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烟烟-江山为聘(完结+番外)-15

一身大礼朝服纷纷漫漫地堆萎在身下,如在夜里大朵盛开的花儿一般,伴着她方醒未清的糯哑的声音,昭示着她这么多日子来蕴抑已久,终得见天的绵绵之情。102章 云起(下)  自然是翻天覆地的异常缠绵。  到了最后,她浑身骨酥如水,连一丝气力都没,却还要紧紧紧紧地缠着他,不肯放手。  他一身粗汗,一把拨开她的长发,手指沿着她的眉眼一下下地描摹,低低叫她:“孟廷辉。”  她睁眼,烛光刹明,映亮了他的峦眉,俊得让她心慌。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他似乎也是一样。  这么多日子来未曾与她私下独处过,沉压许久的欲望在此刻是如此赤裸而不加掩饰,单单一声叫她的名字,就蕴藏了千万丝凛冽情锋在内。  外面天虽黑了,可她看见案上红烛并没有被烧去许多,由是推断出他定是提早离宴,想来大庆殿那边的朝臣将校们并没散去,当下心底微暖。  她想问右朴射一缺皇上欲让谁来替补,可又怕触到他的禁忌,显得自己过分僭越,便忍住没说出口。  他翻了个身,从后面将她拥入怀里。  这姿势更方便他一双大手游移在她身上,暖人的指腹在她身上处处点火,未几便又令她开始轻轻吟喘。  “陛下,”她抬手压住他的胳膊,试图阻挡他的动作,心中不是不想要,只是更想要与他说说话,“一年前陛下生辰之日,正是陛下登基之始。臣还未觉得怎样,却已是一年过去了。”  他伸手一扯床幔,蔽去些许亮光在外,“满朝重臣,独不见你有贺礼。”  她微笑,“国中诸路、京畿大臣们所献之礼是何等希贵,臣也没见陛下露出过一丝笑意,怎的倒向臣讨起礼来了?”  他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倘是今日偏要向你讨这礼,又如何?”  她没见过他如此不讲理的时候,却又觉得而有些好笑,“臣这一条命是陛下保住的,臣这身价俱赖陛下赏赠,臣这一颗心也早已给了陛下,臣不知陛下能从臣这儿讨什么?”  他搂紧她,低头亲她的脸颊,哑声道:“我还没想好,权当你欠我这一回的,将来一日我若要讨,莫论如何你都须满足我的心愿。”  “陛下真是霸道。”她没想到他是说真的,弯唇笑嘻嘻道:“陛下能借着生辰之日向臣讨礼,臣却没法儿向陛下讨这生辰之礼……”  从小到大,她几时知道过自己的生辰,又几时收受过旁人的礼物?  可却良久不闻他的声音。  她心想莫不是这话哪里不对,便悄悄回头去看他。  逆着光,他眉宇间一片暗色。  她愣了下。  自己是孤儿这件事人尽皆知,她方才说那话并无自怜身世之意,何故他却是这种表情?  他的手又抚上她的脸,神色透着些许迟疑,似是有话欲对她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将她重新按进怀里。  他不说话,她便不催他,只是静静地偎着他,听他忽起急促的心跳声,抬手缓缓地压在他的胸口上,好像是要他放心,她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她不注视他的时候,他才得以重重一阖眸,任一心艰涩难言的话语肆泄入四肢百骸,渐溶入血。  错过那一夜,又错过今夜。  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对她说得出口。  她突然开口,问他道:“陛下与狄校尉相识多少年了?”  他骤然回神,挑眉看她,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狄念来,口中答道:“自乾德十八年春初见与西都西苑,至今已有八年了。”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就没再吭声。  并非是不知道他二人相识多久了,只是想试探着再确认一下,他与狄念在君臣意外,私交若何。  而他答得如此利落,确也如她所期一般。  其实她这一问也是多余。当初潮安禁军哗变之时她就知道,京畿禁军中若论皇上心腹之辈,狄念当属第一人。  他自幼就与军中将校们格外亲近,这从那一日在校场骑射时枢府老臣们对她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想来相较于朝中文臣,他心底必亦是更加倾信于枢府武将的。  既然如此,她的心思就更见坚定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抬,眉扬愈高,“怎么?”  这下换她难以启齿了。  今日狄念、古钦与她所说的话都非此时她能对他讲的,而眼下她心中正盘算着的那个念头更是连她自己都耻于说出口。  古钦若不逼她,她断无可能会生出这等念头。  她没有那么高尚那么无私,更无法将自己从这两件事中完全剥离出来。  他根本不是个可以任人摆布的人,倘是见到中书奏请册后,必会驳其所议,而就算她与他的决定毫无关系,老臣们也一定会以为是她在从中作梗,她岂不是妄负了古钦与她的约定?  况且其后狄念倘有拜表、请旨赐婚,他若允其所请,则会使朝中以为此事是经他授意而为,老臣们定当面上无光,而沈知礼必会抗旨不遵;他若驳其所奏,则会使狄念心生罅隙,二人君臣相得之情不复留存。  这世间不论何人何事,都没有他在她心中来得重要。  因而她宁可暂且瞒着他,试靠一己之力来扭转此局。  古钦本心并无错,可错就错在过于坦荡,坦荡得以为没人会拿沈知礼来做文章。  ……更不会想到她孟廷辉会动此念头。  他见她不吭气,就知道她心中一定藏了事儿。可她既然不愿意对他说,他也就不硬逼她  谁心中会没点儿秘密?  她贴着他,好半天才动了动身子,轻声道:“臣只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像从前了。”  从前的她,没有这么坏。  他摸摸她的发,喟笑道:“人活一世,岂有一直不变的?”  她抬眼瞅他,问道:“陛下变了么?”  他心中埋了事儿,言语间便不如从前那般无虑,一双眼愈发暗沉下去,只道:“你觉得我变了?”  “许是变了,”她欠身,双手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可臣分辨不出。”  他一把将她压下来,心跳难抑。  突然有些后悔今夜未曾许她饮酒。她心思玲珑、聪睿巧辩,不防他,是因她深爱着他。  长发如藻,纠纠缠缠地覆满他的胸膛,叫他呼吸更加沉重起来。  她的感情向来是明亮而干脆的。想要什么,怎样得到,她都一清二楚,并且勇往直前。  可她越是这样,他便越是无法做到一贯的冷静自持。  这一夜,他与她对对方皆有所留虑。  但这所留虑之事,又何尝不是为了对方着想。103章 风暴(上)  时一入秋,京中一下子就冷了起来。  起先朝中流有传言,道中书拟奏皇上册后纳妃。但也许是顾虑到此事须得慎重,中书宰执迟迟没有具名上奏,似是仍在考虑中。而满朝上下都被勾起了好奇心,皆在私下揣摩上意,不知这后位将归于何人。  几乎就在同时,京城中的街头巷尾也传起了流言。  一开始并不知道是从何处听来的,可这流言的内容和分量却像一记惊雷般地响震四野。不论是城中的好事之徒们,还是酒楼茶馆里闲来无事好听奇闻的百姓们,都在轻嘴薄唇地传议着这个流言。  当朝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古钦与沈太傅长女沈知礼有私。  “有私”是相当奇巧的二字,任人如何理解都可以。  于是这一句流言就在京城万民口中被演化成了若干种说话,一时间如蔓草疯长一般传入千家百户。  但流言不过只是流言而已,朝中那些高高在上的重臣们自然不会真的计较这些百姓们闲来无事时所编造的所谓奇闻。  未几,中书数位宰执由左相古钦衔领,联名拜表。以皇上登基即位已逾一年,奏请皇上册立皇后。  表中有言,当朝中书令沈无尘长女沈知礼性淑贤德、恭惠多才,可为天下女子之表,请立为后。  中书老臣们奏请立沈知礼为后也在情理之中。放眼朝中,再无一姓能比沈家地位尊贵,而沈知礼自幼便与皇上一同长大,若论懂宫制、明君心,也再无女子能比得过她。  内廷接此奏表不过半日的工夫,御史台一封参劾古钦的弹章便应时横空出世。  所弹劾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之前不久在京城大街小巷中流传的事情。  但这封由侍御史乔博所拟就的弹章,可要比百姓们口中私议的话语更加尖锐,且一针见血地点明了古钦与沈知礼“有私”是有了什么样的私。  这种流言本不足以信,但这封弹章经御史台所出,其上又明列了好几处某月某日沈知礼夜赴古府云云,一下子就让此事多了八成可信之度。  朝中人人都知,御史台每月都有“功课”要交,若无弹谏之言,侍御史们也是要遭受议论的。但谁也没想到,御史台这回做功课,竟然做到了古钦头上来!  侍御史乔博是右正言邓统的同年,邓统又是谏院中最受左谏议大夫曹京欣赏的青年才俊,而曹京更是朝中以孟廷辉为首的一众新俊能臣中的肱股之辈,眼尖之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乔博这封弹章背后的“靠山”,当下朝中竟也没人敢轻举妄动,毕竟此事来得过于突然,谁也不能在无法肯定的时候冒然出声。  古钦自三年前夫人过逝以来一直未曾续弦,而沈知礼更是年有二十又二都不闻定亲,虽说男未娶女未嫁,纵是“有私”也无妨,但这偏偏又牵扯到了古钦奏请皇上册立沈知礼为后  这就显得古钦极为居心叵测了!  他身为当朝左相,安能将与自己互通私情的女子请立为后?这欲将皇上天威置于何地?又欲将宫中内廷视为何物?倘是沈知礼一朝为后,必会成为他的内廷中倚仗之人,到时内廷外廷互为窜通,他这不是谋私又是什么!  徐亭被罢相位,西党的臣工们眼睁睁看着东党气焰日益高盛却没办法相抗,此时忽闻古钦亦被弹劾,且又是这等骇人之事,当下纷纷拟章上奏,一连串的罪名就这么叠压而上,誓要藉此机会将东党气焰一挫到底,就算扮不倒古钦,也要让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孟廷辉一派的人自不必说,那些在二省,御史台、三司诸寺的年轻朝臣们也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自然是连番上阵,论古钦之罪的折子如雪片一般纷飞入殿,直呈中书门下案前。  就连翰林院、大学这两处以清贵姿态自居的地方,此次竟也略起清议,以为古钦所行确是不臣之举。  一时间朝堂风起云涌,东党的朝臣们是想保都不敢保,其余人则是极尽所能地大肆弹劾,接连数日都没有罢休之势。  徐亭、古钦两位中书重臣先后陷足于弹劾风波中,也着实令其余老臣们人心惶惶。更有甚者竟然揣度,这是否是皇上在背地里操控,欲借机贬斥固旧老臣下台。  在这风口浪尖上,孟廷辉却出人意料地向皇上拜表,以古钦三朝老臣,居功至伟,断不可能行目无君上之举,请皇上勿信御史台弹劾之言,并以诬言惑上之罪恳请皇上将侍御史乔博下御史台狱问审。  当年孟廷辉因东党之敌受了多少委屈,谁能想到今日她竟然会“挺身而出”为古钦开脱?还请皇上将乔博下狱问审--这分明是狠狠地掴了先前那些怀疑此事又是她所为的朝臣们一巴掌!  这一场闹得是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自大平开国二十多年来,朝中还没有出过这么乱的事儿,人人都在等着看,皇上最后将会如何定夺此事。  沈知书就是踏着这一团乱事回京的。  他自青州府离行前,京中朝堂还是一片安宁;谁知他一抵京中,迎接他的不是沈府阖家的热烈亲迎、更不是宫中皇上的特诏传觐,而是牵扯了他妹妹沈知礼的这一场政斗之祸。  且这一场祸端的源头,正是沈知礼对古钦这么多年来一厢情愿的钦慕之情。  旁人兴许会将此事全然看作势党争之乱,可沈知书却清楚地知道这事儿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若非沈知礼行事张扬不加小心,又怎会让别有居心的热借机起事?  沈知书一入城就听府上来迎他的下人说了此事详细始末,回府后连双亲都没拜谒,便直往后院沈知礼的房里去了。  沈知礼锁门在内,哭得混天黑地,听人说是沈知书在外,这才起闩将他放了进来,想也不想就扑进他怀中,大哭道:“哥……我……我这回可真是要害死他了!”  