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遥远的你 by 地黄饮子-4

她没想到仅仅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又看到了这个名字。  在一附院职工食堂的楼梯转角,有一面由四块白板拼成的巨大告知牌,又被分为五栏,分别张贴医务部、护理部、医技部、各科研所以及后勤等部门的通知。黎糯觉得想出把板竖在此处的人真心缺德,因为众所周知,食堂是每日本院职工流动人数最多之地,可轻而易举的起到“丑事传万里”的效果。  当然,立板的初衷也许更倾向于宣扬“好事”,例如今天张贴出的《20XX年度C大医学院新聘副教授公示名单》。  下面第一行就写着:  姓名:田佳酿;性别:女;年龄:35岁;学习经历:C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学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MPH及医疗管理MBA,公共卫生Ph.D;现任职务:C大医学院一附院血液内科副主任医师。  而接着又紧跟着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姓名:李务傥;性别:男;年龄:34岁;学习经历:C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学士,宾夕法尼亚大学生物医学硕士,生物医学Ph.D;现任职务:C大医学院一附院心血管内科副主任医师。  围观者对这张名单议论纷纷。  “田姑娘不愧是‘标书女王’,升得够快。”  “那是,人家去年又中了俩国家自然基金,你没看血液科现在市级以下的课题都懒得申请了么?这中标率,啧啧,不升才怪!”  “风流哥也势头不弱嘛!”  “说明跟对人的重要性,更何况还是竞争惨烈的胸心楼,不过胸心内外仍旧占了名单的半壁江山。”  “今年各大普外怎么如此萎靡?”  “是啊!连岳芪洋的名字都没见着。”  “就是就是,我们都以为他稳上副高。”  “他后台应该很强硬啊,业务水平又一流,科研也不差。”  “岳芪洋毕竟还年轻了几岁,再加上连支边支灾的活儿也没出过。”  “估计是大普外又加了病区,手术量翻了翻,没空科研了。”  “换作我是冷医生绝对憋出抑郁症,手术加台也开不完,还有压死人的课题,升不上还带不了学生供使唤。”  “难道不是因为他投诉率太高了?”  人群中忽然“哄”的一下笑开。  黎糯站在其中,却生出一种局外人的感觉。  她扭身下楼,心头竟然泛起一丝不爽,为了从天亮站到天亮、边灌红牛边含麝香保心丸还得加台、永远没有休息的他。  岳老从CCU转至特需病房十天后,在举家陪同下康复出院。  出院前,他坐在特需病房的真皮沙发上对众位子孙感慨:“我,这次侥幸逃过一劫,愈加想珍惜天伦之乐。所以你们,最近这段日子天天晚上到岳家花园报道,再晚也得来。”  偏偏还祸不单行。教办老师同一天宣布道:“为夯实我班同学理论基础,故恢复周考制度,于每周五下午进行。考试分三场,内容主要为临床问诊、体格检查和内外妇儿理论考,皆为双语。”  黎糯同学泪如雨下……  她的生活陷入了早中班——去岳家——复习——中夜班的死循环。  昨天的中夜班成了诡异的“胸心外科专场”,TAAD、Boerhaave综合症、外伤性血气胸扎堆前来,以至于最后主管病房的一班不得不场外求援,拉自己科室的博士半夜来顶班,自己则和二班、备班、二备全上了手术台。  黎糯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再次被支援到C24,随后整整照了十个小时的无影灯,下台时差点五体投地。  出休后回寝室,来不及睡觉,泡了两杯黑咖啡复习备考,结果越喝越困,耷拉在书本上流了一页的咖啡色哈喇子。  等她醒来,夜色正浓,一看手机,已过七点。  她猛地跳起来,抓了外套就往医院门口的车站冲。  上海的七点,适逢大堵,千里车队,红灯万里,公交车遥不见影。她盘算着能否打到车,边往路口方向走。  身旁忽然有辆轿车冲着她鸣笛,她瞥了一眼,没留意。待她站定,车行驶至她面前,又按了一下喇叭。  黎糯纳闷,绕到车身之后,继续伸手拦出租。  轿车执拗地又倒回她面前,继而摇下车窗。  居然是岳芪洋!  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有些不太真切,有些小鹿乱撞。  偷偷瞄一眼双臂环抱于胸前等着红灯的那个人,有诸多疑问想请教,却不敢开口。  比如,请问您的车什么时候变成了黑色帕萨特?  又比如,请问您今天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因此才搭理我?  还有,您能不能开一下您的尊口?  方才他摇下车窗露出一个侧脸,黎糯惊异地看他,还没开口问是可以搭车的意思吗,他便沉默地又将车窗摇了上去。  只是轿车半晌没有开动,所以她才厚着脸皮蹭上了车。  黎糯听岳归洋说过,半数的医生有“下班沉默症”,她不知道这是否能套用在岳芪洋的头上。  