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只能看见白娉婷低垂的颈项,白腻光滑。此女虽不貌美,却另有动人处。耀天静静看了片刻,才随口道:“免礼吧。驸马临行前再三嘱咐我看顾你,特此来看看。”边说着边跨入屋中,乌黑的眸子四周打了个转。屋中布置华美,一物一器都是精致货色,俨然是府中主母寝房的架势。耀天选了一张近窗的椅子坐了,吩咐道:“你也坐吧。”接过醉菊献上的热茶,视线落到帘内的古琴上,啜了一口茶。娉婷和醉菊知道大事将来,不动声色,只一味表现得恭敬些,乖巧地不作声。耀天瞧够了那琴,才看向娉婷,露山一丝温柔的笑容:“那日遇上你病了,走得匆忙,只听了曲儿,却未聊上几句。你在这里过得好吗?缺点什么没有?““都好。”“那……”耀天打量娉婷的脸色,笑问:“想家吗?”此话问得蹊跷,语气也古怪得很。醉菊心中一动,露出讶色。娉婷心中也是大奇,她只道耀天会在何侠离开后,想个名目让她去到王宫,或者别的让何侠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囚禁的地方不是驸马府,看守的人不知道她的厉害,定会放松警惕,那时候要逃不再那么难。可现在听耀天的话,却全然和设想的不同。瞬间千百个念头闪过脑海,娉婷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波澜,轻声答道:“娉婷是孤女,哪有什么家?”耀天还是笑着:“那把驸马府当成你的家,不就挺好吗?”此话里面的意思,细想更是诡异。娉婷听在耳里,心里寻找到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假设,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大胆地直接迎上耀天笑吟吟的视线,两人都是玲珑剔透的心肝,电光火石间,已经知道对方心意。耀天有放她离去的打算。怎么可能?但此刻已不容多想,时不待我,机不再来。娉婷暗中一咬牙,从座椅上站起,不由分说对耀天行个大礼,俯跪道:“请公主为娉婷作主!”耀天端坐在椅上,悠悠问:“为你做什么主?驸马待你不好?”“少爷待娉婷极好,只是少爷虽然疼惜娉婷,却不知道娉婷的心意。”“你的心意?”“娉婷……一直渴望着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世俗羁绊。”娉婷仰头,凄然道:“驸马府样样周到,可高墙碧瓦,锦绣罗衣,在娉婷看来,不啻囚笼。“曜天蹙眉问:“你想离开?”“是,求公主成全。”“你是驸马极看重的人,我要是让你走了,待驸马回来,又怎么交代呢?”“公主和驸马是一家人,夫妻恩爱,又何必交代?”娉婷伶俐地答道:“少爷疼惜我,要我留在驸马府,公主也是疼惜我,才让我离开。夫妻同心,公主这是为了少爷,才成全了我,少爷怎么会为此怪罪公主呢?请公主成全娉婷。“低头俯拜。头顶上一丝声响也没有,娉婷能够感觉到耀天的目光牢牢定在她的脊背上。屋中的归乐熏香袅袅而起,曲线妙曼如舞,在一片寂静中舒展身躯。个知过了多久,耀天的声音才从头顶传了过来:“都是女人,你就是和我说实话,我也不会为难你。你还想着楚北捷吧?离了这里,要回去自己的男人身边,对吗?“娉婷霍然抬头,睁大双眼,磨着牙道:“公主不知道娉婷是怎么到云常来的吗?难道娉婷是这般下贱的女子,到了这种境地还要回去找那个男人?“耀天被她的怒气吓了一跳,忙柔声道:“你先别急。我问这个不是疑你,只是另有一事不好交代。先起来再说。“亲自弯腰扶了娉婷,边徐徐道:”楚北捷集结大军,已经快抵达我云常边境,就是为着你。