沈知书一手轻揽着她,一手抚着她的背,如同小时候多少次哄她不哭了似地的,安慰道:“眼下哭还有何用……爹和娘怎么说?”  她眼泪涟涟地摇头,抽噎道:“只听娘说爹被我气得不行,自觉无颜面上,已有十几日不曾入宫见过皇上了。我也不敢去见爹爹,我……”  他眉头沉了些,听见一向波澜不惊的父亲这回也动了这么大的怒,才知事态有多严重,静了半晌,方道:“待我明日入宫,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求情。”  她一把推开他,泪止也止不住地淌:“替我求情做什么?你不知道他已是连相位都保不住了么!我……我岂是因担心自己才哭成这样的……”她拾袖抹了抹眼角,哽咽着道:“我几次想去求孟廷辉在皇上面前帮他说说话,却又怕私去孟府又惹出什么事端来。你回来得正好,赶早派人去孟府送张帖子,就说归京摆宴,请朝中旧友来府一坐,我也好借机与孟廷辉求求情!”  沈知书听得无言以对,惊讶之色难掩于面。  他去宫里求皇上她且不依,竟要去求孟廷辉--孟廷辉现如今在皇上的心中竟然能有这么大的份量?卷三 景宣元年章一零四 风暴(中)  但不论如何,沈知书也不忍拂了他这个妹妹的心愿。  一面去拜谒了双亲,一面遣府上下人去京中旧日里关系亲近的朝臣府上送了帖子,请人过府赴宴。  虽是沈知礼没有多说什么,可沈知书又怎会不知她心中是怎么想的?  虽然此次因为钦之故,沈知礼以往在朝中的清誉亦受波及,但碍于沈府阖家多年来所受天眷隆宠颇盛,且沈、曾二人又都是原西都旧臣,因而朝中西党、孟党之人针对此事的矛头并没有对向沈知礼,而是将所有罪名都一股脑地抛向了古钦。  这才叫沈知礼懊恼的责成了这个样子,只觉古钦是因她一厢情愿之故才落得如今这地步。  沈知礼的性子颇像母亲,自入朝以来为人处世极其单纯,从不肯把人往坏里去想。但沈知书却明白,这次的事情绝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若非有人在背后有意谋划,又怎会来得如此之巧?他这两年在潮安北路为官,行事比起当初已是沉稳内敛了许多。潮安一带数州的地方重吏们有时要比京中朝官还要难相与,因而他如今遇着事儿了总会下意识地多想一想,看是否别有蹊跷。  且此事牵扯到册后人选,沈知书对于去宫中打探皇上心意之举还是有所有顾忌的,因而并不敢冒然行动。而听沈知礼的语气,孟廷辉如今与皇上的关系是愈发亲近了,他便想待府上摆宴时敲敲孟廷辉的口风如何,然后再决定要如何去做。  沈知礼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但沈知书这两年在潮安北路的政绩仍是有目共睹的。皇上此次诏他归京述职,无论是要让他留任朝官,还是要委他潮安北路转运使一缺,都是令人不敢小看的。因而在京朝们接到沈知书派人送来的帖子后,纷纷一改近日来“避嫌”的态度,皆是如约而至沈府赴宴。  宫中亦有旨下,道沈知书舟马劳顿,不必即日觐见,准其在府留休三五日后再奉诏入宫。想来皇上也知道沈府这段日子来乱成了什么样,所以才允他在府上多留几日,好去处理家中的事情。  可皇上的这道私谕却令朝臣们听出来了点别的意思。  虽说皇上体恤边路归京的臣子是在清理之中的,但当此大乱之际,皇上却仍然示与沈家珠恩,这无啻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众人,在此事上,皇上心中是不以沈知礼为罪的。  既然如此,众人便更加认定了“罪”在古钦,亦揣摩出皇上定是不豫于中书奏请册后一事,乃致于放任朝中弹劾古钦之潮愈演愈烈而不加制止。  一年内朝中两次起事,东、西二党老臣又相继落势,久而唯一得力的就只有朝堂上这些年轻冒尖、热血涌进的新俊们。  一时间孟党势头迅猛而窜,朝中三党鼎立之局,自是而定。  是夜沈府家宴依约而开,孟廷辉到得最晚。  她至之时,宴已过半。  厅中斛银光晃得璀璨,与坐者大多是沈知书从前在太学和任官职时的同僚,或有像狄念这样的少时旧友,也都是年轻之辈,聚在一起无甚拘束,见她来晚了也不以为怪,只嬉笑道孟大人政务缠身,罚酒罚酒。  孟廷辉来沈府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给沈知书接风。  沈知书过来迎她时,脸上笑容极淡,眉宇间从前的轻浮之色亦已消弥不见,“自青州一别,孟大人别来无恙?”  当初孟廷辉为了解他脱困,以一女子之身孤人入城、就他于乱军之手,这恩德他虽从未言谢,但心中不是不记酬的、  她冲他一笑,“沈大人虽在边路,可朝廷邸报只怕是一张都没漏看,更何况还有与皇上密奏直达之权,我有没有恙,还不清楚?”  沈知书跟着笑起来。  他虽知道她在朝中的所作所为,可却对她与皇上间的事儿不甚明解,回京后虽与旁人闲言时提起,却没一个人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此时见她自己亦不直言,他心中倒有些了然起来,当下对沈知礼之事稍稍有了些把握。  孟廷辉拿眼轻瞟一圈,见沈知礼果然没出来见客,又看出来沈知书笑不由衷,便直接了当道:“我欲见令妹。”  这话正中沈知书下怀。  他本来还在考虑何时提出此事比较恰当,却不料孟廷辉会主动开口。他脑中一转,只道是孟廷辉与沈知礼平时交善,心中必亦担心着沈知礼,于是便微微笑道:“乐嫣今夜身子不适,我叫人带你去她房中。”说着,便唤过一个侍宴的婢女,让她带着孟廷辉往后院去见沈知礼。  沈府后院夜里幽静,孟廷辉随着婢女一步步往里走,心底却一点点沉下去。她今夜来沈府上的打算,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眼下越近沈知礼的屋子,心里便愈发挣扎起来。  门一推开,沈知礼便一下子站了起来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良久才上前两步,抬手斥退那婢女。  孟廷辉看出她哭过的痕迹,心角似是被人狠掐了一把,努力定了定神,才略一扬唇,问她道:“怎的,听沈大人说你今夜不舒服?”  沈知礼合上门,回身又望她一眼,目光极是复杂,开口便道:“我有事求你。”  孟廷辉点点头,拉过她坐在屋中矮塌上,“是古相?”  