岳老见他们一同前来,非常欣喜。由于岳家大多数人晚餐已用过,爷爷特意嘱咐保姆再烧些馄饨让他俩垫垫饥。  他们面对面坐在厨房内小方桌的两侧,第一次单独两个人用餐。  可惜没等她咽下几口,岳芪洋早就把一碗馄饨连汤带水都倒下了肚。这不禁让她想起了手术室过餐食堂里那些站着吞饭的汉子们,默默加快了自己的饭速。  其实他们也没在岳家逗留多久,大家毕竟都是忙人。而岳老也不强求他们留宿,老人家只想看到子孙们每天出现在他面前,哪怕一秒钟,足矣。  以为黎糯和岳芪洋同住的岳老目送他们上车、系保险带、驶出岳家大门。  可是老天啊,她真的很想跳车而逃!  因为他又换回了那辆骚包跑车……  岳芪洋出身名医世家,家财万贯,却秉承着知识分子家庭的低调为人,不喜张狂,不爱露富。跑车是岳老赠给他的完成外科医生专科培训的奖励,他决不会让它驶进医院大门,即使外科大楼地下停车场是有目共睹的豪车遍地。他仍旧开着自己赚来的黑色帕萨特,大众的,够大众。  当然在院外,那是另一回事。  抑或是黎糯乘跑车有了经验,又或许是她实在太累了,她竟然渐渐觉着强烈的“推背感”没那么令人作呕,吵闹的引擎声也逐渐虚浮,眼前的世界正在变形,然后头一歪,睡着了。  待她再次睁开双眼,周围是一副宁静寂寥的夜景。  岳芪洋又擅自将车开去了郊外,停在来往车速飞快的国道旁一丛不起眼的小树林里,真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他坐于驾驶位中,双手交握,默默注视前方。黎糯随他的视线看去,透过萧肃交叉的枝丫,只能见到穿梭的车影和亮晃晃的路灯。  黎糯本想跟着静默,终告失败。  谁叫她怕冷场。  “额……”  她的声音划破宁静。  “那个……副高的事你不要介意……”  话已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这貌似就是传说中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岳芪洋缓慢回头,狭长漆黑的眼眸直直盯着她看。  黎糯觉得自己背脊骨在冒汗,开始没话找话:“真的不要介意,你还年轻嘛,今年升不上还有明年,来日方长。”  “真的!你看最年轻的李务傥也有34岁呢,你才32岁……”  “大家都知道你手术太多,科研来不及……”  “其实我也觉得你不升谁升,你可是泱泱大外三公认的第一把刀啊,还是正宗哈佛临床的MD啊,放眼国内才几个人有你这张文凭!”  “高评委的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黎糯讲着讲着,从劝慰变成了气鼓鼓的仗义执言。  不过她闭嘴之后,陷入了更深的冷场。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在狭小的空间内,黎糯下意识地往车门挪了挪。  略带尴尬的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一直在躲闪,包含了为他打抱不平的幽怨,胡乱劝说的后悔,还有小女生的羞涩。  而他的眼神,少了一份冷医生的凌厉,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又是平静无波澜的。  诡异的气氛在他转头看向前方时结束。  “谢谢。”岳芪洋低沉的声音少许沙哑。  “嗯?”她没反应过来。  “你是唯一一个安慰我的人。”他说,“所以,谢谢。”  黎糯一愣,突然如临大赦般热泪盈眶,心底萌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悸动。  “不客气,你要有什么不顺可以和我说说,我乐意奉陪。”  医院是一个缩小的封建社会,她懂。其中的等级森严、派别斗争、你死我活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年轻有为的医生,这一刻被捧上浪尖,下一刻就会被踩在脚底,要在这个漩涡中不被沦陷,靠的不仅是才,还有更多。说到底,这毕竟还是个个人英雄主义的社会,人人攀爬,人人自危。  他这次晋升落马,有多少人心底在笑,又有几个人真心为他难过,聪明如岳芪洋怎会不明白。只是他心力交瘁,工作科研教学连轴转,连关心的力气都没有。但他十分清楚,多少句笑里藏刀的“没关系”,不如一个小小实习生一句稚嫩的打抱不平。  “你不介意陪我在这里多坐会儿吧?”他问。  冬天萧瑟的树林里,他仰头合上眼,连续工作三十七小时后久违地合上了眼。  上卷--14  没等到岳芪洋第二次“教导”她的机会,半个月后,她接过盛青阳的班,去了急诊内科。  这次黎糯的带教老师是在实习生中颇具盛名的严姐姐,又一位年纪轻轻当上副教授的女超人,也是编制隶属于急诊科的唯一一个女医生。  严姐姐如此著名的原因,在于她兼具圣女贞德的气场和千手观音的速度。据说她最高纪录是只身一人同时挡七辆救护车与整个抢救室,并且从容不迫,医嘱该开的开,病危该告的告,会诊该请的请,病人该收的收、该转的转、该送的送。