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烟烟-江山为聘(完结+番外)-20

她抿唇,“宋将军辛苦。”  宋之瑞回头低喝一声,立即有士兵呈来一封札子,“狄将军手信,还请孟大人过目。”  孟廷辉依言拿过,看了一看,然后又笑道:“我岂会疑宋将军?”  宋之瑞俯身问:“孟大人与汤大人是要在亭州城内留歇一日,还是即刻随我赶赴金峡关外?”  她想也不想便道:“不必歇了,令殿前司马亲兵与宋将军麾下编阵一处,然后便北上金峡关。”她转身对黄波吩咐几句,又对宋之瑞道:“金峡关内外军事险要,狄将军不使宋将军留在军前以防不测,却来此处接我北上,实在是让我深感不安,万万不敢再误一刻。”正文 一三八章 意决 (下)  沈知书从转运司抽调的五百人马送孟廷辉到亭州城外,便转身回青州复命去了。  从亭州北上,路多山道,愈发难走。  孟廷辉弃车骑马,跟着宋之瑞一道在兵马人阵中间缓缓前行。  一路上,宋之瑞将北面这些日子来的二军态势向她一一道来,尤其将金峡关内外的布兵情况,北戬遣使求和之事说得最为详细。  她直到听完,都不曾听他说过狄念,不由挑眉问:“狄将军一封捷报奏抵京中,眼下人还好吗?”  宋之瑞黝黑的脸上浮起一抹迟疑,思虑片刻,道:“捷报奏抵京中,其上却没写狄将军负了伤。”  “当真?!”孟廷辉大大一惊,“如此大事,怎能不报与皇上知晓?”  宋之瑞涩笑一下,“眼下北境是个什么样,孟大人一路而来也都看见了,二军对垒,本就是剑拔弩张血溅石飞的时候,倘使让人知晓我军主帅负伤,又将如何?狄将军严禁我等往报朝中,我等自然不敢奏报。”  她拧眉,“伤势可重?”  宋之瑞摇头,“不算太重,只是伤到了腿骨,军医禁他下地,短日内没法儿骑马出阵,需得再养些日子才能好彻底了。”  孟廷辉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微微蹙起眉,“倘使这样,皇上允与北戬议和一事倒是对的。”  宋之瑞脸色发黑,问道:“朝廷真打算与北戬议和?”  她看出他心情不好,变飞快道:“宋将军切莫误会,这乃是皇上与二府商议的权宜之计。”然后就将朝廷打算如何暂缓北境战事,先行清剿北三路贼寇,而后再屠北戬大军一议说与宋之瑞听。  宋之瑞仔仔细细的听完,脸色才略略好看了些,叹道:“倘使此次当真就这样与北戬议和了,只怕这北面禁军中的将领们都憋不下这一肚子气。  她想了想,问道:“离京前接报,道狄将军令韩澎顺梓州而上,率军攻打北戬晖州,眼下如何了?”  宋之瑞皱眉,“北戬既来求和,狄将军不敢擅决,往报朝廷定夺时,已令韩澎之部退守梓州。”  孟廷辉事无巨细都问了个明白,心中才算是有了底。  大多是她早先就估量到了的,唯独狄念在军前负伤一事是她没料到的。  转念一想那一夜沈知书的神情和语气,她心中就满不是滋味。  幸好并无大碍。  快到金峡关时,宋之瑞在山道上勒缰止马,挥鞭指向东北面,冲孟廷辉道:“那便是金峡关。”  孟廷辉收缰,在山脊上向远处眺瞰。  晴空风卷残云,半天铺满了丝丝缕缕的五彩霞光,远处山下千帐连营,放眼望去一片铁血伧肃。黑压压的营地一望无际,青色旌旗蔽空遮日,触目所及皆是高山流水,在这冷血压抑的氛围中愈发显得壮丽无及。  远方薄薄的山脊后面,依稀可见有北戬大军的营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却仍能嗅到那呼吸相闻间的血淋淋杀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不是头一回接触军队,可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亲眼目睹这数万大军集结成营,在这荒野山原间如铁流般的占据着寸土寸壤,凛凛雄风劲扫山川河脉。骁悍之气扑面而来,迫不可挡。  她心底的血忽而沸腾起来,滚滚涌向四肢百骸,热血顺势冲透了她整个人。  如此铁血港悍,多么像他。  这是他的如画疆城,这是他的勇武禁军,这是他一生一世位置鞠躬尽瘁的江山天下。  “孟大人。”宋之瑞在旁唤了她一声。  她有些不舍的收回目光,双眸有些潮润,转而急急的挥鞭叱马,朝山下奔去。  山下大营前早有人看见这队金戟紫旗的人马,还没待他们进营,便有人出营远远恭迎。  领头一个黑甲将领,人高马大,一见便知是豪气中人。  宋之瑞上前道:“这是庆州大营的罗必韬将军,此番率军跟随狄将军一道北上的。”  孟廷辉微微笑道:“罗将军。”  这人的名字早在书中礼上就看过不下十遍,更知道他在之前的岷山一战中,取胜了。  罗必韬的眼神半是惊叹半是好奇,直愣愣的盯着她拼命打量,半晌才转过神来,冲她揖了揖:“孟大人千里远赴金峡关,实是辛苦了。  他身后的禁军士兵们自不必说,一个个的目光都有如燃矩一般在她身上索绕不去,放肆至极。  除了当年皇上御驾亲征之外,禁军大营中一向严谨女子出入,更不闻有女官可以入营治事者,之前她入枢府一事传至诸路禁军中,已令上将下兵们感到万分惊讶,今日又见她以同知枢密院事出使金峡关,与北戬大军訾议和事,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尤其是,她看上去是如此的年轻和文弱。  孟廷辉读得懂这些士兵的目光,也深知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于是也只是大方的笑笑,并未怪罪他们如此大胆无理的举动。  宋之瑞却有些恼,催马上前斥那些士兵们无礼,高声道:“孟大人身在二府,此番奉皇上旨意千里赶赴此处,以嵫国事军政,尔等不可有任何亵渎之行,否则一概军法处置,不容宽免!”  士兵们顿时纷纷低下头,恭迎她入营。  黄波在前先行,孟廷辉与汤成跟在后面,随行的一千名殿前司亲兵也依例如营扎帐。  罗必韬在后忍不住对宋之瑞道:“真没想到,竟会是如此年轻!想必京中的那些传闻必是真的,若无皇上恩宠,她哪里能得如此高位?”  