沈知礼双眼一湿,反拉过她的手道:“你且去替我在皇上跟前求求情可好?你去和皇上说,我与古相之间并无私情,皇上一定会信你的!我求求你,求你好不好?”  孟廷辉垂下眼睛,这一个个求字就如细针一样扎着她的心肺,令她暗下咬牙,才能说出后面的话:“我去求皇上有何用处?纵是皇上相信,这满朝非议、弹劾之潮亦不能平消。前阵子我亦上奏为古相开脱过,你可见朝中有谁信我之言?”  沈知礼自然知道她之前上折子请皇上明鉴、并请将侍御史乔博下御史台问审一事,心中更是感激起她来,可一听她说去求皇上也没用,当下又红了眼,哽咽道:“照此说来,他这回是真要毁在我手中了?”说着,又拾袖轻擦眼角,“倘是如此,那我……我纵是一死也难辞其咎!”  孟廷辉静静地看着她哭,心中能体会到她有多难过。  倾心爱慕了这么多年的男子,一朝因自己爱慕之意而深陷泥沼不能拔,这叫她如何能够好过?  她孟廷辉又岂是不明此间之理的人?爱他,就想要他好,世间何人何物都比不上他的圣明之名,只要他能好,无论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沉默许久,孟廷辉才轻声道:“也并非全无办法。”  沈知礼蓦然抬眼,“你且说是什么办法,只要能保住他的相位、他的名声,莫论什么我都肯去做!”  孟廷辉对上她的目光,话有迟疑:“……若叫朝臣们相信你与古相无私,必得由你自己亲身证明。倘是你别有所爱,此事便可化解。”  沈知礼怔然,眉头微微蹙起。  孟廷辉又道:“但此事又非空口说说就能叫人信了的,你若真心想保住古相的名声,便只有出阁这一条路。”  她的语气平静,可心底却艰涩至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话说得有多困难,到了最后,连声音也似落入地上轻尘中,低得听也听不清。  沈知礼却听懂了,眼底惊色乍现。她忍着没立即说话,只是抿住嘴唇,低头细想了一会儿,然后又看看孟廷辉,蹙眉道:“现如今我的名声已成这样,纵是我肯,怕也没人愿意娶我!”  孟廷辉又静了半晌,才开口:“倘是有呢?”  “谁?”沈知礼眉皱愈紧。  孟廷辉一字一句道:“狄校尉曾与我私下有言,道这辈子只愿得娶你一人。你与古相之间如何,狄校尉多年来亦有所知,可他仍旧对你惦念不忘,足以见其情之深。眼下事虽成此,但我相信只要你肯,狄校尉一定仍同从前一样,愿意娶你为妻。”  沈知礼一把推开她的手,神色作冷,张口似是要拒绝,可又怔迟住,一张脸红白交错,思虑了半天,才又转身对向她,颤唇道:“纵是他肯娶我,但你怎知朝臣们不会说,我是为了古相一个清白而匆匆嫁与狄念的?”  孟廷辉轻轻摇头,“你忘了狄校尉是什么人?他是已殁武国公的继嗣,又是肩扛军功、深受枢府老将们看重的禁军将校!你怎不想想,事发多日,举朝文臣闹个不休,但枢府那边可曾有人吭个一声半语的?枢府老将们当年是与沈夫人在军中同进退、共生死的,且枢密使方将军又是已殁武国公狄风的旧部,论情论理,他们与你、与狄校尉都是私情匪浅。倘是你肯嫁与狄校尉,此事枢府的老将们定会为你出声!到时候莫论政事堂、莫论二省三司六部,放眼朝中,还有哪个文臣有胆子栽污你的名声?”  沈知礼听得仔细,脸色更加发白,好半天才道:“果真还是你思虑得周全,若是换了我自己,怕是根本想不到这些。”  孟廷辉想了想,又语重心长地劝道:“狄校尉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比我要清楚。倘是你嫁了他,他一定会宠你爱你,哪容得别人往你身上泼脏水?到时候我再替你向皇上求求情、说清楚你与古相并无私情,古相这边才算是无碍了。”  沈知礼默声不言,长睫微垂,轻细颤动,内心似是在挣扎不定。  孟廷辉便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她。  可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斩钉截铁地冲自己道——  孟廷辉,你卑鄙。 章一零五 风暴(下)  这个声音是那么清晰且震耳,在她胸腔中澎荡来去,久久不休。她微微垂下眼,藏在袖子下面的两只手攥得指节发白,却不知痛。  ……孟廷辉,你真是卑鄙。  你处心积虑地制造了这一场乱事,恨不得朝中弹劾古钦之潮能够愈烈愈好,可此时却在这里假作担心古钦的名声。  你当年初入朝时,满朝上下的女官们都看不起你,只有沈知礼一个人肯与你交好,从礼部试到入翰林,事事帮你甚多,几年来视你为心中挚友,连自己最内心的秘密都肯尽数说与你听,这是何等的信任?可你却拿着她对你的信任来算计她,让她嫁与不爱的男人!  你只道狄念对她用情至深,她就算此时不爱他,将来也一定会感到幸福。可她若是这一辈子都不幸福,你岂不是犯了一生不能弥补的大罪?  你为了朝堂上的利益,而不惜出卖友情,你的本心究竟到哪里去了?你为了自己所爱,而不惜牺牲别人所爱,将来倘是也有人背叛了你,只怕你是哭也哭不出来。  ……孟廷辉,你真是卑鄙!  五脏六腑都像是撕绞在一处,时时作痛。  面对犹在沉思中的沈知礼,她只觉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一刹那间甚至想要开口,说出所有的一切,以换回自己一场心安。  可是路已走过半道,又岂能中途退缩?  古钦当日既然能以高官显位来换买她的心她的尊严,就不要怪她今日以这等手段来维护她的所爱她的希求。  论朝堂高位,谁的手又是真正干净的?  这是一个没有笑颜的战场,可谁死谁亡却是真真切切。  她不想为自己找任何借口,做了就是做了,目的亦是坦坦荡荡,她是卑鄙,是无耻,是令自己都不齿……可她别无选择!  若非如此,中书宰执们如何能信她不会干涉册后一事?古钦如何能够放手册后一事?而沈知礼又如何肯去嫁与狄念。  不为难别人,就是为难她自己。  那一夜在西华宫的御榻上,他说得清清楚楚,人活一世,岂有不变的?  可她不知道,倘是他知道她做了这一切,还会不会如从前一样爱着她,纵容她。  “我……”  沈知礼的声音将她的思绪骤然打算。  孟廷辉闻声抬头,目光中带了征询之意,望着沈知礼,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沈知礼一双眸子水亮,抿抿唇,像是下了十足的决心,才开口道:“我肯嫁他。”