还是怕,怕到见到穿白袍的医生就发抖,她怕得要命,怕到眼泪随时随地会掉下来。 要把伤口的脓挤出来,把腐肉刮去。 替她处理伤口的护士非常诧异,说:“你怎么拖到现在才来医院?你再不来这手就废了!”然后又说:“你别动,有一点疼,忍忍就好了。” 忍,她拼命的隐忍,这样疼,原来这样疼。疼得清晰的觉得那刀子在伤口上刮,疼得清晰觉得那剪子剪开皮肉,可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手指深深的掐入掌心,只麻木的想,还得有多久?还得有多久才会结束?还得有多久才会不疼? 每天三四袋点滴,烧渐渐退下来,手仍旧不能动弹,每天换药如同受刑,她倒宁愿这种近乎刮骨疗伤的残忍,总好过心口的疼痛。 有天半夜她睡着,迷迷糊糊电话响了,她拿起来,听到熟悉的声音,只唤了她一声“晓苏”,她以为是做梦,结果也是在做梦,电话几乎是立刻就挂断了,她听着那短促的忙音,想,原来真的是做梦。 她躺下去又接着睡,手臂一阵阵发疼,实在疼得没有办法,只好起来找到芬必得,吃一颗还是疼,吃了两颗还是疼,她神使鬼差的把整盒的药都掰出来,小小的一把,如果全吞下去,会不会就不疼了? 她把那些药囊放到了嘴边,只要一仰脖子吞下去,也许永远就不疼了。 犹豫了好久,她终于狠狠的将药甩出去,胶囊落在地上,仿佛一把豆子,嘣嘣乱响,她倒下去,手还是疼,疼得她几乎又想哭了。她很小的声音叫了声:“邵振嵘”。 黑暗里没人应她。 她疼到了极点,蜷起来,把自己整个人都蜷起来,终于慢慢的睡着了。 再次见到杜晓苏的时候,林向远真的觉得很意外。 她似乎变了一个人,上次见着她,她神采熠熠,仿佛一颗明珠,教人移不开目光。而这次见到她,她的整个人仿佛一下子黯淡,再没了那日的光华夺目。虽然在会议中仍旧专心,可是偶尔的一刹那,总能看见她浓密深重的长睫,掩去一双眸子,仿佛幽潭的深影,倒映着天光云色,却带着一种茫然的无措。 开完会下来到停车场,杜晓苏才发现自己把资料忘在会议室了。宁维诚并没有说什么,但她十分内疚,最近自己神不守舍,老是丢三落四。她低声对宁维诚说:“宁经理,要不你们先走吧,我拿了资料,自己打的回家就行了。” 她搭了电梯又上楼去,推开会议室的门,却怔了一怔。 会议室里并没有开灯,黑暗中只看得到红色的一点光芒,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吸烟,她从外头走廓上进来,一时也看不清楚是谁,她于是有点犹豫,想要先退出去。 “晓苏。”他忽然在黑暗里唤了她一声。 她有意放轻松语气的说:“原来是林总在这里——我把东西忘这儿了。”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平静:“开关在你身后的墙上。” 她伸手一摸,果然是,于是按下去,天花板上,满天穹庐繁星般的灯,顿时齐齐大放光明,她有点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不由自主伸出手来遮了一下眼睛。 待放下手时,林向远已经从桌边站起来了,将文件递给她。他的身材依旧高大,巨大的阴影遮住头顶的光线,她有点谨慎的说:“谢谢。” “晓苏,我们之间不用这样客气。” 她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说:“好的,林总。” 他忽然笑笑:“晓苏,我请你吃晚饭吧。” 她说:“谢谢林总,不过我约了朋友,下次有机会再说吧。”的0d3180d672e08b4c53 他终于叹了口气,仿佛是想隐忍什么,可还是问了:“晓苏——你是遇上什么事吗?我可以帮到你吗?” 她轻轻摇头,没有人可以帮到她,她只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自嘲的笑笑:“我真是……我还真是不自量力。请你别误会,我是觉得你今天精神有点不太好,所以仅仅出于朋友的立场,想知道你是否遇上困难。” 她的脸色苍白,只不愿意再说话。 而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却说:“晓苏,对不起。” 杜晓苏的脸色仿佛很平静,声音也是:“你并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 “晓苏,你家境优渥,所以你永远也不明白,什么叫奋斗,因为你生来就不需要奋斗。我知道你鄙夷我,瞧不起我,但你不曾有过我的经历。”他带着一点自嘲的笑容:“过去你问过我,为什么读博士,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是因为自卑。是啊,自卑,只有学位能让我赢得旁人的尊重,只有学位让我对自己还有自信。