宋之瑞冷瞥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当年潮安北路柳旗禁军哗变就是经她平定的,一令坑杀数千名乱军,用计何其狠绝!”  罗必韬瞪大了眼睛,“你当年…”  宋之瑞哼道:“亲眼目睹。”  罗必韬喟了一声,“既如此,那皇上宠信她亦是有理由的,就凭她眼下敢到这金峡关来,我也得佩服她这胆色!”  “不然狄将军何至于要我亲自去亭州迎她?”宋之瑞不再多言,双腿猛地一夹马肚,也入营区。  孟廷辉一直被士兵引到中军大帐前才下马。  这一路上,应道两侧的将兵们任何一个都收不住目光,直接将她打量个没完没了。  朝中最年轻有为的文臣,又以女官之身入枢府治事,此番更是奉了上诏来北境訾议军政国事!  怎能不让人好奇?帐帘起落间,才将外面的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遮蔽住。  她轻喘一口气,一抬眼,就看见了正靠在矮塌上的狄念,笑道:“狄将军!”  狄念右腿胫骨负伤,行走虽是不便,可神色却仍是清爽,亦冲他笑道:“听着营中动静已有许久,却迟迟不见你至中军。”  孟廷辉看见他这安好的模样,才算是真的放下心来,抿唇道:“将军领兵,当先陷阵自是能激励士气,但又怎能不顾京中家眷,置一己之身于不顾?”  “本就不是什么大伤,你休要听宋之瑞他们乱说。”狄念毫不在意的一摆手,继而又专神盯住她,道:“北戬大军心数向来狡诈多端,此番去金峡关内议和甚是凶险,你是不是再考虑一番?”  她摇头道:“我意已决,将军总是多说亦无用。”正文 一三九章 大奸(上)  狄念沉思片刻,道:“前日关内来报,道北戬朝中所派大臣已至,倘使我大平朝使亦至,便入关内北戬大营中訾议二国之战之事。”  她虽心知北戬定会如此提议,却也不露神色,点头道:“北戬大军既已败北,金峡关东西两面皆为我军所据守,倘叫他们来我大营中议事,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狄念眉头紧皱,“倘叫你去北戬大营中议事,我又岂能放心,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将来何颜以面上?!”  孟廷辉静了静心,方道:“将军可还记得当年你我二人一同去柳旗平乱一事,彼时在柳旗城外,将军一是不放心我孤身入城,但结果又如何?”她起身,走去看那张摊在帅案上的地图,边看边道:“倘论凶险,此去北戬大营尚不及当年入乱军城之十一。当年我既能全身而退,如今更不会出什么意外,何况我大平数万大军正屯于金峡关之外,北戬既是求和,就断不会拿我怎么样,退一万步说,北戬即便是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狄念思付许久,见她神情笃定,毫无动摇之意,便问:“皇上当真放心让你入关议和?”  她淡笑出声,点头道:“倘使皇上不放心,怎可能会除诏付我此命?此番计若能成,我必是大功一件,而皇上更是乐于见成。”  “皇上此番意欲如何?”狄念又问。  孟廷辉道:“借以议和之机拖滞北戬大军,全力清剿三路寇军为先。”  狄念的脸色有些晦灰,“眼下三路寇祸蔓延,我亦难辞其咎。”  “狄将军不必如此。”孟廷辉伸手抚过地图上的健康一路,“北地外战内乱,将军能退北戬大军与金峡关内,占北戬梓州一城已是不易,前朝遗寇筹谋二十余年,一朝作乱必得先机,彼在暗而我在明,势必难于清剿。”  狄念望她:“希望如此。”他稍挪动了下右腿,低眼道:“我知孟大人有密奏直达之权,还望你莫要与皇上提起我受伤一事。”  孟廷辉利落道:“好。”她转身,“可将军也须答应我,伤未好之前,不得出战。”  狄念迟疑着不肯答应。  “否则倘叫沈大人在京中得知了,”她慢慢又道:“还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  他蓦地一样浓眉:“她…”  孟廷辉笑笑:“她念你念的发狂,夜里在御街外等报不走。”  狄念一双黑眸灿然发亮,半晌才道:“好,我答应你,伤未好之前,绝不出战。”  她心底不知怎的有些酸楚,借话道:“将军在营养伤,北事不可久拖,我既已抵付大营,便当尽早入关与北戬訾议和事。将军可否即刻遣人往赴关内通报此事?”  狄念点头道:“这就叫人安排此事。”他见她多日疲劳以致脸色不佳,劝道:“晚一两日没什么要紧的 ,你从京中一路北上,需得先好好休息一场是正经。”  孟廷辉却也乏了,便不与他争,口中应道:“汤成此番虽为副使,但没必要随我一道入关去,就留他在营中以助我文书往来用。”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允你一人入关。”狄念的眉头又绞拧起来。  她淡淡一想,道:“那便叫黄波陪我去吧。黄波应变之敏,身手之捷,狄将军总还放得下心吧。”  狄念沉脸,“此事过后再议,你且先去休息。”说着,便高声叫人入帐,带她去歇息。  孟廷辉无奈,只得依他之言先去就食睡觉。  大营东面特意给她支了个小帐,与士兵们的营帐横道相离甚远,又离中军大帐很近,以方便她这几日在营中的事务。  士兵将她带过去时,黄波就已在外面等她了。  “孟大人。”黄波见他来,脸色微微一松,“之前采岳送了吃的来,你用过膳后便早些歇了罢,属下替你守着。”  孟廷辉招呼他一同进去,道:“从京中到金峡关,一路上都辛苦你了,眼下已至我军大营,便不需再有那么多的顾虑,你一会儿也不必守着我,只管去睡吧,最迟后日,陪我一道入关会见北戬朝使去。”  黄波一听她肯让他陪她入关,当下惊喜万分,“如此甚好,属下也不必担忧人会出什么事儿了,否则,属下连睡觉都睡不踏实,只想着要如何与皇上知晓呢。”  营里的膳食比不得京中,食物粗糙且不新鲜,她心思本就不歇寝,看了这饭菜更没胃口,于是就只吃了一点儿,又道:“想当年我刚入朝不久,也是有赖黄侍卫护我周全,黄侍卫与我之恩助,我永不会忘。”  