所以几乎所有其它内科轮急诊的医生,无论长幼资质,哪怕回了科后再碰到她,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严姐姐”。  黎糯第一天随严姐姐,正巧遇上市卫生局领导春节前下基层慰问,同行的还有不少电视台记者。  全院的医务工作者都在说,终于好让领导近距离瞧瞧医疗资源分配是有多不均,三甲医院是有多超负荷。而门急诊大楼作为一附院的第一道防线,急诊科大主任在晨交班上立誓要让他们水深火热的现况上新闻,叫老百姓看看,不只有你们“看病难”,我们同样“难看病”。  偏偏那天,事与愿违,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急诊挂号人数创几年来的最低,且一辆救护车都没来。  连严姐姐都忍不住嘀咕:“什么情况?工作到现在没遇到过。”  不过也拜难得清闲所赐,急诊的同志们居然整点吃上了饭,居然在上班时间还能聊几句天、还能起身上厕所。  结果下午领导和记者们一撤,病人瞬间如潮水般涌入。黎糯每刷新一次系统,疯狂上跳的数字都要让她瞠目结舌一下。  三点多来了那天第一辆救护车,是个从路边“捡来”的昏迷患者。  120的院前急救人员一边把老大爷运进抢救室,一边在感叹:“今天真是中邪了,全市120下午两点前都没有出过车。领导不愧是领导,连病人都能镇住,绝对霸气!”  送来的老爷爷,名字无、钞票无、家属无,俗称“三无”。  病人生命体征平稳,但呼之不应,没有意识。  救人要紧。  严姐姐顿时开启女超人模式。  “让护士先去急诊药房借药。”  “打开静脉通道,吸氧,上心监。”  “小黎,去打抢救常规全套。”  “血气分析带进。”  “叫神内会诊,你直接去神内急诊把医生拖过来。”  “扫急的头颅磁共振。”  ……  两小时后,病人的两个儿子现身,看了一眼无明显异常的辅检报告,一口咬定严姐姐诊断不明确,而且毫不作为的将身无分文的病人丢弃在抢救室。  黎糯真觉冤:这两个口口声声号称自己“孝顺”的儿子,完全不知道与其中一人同住的老父失踪,还在警察通知到后两小时才出现,甚至强词夺理地认为没看见医生抢救就是没抢救。  严姐姐上前一步拉下她,站到家属面前说:“我们做的,摄像头里记着,你们也可以看我写的精确到分的抢救记录……”  “我们不管这么多,你只要告诉我们老头子到底为什么会昏倒!”家属的手差点指到严姐姐的脸上。  “神经和心脏病变已经排除。我考虑可能是过服了导致中枢抑制的药物,但是你们无法提供病史,病人也不配合不能洗胃……”  “啊?你自己没本事就把错赖在我们头上啊?我告诉你!我爸离休干部!不缺钱!平时健康得要命都不吃药的,能过服什么?你什么医生?看病用猜的啊?我警告你!我爸要是死了都是你的责任!”  家属的拳头即将挥向严姐姐。  “你们是想打架?”严姐姐脸一沉。  两个儿子没有继续向医生挥拳,而是冲到抢救室大声吵嚷和踢砸设备。保安劝阻无效,最后把三班唤了下来,并出动了110。  严姐姐被警察“请”到旁边的屋子协商,她什么都没说,一个电话打到保卫科调出抢救室和办公室的监控摄像。  “我很忙,也不想说什么,请你们自己看。”  那天晚上见到岳芪洋,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急诊惊心动魄的故事说与他听。  “然后呢?”他配合地问道。  “后来啊,病人自己悠悠转醒了呗,一问,老大爷正是因为小儿子想把他赶出家门,才一气之下嗑了几十粒安乃近。”她答。  “严姐姐真神啊,这都能猜到!”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自最初的互动之后,她履行对他的承诺,做他吐苦水的对象。之后的几乎每天,从岳家花园离开后,不论多晚,在荒郊野外小树林的跑车中,她都会陪他坐一会儿。  只是她本意是做倾听者,实际却变成了倾诉者。而一旦她闭了嘴,车内即又陷入一片沉默。  黎糯每次忍无可忍地张嘴,瞅着环抱双臂望向远处的他,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继续沉默。  两人并肩而坐,仅仅相隔几十公分的距离,她却感觉,很近,很遥远。  其实她明白,他需要的是一个远离医院、喧嚣、是非、人群以及科研、实验、入组、数据的地方,一段大脑放空的时间,就像高速旋转的机器需要休息一样。  有一次,他们就这么在安静的环境下双双睡了过去。  她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他亦方清醒,伸手取出储藏抽屉里的红牛一仰而尽。  “空腹喝这个不好。”黎糯小声说。  岳芪洋顿了一下,继而又取出了第二罐。  她挡住了他的动作,“真的不好,不要多喝。”  “我以前考试复习时曾经每天喝两罐,后来就觉得肚子难受,甚至还停了经。”她补充理由。  “红牛在体内功效时长四小时左右,然后会随体|液排出体外。作为女生,影响经期原因很多,包括自身的情绪变化,比如考试紧张、考前忧郁等,还有外界环境的改变。”他淡淡说道。  “……”要从药代动力学角度分析红牛的副作用她一定惨败,但论通俗易懂那就不一定了,“你不想想,长打鸡血能健康吗?”  “而且,”她说,“我不想守寡。”  事后,黎糯不断深深地斥责自己没睡醒就乱讲话的恶劣行迹。但回想起那刻岳芪洋错愕的表情,她又感到欣慰。  黎糯和岳芪洋,说来也认识了近二十年,无论是在模糊的幼年记忆里还是长大后的重逢,他一直只有一种表情——没有表情。  只有这次是例外。  也许她无意中找到了打开他冰冷躯壳的钥匙,她想。  一月份最后一次院周会,领导们回顾去年,展望今年,提出了新的一年中各科室将要完成的指标。  在如今这个自负盈亏的时代,为了应付不断上涨的医疗成本及医保带来的压力,医院必须创收,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大外科。继外一独立出外科大楼建成胸心大楼后,其它外科同样面临着再次扩大床位的处境,其中外三由原先的两个病区增至三个,整整一层半楼面,且加床加满,再不够就去占日间病房。  黎糯是从急诊医生们的交谈中听闻了这个消息,他们直叹气,说:“这不是要整死人的强度么?以后急诊半夜要开刀的直接往C24送好了,反正每个医生都下不了台。”  她想起岳芪洋,一阵阵担忧。  果然,他在当晚就对她说:“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来不了这里了。”  “因为指标?”  “嗯。”  她看着他拧起的眉头,无奈叹道:“指标年年上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不知道。”他说,“除非招聘一批新的医生,但把新手培养到主刀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得花上几年。”  “规陪出来的也不行?”  “完全不行。有些水平跟你差不多,更别提主刀了。”  黎糯静默了片刻,然后向他伸出手,“手机号。”  “嗯?”  “你难道不认为我应该了解一下你的死活吗?”她嫣然一笑,说。  岳芪洋点头,乖乖拿出手机。  那晚,他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  他说他喜欢飙车,因为在急速飞驰的过程中头脑只能关注前方,从而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变成了简单的单线条;他还说,自己在美国做intern的时候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半年没回过家;说他有本小本子,从在美国主刀第一个病人开始就在上面画正字,而到现在已根本来不及画了……  最后,他将跑车开回岳家花园,换了黑色帕萨特将她送回寝室。  黎糯回到宿舍时,室友们早已就寝。  她没开灯,一个人径直走到阳台上,吹着寒风。望向不远处城市的霓虹已然暗下,而三幢住院大楼里的医生办公室和急诊大厅依旧灯火通明,她忽然无声泪下。  她发现,她真的喜欢上了他。  做手术时的他,给她医用纱布的他,沉默寡言的他,侃侃而谈的他。  掏出手机,点开那个最新的联系人。  “我对你能救活几个人没有兴趣,只希望你能顾惜自己的身体。加油,我等你。”  想了想,删掉了最后三个字,发送。  上卷--15  举国上下欢度春节的二月,黎糯苦逼的奋斗在血液科病房。  由于盛青阳请假回东北老家过年,她作为本科室唯一的实习生,和留沪的研究生翻两天一档的背对背班,过着值班-出休-值班-出休的痛苦生活。  血液科同样位列一附院除外科外的四大炼狱之中,但和急诊不太一样,以病人的难缠闻名,而更享誉全院的,是A11凶悍的护士们。  比如某次黎糯在走道里叫了一声“盛青阳”,主班护士听闻虎躯一震:“谁青阳?”而后对盛同学的名字表达强烈谴责:“改名字去改名字去,叫什么青阳。”盛同学无语,活了二十多年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原来还有别样的含义:青霉素阳性的青,青霉素阳性的阳。  再比如A11的护士姐姐从来不知道内线电话为何物,声音能传到的绝对用吼的——“师傅!”“阿姨!”“同学!”“X床!”……以至于他们入科第一天,由于不熟悉住院病历系统而把医嘱打得一塌糊涂,然后护士姐姐们就咆哮了整整一上午。  “同学,X床医嘱打错了!”  “又错了!”  “还是错!”  “重打!”  “怎么还错!有没有脑子?  ……  A11的护士长别名“嬷嬷”,远远走近,就有一种容嬷嬷的气息扑面而来。而实习生们更喜欢唤她“没文化”——嬷嬷的口头禅。  “敲个ampoule都能划开手,没文化!”  “谁又忘打交叉配血了?没文化!”  “哪个把DX滴鼻写成了PO?没文化!”  “别用脏手去碰骨穿包!没文化!”  ……  因而,来血液科轮转的所有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在嬷嬷嘴里千篇一律都变成了白丁文盲。  黎糯仰天长叹,怪不得前辈们都说,实习医生的天敌,一是病人,二是护士。  