她的话语顿住,声音低下去,“……他今夜可有来府看我哥?”  孟廷辉轻一点头,“我方才入府过前厅时,看见狄校尉正与几人相谈,便没和他说话就来了。”  沈知礼拨扯了裙摆,起身下地,看着镜子将发髻梳拢,又拿巾子蘸水、仔细地拭去脸上的泪痕,方转头看向孟廷辉,道:“我这就去与他说。”  孟廷辉一下子愣住。  虽知沈知礼的性子和她母亲颇像,一贯爽落不拖泥带水,可却不知她在此事上也会这般雷厉风行。  见她不似开玩笑,孟廷辉急忙起身,问她:“可会不会太仓促了些?不如待我明日替你去与狄校尉说。”  沈知礼摇头,垂颈道:“不必等明日了,我今夜亲自去与他说,也好确认他的心意。况且,早一日定下来,也好早一日让朝中平静下来。”  孟廷辉知道她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尽早保全古钦,心头不禁愀然,也无多话,只是陪她一道走出房门,回了前面摆宴的正厅。  里面众人看见沈知礼与孟廷辉一道入内,不由纷纷侧目,笑称孟大人果真面子大,孟大人一来,连身子不适的沈府大小姐也肯出来了。  孟廷辉随手捡了个酒盅,笑着走去一堆人中间,四面揖了揖,赔了迟来之礼,又与几个意欲借机与她攀言几句的年轻人说了会儿话,余光瞥见沈知书背身而去,便低了眼,微微抿住唇。  沈知书立在厅幔一侧,看着沈知礼径直朝狄念走去,却不知她要做什么,不由轻轻皱眉。  沈知礼一直走去狄念案边才停下。  狄念忙搁下手中的玛瑙酒盅,撑掌站了起来,冲她露出些笑意来,可又摸不准她心情如何,不敢过于唐突。  沈知礼一侧身,低声道:“我有话问你,你随我过来可好?”  狄念忙不迭地点头,转身时撞翻了案上杯盏也不自知,大步跟在她身后从幔子下面绕出去,到了外面的小厅中。  沈知礼站定,抬眼定定地望着他,问:“你可愿意娶我?”  四下里虽没人,可正厅中的谈笑声依然能冲入二人耳间,熙熙吵吵。她也不管会不会有人经过,又会不会有人竖耳来听,就这般直直问出口来。  狄念怔了怔,却又利落地重重一点头。  她轻咬了一下嘴唇,又问:“那你可愿马上就娶我?”  狄念这次没有怔迟,再度重重一点头,看着她的目光却透着微疑,似是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这些。  沈知礼双眉一低,“那你就挑个日子,给皇上拟道折子,将你我之事办了吧。”  狄念低眼望着她,终于开口道:“可是孟大人劝你的?”  沈知礼想了想,点头道:“算是。”  狄念抑不住地扬起嘴角,可眼神却极严肃,问她道:“你可是想清楚了?不是别的,是嫁给我!”  她想也不想地就点头。  狄念稍稍一抬胳膊,想要去握她垂在身侧的手,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  她没有看他,只轻声道:“纵是你知道眼下朝中所议之事并非全是诽谤之言,你也不在乎?”  狄念的胳膊仍在僵在半空中,手指略有颤抖,却仍旧坚定地点头,道:“我不在乎。”  “为何?”沈知礼抬头瞟他。  他嘴唇动了下,像是不知要如何开口,半晌才道:“……因为我不在乎。”  她听见,眼色稍变,在他跟前站了许久,才伸手轻轻一握他的指尖。小声道:“谢谢你。”  狄念却一把牵过她,翻掌紧紧将她的手握住,急切道:“你相信我,我决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一辈子都不会!”  沈知礼轻轻偏过头去,没再说话。  虽然她对他的态度仍有疏离,可他却已是欣喜若狂,她说她肯嫁给他,她真的肯嫁给他!  从十六岁见她第一眼到如今,他恋了她八年,念了她八年,她是他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纵然知道她心有所属,可他却从来未想过放弃。  在旧都西苑时,娘曾对他说过,倘是将来遇着自己心爱的人,一定要告诉她,一定要有所坚持,否则便会后悔一辈子,至死亦不甘心。  他曾经想,若是坚持一辈子,能换得她倾心一刻,便也值了。  可现如今老天竟是如此厚待他,他只坚持了八年,她便肯嫁给他了!  他不在乎她曾经喜欢过谁,也不在乎那个人在她心中占据了多少年,谁让他与她相识得比那人晚呢?  此时此刻的他更加相信,只要他一直坚持不放弃,那么她总有一天,会像爱那个人一样,爱上他的。 章一零六 美人英雄(上)  中书令沈太傅之女、兵部职方司主事沈知礼与侍卫亲军马军第四厢副都指挥使、神卫军至麾校尉狄念,可谓是美人英雄、相得益彰。  这是近两日京城中街肆巷尾重又流传起的新说法。  五日前狄念一封奏章直呈天听,上言欲与朝中兵部职方司主事沈知礼定于一月后成婚,登时让本来因古、沈二人私情之事闹得举朝沸腾的朝臣们吃了大大一惊。  虽说二人业已定亲,奏章之意并非是要让皇上下旨赐婚,但因关系到朝中女官婚许之事,所以狄念仍是按例拟了封折子上去。  奏章上除了言明二人大婚之事,还略为沈知礼之前几次夜赴古钦相府一事做了阐释——  狄、沈二人数年来情深意笃,但因沈知礼供职于兵部、而狄念身在京畿禁军,二人为了避嫌于朝,所以才一直未曾将关系公开,只道待过两年狄念受命知边路军时再议大婚之事。然此次中书拟奏立沈知礼为后,事前虽曾知会过沈太傅,但沈太傅只道沈知礼与皇上青梅竹马、不会不应,便替其应允下来;其后沈知礼夜访古钦相府,为的就是说明情由、恳求古钦与中书宰执们重议后选。但中书奏议已决,那道请皇上册立沈知礼为后的折子就这么呈到了内廷,其后的种种风波也是因此而生。  朝廷里面但凡聪明些的人都知道,狄念的这道奏章漏洞颇多,可此时此刻却没人再敢放肆议论古、沈二人之间的事情。  狄念与沈知礼大婚一事已是铁板钉钉的了,二人皆言多年来互为心头所重,而沈知礼为了嫁与狄念更是不惜放手兵部之职,还有谁能说沈知礼与古钦有私?况且除此之外,枢府的一干老将们更是挺身而出,纷纷向皇上进言,称狄念与沈知礼二人之情多年来素为军中将校所知,古钦与沈知礼有私一事纯属文臣虚妄之辈的胡言乱语,绝非可信之辞。  