黄波哪敢受她这话,当下结巴起来,“孟大人言、言重了…”  孟廷辉打断道:“不过你须得提前答应我,到与北戬议和时,莫伦何事你都得听我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你陪我入关。”  黄波忙不迭地应道:“那是自然!”  她想到营中还有以前于殿前司亲兵,有些不放心道:“那些亲兵们多数是禁军骄子,往日里没受过什么战火历练,此地不比京中三衙,须得叫他们注意防备着点。”  黄波笑了笑,道:“大人只管放心,这些亲兵们在这边不过是等着护送达人回京的,待与北戬议和的事儿一结束,大人与汤大人也就该启程了,断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孟廷辉脸色有些暗,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退去休息,待黄波走后,她才踱去帐角塌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地埋头躺了下去。  一睡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再睁眼时,是被帐铃声吵醒的。  她浑身酸乏,双腿间因骑马被磨得有些肿痛,虽知外面有人找她,可在榻上躺了半天都起不来身。  营中除她之外再无女子,许多事情做起来都不方便。  那人不敢放肆进来,就在外面高声道:“禀孟大人,北戬大军来人,与狄将军约了今日午时送朝使入关,将军命属下来请孟大人之令。”  孟廷辉张口,声音有些沙哑,“允北戬之请,我一会儿便去中军着狄将军。”  那人领命而退,帐里帐外归于沉寂。  她闭了闭眼,随即费力撑起身子,下地简单的洗漱了一番,然后走去案边摊纸研墨。  外面阳光明媚,空气中带了青草香气,又隐约有嘛粉的味道。时而有士兵的操练声从远处传入帐中,伴着枪戟碰撞的清脆响声。  她落笔时,手指有轻许颤抖。  可终还是一气呵成,小小的正楷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薄宣上,这么多年来,次次若是。  她拿火漆将其封号,又放进专呈密奏的盒子中,加锁加印,然后走出去叫人找黄波来。  黄波不一会儿就听令而来,“大人,可是要去找狄将军?”  孟廷辉点头,将盒子交给他,轻声道:“现将这个送去军前驿官处,使人即日往奏京中,然后再随我去中军大帐。”正文 一四零 章 大奸(中)  临行前,狄念几番叮嘱,又让罗必韬亲自送她二人去金峡关北戬军前。  山峦远看如刃,近看成峰,横梗在二军之间的是险关窄道,翠树蔽天,野花飘香,步步相连皆是尘。  北戬来人甚是风姿挺拔,一身绢布甲穿在身上竟不似武官,倒像个偶习骑射的世家子弟,见了她与黄波,远远地就叫士兵前去执马相迎,态度甚是恭敬。  孟廷辉没觉得如何,倒是黄波有些惊讶于这些北戬将兵的风度,久久才回过神来。转身令送他们入关的罗必韬等人不必再进。  “孟大人。”来者彬彬有礼,下马冲她长揖到底,“在下奉宣徽北院使赵回赵将军之命,迎孟大人入我营中议事。”  孟廷辉眼神温淡,毫不谦虚的受了他这大礼,人在马上动也不动,只是低头望着他,道:“足下贵姓?”  “岳。”那人直起身子,“在下岳临夕。”  她轻点了一下头,下巴朝远处灰黑点点的营帐处抬了抬,“走吧。”  北戬大营傍山而扎,一整片半月形的营寨整洁有序,其秣马厉兵之象丝毫不亚于大平禁军,留于营道上的士兵见了他一行人也只是马上低下头,并不敢放肆盯着。  入行辕时,一眼就看见安坐在帅案后的赵回。  他起身飞快,朗声道:“孟大人。”  孟廷辉足下却稍稍一滞,声音淡下去,“当初一别,未想还能有今日。赵将军别来无恙?”  此时回忆起半年前的那场正旦大朝会,想来他早在那时就已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他当时的意图不单单是去请议减岁裁军这么简单。  赵回笑着让她入座,“孟大人依旧是进退不惊,风采灼人啊。”  她落落大方的坐了下来,怠于同他虚与委蛇,口中干脆道:“我代大平禁军前来訾议止战一事,敢问北戬朝中来使何在?”  赵回冲帐中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皆退了下去,唯独那个岳临夕没走,挺立于一侧。  孟廷辉瞥他一眼,又看向赵回道:“赵将军何意?”  赵回道:“此为我宣徽南院使岳大人,此番奉诏来金峡关与大平禁军议和的。”  她了然一点头,微微蹙了眉,回身冲黄波道:“你也出去吧。”  黄波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可却不得不尊她之令,黑着一张脸退到帐外候着去了。  待帐中全没杂人了,孟廷辉抬眼便盯着那岳临夕,目光锐利脸色凝肃,“没旁人了,也就不需要要玩什么花样了,你是那边来的人?”  赵回一听,脸上笑意全无,悠悠道:“孟大人,果然不是寻常女子。”他转身对向岳临夕,道:“既然如此,你也就有话直说吧。”  岳临夕迈两步到她身前,朗然一躬,低声道:“臣岳临夕,拜见国主。”  饶是孟廷辉再有准备,再听见这话时也是小惊了一下,怔然注目于岳临夕的脸上,久而未言。  岳临夕抬头道:“眼下事未具备,待国主移驾至建康路舒州,侯我人马复据三路要塞后,必会为国主行称帝登基大典。”  孟廷辉默然良久,忽而笑了下。  称帝?  是没料到这些中宛遗臣们如此迫不及待且胸有成竹,就好像这北三路,甚至是更多的疆土已为他们全部掌据了一般。  她未答岳临夕的话,转头又去看赵回,道:“我出京前听尹清道,倘是中宛得以复国,便割所占疆土三人之一与北戬,可有此事?”  赵回点头,“正是。”  她这才转眸望向岳临夕,冷笑道:“起兵是你们筹谋的,与北戬商约是你们定的,何时称帝也是你们说了算,那还要我这个国主么?横竖不过一个帝位,你们当中势必有肱股之辈可以胜任,说不定还有不少人已经觊觎此位许久。”  