若你走了,楚北捷怎么肯信?我只怕他误以为我们害了你。““公主不必担心。”娉婷立即道:“让娉婷留下书信一封,请人带给楚北捷,他自然知道我已经走了。““如此最好。”娉婷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悦,惊讶道:“公主是答应让娉婷离开了?”耀天叹道:“有什么办法呢?你过得好,驸马也只会高兴。再说……能够化解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我还有得选择吗?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越快越好!”醉菊听得两人对话多时,仿佛百年干旱忽逢春雨一般雀跃,实在按捺不住,兴奋地插了一句。见两人目光同时移到自己身上,乖巧地低下头去。“这是娉婷的侍女,名叫醉菊。”耀天打量醉菊两眼:“你说说,为什么越快越好?”娉婷心里七上八下,真正的原因当然绝不能说。若是说谎,耀天贵为摄政公主,成天与官员打交道,并不是好骗的。可耀天指明了问醉菊,她急着代答,更难以取信。醉菊如果说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必然引起耀天疑心,刚刚出现的希望立即化为乌有。不由担忧地看向醉菊。醉菊被耀天一问,愕了一愕,随即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越快越好啊,驸马府都闷死人了,连买个胭脂都不方便。哪个府里的侍女都有出去逛的时候,市集上多少有趣东西啊,糖葫芦、糖人、米面儿、耍猴的,偏我不能去。从前总听人家说云常有一种摊子,专卖现调的水粉,水粉师傅看了女孩子的肤色,就用手头上的各种花瓣花粉香末子调出来,不知多有趣,可到了云常这些天,竟还没有迈出过大门。“一轮话说出来,犹如水晶珠子呼啦啦掉在玉盆子里似的,说得爽快俐落,一点也不吞吞吐吐,耀天反而笑了,夸道:“倒是个伶俐的丫头。”娉婷和醉菊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耀天又问娉婷道:“那你怎么想呢?”娉婷细声道:“公主做主就好。”耀天打量娉婷一番,雍容端庄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半天才踌躇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耽搁时间。写了书信,随我的车骑出去,将你们送到城门吧。“醉菊赶紧送上笔墨。娉婷走到桌上铺开的锦帛前,沾墨提笔,手提到半空,忽然凝住,脸上落寞忧伤,半天没有下笔。醉菊知她心思,屏息等了一会,忍不住轻声唤道:“姑娘?”娉婷幽幽应了一声,这才咬着唇下笔,中途也不稍停,一气呵成,挥笔成书。端正娟秀地写下娉婷两字落款,将笔搁了。醉菊收拾了笔墨,娉婷将写好的书信小心吹干叠起,封起来,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印记,双手奉给耀天。书信既写,也算对楚北捷有个了结。娉婷两人从来到驸马府的第一日就筹画逃跑,早想好要带什么上路,醉菊不一会就收拾好两个包袱。耀天等她们收拾妥当,唤来侍女吩咐道:“准备车骑,我要回去了。”一手携了娉婷,醉菊拿着包袱跟在后面。一路出了后院,中庭的护卫见了娉婷在耀天身边,都怔了一怔。何侠远征,敬安王府的心腹多数带在身边,剩下的多是云常王宫卫士,被调遣来守卫驸马府的,见了耀天,都知道是本国最至高无上的公主,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有一两个胆子大的跨前一步,接触到耀天凛然不可冒犯的目光,怎敢再开口?