长假过后,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田佳酿。  节后第一天晨交班,她正木木地听着值班医生念交班本,有个身影轻轻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看,我们的科花回来了。”有医生提醒主任。  “我们科自然基金的实验做得差不多了,我就回临床了。”田佳酿向主任微微一笑。  黎糯先闻其声,顿时抬头,望向其人。  原来所谓悦耳动听,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清脆如银铃,不是娇滴似闺秀,而是细水涓涓,几分温婉几分甜,一派莺莺燕燕春春。  黎糯上中学那会儿,班里有个同学的父母是外交官,她只见过一次那位同学的母亲,至此难忘。其实也说不上她具体哪样五官长得美,但就是一种难以言表的舒服,从骨子里透出的适逸。田佳酿同样如此,高雅、清新、恬淡集于一身,不愧为一附院的门面。  幸运的是,住院总无视掉盛青阳贼亮的眼神,把她分到了田佳酿那组。如此一来,她便可以一周听个几次田姑娘用秒死人的声音查房、用秒死人的声音指导她写医嘱,还能时常见到那张心旷神怡的脸。嗯,想想心情就好。  血液科实行同组值班的排班制度,田姑娘第一天回科就上马值班,她值二班,手下的黎糯同学就跟着值一班。  到了午饭点,同事们争相留在科里与她们共进必胜宅急送。不想被她一一婉拒,说:“真不好意思,今天约了朋友到科里吃饭。”  “什么朋友啊?探个班还要清场。”有人打趣道。  “还不是那谁,老搭子类,”主任也加入,说:“反正你们男未娶女未嫁的,凑一对算了。”  田佳酿一笑置之,拿出手机开始联系对方。  可是无论内线,短信还是手机,对方都没有反应。  “小黎,你能帮我个忙吗?”田佳酿问正在埋头开精二方的黎糯,“病房我镇着,你替我去叫个人上来吃饭吧。”  “好啊。”黎糯答道,“去哪儿?”  “门急诊大楼四楼内镜中心3号诊室,找外三岳主任。”  周四全天,岳芪洋专家门诊。  他的门诊网上挂号和排队挂号各限三十号,但因为看病的同时做肠镜,所以速度会慢一些。又因为有不少转诊以及复诊病人,还有各种理由的加号,因此往往是上午的病人还没看完,下午的挂号已经开始。  黎糯十二点到达四楼的时候,候诊室仍然座无虚席。三号诊室的门口,也依旧拥着一堆病人。  诊室右侧的屏幕上显示着“正在检查,请勿入内”。  好吧,那她就等会儿。站在病人们当中,听他们闲侃。  “你是来做肠镜的吗?”其中一位病人问另一位。  “是啊,之前在冷医生这儿烧的息肉,定期来复查。你呢?”  “我啊,我是来吃中药的。”  “啊?他还会开中药啊?”  “是啊,我当初也是将信将疑,不相信外科医生会开中药。那时候住在病房里化疗,化得一个人差点废了,他便给我开了减轻副作用的中药,结果真的管用,就一直吃到了现在。”  “是吗?这么神?”  “后来听其他医生讲,他可是岳益人的孙子。”  “岳益人?是那个很有名的岳氏内科的岳益人吗?”  “对,岳益人是岳氏内科十二代,那冷医生就是十四代。”  “这倒不错,老中医的孙子,不懂中医才怪。我也找他调理调理去。”  旁边有病人插嘴道:“你不会刚知道冷医生懂中医吧?”  “你也不看看他的名字,黄芪的芪,西洋的洋,这不就告诉你中西医结合疗效好嘛。”  病人们笑开了,黎糯也跟着笑。  她想起岳老曾经说过,岳家的孩子,启蒙读物不是《三字经》,而是《黄帝内经》。所谓家学渊源,大概就是如此。  过了半晌,系统又开始叫号。  黎糯随病人推门入内,见到了手术衣外套着白大褂的岳芪洋。  看到仿佛又见清瘦的他,一愣,杵在门口忘了说话。  直到打电脑的同学问她:“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哦,”她幡然醒悟,“血液科田老师让你忙完了上去吃饭。”  说完扭头就走,一口气冲进电梯里,还能感觉到加速的心跳。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回科时,田佳酿正在和病人家属谈话,桌子上一大袋必胜客原封不动。  “辛苦你了,”看到黎糯回来,她说,“还有我们刚收了个加9,淋巴瘤待排,你先去看一下吧。”  新病人加9床,是个和黎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两人直叹有缘。可是她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发热、乏力、三系进行性减少、颈部及腋下有两枚无痛性浅表淋巴结进行性肿大。  女孩的父亲把黎糯拉到一边,问她:“医生,门诊医生说我家孩子可能得的是淋巴瘤,倒底是坏的好的?治的了吗?”  “我们下午就做淋巴结穿刺活检,等结果出来就能确诊了。”她叹口气,答道。  收完新病人,还未走进办公室,她就听到了田佳酿愉快的说话声。  而接下去的二十分钟里,黎糯真心觉得自己像枚巨大的电灯泡,同时深刻悔恨自己中了田姑娘的“美人计”,说不定之后每个班都会撞上前来探班的岳芪洋。  