岳临夕一哑,不曾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思虑片刻才道:“中宛亡国凡二十七年,故地诸路遗臣子民无不期盼得以复国,暗中筹测多年无所举动,是以无人可聚万民归心,今知皇嗣尚存于世,我等乃敢举兵,行此复国大计,惟望国主能以皇嗣之身招故地移民于麾下,此帝位非皇嗣真脉不能与占,而今既得国主,则往后复国大事敬由国主定夺,我等亦唯国主马首是瞻。”  孟廷辉略略一牵唇,神色似是有些满意,冲赵回道:“之前所约,可曾立过盟书?”  赵回看了岳临夕一眼,方皱眉道:“不曾。”  “那便不作数。”孟廷辉语气干脆,丝毫不留余地:“北戬眼下虽助我复国,然一旦占得己利,安知不会反目侵我疆域?”  赵回乍然做怒,“我北戬此番出重兵南下,难不成都是白白费力流血?”  她轻轻地笑,“赵将军莫急,我话还没说完,眼下北三路多有为我大军所制之势,再加北戬压境数万大军,复我中宛故地诸路不在话下。然你我既以举兵,又岂能不图所进,若依我见,除复我故地之外,还当趁势再多占数十州疆土,如此方能解我亡国破家之仇,北戬大军倘肯与我同进同退,则多占之疆二军各得一半,如何?”  赵回沉着脸,“此时我做不得主,须得报京中,由我北戬皇帝陛下裁断。”  “无碍。”她低眼,“我时间很多,可以等。”  赵回脸上却泛起疑色,“我又怎知你是一心一意要与北戬共进退?倘是你眼下说些虚情假意的话骗我,将来又该如何?”  孟廷辉目光微燥,“为表我之诚意,更为让赵将军信我,不如我让金峡关外的大平守军退后三十里,还金峡关口与北戬大军,赵将军以为如何?”  赵回一惊,“你安有如此大的能耐?”  她眼神无羁,出口更狂:“我自有我的能耐,赵将军又何须多言?倘是再有疑言,莫怪我翻脸不干了。”  赵回喉梗,只皱着眉盯着她。  岳临夕也有些迟疑,道:“大平禁军历来骁悍,倘是我军再犯除北地之外的诸路州县,恐会不利。”  孟廷辉瞥他道:“大平禁军的事儿,此处岂会还有人比我更清楚?先前北面三路之所以裁军减员,便是因为营寨散多难防,各军兵员惰怠不堪,除了少数几个州府大营之外,大平禁军早已不比从前。”  她又挑眉冲赵回道:“大平新帝如何更不许我多言,赵将军当初亦是亲眼看见了,彼不善战筹略,多年来不过是靠那些枢府老将们帮持罢了,倘是北地连败,大平新帝定会厌战,或许将来不需你我二军攻伐力战,彼亦会割地求和矣。”  赵回脸色愈发黑沉,“你与大平皇帝不是…”  孟廷辉不耐烦的地打断他,冷声道:“我孟廷辉在大平朝中有着什么样的名声,不需我与将军详说吧,我自幼孤苦无依,此生一重高官显位,二重金银钱锦,这些年来在朝所图不过此二事,至于大平皇帝,我既知亡国破家之仇乃拜其父所赐,十余年来其苦无靠之恨又岂会轻易就泯,我与他之间本非真爱,从此往后更是只留恨意,不存旧情。”第141章 大奸(下)  这话说完,她便轻轻垂眼,冷笑道:“事已成此,我多说亦无用。只是父母冤亡之仇,我不会不报。倘是将军尚知人情冷暖,便不该再疑我丝毫。”  赵回有些动容,道:“是我冒犯了。”他看一眼岳临夕,又道:“倘是大平守军果真退让金峡关与我北戬,我必修书往复朝中,提请二军侵地分疆之议。”  孟廷辉问岳临夕道:“你们原打算何时将我送往舒州?又要从哪条路往南?”  岳临夕立刻道:“原计于待国主抵赴北戬大营之后便即刻动身。因临淮路有韩澎之部阻道、潮安北面大平禁军数众,所以仍旧打算从建康路锐州直接南下。”  她一撇嘴,似是讽刺道:“建康路?狄念在汾州的宣抚司你们倒是不怕!大平禁军调往建康路剿寇之部何止数万,倘从建康路南下,你有把握不出意外?”  岳临夕皱眉,“国主之意是?”  孟廷辉拢了拢袖口,好整以暇道:“韩澎之部已经退守梓州,临淮路禁军不足以惧,便从晖州向南,绕道向西入建康,再去舒州。”  “便听国主吩咐。”岳临夕稍稍一想,就应了下来。  她又看向赵回,道:“未防生变,我不可久留于此地。待金峡关外大平禁军退守三十里,我便出关向晖州,还望赵将军言而有信,拜表朝中请议你我之计,到时倘有盟书之约, 直接发往舒州即可。”  赵回正色道:“一定。”  她又轻轻敛眉,“事既议妥,我也想歇歇了。”  赵回忙叫人来带她去筒帐内休息,岳临夕见状,也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欲护她周全。  孟廷辉放眼一扫,不见黄波人影,料想其是先被人带到筒帐那边去了,足下步子不禁快了些。  岳临夕大步走在她身侧,眉目在斜阳金辉下散着淡淡的光。  她斜瞄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你与尹清看起来皆是风雅之人,但做起这些沾血之事来竟也是毫不犹豫。”  岳临夕额上轻现皱纹,看她道:“倘能复我中宛帮国,纵有千险万阻亦不辞。”  孟廷辉听后步子放缓了些,许久才微冷道:“是。倘能复国,纵是死伤千万、民血涂原又有何虑?”  岳临夕只当她出言狠戾,不由道:“从前不知国主手段如此雷霆决绝,今见国主裁事果决,毫不见女子心性,实让臣感佩万分。”  她却不再理会他,一径往前走去。  待到简账外,果见黄波等她等得焦急,一见她就疾声道:“大人!”  孟廷辉令岳临夕退下,冲黄波压低了声音道:“你随我进来。”  黄波见她神情凝肃,像是有何机紧要事,便利落闪身入内,挑眉看她,待她发话。  她轻轻道:“我疑北戬此番有诈,所以有事付你。”  黄波脸色一凛,“他们岂是对大人不利?”  孟廷辉摇了摇头,道:“于我无碍。此次我奉上谕来此与北戬佯作议和之状,意在拖缓北事二、三月,待国中寇祸平止再图北戬。然今日北戬于增岁一事毫不迟疑,而我大军主力屯于金峡关外,虽能一时拖其喉舌,但为长久计却不利于战。眼下北戬待我甚厚,实是诡异,只怕也是借这议和之机拖滞我大军在此,倘是其真有伏军自外包抄奇袭,我军必会失利;且狄将军负伤未好,不可督军奔袭久战,与其令我大军仍屯于金峡关外,不如暂退三十里,沿境扎营,如此也好与我北境营寨互为所通,不至于过为被动。”  