驸马府众护卫呆了眼地看耀天携了娉婷离开,眼见跨出大门,忽然听见一个清越的男声急道:“公主慢行!“冬灼从里面领着一队护卫匆匆赶来,向耀天行礼后站直腰,瞅娉婷一眼,恭声问:“不知公主要带娉婷到哪里去?““城门。”“为何要去城门?”耀天脸色如常:“娉婷想到处走走,我答应了。”“驸马可知道?”“等驸马回来,我自然会跟他说。”耀天道:“让开。”她贵为摄政公主,威势不小,冷冷一语,已生寒意。“公主恕罪!冬灼奉驸马之命,守卫驸马府。外面危险,娉婷没有驸马保护,绝不可以轻出驸马府。“耀天怒道:“你这是要违逆我的命令?”冬灼再三行礼,口气却很生硬:“公主要帮走娉婷,请先杀了冬灼。”“放肆!”耀天气急,挥袖低斥。在云常之内,谁敢对耀天公主如此不敬?耀天一摔袖,随同的王宫护卫纷纷拔剑,寒光闪闪,直指冬灼众人。气氛紧张起来。冬灼不肯挪步,他听命何侠,奉命留下看守驸马府,说什么也不能让耀天带走娉婷,昂头对着快触到颈项的剑尖,清晰地重复道:“公主要带走娉婷,就先杀了我!”耀天气极,暗自咬碎银牙。但冬灼是何侠在敬安王府带过来的旧人,带走娉婷已经需要花费口舌交代,如果真的在驸马府动了干戈杀了他的心腹,回来怎么和何侠和好?哼了一声,冷冽地道:“连驸马也不敢如此无视我,你好大的胆子。“冬灼不惧耀天,正要再说,却听见娉婷熟悉的声音幽幽钻进耳膜:“冬灼,你真要拦住我?”温柔的声音,震得他心里一痛。因为心里有愧,自从娉婷到了何侠手上,冬灼就尽量躲着她。“娉婷,我……”“你真的这么忍心?”娉婷轻声道:“冬灼,你看着我。”冬灼把脸垂得更低。他是王府旧人,亲眼看着何侠怎样将娉婷逼到绝境,又怎么将她自楚北捷身边带走。何侠把娉婷囚禁在驸马府当主母般对待,冬灼心里也害怕疑虑起来。如果何侠对楚北捷妒意难消,硬逼着娉婷当了侧房,以娉婷的高傲心性,说不定就是玉石俱焚的结果。昔日玩伴,怎就到了如此相残地步?自从王爷王妃遇害,他越来越不懂从小一起长大的少爷。“冬灼,你抬起头,看着我。”冬灼别过脸,娉婷的视线像灼热的火一样,烧得皮肤吱吱作响。痛不可当。娉婷见他不应,走到他面前,将指向他的剑尖轻轻推开,握住他的手。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让冬灼浑身一震。“还记得那天夜里,你送我离开吗?”娉婷低声问。冬灼咬着牙,半天闷声道:“记得。”敬安王府众人被归乐大王何肃追缉,娉婷好不容易骗得楚北捷立下五年不侵归乐的誓言,立了大功,却被何侠猜忌,不得不离。他在无边夜色中,送别她孤独的马上背影。娉婷幽幽叹气:“不该留下的时候,为什么要留下呢?”握住冬灼的手用力紧了紧,柔声道:“好弟弟,再送姐姐一次,好吗?“冬灼仿彿僵住了。娉婷的视线充满哀求,怎忍直视。沉默的空气凝固住了,沉重地压在心上。被压迫的心脏涌动着热血和太多记忆,咆哮着要从压抑的深处冲出来。这双握住自己的柔软小手,能弹好听的琴,却被卷入战争,沾满血腥,何其无辜。冬灼抬起头,接触到娉婷黑白分明的眸子,蓦然拧开娉婷的手,狠狠别过脸,沉声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娉婷心中难过,尚自痴痴瞅着他。醉菊已经喜出望外地拉住她的手腕:“快!”扯着她跨出大门。耀天实在不愿和何侠的人起了冲突,心里暗喜,施施然领若众人出了驸马府。一行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轰轰烈烈离开了驸马府。