她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码首程,而他们两个就在前面的桌子旁相谈甚欢,从共同的朋友到交叉的课题,从实验的模型到统计的方法。  如此健谈的岳芪洋她只见过一次,而这次,似乎更加意趣相投。  她心里莫名升起一团无名火,烧得她完全吃不下披萨。  这还是大家嘴里沉默寡言的冷医生吗?  他怎么可以和田佳酿有那么多共同语言聊?  还特意抽出宝贵的休息时间跑上来吃饭?  听起来还不是第一次?  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憋了一会儿,她忽的拍案而起,扔下写了一半的现病史,愤愤然去楼梯间怒啃鸡翅。  原来喜欢一个人,还会有这种感觉。  加9床那天下午做的淋巴结穿刺活检,一周后出了病理报告:高危非霍奇金淋巴瘤确诊。  女孩的父母了解情况后,当场接受不了。黎糯于心不忍,离开谈话室时悄悄留下了包纸巾。  事后家属表示舍不得女儿,毕竟还这么年轻,希望医生尽全力治疗。可惜天意弄人,在跟着田佳酿值到第三个班时,患者猝死。  深夜,她默默在办公室里写着死亡病例讨论,边写边抹泪。  这时有人递给她一张纸巾,抬头一看,竟然是女孩的父亲。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他说,“谢谢。”  她差点嚎啕大哭。  第二天出了夜休,变成兔子的黎糯觉得心里着实堵得慌,便约樊师伦出去玩。  这厮最近恋情告吹,心情同样低落。两个郁闷的人对饮了一下午咖啡,都快喝出胃穿孔了,还没想好去哪里放松心情。最后脑子一抽,决定去占卜馆算塔罗牌。  相比于樊师伦的热衷,她纯粹觉得新奇,不懂大阿卡那小阿卡那什么的,也不信随机抽几张牌就可以知晓未来。  信疑参半地坐下后,神秘打扮的占卜师看过她抽的牌,告诉她,最近家人可能会有不顺,让她小心。  她想了想,也许指的是前不久心梗的岳老,便赞同地点点头,可转身就忘了一干二净。  直到回宿舍的路上接到了一个电话。  自母女大吵一架后几个月不曾有联系的妈妈的电话。  上卷--16  第二天一早,黎糯特意请了假,出现在岳归洋所供职的Y医院。  “出什么事了?火急火燎地要找我。”他今天不在门诊,从病房一路跑下楼去见她。  黎糯什么也没说,塞给他一叠化验单、CT片子和影像报告。  岳归洋狐疑地接过,先埋头端详化验,眉头一拧,再举起片子对光查看,然后脸色越来越凝重,并再次核对了患者名字。  “你妈妈?”  她垂头不语,双眼通红。  “从这些报告看来不是很好……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点头,又摇头。  岳归洋行医多年但并不善安慰,只会伸手不断轻拍她的肩头。  “可是,这不是找黄芪帮忙更妥当……”他小声说。  “我喜欢他,但是我信任你。”黎糯带着浓重的鼻音低语,“我想你会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久违的来自妈妈的电话。  “黎糯,我在你们医院附近,见一面吧。”妈妈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有什么事吗?”她还在回寝室的路上,晚高峰的噪音吵得她头昏脑涨。  “嗯,有件事,得告诉你一下。”妈妈说。  有些生分的母女在一附院附近的咖啡厅见了面,之前的过节让她们相对无言了很久。  “有什么事?”黎糯提醒道。  “哦,”妈妈如梦初醒,“就是前阵子我肚子一直隐痛,便去医院看病。”  “嗯。”  “然后做了一大堆检查,想拿来给你看看。”  “哦。”  说着,妈妈递过了检查结果。  黎糯漫不经心地翻过几张,可看到肿瘤标志物时就愣住了,再抽出增强CT的报告,顿时惊慌地站了起来,纸张随之洒了一地。  藤制的椅子因猛然移动发出刺耳的声响,引起室内顾客的回头侧目。  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她彻底手足无措。  黎妈妈弯下腰捡起四散的报告,施施然坐回座椅,无可奈何地笑道:“医生说了,大概还有半年的时间。”  几小时前占仆师的话语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说最近她家人可能遭遇不顺。她没有相信,一笑了之,哪知几小时后就噩梦成真。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不顺——胰尾肿瘤伴结肠转移。  岳归洋先带她去找了他们医院普通外科的大主任,主任看了片子直摇头,说:“大家都是医生,我就挑明了。胰腺癌晚期,开刀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黎糯又去咨询了一附院外二的老师,同样表示:“化疗、靶向、中药都可以,但是开刀没有意义,也就剩半年,最多做改善手术。”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医院,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给学生上医患沟通的讲座,重中之重无非八个字:设身处地,推己及人。  