黄波一听就恼了,“北戬若果真另存二心,大人此番千里之行不就白费了么!”  她眉目淡然:“我倒没什么要紧的,倘是关外大军遭险,那才是大祸。当此之际,万事皆得以防为上,你今夜便回关外见狄将军,将我所言告知与他,请他务必率军退三十里, 再图后计。”  “不成,”黄波语气斩钉截铁,“我断不能留孟大人一人在这儿!”  孟廷辉抿唇道:“我知你甚是担心我的安危,但北戬今日听我之言方拜表朝中,请议每年增岁至百万贯之事,倘是我眼下就走,安能不叫赵回生疑?你可还记得当初在营中你答应了我什么?”  黄波脸一垮:“大人……”  她毫不客气道:“你既已答应一切都听我的,眼下便休要多言。两军关内关外呼吸相闻,此事不可延误一刻!”她从官服一侧解下金鱼袋,递给他道:“你拿这个回去,狄将军便不会疑你之言。”  黄波梗着脖子,不肯接应。  孟廷辉无奈一叹,道:“你信我,我有法子全身而退。最多不过五日,我便修书一封,让狄将军派你带人来接我回去。”  他将信将疑,怔迟道:“当真?”  她微微笑着道:“当真。这么些年来,你可曾见我出过错儿?”  黄波低眼,想了一想,小声道:“皇上也说大人聪敏,从没落下过什么差错。”  孟廷辉眼底晃过一抹水光,上前将那金鱼供袋塞进他怀中,轻拍了拍他的肩侧,又冲他粲然一笑,“放心。”  黄波出关回营一事甚是顺当,只说是奉孟廷辉之令回营通取文书,便一路无阻地回了金峡关外的东大营。  是夜狄念听其之言,诏军将议事,翌日天明之前下令拔营南退三十里。  大军久居关外,粮草负担实重,又离境上城寨甚远,须得分兵以护粮道,多日来将兵们亦不愿久屯不动,但碍于皇上之前的那道诏令,又不敢不紧守金峡关;此次孟廷辉令大军南退三十里,倒合了不少将兵们的心思。  然而直到第五日,都不见北戬大营中有丝毫孟廷辉的消息传来。  黄波早就沉不住气,一过午时便冲去中军大帐中找狄念,却见宋之瑞与罗必韬二人亦在,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狄念扫他一眼,“正要遣人去叫你。”  黄波察觉出这账中的异样的气氛,不由急着道:“狄将军,已过五日不闻孟大人音信,属下请去北戬大营中一探究竟。”  宋之韬走来按他坐下,“稍安勿躁。”他顺势仔细打量了一番黄波,才慢慢道:“昨夜探马回报,金峡关内外皆已被北戬大军所占,看兵力似是先前两倍还多,甚有兵马扎营于离我大军十五里之处,实是嚣张不已。”  黄波一怔,“不可能,孟大人之前与我说,北戬在金峡关内并无多少兵马……”  狄念脸色黑沉,冲宋之瑞道:“拿给他看。”  宋之瑞从一旁案上抽过一张纸来递给他,道:“昨夜罗将军接报略觉蹊跷,便令人去查看了一番孟大人之前所歇脚的帐子,结果搜出了这东西。”  黄波手有些抖,接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些不接头尾的诗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便皱眉道:“这是?”  罗必韬大步走近他,一把扯过他手中的纸,横眉道:“你是殿前侍卫班的,自然不知道边地禁军中的规矩,这玩意儿可是用来做军报密信用的!”  黄波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当下猛地站起来,喝道:“罗将军此话何意?”  罗必韬冷冷一哼,道:“我疑她孟廷辉与北戬互为勾通,行叛国奸臣之举。”章一四二 但使君心似我心(上)  黄波一听,脸色乍然涨得通红无比,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孟大人身为同知枢密院事,岂容你一个边路军将军这般亵渎!”  宋之瑞见状赶忙过来隔开两人,“都是同袍,休要如此这般。”  罗必韬性子向来粗爽,此时亦是火冒三丈,“难不成这东西是我捏造出来诬陷他的?!”他转头冲狄念道:“铁证如山,全凭狄将军断决。”  狄念看向黄波,眉头紧皱,“至今已过五日,却不见孟大人所谓书信,亦不闻北戬营中的情形详说一遍,也好让我等知晓眼下该怎么办。”  黄波气得不行,张口便道:“当日我随孟大人入关,来接应的是一个名唤岳临夕的人,后来到了北戬大营,孟大人与这姓岳的和那姓赵的一同议事,旁人不得入帐,我便被带去一旁等她。等了好些时候,孟大人才议完出来,说是已让北戬奏旨加岁一事,然后便说了那一晚我回来后与诸位将军们奏禀的事儿。前后不过如此,孟大人说她自有主意,硬逼我先回来的。”  宋之瑞仔细问道:“照此说来,孟大人与北戬议事之时,你并未亲眼所见其人,也并未亲耳所听其事?”  黄波皱眉:“孟大人不让我在侧,我又岂敢有所僭越?”  罗必韬手中攥着那张纸,瞪眼道:“没什么可再问的了,听他说的这些话,再看看这张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叫我军暂退三十里,定是北戬欲夺金峡关内外而与孟廷辉互为勾结所商议的计策,可恨我等竟然轻信了这小子的一面之辞!”  宋之瑞沉眉片刻,道:“此事确也蹊跷,倘说孟大人是完全清白的,为何当初入营只肯带黄波一人去,而与北戬议事之时又不令黄波在一旁侧听为证?只怪我等当初太过信任孟大人,竟丝毫未疑其所议,否则也不会落得如今这地步。”  罗必韬狠狠地瞪着黄波,“你也毋须再为她开脱,我甚而怀疑你也参与了此事,与她同受北戬所贿,行此逆天叛国奸举!”  黄波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向帅案道:“狄将军,属下绝不信孟大人是叛国之辈。孟大人入朝数年,一心一意为皇上计,怎可能与北戬互为勾结?属下祖上三代参军,各个都是忠烈之辈,属下更是自十四岁起就入殿前侍卫班,多年来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狄念倚案想了许久,才冷眼看向几人,道:“眼下说什么都过早,权且挑些人马,即刻前往北戬军前,一探孟大人究竟。