想不到吧?这么可笑的理由。 你知道我出生在矿区,父亲很早就去世。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母亲没有正式的工作,就靠那点可怜的抚恤金,还有我母亲打零工的那点钱,我才可以上学。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因为没有钱,眼睁睁看着我母亲的病,由乙肝转成肝硬化,她的病就是被穷给耽误的。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贫困。我们矿区一中非常有名,每年考很多学生到清华北大。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穷,没有办法,没有退路,只好拼命读书。考上名牌大学,出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可是你知道这有多难,我付出了比常人三倍四倍的努力,才可以拿到奖学金,但毕业出来,一无所有,没有人脉,没有关系,没有倚靠。晓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当时找工作的窘态。可是你,你说你要去北京,和我在一起,你根本就没顾虑过找工作,因为马上有你父亲的战友,把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如果你因此而瞧不起我,我心里也会好受些,可你偏偏不是那样,你丝毫都没有这种想法,反而替我张罗着找工作。 那段时间,我在你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最后能够有什么?比不上你父亲的一个电话,比不上我那些本科同学们家里认识这个叔叔,那个伯伯。我什么都没有,我甚至还要借助你。我还需要养活我的母亲,让她可以安度晚年。我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希望,唯一的骄傲!在学校的时候,你对我不肯带你回家一直觉得不解,也一直觉得委屈。我不是不想带你回家,而是觉得我没法让你面对我的母亲。我一直读到博士,家里真的是家徒四壁,那样的房子,那样的家…… 我在你面前那样优秀,那样骄傲,你一直以我为荣,你一直觉得我是世上最棒的。你不知道我到底付出多少努力才可以跟你站在一起,而你轻轻松松,仍旧比我拥有得太多,你是那样美,那样好,单纯到让我觉得自卑。我跟你在一起,太辛苦,才可以保存这样的美好,太辛苦了。所以到最后我实在没有办法忍耐,没有办法再坚持……” 他停了一会儿,仿佛笑了笑,声音变得轻微,透着难以言喻的伤感:“晓苏,如今说什么都不能弥补。但可以对你说这些话,让我觉得好受许多。” 他的话像是一场雨,密密匝匝,让她只觉得微寒侵骨。会议室里灯光如碎,照在他的身上,剪裁得体的手工西服,衬得人眉目分明。分明熟悉,又分明陌生。她确实没有想过,他曾经有过那样的心事与压力。过去的那些事情,她极力的忘却,没想到还是毁了今天的一切。而她只是保持着长久的缄默,仿佛想把过往的一切,都安静无声的放逐于这沉默中。 最后,她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已经不重要了。” 他说:“晓苏,请你原谅。” 她仍旧很沉默:“你没有做错什么,更不需要我的原谅。”然后,问:“我可以走了吗?” “我送你。” “不用。”她重新推开会议室的门,外头走廊里有风,吹在身上更觉得冷。 回家的路上,杜晓苏打迭精神看车窗外的街景,黄昏时分,城市熙熙攘攘,车如流水马如龙,繁华得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像一场梦,如果可以醒来,就是不曾发生。 而她永远没有办法从这噩梦中醒来了。 到了家门口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不知道是落在地铁上,还是落在了出租车上。 很累,她什么都不愿意回想。 于是抵着门,慢慢坐下来,抱着双膝。仿若婴儿,这样子最安全,这样子最好,如果可以什么都不想,该有多好。 钥匙钱包,还有手机,都在那包里。 她进不去家门,但也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想进去。 这个世界有一部分东西已经永远死去,再活不过来。她把头埋进双臂中,如果可以,她也想就这样死去,再不用活过来。