“这里有一些银两,路上带着用吧。”耀天的马车上已经准备了一个装满盘缠包袱,叫醉菊收好了,轻轻叹了一声,对娉婷道:“女人的命部不好,你要真能此无牵无挂,逍遥四方,倒真的比我还强。”娉婷勉强笑道:“公上有驸马爷,怎会不比娉婷强?”耀天不知何事触动心肠,再叹一声,不再作声。三人在偌大的华丽车厢里,默对无语,静听车轮滚动的声音。不一会,马车停下,有人在帘外朗声禀道:“公主,已到城门。”娉婷和醉菊神情一动,同时看向耀天,唯恐她忽然改了主意。耀天淡淡道:“下车吧。”娉婷和醉菊双双拜倒:“多谢公主。”“我该多谢你的书信,有了它,可以救我千万云常子弟的性命。”耀天似乎深有倦意,挥挥手道:“去吧,望你一路平安,不再受苦受累。“醉菊一手背了包袱,一手携了娉婷下车。两人站在城门,看着耀天的车队远远去了,恍恍惚惚,宛如做了一场奇怪的梦。醉菊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太阳,又转身看看城门外茫茫的黄土大道,不敢置信地低声道:“她竟然真的放了我们,还把我们送到城门。““因为城门人多,将来很多人都可以作证,白娉婷就是从这里自由地离开的。”醉菊微愕,问:“姑娘在说什么?”她也是心思敏锐的人,头脑快速地转了几圈,心里一紧,探询的目光看向娉婷。娉婷仿彿嗅到危险似的警惕着,脸上淡淡道:“天色尚早,暂不需出城,你不是说要看看云常市集吗?走,我们瞧瞧去。“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会比任何人都小心。第四卷 第七章耀天回到宫殿的时候,贵常青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公主。”见了耀天,贵常青躬身行礼。耀天轻轻应了一声,疲倦地坐在椅上,举手按揉着太阳穴,良久方道:“我试探了白娉婷,看她的意思,当真是不会回到楚北捷身边的。““那么……公主的意思呢?”耀天斟酌着想了想,犹豫道:“区区一个弱女子,如果对我们没有威胁,又何必加害?我一提让她离开,她的眉间都是欣喜,可见也不愿留在驸马身边。““公主心软了。”贵常青叹了一声。“丞相,”耀天低低唤了一声:“丞相难道就不明白耀天的难处吗?”贵常青默然不语。这位云常的臣子每逢遇到与云常国运相关的事情时,永远是不容妥协的坚决。他长身而起,将目光从耀天身上移开,遥望远处看得不大清楚的城楼高台,徐徐道:“公主的难处,难道不应该是云常的难处吗?公主手上的权势已经很大,需要公主照顾和垂怜的人,远不止一个白娉婷。不错,放过白娉婷并不是难事。臣担心的是,公主若连处置区区一个白娉婷这样的小事都下不了手,不肯绝此后患,将来又怎样在遇到真正的艰险时保全云常呢?“耀天语塞,掩面不语。贵常青继续道:“战争是残忍的,弱肉强食,永远都是这世间的真理。公主身居高位,不心狠手辣,就会为人所趁。惨败的苦果,公主不忍心让别人来尝,难道要自己来尝吗?“耀天将他的话字字听在心里,半晌没有作声。“丞相的心意,耀天都明白。”“请公主定夺。”耀天怔了许久,叹了一声:“唉,丞相尽管放手去做吧。”“领命!”“丞相……”“公主请说。”“此事一定要保密,绝不可让驸马知道。”“臣会小心。”贵常青躬身退下。被掀动的珠帘一阵晃动,帘上坠下的宝石碰撞着,闪烁寒冷的光芒。何侠现正在路上,一身风尘,飞驰边境。如果他知道最心爱的侍女即将遭遇不测,会如何反应呢?耀天忧心忡忡,思虑万千。她是那么地爱着这个男人,又是那么清楚,一日何侠知悉她的所作所为,今生都不会原谅她。命运弄人。娉婷,那个名叫娉婷的女子,多么聪颖而单纯。