黎糯他们一直觉得,这讲座形同虚设:你的命总是你的命,我告知的方式再艺术,结果根本不会有所改变。  于是她也曾直言不讳地对家属说过:熬不过今晚,或者,没有治疗意义。  而今天风水轮流转到的是自己的妈妈。  干脆利落地被判了死刑,连缓刑都没有。  内科大楼十四层是阶梯教室,平时人迹稀少。  黎糯神游般飘回血液科,再飘上楼,抱着片子蜷缩着蹲坐在角落里。  从她知道妈妈出事后,几乎没怎么合过眼。上网、找专家,得到的结论无非和早已被自己翻烂的《内科学》书上一样。  闭上眼睛,脑袋里昏昏沉沉,无数被剪辑过的片段纷纷向她砸来。  癌症之王,根治术,干预措施,吉西他滨,5-Fu,替吉奥,奥沙利铂,埃罗替尼,爱必妥,阿瓦斯汀,放疗,细胞因子,生物制剂,五年生存率低于5%……  妈妈的笑脸在咖啡厅昏暗的背景和断续的音乐中摇曳:“太贵就不要治了。”  “不要去借钱,哪怕是岳家。我不希望你在他们家抬不起头。”  “我现在挺好的,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  “四十六岁,可以了,活够了。”  ……  头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她睁开朦胧的眼睛。  竟然是田佳酿。  她在黎糯身旁蹲下,然后与她一道席地而坐。  “我听说了你妈妈的事,”田佳酿莞尔道,“我有些羡慕你呢。”  黎糯愕然,不明有哪点值得她羡慕。  “你起码还有个妈妈,而我连妈妈都没有。”她兀自边笑边说。  “我可怜的妈妈,在生我的那天,死于羊水栓塞。她没有看到我,我亦没有见过她,她成了照片里的人。随着渐渐长大,我发现我和她愈来愈相像,眼睛、鼻子、嘴巴,亲戚说甚至性格也像,仿佛再世。”  “后来我被思女成病的外公外婆带去偏远的农村看神婆,神婆见了我十分惊恐,说我身上同时存在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灵魂,是个妖孽,并发动在场的所有人往我身上泼粪水。”  “我吓哭了,然后神婆说我一哭我妈妈的灵魂就不见了。我不信这些鬼鬼神神,但那时,我突然觉得有种温暖将我包拢,陌生又熟悉的,从未有过的温暖。我忽然心有灵犀地明白,那正是我妈妈,舍不得我受伤,特别是因她而受伤。”  “所以长大后,我特别想要个女儿,然后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长大。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你妈妈也是。”  “她不希望你因为她如此难过,如此不堪重负。”田佳酿揽过她的肩头,轻抚她的后背。  “我很后悔。”黎糯泣不成声,“我知道她这辈子全都为了我,再不择手段也希望我成龙成凤。我却轻易地践踏了她的自尊心,并且不闻不问了好几个月。“  “其实我很后怕,我妈真的非常狠心,对我狠,对自己更狠,她若想隐瞒病情,完全可以狠到直接发讣告给我。她提前告诉我,是担心我这个心理承受力极差的女儿一下子扛不住。”  “妈妈不会怪你的。”田佳酿说,“而你现在必须振作起来。该上的治疗必须得上,倾家荡产也得上。”  “现在有什么症状吗?”她问。  “因为肿瘤在胰尾部,黄疸比较轻微。”黎糯认真思索了下,答道:“腹部隐痛时作,但没到打止痛针的地步。最主要的是食欲极差,近几个月消瘦得非常快,而且伴结肠转移,所以肠梗阻的症状在加重。”  田佳酿眉头微蹙,说:“这样吧,住院营养支持,胆肠吻合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造瘘。”  “上次我们值班来吃饭的那位医生你没忘记吧?”她问,“我带你去找他。”  兜兜转转,还是得找岳芪洋。  黎糯未曾没有想到过他,只是她仍旧不敢。  因为她不了解他,所以不敢。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不敢。  因为他的心太遥远,所以不敢。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小树林夜夜独处的时光就如南柯一梦,手一抓,就没了影儿。  田佳酿直接带她去了C5的外三病房。一字排开的医生办公室、值班室、会议室、谈话室,似乎深邃得遥不见底。  问过护士台,得知岳芪洋今天值班,此刻人就在二班值班室,田佳酿拉着黎糯就往值班室走。  “你稍微等下,我先进去打声招呼。”田佳酿吩咐道。  说完,敲门,推门而入。  “黄芪,我……”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室内沉默了几秒,以至于门外的黎糯以为里面的人出了意外,便自行跨进了门。  二班值班室仅仅放置着一张上下铺的床和一张木桌,以及饮水机、脸盆架等一些零碎物件,室内一如所有外科,凌乱得不堪。电脑摊在床上,上铺尽是些被单被套,桌上横七竖八扔着饮料罐头、一次性筷子、泡面空碗。  