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真的忘了,那样不堪的过去,青春的愚昧与狭隘,因为失恋而冲动的放纵,一夜之后却仓促的发现自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慌乱之后她终于强迫自己忘记。成功的,永远的,遗忘了。一干二净,永不记起,仿佛一把剪刀,把中间一团乱麻剪去,余下的没有半分痕迹。连她自己都主动自觉的,把那段回忆全都抹去,抹得干干净净。可终归是她犯下的滔天大罪,才有了今天的报应,她以为那只是一次偶尔的失足,二十几年良好的家教,她从来没有做出那样大胆的事,却在酒后失态,没想到今天会有报应,原来这就是报应。她错了,错得那样厉害,那样离谱,她不能去想,想不到那个男人会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是邵振嵘的哥哥。这就是报应,只要一想起来,整颗心都是焦痛,如同整个人陷在九重地狱里,身受火烧冰灼,永世不得翻身,不能安宁,永无宁日。 那天晚上她很晚才想起来给邹思琦打电话,因为她的备用钥匙在邹思琦那里。她又等了很久,最后电梯终于停在了这一层,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向她走过来,却不是送钥匙来的邹思琦,也不是邻居,而是邵振嵘。 她就那样精疲力竭的坐在门前,当看到他的时候,她身子微微一跳,仿佛想要逃,但背后就是紧锁的门,无路可退。 他安静的看着她,手里拎着她的包,她仓惶的看着他,他把包给她,声音似乎有些低:“你忘在出租车上,司机翻看手机的号码簿,然后打给我。” 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就像是浅潭里的鱼,只怕自己的尾轻轻一扫,便惊动了人,从此万劫不复。 “晓苏,”他终于叫她的名字,仿佛这两个字带着某种痛楚,他声音仍然很轻,就像往日一样温柔,他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 她一动也不动,他伸着手,将那包递在她面前很久,她还是没有动,更没有伸手去接。 最后,他把包轻轻地放在她面前的地上,转身走了。 一直到电梯门阖上,“叮”一声微响,她才震动的抬起头。 她什么都顾不上,只顾得扑到电梯门前去,数字已经迅速变化,减少下去,如同人绝望的心跳,她拼命按钮,可是没有用,他已经走了,没有用。她拼命的按扭,绝望的看着数字一个个减下去,他是真的已经走了。她掉头从消防楼梯跑下去,一层层的楼梯,黑洞洞的,没有灯,也没有人,无穷无尽一层层的台阶,旋转着向下,无尽的向下……她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伴随着急促的心跳,怦咚怦咚,就要跳出胸腔,那样急,那样快,连呼吸都几乎困难,只是来不及,知道是来不及…… 她一口气跑到了楼下,“砰”一声推开沉重的防烟门,反弹的门扇打在她的小腿上,打得她一个踉跄,可是她还是站稳了,因为不能跌倒,她没有时间。 眼前的大厅空荡荡的,大理石的地板反射着清冷的灯光,外面有声音,也许是下雨了。 她丝毫没有犹豫,就直接冲了出去,仓促地直冲下台阶,正好看到他的汽车尾灯,红色的,像是一双眼睛,滴着血,淌着泪,却转瞬远去,拐过车道,再也看不见了。 是真的下雨了,雨丝淋湿她的头发,她都没有哭,明明知道,他是真的已经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 她站在那里,像傻子一样,不言不语。明明是知道那是地狱,却亲手把自己陷进去,眼睁睁到绝望。第9章看着停在半空中的雨让这城市显得真空虚我活在一个曾经里努力想念你我好想能把从前的你拍成一部无声的电影有的可以打上日期但是有些还是该忘记那天你记得吗那天风的味道地震来临的时候,杜晓苏正和同事朱灵雅搭电梯下楼。电梯剧烈地震动了好几下,就像一只钟摆,甚至可以听到电梯撞在电梯井上发出的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再也不动,似乎卡住了。朱灵雅吓得尖叫一声,紧紧抓着杜晓苏的胳膊:“怎么回事呀?”杜晓苏也不知道,以为是电梯故障,幸好过了片刻,电梯就恢复运行,结果一出电梯间,只见所有人正纷纷往楼梯间跑去。“地震了呀!快走!”她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流带着往楼梯间涌去,一口气跑到楼下,才发现附近写字楼的人全下来了,楼下的街上站满了人。身旁的朱灵雅惊魂未定,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拿起手机给男友打电话:“吓死塌类……”又殷殷叮嘱,“离房子远碍,勿要随便上去,上班?