待人马探得回来后,再做决议。”  黄波立马起身,急道:“让我去!”  罗必韬想也不想就驳回他的话:“你做梦!倘是让你去,安知你不会在暗下里再生奸计?!”  狄念抬手止住二人争吵,低声道:“黄波就留在我帐中,罗将军亦不必过问此事。人马便由宋将军挑选,立时派遣出营。”  宋之瑞遵令,马上就转身出去了。罗必韬不甘与黄波同帐,也气冲冲地走了。  黄波坐着,脸上全无血色,拧眉道:“狄将军,你可信我?”  狄念脸色也极难看,“信怎样,不信又怎样?待宋之瑞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自然能见分晓。”  一直等到入夜,都不见人马回来。  不知有谁走露了此事一丝风声,使得整个大营中上将下兵们皆在窃窃私语着,议论孟廷辉会否真是那叛国大奸之徒。横观眼下事态,再联想到她从前在京中朝堂上的那些名声,纵是之前对她颇有好感的禁军将兵们也忍不住怀疑起这当中的种种蹊跷来。  黄波在中军大帐中已是坐立不安,焦急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  七月底的天气正是极热的时候,纵是在这北地的夜里,军帐中也闷得难受,他虽是等得一身汗,却也不愿离开片刻。  待过了亥时,才有哨马传回消息来,道宋之瑞派去探问孟廷辉消息的一行人马皆被北戬扣了下来,无一得还。  这消息顿时传遍了整个大营上下,更令等在中军大帐中的罗必韬等人再也沉不住气。  “奶奶的,”罗必韬破口大骂道,“他赵回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扣我们的人马!”他转向狄念,“狄将军,还须得再想么?北戬先前求和一事分明就是个幌子,那孟廷辉定是和北戬勾结无误!”  黄波身上阵阵发冷,却还是勉强道:“狄将军,许是孟大人亦遭北戬所掳扣,北戬才会扣我人马不还的。”  “放你娘的屁!”罗必韬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提了起来,“你少在我等面前佯装无罪了,且等着被鞫回京中受审赴死罢!”  宋之瑞这回连劝阻的心思都没有,只沉声道:“莫论是孟大人身遭不测还是她与北戬互相勾结,此番看来北戬根本就无求和之意,这二军止战休停亦是不可能的,还得早作打算才是。”  狄念一人在帅案后坐了许久,才黑着脸道:“他赵回既能泯我朝使音信、扣我人马不放,便是已经要同我等撕破了脸大战一场了。孟廷辉是叛国奸徒也好、是无奈被扣也罢,我大军退让金峡关一事都是因她而起,此事今夜必得快马往报京中,一切交由皇上断决,我等心思只消放在这战事上即可。眼下二军血溅沙场一触即发,须得好生筹策谋划才是。”  他看向宋之瑞,冷冷吩咐道:“今夜下令至韩澎军前,命其立即统兵击睴州,不得有丝毫犹错。我倒要看看,这回是它北戬下手在前,还是我大平得占先机!”  太阳火辣辣地浇泄而下,整个宫城都似是要被烤透了,殿角琉璃瓦亮得灼人眼眸。  褐靴踏砖而过,行走飞快,惊飞一地鸟雀。  天明时刚有北面快马加急军报送到,皇上诏二府重臣入议未出,此时又有一封密折送来,当真是凑巧得紧。而密折虽是早走五日,但因未令加急,所以竟比这三日前才从境前发来的军报要晚到。  舍人额上大汗,一路疾速上阶,疾速通禀,又疾速入殿。  一进去,就见殿上众人脸色凝重,满殿森冷不已。  “禀陛下,”舍人躬身呈报,“北境密奏。”  有人走来接过他手中那加锁加印的盒子,然后走去御案一侧,恭敬地呈放在英寡面前。  舍人便老老实实地退殿而下,临了又望了一眼殿中景象,不知怎的,在这骄阳似火的天气中,背后竟生生起了一片寒栗。  殿门关上许久后,殿上都没人开口说话。  北境密奏,除了孟廷辉的奏章,还能有谁?  但谁又能想得到,在眼下这种时候,皇上竟还能收到孟廷辉拟呈而上的奏章!  今晨狄将军报刚至,其上所奏之言有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二府中人无一回得过神来。  孟廷辉私通北戬、行叛国奸徒之举,或为北戬所掳扣,亦不得而知;然北境烽烟难止,大战在所难免,禁军退让金峡关一举,孟廷辉难辞其咎。  许久,御案上方才传出轻微的响动。  英寡伸手拿过呈放奏章的盒子,启锁拆印,然后从盒子中拿出那本奏章,轻轻一翻。  密奏。  臣孟廷辉于金峡关外恭祈圣鉴事。  他眉目如水,目光飞快地扫过这封短短的奏章,眼底微起涟漪,又脸色平静地抬手一扔,冲下道:“朕欲御驾亲征。”章一四三 但使君心似我心(中)  这话一出,顿时打破了殿上僵持许久的沉寂。  二府重臣谁人闻之不惊?  虽见他脸色如常不起波澜,但又有谁不知他心中的怒气?  且不说孟廷辉是否叛国大奸之徒,单论此番她以同知枢密院事之身下令金峡关外守军南退三十里一举,便足以让举朝上下大为震惊。  更何况,北境军前所奏之报中特地附了罗必韬从她帐中搜查出来的东西,再加上狄念所断黄波之言,又有谁会相信她真是清白无罪的?  从最初的女子进士科三元及第,现如今的同知枢密院事之高位,孟廷辉入朝数年来可谓深受皇恩荣宠,放眼京中朝堂,还有哪个女子能够比她位高权重,又有哪个女子能够比她更得皇上宠信?  谁能想得到,她此番竟会做出这种负恩叛国的大奸之事来!  连几位重臣老将在听到这消息时都觉得心头怒气翻涌,更遑论这几年来一直对他恩宠有加的皇上了。  虽不知那封密折上写了什么,但是想必是些忤逆不道之言,才会使得皇上动了御驾亲征的念头。  可这御驾亲征,又岂是儿戏之事?!  皇上乃天家独脉,多年来亦未有子嗣存世,倘是御驾亲征出个意外,这江山天下又该如何是好?  古钦第一个就不依,上前疾声道:“亲征事大,万万不可随意妄为,还望陛下三思。”  恐怕这是二府头一回在军国大事上意见相协,方恺亦出列道:“臣等知陛下此刻大怒,但大可不必为了孟廷辉一事而御驾亲征。”  