岳芪洋倚靠于桌前,只着一身短袖手术衣,想必是被人急匆匆从手术室拖下来的。虽说楼内打着暖空调,但二月底的上海,依然又湿又冷。而他右侧,那张还算整洁的下铺上,坐着另一个人。  岳归洋看到推门而入的田佳酿,惊讶地从床上站起身。而几乎同时,三人皆陷入沉默。  他们的沉默最后被黎糯的闯入打破。  田佳酿第一个反应过来,对岳归洋笑道:“好久不见,老同学。”  岳归洋一怔,也附和道:“是啊,好久不见。”  她随即从岳归洋身上移开视线,直直看向岳芪洋,说:“黄芪,我手下小同学的妈妈得了胰腺癌,我大概问了下病情,现在可能要做造瘘。”  田佳酿指指身后的黎糯,道:“具体情况你再问问她,看看你能不能帮下忙。”  说完,回头嘱咐黎糯:“那你再和岳主任说说情况。你放心,岳主任绝对是现在我国肠道外科的领军人物。科里还有事,我先回A11了。”  她离开后,岳归洋终于缓过了神,对黎糯笑笑,又对岳芪洋笑笑,“那你们好好聊聊,我也得回医院了。”  整个值班室,只剩下了他们两个。随着岳归洋的关门声,室内一片冷寂。  她不知道为什么,医院里的岳芪洋总是格外的拒人千里。  “我拒绝。”  还没等她开口,他直接扼杀了她的希望。  上卷--17  犹如突然之间骨鲠于喉,她愣得忘了言语。  “为什么……”  “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是。”  他边说边迈步往值班室门口走,打开门,倚在门边。  逐客的架势。  “为什么……”她想问,为什么没有意义。  岳芪洋打断了她的提问:“根据胰腺癌结肠转移的临床经验,从出现肠梗阻症状到完全梗阻大约需要进展半年,而病人预计存活期为半年。”  “可是……”  “没有意义的手术我不会接手。”  见来者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自顾自甩手出了门。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加了一句:“要我做也可以,挂门诊,排半年队。”  最后那句话,成功刺激到了她。  黎糯是个激不得的主,别看她平时像只嘻嘻哈哈的绵羊,一受刺激就会变身成狼人。  小的时候,她是个没威慑力的学习委员。她上讲台领读,底下的同学特别是男生,开小差的开小差,讲话的讲话,或者把好好的课文读得阴阳怪气,总之人人都可以欺负她。她一直笑笑,读好自己的,随人家去。  终于有一天,班级里的皮大王嫌她领读的声音烦,朝她吼:“走走形式么好类,又没有老师在,你读啊读的烦不烦?”  她着实有些气愤了,默默把书放下,直直瞪着那个男生。班里的同学大多感觉到了她的异样,纷纷对皮大王说:“黎糯要生气了。”  男生不屑道:“绵羊就是绵羊,还想变狮子不成?你有种变给我看看……”  话音未落,就见黎糯疾步走到自己面前,顿了一下,操起他的书包就从四楼的窗口扔了下去,然后拿起他的铅笔盒,朝课桌边缘狠狠砸下去,“砰”的一声,铅笔盒瞬间弯成了直角,里面的文具全部报废。  虽然后来她赔了个铅笔盒给那男生,但自此他们班的晨读像样了许多。  还有次变身狼人,是在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  高中时候的黎糯和多数女生一样,偏胖,也不注意打扮。樊师伦曾经嘲笑她说:“你爸爸不愧是搞基因遗传的,真有远见,从你出生就预见了未来。你看你,白白胖胖,长得又笨,糯米的名字,啧啧,何止形象,简直是象形。”  她记在了心里,高考完后,别的同学在外面疯玩,她在家里闭关减了两个月的肥。以至于出关再见到樊师伦,人家活活傻了眼。  岳芪洋,居然叫她排半年队?你搞笑是吧?难道你不知道半年后妈妈都不一定还活着?  黎糯冲回寝室,搬出全寝室所有的专业书,连上医院的数据库,开始查阅。  是的,她要写篇驳论文,叫作《为何晚期胰腺癌伴结肠转移不能行造瘘术》。  黎糯在岳芪洋的黑色帕萨特旁等了有多久,记不清了。  她再次抬手看表,时针已走过九点。  偌大的外科大楼地下停车场,对外开放的车位随着探视时间的结束,已基本走空。本院职工的固定车位,从五点下班开始,也在陆续减少。  地下挺冷,她全身在簌簌发抖,脑子却异常清醒。得知噩耗以来,从没有如此清醒过。  身边的轿车“滴”的一下开了锁,她看到岳芪洋正在走近,看着手机屏幕没有注意到她。  他来到自己的车前,看到车旁脸冻得煞白的黎糯,不禁停步。  “该说的我都说了。”  他的声音异常冷淡,仿佛能将张嘴时产生的白雾也冻住。  黎糯一言不发,从背后的书包里拿出一叠A4纸,拍到他的胸前。  “少诓我。”她说,“别忘了我也是学医的。”  A4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文献资料和病例,全部关于晚期胰腺癌伴结肠转移行造瘘术。  他扫了一眼那些纸张,随意地放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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