侬勿要命啦,阿啦都勿上班,那老板脑子搭错了,侬勿要睬伊,侬太寿了,勿怪哪能侬勿要上去,不然我再啊不睬侬了……”腻言软语,听在耳中仿佛嘈嘈切切的背景音,杜晓苏仰起脸来,两侧高楼大厦似山石嶙峋,参差林立,岌岌可危,更衬得狭窄的街道幽深如河。偶尔有一缕阳光从高楼的缝隙间射下来,刺痛人的眼。她想,如果再来一次更剧烈的山摇地动,这些楼全都塌下来,她们躲也躲不过……可又有什么用处,她的整个世界早已经天崩地裂,崩塌得无半分完好。朱灵雅打完了电话,转过脸来笑吟吟地问她:“晓苏你怎么不打电话,报个平安也应该的呀?”她这才想起来,应该给妈妈打个电话,但又想到看样子震级并不高,家里隔着几千里远,应该没什么感觉,还是别让父母担心的好。然后又想到邵振嵘,不知道他们医院怎么样,他肯定会忙着保护病人——一想到他,就觉得十分难过。朱灵雅看她把手机拿出来,又放回包包里去,不由觉得好笑:“跟男朋友打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非要等他先打过来呀?”杜晓苏勉强笑了笑,终究还是没再做声。因为她们上班的写字楼是高层,震感明显,所有的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在马路上站了好几个钟头。大家议论纷纷,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地震了,但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有人收到短信说是黄石,有人收到短信说是四川。只是难得繁忙的周一就这样站在马路上浪费过去,于是楼上另一家公司的男职员过来搭讪,又买奶茶来请客,逗得晓苏公司里几个小姑娘有说有笑。到了四点钟公司主管终于宣布提前下班,于是所有人一哄而散。杜晓苏觉得有点茫然,本来上班很忙,忙到她都没有多余的脑力去想别的,但突如其来空出来这样几个钟头,就可以回家了。因为大家都急着回家,这边路面上都看不到出租车。她走了两站路去轻轨站,却搭了相反的方向,去了医院。医院附近的马路上还有稀稀朗朗的人群没有散尽,大约是附近上班的职员,或者来急诊的病人,甚至还有病人家属举着吊瓶站在人行道上。杜晓苏放慢了步子,看着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穿梭往来,她却不想进医院去。于是拐了弯,一步拖一步地往前走,抬起头来,才知道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上次和邵振嵘吃饭的地方。隔着门犹豫不决,还是走进去了。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终于到二楼去,有很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医院。服务员有点歉意地笑,想替她放下窗帘:“不好意思,外面有点吵。”“没事。”她阻止了服务员,“就这样吧。”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楼与楼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一点淡淡的晚霞,很浅的绯红色,隐隐透着紫色的天光。她坐到了华灯初上,看路灯亮起来,对面医院大楼的灯也一盏盏亮起来,整幢建筑剔透得如水晶塔,仿佛琼楼玉宇,人间天上。从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星星点点璀璨的灯海。这城市的夜色一直这样美,就像她的眼睛,里面倒映了寒夜的星辉。可是那星辉却支离破碎,最后走的时候,他一直没有敢回头,怕看到她眼睛里的泪光。如果她真是在骗他,为什么她会哭?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邵医生!”护士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17床突然呕吐,您要不要去看看?”“我马上来。”他转过身就匆匆朝病房走去,将窗外的灯海抛在身后。这个夜班非常忙碌,凌晨时分急诊转来一个头部受伤的车祸病人,抢救了整夜。上午例行的查房之后,邵振嵘与来接白班的同事交接完毕。脱下医生袍,换上自己的衣服,才感到疲惫袭来。揉了揉眉心,正打算回家补眠,忽然护士探头叫住他:“邵医生,急诊电话找您。”是急诊中心的一个相熟的护士:“邵医生你快下来,你女朋友出事了。”他到急诊部的时候,杜晓苏还没醒,病床上的她脸色非常苍白,眼睛微微陷下去,显得非常憔悴。