英寡眼神锐利,脸色却依然平静,“你们以为朕欲御驾亲征,是为了孟廷辉?”  方恺挑眉,未言,但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他好整以暇地坐正,一把将北境奏来的急报狠狠地摔了下来,凉声道:“卿等不见北面事态已成了什么样?贼寇乱军四处流窜、北戬大军倾兵压境,如今再加上孟廷辉投敌卖国——”  最后那四字被他说得轻浅,可殿上几人却听得一阵脊寒。  都是颇知皇上心性的,又怎会看不出在这貌似平和的语气背后,掩盖的是怎样一番惊天怒浪。  而他越是平静,就越令二府感到不安。  古钦还欲再言,却被一旁的周必暗暗拉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当此时再拂皇上逆鳞。  英寡目光飞速一扫众人,“孟廷辉原在枢府,北面禁军一切兵务她都知晓。此番她既已投靠北戬,则大平北三路各城寨屯兵、守将人马之详况,北戬必会尽数所掌。倘是二军开战,狄念定会处处吃亏。更何况还有那些在后阻道的前朝寇军,若照眼下态势,卿等以为大平此战能有几分胜算?”  众人心中皆明,却都不语。  他颜色一黯,突然厉声道:“朕当初念及国计民生,不豫于国中大兴兵事,然北戬有恃无恐欺人太甚,逼我大平至此地步,边境烽火早非北面三路所能止,倘想绝其屡屡兵犯之举,非灭其国不可!”  枢府几位老将忪怔了一瞬,随即脸色大变。  这才知道皇上意欲亲征是为了什么。原先二国之战不过止于边境,然此番皇上竟是想要一举倾国之兵,彻底灭了北戬!  倘是如此,则北面现有的兵力是万万不够的。国中凡二十八路中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营寨听令调兵,这一番举动的影响可谓极大,若无绝对的帅权,只怕不能使得诸路禁军骁将轻易伏服听令。  更何况寇军兵力与日俱增,非大范围举兵清剿不能尽灭其势,仍靠北三路现有的禁军只怕会越拖越糟。  孟廷辉既已叛国,则原先北面禁军一切所计皆不得奏效,均得重新定令才是。倘是仍以狄念为帅,则军报往来费时费力,北面军情亦恐因此而遭延误有变。  众人犹在琢磨之时,他又开了口:“此番亲征,朕麾下不置副帅、不置参议,一切军令皆由朕定夺签发、直下军前各将领处,以防节外生变。”  方恺闻言沉眉,心下愈紧。  皇上此议是以孟廷辉之事为前车之鉴,意欲亲征亦是不愿枢府中人此时参豫兵务军令;而一旦亲征,军令竟连枢府都不与知晓报备,防的不外乎就是会有人再与敌军互为勾通、以泄军密。  “陛下……”江平的神色倒是将信将疑,“陛下意欲倾兵攻伐北戬一事,是真的想清楚了?”  英寡脸色漠然,“北戬断无止战之意,北三路禁军又因孟廷辉而陷入眼下万险之境,倘不如此,何以保我大平之国土百姓!”  中书这边人人面色皆如土灰,当此之时,欲劝却不能劝,虽不愿国中如此大兴兵事,却也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方恺见状果断道:“陛下且缓半日,待臣等退殿后仔细斟酌商量一番,拟个札子呈与陛下看。”  他悠慢一阖眸,“朕意已决。卿等倘是要议,便议这亲征诸事细末。入夜之前,枢府须将京畿以北诸路的营寨将兵详情奏禀上来。”他缓缓一顿,声音低下去:“都退下罢。”  众人知他疲累,此时也不好再多劝谏抑或奏议,便前后轻步退了出去。  殿门被人缓缓打开,金灿灿的阳光铺天盖地而入,随后又被人尽数关在了外面,殿中又回复了一片暗冷。  待再无声响,他才慢慢睁眼,伸手从御案上重新拿过那封薄薄的奏章。  密奏。  臣孟廷辉于金峡关外恭祈圣鉴事。  臣入朝凡四年,能得陛下倾情以付,此乃臣之大幸矣。  然臣性贪,陛下于臣虽多有擢拔封赠,不及北戬待臣恩利厚矣。  臣侍陛下虽久,然多有佯装承宠之状,是非真心,不过为图二三利耳;陛下明主是也,纵有宠臣之心,亦不肯多予臣私利,此臣所不豫尔。  北戬既许臣恩惠如斯,臣窃喏不敢告白于陛下;今臣将入关,不得不与陛下明言,以谢陛下多年之恩,亦谢臣之滔天逆罪。  臣大奸,不敢蒙负陛下错信厚爱;天下必有忠贤之辈能得陛下之心,与陛下执手同立、相守以共。  臣今行此之事,实乃自绝于陛下,惟望陛下视臣如草芥,今生勿念。  ……  他的目光移动得极其缓慢,将这奏章上的字句一点点逡扫过来,双眸中渐渐泛起火光,先前平静的脸色亦是荡然无存。  许久,他才合上奏章,刚毅的面庞愈发显得棱角锋利,纹丝不动的身形更是凝戾慑人。  臣实乃自绝于陛下。  自绝于陛下。  自绝于陛下……  他低眼,拿着奏章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她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耳侧,一遍遍不休不止地轻道这一句话。  他本已算好了一切,却惟独没有算到她是如此聪睿,竟会径自察觉出他瞒了她许久的事情。  可她虽是聪睿,却也没有想过,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信他,所以从来不疑他会瞒她骗她。  她骗他,为的只不过是让他和他的江山再无后顾之忧。  他的心底好似突然间被人硬生生地剜去了一块血肉,浑身都疼得发颤,僵坐着无法动。  从那一年的明媚春日到现如今的炎炎夏日,她一点一滴地让他懂得爱、懂得被爱,而他依她所愿如此深深深深地爱上了她之后,她却要自绝于他!  但他既然爱上了她,就断不可能会放开她。  他又岂会遂了她这心愿!章一四四 但使君心似我心(下)  晚霞蔽天,昭文馆的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尹清在案前下意识地抬头,可看清来人后,脸色不由变得有些怔诧,许久才慢慢地站了起来,低眼道:“臣不知陛下来此,有失礼数,还望陛下恕罪。”  英寡脸色平静,缓缓朝内踱了几步,目光随意一扫他案上卷簿,道:“你举进士至今,好像还未在私下见过朕。”  