渴望着逍遥四方,渴望着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如果真的可以逍遥四方,真的可以无牵无挂,真的可以自由自在,那有多好……因为一直秉承自力更生,不涉战争的国策,云常确实比其他三国更为安定。虽然战争的乌云已经覆盖到这个曾经安宁的国家头顶,但都城的市集暂时未受到波及,车水马龙,人头涌涌。卖花生的、豆浆的、糯米粽子的,耍杂的、领着小狗猴子们讨饭的,侍女们三三两两在街上好奇地走着,挑选胭脂水粉,少不了也受了吩咐,要带一两件回去给不能出门的小姐夫人。娉婷和醉菊选了人最多的地方走着,倏忽转进小路,七转八弯地兜着,步速甚急,不一会,又通到另一处繁华的街道上。醉菊紧紧跟在她身边,手提着包袱,脚不点地边走边道:“姑娘,我们已经逛了很久了。”“我在甩开后面的跟踪。”醉菊惊道:“有人跟踪我们?”“我只是猜的,这么多人,也看不出哪个跟着我们。”“姑娘?”娉婷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我真不知道。”她向来在王府中待着,何侠、楚北捷护着,出入都有侍卫跟随,就连上沙场也是待在帅营里。何尝试过和敌人短兵相接。若是何侠或楚北捷,一眼便可看出人群中将对己不利者,娉婷却没有这种本事。天生的敏锐让她察觉到危险,只能尽量躲避。两人脚步更快,娉婷忽停下来道:“渴了,买碗豆浆喝吧。”拉着醉菊走到豆浆摊子前,放下两枚小钱:“大爷,两碗豆浆。”接过时,娉婷却手一抖,一碗一豆浆撒了大半。“呀!”醉菊躲闪不及,被淋个正着,娉婷也不能幸免,袖子上也被溅了几滴。“哎呀,”娉婷连忙放下豆浆:“都是我笨手笨脚的,这可怎么好?”着急地四处张望,瞧见一个面慈目善的大娘站在自家门口伸脖子向这边望着,连忙拉着醉菊一道走了过去,带着一脸楚楚叮怜道:“大娘,借个地方让我们整理一下衣裳,行吗?“她们衣饰华美,举止有礼,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女孩。云常民风淳朴,大娘爽快应道:“有什么不行的?姑娘们快进来吧,这个模样,可怎么在大街上走动?“让开门,将她们领进屋里。大娘瞧着醉菊落汤鸡似的模样,啧啧道:“豆浆里面有糖,干了也黏乎乎的,姑娘脱下来,我帮你洗洗吧。“娉婷也道:“我这衣裳弄脏了回去,娘定要骂的。大娘给我一点水,让我自己洗了它吧。”“哎唷,别自己洗,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客,还有让客人自己动手洗衣服的道理?”大娘心肠甚好,殷勤地找了两套旧衣裳出来:“姑娘们先换上,这是我媳妇的,身段该不差多少,没你们的料子好,但也是干净。“娉婷正中下怀,连声道谢,赶紧和醉菊到里屋换上了,低声向醉菊道:“你在包袱里掏一块银子来给我。“醉菊应了。换了衣裳出来,大娘将两人换下的衣服接过来:“我去洗,一会就好。哎唷,这料子一定很贵,啧啧,好绸子啊。“一见大娘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娉婷连忙扯扯醉菊:“我们走。”将那块银子放在桌上,刚要走,又踌躇一下,将土蓝色的桌布扯了拿在手中,拉着醉菊便走。醉菊忙道:“姑娘,那里是后院呢。”“就是不能从大门出去。要真有人跟踪我们,现在正等在门外呢。”娉婷是看中这家的院落大才选中这位大娘的,民间普通的布置格局,若有较大的后院,也该有个小侧门才对。“看!”娉婷声音中透出一丝欣喜:“果然有门。”两人蹑手蹑脚出了侧门,身处一个僻静的后巷。娉婷将醉菊的头发打散:“快结两条小鞭子。”又将自己的头发放下来,松松挽了个最寻常的发髻,不一会,两人便像换了个人似的。