人人都知道年初以平定乱军之功而领了侍卫亲军马军第四厢副都指挥使的狄念如今在京畿禁军中的地位有多重要,更知道以枢密使方恺为首的一干老将们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军中历来讲求的是血性和铁律,这几位当年率军打江山平天下、身拥开国之功的老将们且都开口如是说了,朝中还有谁人敢说沈知礼与狄念的事是假的?就连政事堂的数位执政们,在与枢府相争相对的时候,也要多顾虑几分才敢行事。  一时间清议、朝议之风陡然转向,都道是侍御史乔博轻言市井谬言、事无佐证而弹劾中书重臣,而古钦则是棒打鸳鸯、刚愎自用而不自知,且让皇上无端成了与已殁武国公继嗣相争一女之人,这又是成何体统!  然而事发至今,所有相关奏议册后、弹劾古钦、狄念上奏以及古钦请罪的折子,都被皇上尽数压下、不见批复,内廷之中更是一片无声无息,任是谁也打探不出一丝上意,无人知晓这些事儿到了最后究竟会落个什么样的结果。  但不管朝中又将起多大的风浪,京城中的百姓们倒是津津乐道于这新起的传闻。  真是天地有眼,比起两朝老臣古钦来说,像沈知礼这样家世才貌皆出众的美人儿,倒是真该配个如狄念这样杀伐平乱不在话下、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呢!  远天云缠暮色,皇城之中萧然无声,一地淡金色的落叶随风沙沙作响。  沈知书身着朝服,端正地站在睿思殿外,等着人来通传入觐。  边路知州、府等臣子过京入觐,皇上一向是摆驾延庆殿之类的偏殿;可他这回入宫,皇上仍旧对他加恩若此,倒令他感到有些惴惴不安。  当初离京远赴潮安北路时,皇上仍是皇太子,其后登基大典他也未曾受诏入京,算起来,他与皇上已有近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了,这又使得他更加紧张了。  虽是自幼伴读,但如今君臣有别,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张扬无忌,而皇上亦必不会再视他为心阁旧友。今日的这场觐见,一切都该依着君君臣臣那一套来进行,才算是彻底隔断往昔岁月,而让他重新注目于这个身在九龙銮座上的年轻天子、  舍人通传之时,沈知书犹自陷在沉思之中,待人高声唤了数遍后才反应过来,然后便匆匆一燎袍,大步按阶而上。  殿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寒。  冷清是缘于英寡处理政务时向来不喜宫人在侧,凉寒则是因睿思殿地处朝北,而英寡又不豫宫人每年过早通暖。  沈知书自从踏过门槛后便垂首抱袖,待走到殿中,更是直通通地撩袍跪了下去,俯身高声道:“臣天章、知青州沈知书,见过陛下。”  “平身。”  声音亦是清寒,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沈知书慢慢站了起来,却又躬身大行朝礼道:“臣奉诏回京述职,迟来觐见实赖陛下殊恩,臣替沈府阖家谢过陛下。”  这一句话虽短,可却是一语双关,既表明了他对皇上体恤之恩的敬谢,又是在试探皇上对于沈知礼的事情是何态度。  久不闻人声,沈知书不由一紧眉,抬眼向上望去。  恰遇英寡似剑一般直视他的目光。  不由微惊。  沈知书正待慌忙低头时,却听英寡开了口:“同朕也会说场面话了,去青州两年还算有些长进。”  他这不动声色地就将话题转到了青州上,叫沈知书眉间微皱,却也不得不收心细思,等待皇上问他青州那边的明政军情若何。  谁知英寡直身靠入銮座,只低声问他道:“自青州出发前,可有收到过京中发去的谕令?”  沈知书仍是皱着眉,点头道:“孟大人一令迁调潮安北路安抚使、转运使二司属吏十三名,动作实是过大了些。”他这话说得直率且不加掩饰,稍停又道:“至于陛下欲重编潮安、健康、临淮三路禁军,臣位不在安抚使,不便妄议。”  “你也不必着意试探。”英寡声音清凉,又隐含了威肃之意,“朕此番诏你回京,并未想要升你为潮安北路安抚使。”  沈知书忙道:“臣亦不敢做如是想。潮安一路各政军务繁重,非能臣不可坐居于帅司一位,臣甫知青州方两年有欠,岂敢奢望此等高位?”  英寡却低笑一声,“延之说这话,倒令朕无所适从了。”眼前在座下站着的这个男子,哪里还像从前那个不将举京人臣放在眼中的沈知书?他的目光愈发凌厉起来,打探着沈知书,又道:“可潮安北路转运使一缺,朕意由你来补。”  饶是沈知书入殿之后便一直告诫自己要本分守规,但在听见这句话后也克制不住脸上惊色,口中更是道:“陛下可是在说笑?”  英寡略略一挑眉,神色极其认真。  沈知书心头一下子猛跳起来,“倘是如此,臣定当竭力不负皇恩!”  他这没有一句话的谦逊推脱,如此直截了当的受命,倒令英寡有些眸冷,可转瞬却又不动声色道:“至于重编边路禁军一事,枢府已定由狄念着手来做。”  这话恰又戳中沈知书的心结。  沈知书迟疑着,纠结着,半晌还是不敢先问出口,只是诺应道:“枢府决议,陛下自有分明。”  英寡望着他,目光意深,忽而问道:“狄念奏呈上来的折子,可是由你起草的?”  沈知书顿时苦笑了一下,“臣焉有如此大的胆子?那折子上的事儿是——”他言间一顿,似是有些不敢直言,可想了想,却又豁出去似的道:“是孟大人教狄念编的。”  孟廷辉?  他听见这名字,非但没恼,薄唇竟还微微一牵,复又问道:“照此说来,乐嫣嫁与狄念,亦有她的功劳?”  沈知书见他神色弛缓,心中不由瞬间确定了之前听到的种种传闻,当下便道:“正是孟大人劝的。”  想来也是如此。  他早知是她所为,可他仍是想从沈知书这儿确认一下。  只是沈知书不知,沈知礼更不知,除却狄念一事,这一整出的朝中大乱,亦是拜她所赐。  自他生辰之日过后,她就一直有意避着他、亦不来睿思殿觐见。  他是那么了解她,又怎能不知她这是心中有鬼,所以才不肯私自入觐。  从来都是如此。她表面上越是欲将自己摘离撇清,其实心中越是深陷其中,脑中全是各种各样满满的盘算,深怕她的心思手段影响了他的声名。  朝中弹劾古钦的风潮一起,连带沈知礼的清誉亦有受损,册后这么大的事儿他不见她有何不动,偏就古钦一事令她上了折子为其脱罪。  什么叫欲盖弥彰?  这就叫欲盖弥彰。  可这事儿又不单单是册后,亦不单单是古钦和沈知礼,这一场风暴卷起来的是朝中臣党之间明目张胆的相斗和较量。  既然如此,他就且由她闹去。  横竖她闹来闹去,也不过是为了他。  