接诊医生说:“基本检查刚才都做了,就是血压有点低,初步诊断应该是疲劳过度。”一旁的护士说:“早上刚接班,一个早锻炼的老大爷送她进来的,说是晕在外边马路上了。我们都没注意,忙着查血压、心跳、瞳反,抢救的时候我越看越觉得眼熟,这才想起来,这不是邵医生你的女朋友吗?就赶紧给你打电话了。”邵振嵘看了看挂的点滴,是葡萄糖。医生问:“邵医生,你女朋友有什么慢性病或者药物过敏史吗?”“没有。”“噢,那就好。那我去写病历,对了,她是医保还是自费?”“我去交费吧。”邵振嵘说,“我估计她没带医保卡。”划价交费后,回到急诊观察室,杜晓苏已经醒了。看到他进来,她的身体突然微微一动,不过几天没见,她的大眼睛已经深深地凹进去,嘴唇上起了碎皮,整个人就像彩漆剥落的木偶,显得木讷而黯淡无光。她的手还搁在被子上,交错绑住针头的胶带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血管,她最近瘦了很多。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他手中的单据上,终于低声说:“对不起。”他并没有做声。这时候正好急诊医生拿着化验单走进来:“醒啦?验血的报告已经出来了,血色素有点偏低,可能是缺铁性贫血。以后要注意补血,多吃含铁、铜等微量元素多的食物……这个让邵医生教你吧,反正平常饮食要注意营养。”他将病历和一叠化验单都交给邵振嵘,“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葡萄糖挂完后就可以回家了。对了,多注意休息,不要熬夜。”等他走后,邵振嵘才问:“你昨天晚上在哪儿?”她像犯了错误的孩子,默然低垂着眼睛。“你不会在医院外头待了一夜吧?”看看她还是不做声,他不由得动气:“杜晓苏,你究竟怎么回事?你如果有什么事情来找我,你就直接过来。你在医院外头待一夜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她从来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他严厉的语气令她连唇上最后一抹颜色都失掉了,她怔怔看着他,就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终于及时地克制住心头那股无名火,转开脸去。观察室外头人声嘈杂,听着很近,可是又很远。她还是没有做声。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滴落着,震动起轻微的涟漪,可是空气却渐渐地凝固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地渗进来,然后,风化成泥,却又细微地碎裂开去,龟裂成细小的碎片,扎进人的眼里,也扎进人的心里,令人觉得难受。“你没吃早饭吧?”他语气平缓下来,“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其实她什么都不想吃,虽然昨天连晚饭都没吃,但她并不觉得饿,相反,胃里跟塞满了石头似的,沉甸甸的,根本再塞不下别的东西。她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他已经走出去了。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杜晓苏突然觉得,也许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他只是找一个借口……她想叫住他,但他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终究默然无声。时间仿佛特别慢,半晌点滴的药水才滴下一滴,却又特别快,快得令她觉得无措。只好数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两滴,三滴……又记不清数到了哪里,只好从头再数……一滴,两滴,三滴……她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起来,不再去想别的。药水一点点往下落,她的手也一点点冷下去,冷得像心里也开始结冰。他走路的脚步很轻,轻到她竟然没有听到,当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都觉得不真实,只是恍惚地看着他。“蟹粉小笼。”他把热腾腾的包子递给她,“本来想买点粥给你,但已经卖完了,只有这个了。”包子很烫,她拿在手里,只觉得烫。