娉婷将偷来的桌布展开,包裹在包袱外面。“现在他们也认不出我们的包袱了。”两人柑视一笑,携手走出后巷,脚步放缓,仿彿真是一对难得逛市集的好奇姐妹。“我们现在出城吗?”醉菊压低声音问。“不。”娉婷的视线定在远处一个高高飘扬的招牌上,露齿一笑:“去住店。”对方一旦发现她们逃了,一定会首先追出城门。既如此,不如住上两天,等追兵都到了远方才上路。醉菊明白过来,暗叹娉婷聪明,点头道:“那我们现在就找客栈。”“是你先去。”娉婷笑吟吟道:“你先到,我后来,一人要一间单房,两不相干。从你的包袱里再拿点银子给我。“醉菊见她神采飞扬,仿彿被放出笼子的小鸟,也不由甜甜笑起来,取了几锭银子给她,应道:“明白了,我们两不相干。我现在就去,你什么时候到?““不能隔太近,快傍晚的时候我就来。”醉菊担心地道:“姑娘,还是你先去,我在街上晃晃……”“别争了。”娉婷抿唇笑道:“现在都城就是战场,我就是主帅,你这个小兵不可以违令。”推推醉菊的肩膀:“快去。”醉菊依着娉婷吩咐,上了客栈要了一间单房。房间虽小,不过很干净。醉菊前前后后查探过,看不出一丝不安,安心了一点,独坐在房中等待娉婷。无声的寂寞最能煎熬人的心灵。自离开东林后,她就没有离开过娉婷,不过等了一个多时辰,已经越等越担心。娉婷是众人的目标,身子又不方便,万一……独坐静思,倒无端胡思乱想起来。醉菊暗自后悔,不该听了娉婷吩咐,先行来了客栈,心头仿彿有无数小蚂蚁拼命爬着咬着,越想越害怕,醉菊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即就将娉婷寻回来,冲到房门处,又踌躇起来。她出去了,万一娉婷来了,找不到她怎办?思前想后,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强压心焦,继续等下去。时间似乎走得很慢,一分一秒地煎熬着,可天不知道怎么的,又不如醉菊意的沉沉下来。眼瞅到了傍晚,娉婷还没有回来,醉菊真正着急了,在房中团团转着圈子。该死,该死,不该听了白姑娘话的。夜幕徐徐降临,好整以暇地看着醉菊的焦急一分一分升温。“磕磕”。敲门声终于响起,醉菊蓦然一紧,攥了拳,强装镇定地到了房门处一拉。“你找谁?”门前站着一个背着行李的男人,又高又瘦,头上一顶大斗笠遮挡了大半的脸,仅仅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尖下巴。“呵……”轻微的笑声从斗笠下逸出。醉菊脸色一变,忙将那人拉着袖子扯进房中,小心关上房门,咬牙道:“姑娘要急死我了!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长长松了一口气。“听多了男人们说潜踪匿迹的事,今天总算自己也学起来了。”娉婷摘了斗笠,涂得黑黑的脸上眼眸越发黑白分明,直如嵌了两颗璀璨的宝石。衣服里不知垫了什么东西,让肩膀宽了许多,衬得人更加瘦。娉婷将加高了的鞋子脱下,揉揉疼得发红的小脚,坐在床上:“时间不够,只能将就着改一下装扮。好累,我要歇一会。“倚在了床上。“不是说两不相干,一人一间房吗?”醉菊提醒道:“小心别人起疑心。”蹙了蹙眉,又问:“你的嗓子怎么那么沙哑?着凉了吗?要不要弄点药?““那是特意吃药弄沙哑的,不然怎么扮男人说话?”娉婷想到好玩的地方,有趣地笑起来:“我到了客栈,向伙计形容你的模样,说是我的妻子,因为吵了架赌气出了家门,他就要我到这里找你来了。“醉菊不满道:“那明天出去,人家不就在背后笑话我?”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解开娉婷带回来的大袋:“这是什么?啊!”