至于这一点,他亦是深深明白。  更何况,京城中的百姓们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沈知礼与狄念二人,正是美人英雄,相得益彰。 章一零七 美人英雄(中)  他漠然静思的样子不辨深浅,叫沈知书心中又没了底。  既是提到了这事儿,那就无论如何也得讨个明白。  沈知书微一掂量,借话巧转道:“家父前两日才修书至西都遂阳,将乐嫣与狄念的事儿往奏上皇和平王。”  英寡才似回神一般,悠慢地一抬眼,目光却极清锐,迎着他这话头开了口:“你身为太傅长子,却被双生妹妹赶在前面成了婚,倒叫太傅心里面怎么想?”  这话明里虽是说他,可沈知书却听懂了皇上已是默允了沈知礼与狄念之事,当下放下心来,微微垂首道:“有劳陛下挂念微臣大事。”  模棱两可一短句,似答非答。  英寡眸底顿时多了些杂色,深望了他一会儿,方道:“在青州任上,可有遇着心仪的女子?”  沈知书容端色正,眉目微敛,并未马上开口。  怎能不知,国中边路臣子们的种种动向,有司必会略略捡了重要的奏与皇上知晓。  而他沈知书又是什么人,在青州这两年的事情,皇上安有不知之理?  可他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沈知书——堂堂京城的沈府大公子,朝中中书令沈无尘的独子,今上最为亲信的臣子,又即将是国中边路最年轻的转运使——自当当年入太学以来,还未有今日这般被一个女子颠弄得三番倒四的时候。  遇着了,爱上了,倾心相许了,可她偏是不肯嫁他。  这话说出去,要叫他的脸往哪里搁。  好在青州一地离京千里,这火烧水煮的一场暗情被人三言两语地传至天听,也只不过被当作是他沈知书今朝又一次的拈情不终。  而这两年中与她之间的无数个细絮片段,又岂是他此时此刻对着鎏金御案、对着九龙銮座、对着深眸冷语问他话的皇上,能说得出口的。  早已不是一注清酒话心言的年岁了。  他将为边路重吏,自然知晓皇上问他这话的目的,绝非仅仅出于对他这个多年旧友的关心。  为君难,为臣更不易。  只怕她亦是明晓此间深理,才不愿嫁与他的罢。  她是那般泼天爽决的性子,一丈红软裹起数地家业,论潮安严大小姐,又有谁人没听过她的芳名。  一旦清涉其中,倘是嫁与他这个即为一路转运使的天子亲臣,她势必不能再预严家商务,可她又岂愿为他拘了自己这一辈子?她既非朝官之流,又非京中闺秀,倘是将来从他归京,她又如何能过得舒心。  她看得比他明白,因而不愿嫁他。  而他沈知书身负超重所望,人人都等着看他名胜于父辈,且他妹妹沈知礼与狄念的婚事又是如此为人称道乐赞——美人英雄,美人英雄,这四字确是将他压得心头略沉,转眼旦望自己,忽觉微讽。  沈府一门上下哪一个不是天姿翘楚之辈,皇上一句太傅长子,更叫他胸口发闷,如何能说得出自己与一商贾之女情笃若此?  且他说不说又有甚要紧的,横竖她也不愿嫁他。  想着,他双眉越紧,闭着嘴久久未言。  英寡在上坐着,将他脸上轻变的神色尽收眼底,见他不肯直言,便也没有逼他,只是抬手将御案上的一本奏章平翻了过去。  那奏章才送至京中没多久,上面说的正是潮安严府千金严馥之与沈知书的事情。  相识这么多年,他自然是知道沈知书的性子的。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加无法确定,这折子上所言之事究竟是沈知书情多恣意,还是情深意笃。  但眼下看见沈知书的神情和默默不言语的态度,他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他只沈知书自幼多聪,在此事上势必有着自己的思量,这世间情非万物之首,潮安北路转运使一缺不是好领的,与严家多有纠缠,于沈知书而言并非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倘若二人当真是两情相悦、誓守一生,料想沈知书也不会露出此时这副心有隐郁的表情。  他既已察定此事,便也不复再问,只转言道:“乐嫣一旦嫁与狄念,则兵部职方司主事一职必不能留,转迁礼部主客外郎,可有异议?”  沈知书干脆地点点头,“自当如此。”  虽知妹妹心在兵部,但这回她为了古钦而匆匆嫁与狄念,为避狄念身领禁军将校之嫌,这兵部、卫尉寺、枢府三处的职缺,怕是不能再想了。  而他母亲当然又何尝不是如此?身为枢密都承旨,却因父亲之故而辞官成婚,待父亲再度入朝被拜太子太傅后,又以二人不得同居二府重位而谢拒了上皇复诏之意。  且狄念若是娶了沈知礼,又领了重编北境三路禁军的差遣,只怕这潮安一路的安抚使一位,他也不必再奢想了。  天家最忌讳什么事,他自幼便受父母所教,因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  当初孟廷辉北上潮安平定禁军哗变之乱,其后曾拜表往复京中,参劾安抚使董义成,却被皇上压下不批,此事外廷虽不为知,可他却是有所耳闻的。  如今皇上许他权领转运使一缺,想必是算好了他与董义成之间的这点旧怨,借势使他二人在潮安一路相互掣肘,而使得潮安北路再无一司专权的可能。  不可谓不深瞻远虑,亦是略略处心积虑。  孟廷辉一令迁调属吏十三人虽是狠了点,但皇上对潮安一路帅、漕二司长吏的处置仍旧是得当的,这圣明之名也依然是无损的。  皇上的心思手段,他是能够看懂的。  可他唯一不懂的,便是皇上与孟廷辉之间那令人不解的情系。  帝王不是常人,而皇上更不是寻常帝王。这若是深爱,到头来又将得折腾出怎样一场翻天动地的浪澜,才能得终?  自幼伴君,自是深知皇上的脾性。那是在人前腹有千戾却不露一色,寡言却不少谋,冷面却非寒心,一旦心有所定,纵是平山破海亦要成其心愿的人。  且又有那样的一双父母,于情之一字之上,皇上又岂是能屈了己意之人?  “延之。”  沈知书出神许久,冷不丁被这样一唤,额角不由惊跳,回神朝上望过去,“陛下。”  方才那一声延之未带君威,倒略有当初二人少时在东宫中抵膝读书时的旧意,令他颇有动容,却不知皇上何意。  英寡缓缓扬眉,道:“此次凡由孟廷辉所补的转运使司官吏,你到时酌情照拂着些,将来亦可倚信。”  沈知书眼底微惊,脸色却平静,口中应道:“在此事上,臣定会帮衬着些孟大人。”  