尹清将头垂低,恭声道:“是。”  然而下一瞬,一把长剑冷鞘便狠狠地格在了他的喉间。  他脸上乍现惧意,却又在刹那间平复下来,抬起头,毫不退避地迎上英寡的目光。  那一双异色双眸溢满了凛冽的狠意,寒川尽融,也化不去其间簇燃的怒焰。  英寡缓缓一动手腕,只问了一句:“她人在何处?”  被冰冷的剑鞘如此格压,尹清的呼吸渐渐艰难起身,身子也跟着变得有些僵硬,却还是维持着淡然的眼神,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英寡眯眸,“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尹清眼一垂,勉力开口道:“是不知道。纵是知道,也不会说。”  长剑冷鞘刹然一收,他重重地屈身咳了起来,喘息不停。  “如此看来,她果真知晓了自己身世。”英寡回身,利落撩袍入座,紧紧盯着他,“她是何时知晓的?出京前还是出京后?又是由谁告诉她的?”  尹清目光有些惶惑,继而又有些懊恨,一时后悔起自己方才被震得失了神,竟就如此认了。  许久,他才暗哑出声:“并没有人告诉她,全是她自己察觉出来的。出京之前她来问过我,我自然不会否认。”  英寡眸色一深,虽与他之前想的一样,可心口仍是有些发麻。  孟廷辉——  我果真是低估了你。  可你又何尝不是低估了我?  尹清回神半晌,抬头朝前看去,却见身前这个华服男子一脸肃色,眉目寂然,全无先前狠戾之色。  他有些摸不清,索性横心道:“敢问陛下是如何知晓这一切的?”  英寡斜眉,目光又始锐利,“说来当谢你们当初在潮安上下寻她旧迹,否则朕派去的人不可能会顺藤摸瓜、这么快就查出她的身世。”  尹清一下子怔住。  是没料到,他竟然知道得如此之早。  但倘是这样,他为何这么久都没有下手?还愈发予她恩宠,纵她在朝中一路高升?  英寡忽而一弯薄唇,笑意凛然,“可惜你们只知道她是孟昊之女,却不知当年正是朕救了她的命,命人将她送去冲州女学的。”  尹清又是一怔,疑诧之色不掩于面。  英寡又道:“恐怕你还不知道,如今她自认投敌卖国大奸之徒,北境前后皆知孟廷辉奸名,最迟今夜,京中朝堂亦会知此一事,到时候,她上可负千古骂名,下可遭万民唾弃。”  此话有如晴天霹雳一般,令尹清大惊失色。  “绝不可能!”他皱眉道,“待到了舒州后,自会有人将她中宛皇嗣身份告白于天下万民,到时便无人会以为她是大奸之徒。”  英寡脸色一黯,“照此说来,她眼下是正往舒州而去?”  尹清话头轻梗了下,咬牙道:“不知。”  英寡略一顿,又冷冷道:“亡国破家之仇于她固不可忘,但她心怀万民之忧,又岂是你能尽知的?”他的目光中尽是嘲谑之意,“她既已自认大奸之徒,又岂会容你们再拿她这皇嗣身份大做文章?”  尹清脸色清冷:“事已至此,她又有何办法能不让人将她的身份告白于天下?”他甫一说完这话,脸色就变了,蓦地抬头道:“你是说……?”  英寡坐着未动,不语,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他。  “不可能,”尹清连连道,“不可能,她绝不可能会如此做的……”  英寡突然起身,沉喝道:“来人!”  立刻有两个持械侍卫从外而入,二话不说便将尹清往外带去。  尹清毫不挣扎地随人向外走,临到门口时,却费力扭头回望了他一眼,目光中终于露出一丝惶惑,却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孟廷辉。  “在朕亲征离京之前,”英寡上前两步,盯着他,“倘是你肯说出她南下至舒州的线路,朕便饶你一命。”  时入八月,北地的天气就渐渐没有那么热了。  临淮路相较于建康及潮安二路来说,受到战火波及的州县并没那么多,除却南面少数城寨已被寇军所占之外,北面从梓州、睴州往下,一路多半皆在大平禁军所掌之中。  依孟廷辉之前所计,岳临夕带着她从睴州一路南下,途经数州府,然后打算从楚州向西进建康路,再向南至舒州。  为避人耳目,岳临夕与孟廷辉乔装为兄妹二人,出身富商之家,随行的十余个士兵亦扮作府上家丁,一路护送二人南下。  她的官服诸物早已命人烧了,岳临夕特意为她置办了一身大户人家女儿的行头,轻纱长裙薄褙子,婀娜殷红。  路上每逢馆驿,岳临夕必会寄信一封。她不知他是寄往何人何处,更没心思去问,随便他做什么,她都是一漠不关心的模样。  快到楚州城时,北面已有关于她投敌卖国的流言传来,岳临夕于此颇有微词,可她却道:“叫旁人以为我是大奸之徒有甚不好的?如此一来,人人都以为我在北戬,大平禁军纵是再恨我,也是把这怨气撒到北戬头上。倘是让人眼下就知我是中宛皇嗣,必会有禁军一路南下围堵我们,这岂非跟自己过不去?而你我又焉能一路顺遂地进入建康路?待到了舒州,内外皆是我们的人马,到时再将我的身份公开于世,天下百姓必会恍悟,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岳临夕听后只是微叹,觉出她言之有理,便再没提过此事。  楚州不大,城中邸店也小。  夜宿城中之时,十余个随行士兵安排不下,只得另找住处。岳临夕将诸事安排妥当,欲请孟廷辉入房歇息,她却悠然叫了一盅酒,坐在堂中静静地饮,细听那些住店人在倾谈些什么。  岳临夕无法,只得陪她一道坐了下来。  其实不听也知道,近些日子来最为北地百姓们首尾相传的,无外乎就是孟廷辉那投敌卖国大奸之举,更有些许不堪入耳的辱骂之辞时时传入二人耳中。  岳临夕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坐不住,侧头低声对她道:“国主且再忍忍,待明日进了建康路,与前来接应的人马会合后,便可放心了。”  孟廷辉脸色如常,轻轻点头,以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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