猛缩回手。“小心,都很利的呢。”娉婷连忙下床,凑过来道:“我看看,割到没有?”“没有,幸亏缩得快。”醉菊伸出手让她看了,手指上多了一道红痕:“你弄这些干什么?”“带在路上防身的。今晚将这些改一改,只要巧妙地装嵌起来,会好使很多。一娉婷将里面的利剑小匕首以及许多醉菊叫不出名目的古怪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在桌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小玩意,作坊的师傅正在赶工呢,我给了双倍的银子,后日一早再去拿。“又取出笔墨,写了几种草药的名字,递给醉菊:“明天你到药铺里去,把这些买过来。”醉菊看了看,奇道:“这几味药不中不合,药性南辕北辙,从不放一块使的,姑娘是要干什么?是不是哪不舒服?““放心吧。不是给我吃的。”醉菊这才收了药方,犹自叮嘱:“我知道你也精通药理,但保胎安身的事,还是使我的法子比较妥当。““知道了。”娉婷从街上买了一些热包子回来,两人也不出房,窝在里面吃了,便上床睡觉。客栈的床又冷又硬,娉婷躺上去,却一副惬意到极点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真舒服啊……”“多盖点被子,别冷着了。”醉菊小声问:“我挤到你了吗?床真小。”“挤一点好,暖和。”娉婷在被子底下抓住醉菊的手,柔声道:“多好啊,我的孩子不用在那些阴谋诡计中出生了。我想让他在山林中出生,找一个有清泉飞鸟的地方。““搭一个小木屋,在后面种点菜,再买一把破旧的琴。”醉菊接着道。娉婷笑起来:“还有锄头。”两人痴痴想着归隐后的山林生活,沉浸在美丽的夜色中。娉婷又问:“那你不回你师傅那里去了?”“怎么能不回?离开这么久了,我真想师傅。”醉菊幽幽道:“师傅见了我,一定会责骂我的。”“醉菊,我们订一个约。”“嗯?”醉菊转头,接触到娉婷认真的眸子,忽然心有灵犀,插口道:“我绝不会将你的下落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告诉王爷。“真的按照东林的习惯赌咒发誓。娉婷点了点头,舒一口气。两人挨着睡了。同一轮明月下,楚北捷夜不能寐。万籁俱寂,只有平原上的冷风呼呼刮过耳边。楚北捷拔剑,舞出森森寒光。剑,就是力量。他曾在疆场上三招打败北漠大将,骇散整个北漠大军的军心。英雄持剑,意气风发。只要一剑在手,就应无畏无惧,一往无前。他知道自己持剑的手充满了力量,那是足以撼动大地山川的威猛。世间有多少猛将,敢面对持剑的楚北捷?眼底的军营篝火星星点点,沉睡的士兵们,永远不会担忧自己的主帅会被打倒。楚北捷是不倒的,他只会领着他们,赢得一个又一个胜利。月下,楚北捷沉着地挥舞宝剑,身如蛟龙,腾飞在平原的黑夜中。剑势凌厉,但心,是乱的。不但乱,而且痛。痛入心扉,痛不欲生。心越痛,越要忍,剑锋更森寒。茫茫夜色深处,仿彿有幽暗的光,散发丝丝迷雾,缠绕着一道娇怯身影,一个柔美微笑。分分秒秒,他体会着娉婷离去时的伤心。楚北捷无法道出,这是一种怎样的痛,怎样的绝望和无奈。他的剑世间无双,他的铁骑纵横天下,但他生命中最清澈的女人,最清澈的爱意,却正一丝一丝消散。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想来,方知刻骨铭心,让人肝肠寸断。为何到了此刻,才知娉婷是如此用心,如此忐忑不安,如此不顾一切,将自己托付于他?“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誓言犹在,无一字虚言。字字都是真心,字字都是血泪。