他把筷子给她:“你先吃吧。不管什么事,吃完了再说。”有氤氲的热气,慢慢触到鼻酸,她低着头,他说:“我出去抽支烟。”她看着他,他以前从来不抽烟,偶尔别人给他,他都说不会。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却忽然回过头来,她的视线躲闪不及,已经和他的视线碰在了一起。他皱着眉头,说:“我等会儿就回来。”这才掉头往门外走去。邵振嵘走到花园里,掏出打火机和烟,都是刚才在小店买的,刚点燃的时候,被呛了一口,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不会抽烟,可是刚才买完包子回来,路过小店,却不由自主掏钱买了盒中华。他试着再吸了一口,还是呛,让他想起自己四五岁的时候,二哥宇峥跟他一块儿偷了姥爷一盒烟,两个人躲在花园假山底下偷偷点燃。那时他用尽全部力气狠狠吸了一口,没想到呛得大哭起来,最后勤务员闻声寻来,才把他们俩给拎出来。行伍出身的姥爷蒲扇样的大手搧在屁股上不知道有多疼:“小兔崽子,好的不学学这个!”他不愿意再想,揉了揉脸,把烟掐熄了,扔进垃圾箱里。回到观察室葡萄糖已经快挂完了,杜晓苏却睡着了。她脸上稍微有了一点血色,长长的睫毛给眼圈投下淡淡的黑影。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又把点滴的速度调慢了些,微微叹了口气。护士来拔针,她一惊就醒了,挣扎着要起来穿鞋,邵振嵘说:“输液后观察几分钟再走。”稍顿了顿,又说,“我送你回家。”她这才想起来给公司打电话请假,幸好上司没说什么,只叮嘱她好好休息。在停车场,明亮的太阳仍给她一种虚幻的感觉,五月的城市已经略有暑意,风里有最后一抹春天的气息。她站在那里,看他倒车,一切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是做梦。一路只是沉默。她送给他的小豆苗还放在中控台上方,一点点地舒展,摇着两片叶子,像是活的一样。交通很顺畅,难得没有堵车,他把她送到公寓楼下,并没有将车熄火。她低声说:“谢谢。”他没有做声。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他并没有看她,只是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邵振嵘……”她几近艰难地启齿,“我走了,往后你要好好保重。还有,谢谢你。”他用力攥紧了方向盘,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很快打开车门,逃也似的下车跑掉了。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远,她知道那是幻觉,所以跑得更快。不管不顾,一口气冲上了台阶,突然有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竟然是邵振嵘,他追得太急,微微有点喘,而她胸脯剧烈起伏着,仍是透不过气来,仿佛即将窒息。他说:“等我几天时间,请你,等我几天时间。”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怕一动弹就要醒来。她从来没有奢望过,到了这一刻,更不敢奢望。他的眼底净是血丝,仿佛也没有睡好,他说:“你不可以这样,你得让我弄明白究竟为什么……”他似乎忍住了后面的话,最后,只是说,“请你,等我几天,可以吗?”他终于松开了手,很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孔里的自己。他的眼里倒映着她的影,却盛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她微微觉得眩晕,不愿也不能再想。过了很久之后,他才转身往外走去,外面的太阳很灿烂,就像茸茸的一个金框,将他整个人卡进去,而她自己的影子投在平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仿佛无限萧索。第10章又过了一天,杜晓苏上班后,才知道地震的灾情严重,因为她回家后倒头就睡了,既没看电视也没有上网。MSN上跳出一则则触目惊心的消息,门户网站开始铺天盖地地报道灾情,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流泪。公司的业务已经几近停顿,同事们主动发起了募捐,杜晓苏把一个月工资都捐了出去,然后午休的时候,和同事一块儿去找献血车。距离她上次献血还差几周才到半年,但她知道自己的血型稀缺,她只想救更多的人,哪怕是能救一个人也好。