从来都知皇上不是个能因私情而乱政意之人,何故这回却能为了孟廷辉而这般叮嘱他,直像是怕她因此事有个差错而会受丝毫委屈。  英寡容色自始自终未有所动,目光亦是如锋般凛然无惧,伸手一揭御案上的几摞折子,翻出一封来,道:“你也毋须再在心中琢磨,朕是深爱着她。”他扬腕将折子丢下来,目光愈发无羁,接着道:“不但深爱着她,朕亦将为了她,而一改这内廷册后之制。” 章一零八 美人英雄(下)  惊到极致,反倒不觉得有甚可惊了。  沈知书定定地接了那折子,翻开来放眼一扫,目光略僵不可动。  心中虽已猜到了七八分,可却未想到圣谕会是如此简落。  所谓改制,无非是废除外廷预议册后之权,而内廷册后纳妃之事,权仗皇上一人之意来决。  初看虽稍有迟疑,可他合折一想,改此一制也应是如此简落。  莫论册纳与否,莫论所册谁人,莫论行何典仪,从今往后满朝上下没人能再就此间种种而上谏言,更遑论中书宰执能再拜表请奏了。  为了孟廷辉?  沈知书眼底浓色重重。  怕不仅仅只是为了孟廷辉罢。  皇上这回是当真要下诏立威,清清楚楚地告诉这满朝老臣们,不论他们从前的资历有多深、功劳有多高,祖制如何而朝制又如何,这往后,任你是谁,都别想再妄图左右皇上的决议!  此事若搁在往日,那是无论如何也行不通的。满朝文武为何注目于皇上宫闱中事?无非是要皇上有个子嗣以承国之大统。储位若定,则这天下便不容易乱。平王当年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倘是这册后纳妃之事尽由皇上自己决定,那些所谓忠心赤胆的臣子们谁人能依?  但眼下情势却是大大不同。  自徐亭被罢相,尚书右仆射一位一直悬而未诀,政事堂二丞、各位参加政事们及六部尚书、御史台、谏院的重臣们,有谁不眼红这位子?古钦此番被台谏弹劾至此地步,皇上一直未有明示,更让朝臣们摸不准这事儿结果会如何。倘是古钦亦被罢相,这政事堂便可谓无主了!如此大好机会,怎不叫朝中重臣们蠢蠢欲动?  在这当口上,赌什么都不如赌皇上所好,押什么都不如押皇上心意。  这道改内廷册后之制的圣谕一朝既下,朝中虽不会有人立时称附上意,但起码不会有哪个欲图相位的人在此时逆颜上谏。  皇上眼下所缺的,不外乎是个能够率先奏表附和其意的人。  而这封自御案上丢下来的折子正是已替他拟好、要他到时具名上表的奏章。  沈知书脑中一经琢磨,容色愈峻。  沈知礼此番犯下这等大祸,皇上仅凭狄念一封奏章就不再追究,且还予他潮安转运使一职,他又岂能不报君恩?  皇上的算盘打得一清二楚,他沈知书远在边路,京中政事堂的风云再密也欺不到他头上去,只要他到时候能够带头拜表、附和改制之谕,那些欲谀上图位却又有所顾忌的朝臣们定会簇拥而起、跟在后面称附上意——内廷册后之制与眼下这垂手可得的相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眼下能捕获君心,待将来位高权重后,还怕没法儿奏议皇上册后不成。  他想着,心中连连苦笑。  自己对朝中这些把戏亦是明白得很,到时候倘是没人带头,只怕是谁也不敢率先拜表附和圣谕,单怕被人弹劾说是趁势谀上、希求相位,弄不好又是你甩刀子我飞剑,再起一场倾轧党伐之乱。  但他却与此事无碍。他年纪轻轻,又方被除潮安转运使一职,岂有奢求相位之心?谁能就此一表而弹劾他?而朝臣们眼睛是何等雪亮,自是看得懂皇上这是有意要给下面的人铺路,端看是谁有这心放脚去踏了。  久静,殿外天色亦有些暗了。  沈知书动了动僵乏的手,将那折子恭恭敬敬地收了,低头道:“臣明白了。”  不论如何,皇上这一招出手,朝中怕是三五年内都不会再有人主动奏议册后之事了。  只是,皇上难不成还真想要册孟廷辉为后?这也未免过于荒唐了些。  他想着,又微微皱起了眉。  忽而不解皇上何故要特意找他上这道折子。以孟廷辉对皇上的忠心和情意,莫说带头上奏附和上谕,便是要她直接奏议改制一事,她也定会不惧不拒。皇上何不直接借她之手?  莫非是怕这满朝上下又对她再起非议之潮,所以想要护她一护?  沈知书思来想去,终是扬眉,看向銮座之上。  英寡注视着他的目光不曾移动,听见他应允,也只是略略一嘱:“乐嫣与狄念的事儿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好办,只管奏与朕知晓。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府去罢。”  沈知书又应谢了一番,抱袖退殿。  殿门徐徐关阖,头顶深蓝色的天幕已被镀了层青灰,稀星凌空淡闪。  千里之外的潮安青州,足下的京城沈府,还有袖中的这一封折子,没有一事是能让人松缓无束的。  离行之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睿思殿的高匾,青眉亦被天色染了片灰。  他且觉得不甚舒心,可想见皇上这么些个日日夜夜里所遇须决的事情,比之又何止艰涩千百倍。  有小黄门掌了宫灯上殿去请晚膳,叩门数下,却不闻殿中有声,不由垂首略叹,又退了下去。  英寡犹自坐在案前,手指轻掠案上的数封折子,眉目凝重。  多是古钦请罪的,外加孟廷辉先后两封为其脱罪的,另外还有近几日来朝中转向弹劾侍御史乔博的。  他坐思良久,方闭了闭眼,撑身欲起时,袖袍却掸落了案角另一封折子。侧目一扫,见是狄念上的那道奏章,动作不由滞慢了些。  脑中又连带滚过那四字市井民言,美人英雄。  嘴角便略略挂起些笑意,可这笑意却沾染了丝淡漠的失落。  不是不羡慕的。  他亦想铮铮振骨尽展一腔神情,横臂一拥所爱入怀,叫这天下人都看个清楚,只要有他在,便没人欺负得了他的女人。  可是他做不了这英雄,而他的女人又岂是寻常美人。  这一出册后之乱叫她费了多少心神又背了多少心魇,他见不得她为了他而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横竖不过是一个后位,他难道自己还做不得主?这一回闹得政事堂人仰马翻,倘有下一回,她又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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