罗尚报来,隐居别院里,娉婷居住的小院土下,起出一坛腌制的梅花,一开盖,香味扑鼻。他仿佛可以亲眼看见,娉婷在梅树下采摘花瓣的情景。脑海中那一瞬的风景,美如仙境。她怀着他的骨肉。楚北捷和白娉婷的骨血,融在一起,浇铸的小小生命,就藏在她腹中。他想将他的大掌放在那小腹上,轻轻摩娑;他想把耳朵贴上,听白己骨肉的动静。这种渴望使心纠结起来叫嚣着痛楚,楚北捷握紧宝剑,在风中狠狠刺出,恨不得将所有被压抑的悲愤,在剑锋痛快地释放出来。他却不知道,他要救的人儿,已经踏上远去的路途。那路漫长而危险,延到天边。第三日准备妥当,客栈里那一位因为吵嘴而逃家的娘子终于被高高瘦瘦的丈夫哄得回心转意,结帐离开。看来为了讨得娘子欢心,整日戴着斗笠的丈夫还特意买了不少东西,来时两个小包袱,走时小包袱已经变了大包袱。“客倌慢走,下次来都城,再关照关照小店啊!”小二吆喝着送出门。寡言少语的丈夫不吭声,醉菊咧嘴笑了笑。平安出了城门,一路向东北方行走。“还是要买两匹马才行。”醉菊道。“在都城买马,容易引起注意。”娉婷取出这两天从云游四方的商人处悄悄买来的简陋地图,仔细看了一下:“再往前十五里,就有一个小镇。到了那里歇息一晚,再买马不迟。”两个娇柔女孩一起行走,又背着包袱,脚程不快,看着夜幕徐徐降到头顶,勉强赶了十五里,却一直没有看见地图上标记的小镇。“怎么还没到?”娉婷蹙眉道:“商人们手绘的地图没有我们通常看的军用地图精致,方向和距离都是大概的。我看那小镇应该就在前面,最多两三里。“山道中的冷风呼呼在山石间穿梭,引出无数可怕的诡异回响。醉菊看看周围渐渐隐藏在深灰中的晃动草树,直如狰狞的幽灵怪兽,不知什么时候会向自己扑过来,打个寒颤道:“姑娘,这样阴森森的路,还要走两三里?““不走又能怎样,你想在这样阴森森的山道上过夜?”两人咬牙再行,山势一直是向上的,走得更为丰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了半个时辰奇书Qisuu.Com,气喘吁吁,夜更深了,现身出来的明月被高树遮挡,若隐若现,大片树木的黑影让周围显得更为阴森。“黑得快看不见路了。”醉菊道:“该点个灯。”解开包袱,取出里面的火折子和小油灯,提着油灯上的长提手,刚要晃火折子,却被娉婷阻住。“噤声!”娉婷的声旨里有一丝察觉到危险的紧张。醉菊蓦然停下动作,随着娉婷注意的方向看去。微弱的火光正东南方远处的树林里透出来。“行人。”醉菊看到了,她把火折子和油灯放回包袱:“不知是干什么的?”娉婷晶亮的眸子盯着那被隐在林中而显得微弱的火光,低声道:“从都城往北漠边境,这条山道是必经之处。“对她有所图谋的人应该很清楚,云常、东林、归乐都不是她可以久留之地,唯一可能成为归隐之地的,只有北摸。假如在都城失去了她们的踪迹,还有什么比在这条山道上设一个埋伏的关卡更好?夜幕重重。“快走!”醉菊低声急道。“这处关卡不能不过。”娉婷缓缓摇头,淡淡的自信挂在唇边:“随我来。”两人蹑手蹑脚潜入丛林,悄悄靠近。越过茂盛林木到了近处,深处火光比在山道上看见的要旺许多。“奶奶的,还要等几天?”听见人声,娉婷和醉菊警觉地伏下身子,藏在草丛里。篝火旁几个男人或躺或坐,两二个酒壶和几把打磨得锐利的剑横七竖八放在地上。“流寇?”醉菊在娉婷耳边小声问。娉婷蹙起好看的眉:“未必。”脚踩到树枝的清脆声忽然传来,两人吓了一跳,不敢继续交谈,俯头继续偷窥。“说得也是,这么日日夜夜守着一条破路,要到什么时候啊?”正大口仰头往喉咙里倒着烈酒的男人似乎是这群人的老大,沉声道:“别废话,要你等你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