献血车还没有找到,突然接到邵振嵘打来的电话,这时应该是他上白班的时间。“晓苏,”他语气十分匆忙,“我们医院接到命令,要组织医疗队去四川。我刚才已经报名了,现在通知我们下午就出发。”稍顿了顿,又说,“等我回来,我们再谈,可以吗?”她心里猛得一沉,因为听说余震不断,急急地说:“你自己注意安全。”“我知道。”他那端背景音嘈杂,似乎是在会场,又似乎是在室外,“我都知道。”他稍停顿了一下,说,“再见。”电话被匆忙挂断了,只留“嘟嘟”的忙音,她站在那里,心酸中掺着些微的震动。她会等,等他回来,向他坦白。她做了错事,她会鼓起勇气去面对,不管到时候他会是厌憎还是离开,她都会等到那一刻,等他回来。邵振嵘走后就杳无音讯,因为手机基站还有很大部分没抢通,灾区通讯困难,电信也呼吁公众尽量不要往灾区打电话,以保证最紧急和最重要的通讯。电视上二十四小时直播救灾新闻,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悲痛和泪水中,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包括最幼小最无辜的孩子。每个人都在流泪,有同事在茶水间低声哭泣,因为那些新闻图片,那些永远沉睡的孩子们,那些失去亲人痛不欲生的画面。杜晓苏同样觉得无力,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个人的力量渺小到近乎绝望。她说服自己镇定,去做一些自己可以做到的事。血库已满,她排队登记预约,如果缺血,可以第一时间献血。几个同事组织了一下,凑钱采购矿泉水、帐篷、药品寄往灾区,杜晓苏也去帮忙。邮局业务非常繁忙,有很多人往灾区寄衣被,有临时竖起的公示牌,写着寄往灾区的赈灾物资一律免费。邮局的员工忙着给大箱大箱的衣物贴上标签,有人就在大厅里抽泣起来,身边有人轻声安慰,不知是否记挂身在灾区的亲友,还是单纯地为自己的无力而哭泣。累到了极点,脑中反倒一片空白。杜晓苏在回家的地铁上睡着了,她梦到父母,梦到振嵘,也梦到自己。下了很大一场雪,白茫茫的大雪将一切都掩埋起来,她一个人在雪地里走,走了很久很久,又饿又冷,却找不到一个人。地铁震动着停下,开始广播,她才惊醒,发现坐过了站。只好下去,又换了对开的车往回搭。车厢里有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漂亮的小姑娘,大约只有一两岁,乌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她,笑。在这被泪水浸渍的时刻,在这全国都感到痛不可抑的时刻,在连电视直播的主持人都泣不成声的时刻,只有孩子还这样微笑,用无邪的眼睛,清澈地注视着一切,让人看到希望,让人看到将来,让人看到幸福。回家后她意外地收到邵振嵘走后的第一条短信:“晓苏,今天手机可以收到短信了,但还不能通话。这里情况很不好,至今还有乡镇没有打通道路,明天我们医疗队要跟随部队进山里去,到时手机就更没信号了。”她拿着手机打了很长一段话,删了添,添了删,改到最后,只余了十个字:“望一切平安,我等你回来。”短信发了很久没有发出去,手机一直提示发送失败。她毫不气馁,试了一次又一次,窝在沙发里,看手机屏幕上那小小的信封,不停地旋转着。发送失败,再来,发送失败,再来……等到最后终于出现“短信发送成功”,她抬起头,才发现连脖子都已经酸了。他没给她回短信,也许因为信号不好,也许因为太忙了。新闻里说很多救援人员都是超负荷奋战在第一线,画面上有很多救援部队就和衣睡在马路上,医生和护士都是满负荷运转。也许他太累了,忙着手术,忙着抢救,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她一直等到了半夜,最后终于攥着手机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上午刚上班,大老板就让人把她找去了:“宇天地产那边打电话来,点名叫你去一趟。”她微微一怔。老板叮嘱:“宇天地产是我们最重要的客户,你马上过去,千万别怠慢了。”“是。”去宇天地产的办公楼还得过江,路上花费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来到那幢摩天高楼下。搭电梯上去,前台确认了预约,于是打电话通知:“单秘书,博远的杜小姐已经到了。”对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前台这才放下电话告诉她,“杜小姐,您可以上楼去了。”不出意料的气势恢宏,连过道的落地窗都对着江滩,观景视线一览无余。从这么高俯瞰,江水变成细细的白练,江边那一湾百年奢华的建筑也遥远绰约得如同微缩盆景。阳光清澈,整个城市似金粉世界,洋溢着俗世巅峰的繁华。而她根本无心风景,只紧随着引路的单秘书进入会客室。单秘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显得很客气:“杜小姐请稍微坐一会儿,雷先生过会儿就过来。”虽然已经做足了思想准备,但再次见到雷宇峥的时候,她仍旧有些局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沉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阖上,她第一次这样正视他,才发现他与邵振嵘颇有几分相像。唯一不像的大约就是目光,邵振嵘的目光总是像湖水一样,温和深沉,而他的目光却像海一样,让人有一种无可遁形的波澜莫测。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知道要面临什么。“杜小姐请坐。”他似乎也挺客气,但她还是等他坐下来,才十分谨慎地在沙发上坐下。他的样子似乎比较放松,跟那天晚上的咄咄逼人仿佛完全是两个人,带着一种类似邵振嵘的温和气息,显得儒雅温良:“杜小姐,我本来想约你在外面谈话,但考虑到这里会更私密安全,我想你也不愿意被人知道我们的见面。”她只是很安静地聆听。“明显我低估了你在振嵘心中的份量,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沮丧。这件事情我不打算让我的父母知晓,显然杜小姐你更不愿意闹大。所以趁振嵘不在,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雷先生……”他打断她的话:“杜小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们家里虽然开明,但我父母对子女婚姻对象的唯一要求是,身家清白。我不想让我的家人成为笑柄,更不想让振嵘受到任何伤害。所以我认为这件事最佳的处理方式,仍旧是我当初给你的建议——离开振嵘。”她艰难地开口:“我——”“出国读书怎么样,杜小姐?你对哪间学校有兴趣?Wellesley?Mount Holyoke?或者Columbia University?”“雷先生……”“杜小姐,我耐心有限。”他双手十指交叉,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你目前就职的博远,是一间所谓的建筑设计公司。而我对这个行业的影响能力,可能远远超出你的预计。如果我记得不错,令尊还有两年时间就可以退居二线,令堂也只有几年就可以退休,到时候他们可以在家安度晚年……”她不自觉地站起来,攥紧了手指:“雷先生,如果振嵘知道了一切事情,他要离开我,我不会说半个字。因为我做错了事,他不原谅我是应当的。但如果振嵘打算原谅我,我死也不会放弃,因为我真的爱他。”雷宇峥靠在沙发上,似乎十分放松地笑起来,杜晓苏这才发现他笑时左颊上也有隐约的酒窝,但比邵振嵘的要浅。因为他笑得很浅,若有若无。他的笑容永远似海面上的一缕风,转瞬就不知去向,让人恍疑眼错。他似笑非笑地问:“杜小姐,你真的不觉得羞耻吗?”“我不觉得羞耻。雷先生,你几乎拥有这世上的一切,权利、地位、金钱……正如你说的那样,这世上你办不到的事情很少。但你在威胁我的时候都不觉得羞耻,我为什么要觉得羞耻?是,当初我一时糊涂,事后我后悔了,我离开,你凭什么认定我就是放纵的女人?我做错了事,错到我不打算原谅自己,但如果振嵘原谅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继续爱他。我很后悔我没有向他坦白,我真的很后悔,哪怕他不打算原谅我。可惜失贞便要浸猪笼的时代已经过去,雷先生,说到贞洁,我觉得你完全没有立场来指责我。你及你的家庭可以要求我毫无瑕疵,而你未来的太太呢?她是否有资格也要求你守身如玉,婚前没有任何与异性的关系?所以你没有任何资格来指责我,唯一有资格指责我的,只是振嵘。我们之间的事,是我认识振嵘之前,而振嵘也坦白告诉过我,在国外他曾经有一位同居女友,只是后来性格不和分手了。到了今天,我所受到的教育,我所接受的知识,让我觉得男女在这件事情上是平等的。而认识振嵘之后,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我是一心一意对他,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可羞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