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倒在他家沙发里哭泣。“发生什么事?”丹青没有回答。“你真的一塌糊涂,来,先换件干衣服,丹青,振作一点,有事慢慢说,你当我是朋友的话,要听我的话。”不由分说,他已经取过大毛巾来,擦干丹青头发。小丹任他摆布,不住哭泣。乔立山笑,“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哭,还以为你是少女中最坚强的一个,这下原形毕露,不过有什么事,哭出来也好,别屈在心里。”他把浴袍交给她,着她换。丹青溃不成军,哪里还顾身上的湿衣服。乔立山只得斟出半杯白兰地,让丹青喝下去。要命,有谁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他俩,乔立山用黄河的水也洗不清。丹青披头散发,神情萎靡,双目红肿,衣衫不整。他则落井下石,逼她脱衣,灌她喝酒,还说不是心怀不轨?“丹青,为我着想,令我生活易过一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把她的头发拨向脑后,捧起她的脸,看到她眼睛里去。丹青自喉咙底发出一串响声。“什么,再说一次,我只听到娟子阿姨四个字。”丹青用尽浑身力气,再说了一次,伏在他身上抽噎。乔立山这次听真确了,面色大变,“不,季小姐她,不。”他的鼻子也酸了。紧紧拥住丹青,他说:“我真难过,我的天,太不公平。”那温柔可爱的美妇人,有一双漆黑会笑的大眼睛,乔立山对她印象非常深刻。他当然也知道她在丹青心目中地位崇高。“对不起,丹青,我不知道,这个打击一点非同小可。”丹青伏在他胸膛上,没办法再讲第二句话。“可怜的丹青。”乔立山喃喃说。折腾了这么些时间,她实在累了,酒意发作,颇有睡意,靠紧乔立山不动。“丹青,换过衣服再休息,这么会生病的。”丹青缓缓摇头。乔立山叹口气,考虑一会儿,决定动手。牛仔裤湿了水,大抵有一公斤重,“丹青,”他说:“你陷我于不义。”弄得不好,怕要坐牢。但是丹青已经昏昏睡去。他用浴袍盖住她。乔立山到书房去拨电话。第十章丹青家里没有人,电话空响了千百次,乔立山忍受不住这种空虚,放心话筒。叩一道门,长年累月,门却不开,一定更加难受。象丹青这种年纪的少女,最怕天忽明忽灭,人忽在忽亡,没有应付无常的经验,反应过激,亦值得原谅。可怜的小女孩。怎么样同她家人联络,来把她接走呢。乔立山走出去观察丹青。她沉沉入睡。象牙色皮肤光洁润滑,整个面孔上薄薄敷有一层细细茸毛,象一只桃子,少女给人的感觉,永远似可爱的水果。他不希望她在这里过夜,太危险了。乔立山尝试回到书房作业,却完全写不出一个字。他呆在安乐椅上听音乐。过了很久很久,他也支撑不住,靠着垫子睡着。反而是丹青先醒来。一睁开眼,不知身在何处,一有知觉,所有悲苦纷沓而至,丹青深深太息。她已经镇静下来,到厨房斟了水喝,然后淋一个浴,拉开衣柜,挑乔立山的干净衬衫与裤子穿上,才觉得饥肠辘辘。活着的人,还是活下来了。丹青做了煎蛋三文治吃。这才想起:屋主人在哪里?放下食物去找,发觉他躺在安乐椅里。天色已近黄昏,丹青内心闷郁,万念俱灰,这就是著名的黄昏恐惧。幸亏有乔立山在。她过去握住他的手。他睁开眼睛,朝她笑一笑,“你没事?”丹青点点头,“好得多了。”他抚摸她头发,“时间治疗一切伤痕。”“我猜想是的。”“还在下雨?”“淅淅悉悉。”“夏天已经过去?”“已接近尾声。”“对我们来说,这个夏天既长又苦。”丹青把头伏在他膝头上,他们两人都失去所爱的人。过一会儿,乔立山问:“你父母可知道你在我这里?”丹青厌恶的答:“他们从不关心我何去何从。”“这并不是真的。”“你要我即刻走?”“别多心。”“你喜欢我?”“非常喜欢。”“带我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不让他们找到。”乔立山笑了。丹青的情绪正处于最波动时刻,一言一动,少不免乖张。丹青见他没有反应,便说:“现在不决定,你会后悔。”乔立山温和的说:“我看到我会。”听他这样讲,丹青又有点高兴,微微牵牵嘴角。乔立山轻轻说:“我经验比你多许多。”“又怎么样呢?”“我不能占小女孩便宜。”“你太过狷介。”“或许是,这样吧,为求补救,我让你躲在我家休息。”“谢谢你。”“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的在咕咕叫。”乔立山这样替自己解了围。他有点惆怅,时间不对,同样的十年差距,假如他三十七,她二十七,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在这一刻,丹青分明想寻找更大的刺激,来盖过失去阿姨至大的悲伤。事情一过,后悔是必然的。乔立山有他的骄傲,他不会乘人之危。他到厨房做晚餐,丹青把那套湿衣服洗掉。乔立山乘她不觉,再拨一次电话,她家仍然没有人。或者丹青是对的,独立惯了,家人觉得她能力强,便任她自由发展,不甚关注。乔立山十分怜惜她。她过来看他做牛肉,他便问她:“你那些小男朋友呢?”丹青板着脸,“我没有男朋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乔立山有点感动,他相信她,再过几年,她长大了,势必不能维持这样的天真。也许这个夏天并不算太坏,阮丹青的清纯,会留在他心底许久许久,可能直到八十岁,假如他有八十岁。他以为丹青已经控制情绪,晚上陪她看电视,一转头又看到她泪流满面。他叹口气,把她拥在怀内。乔立山在深夜两时才找到丹青的家人。“你是谁?”接电话的男人非常不客气,“谁找葛小姐?”“我是丹青的朋友。”阁下又是谁?“丹青此刻在哪里?”男人问。乔立山沉着气,不去理他。那人正是阮志东,见得不到回覆,便扬声叫葛晓佳。“丹青有消息?”她匆匆忙忙取起电话,“哪一位?”“葛小姐,我是乔立山,记得吗?”葛晓佳顿时松口气,“我知道你,丹青没事吧?”“她在我家,你不必担心。”葛晓佳深深太息。“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过遗憾。”葛晓佳忍不住饮泣。“我的电话是三五七七一。”“麻烦你照顾丹青,我们天一亮还要出去办事。”“我能帮忙吗?”“我想不必了,谢谢你。”葛晓佳挂上线。乔立山转头,看见丹青站在他身后。“看见没有,我告诉你他们不关心。”乔立山不以为然,“他们信任你,这是至高的尊重,有些父母当子女似贼,步步为营,你情愿那样?”丹青不出声。“你心情欠佳,戴着有色眼睛,此刻无论看什么,观点都不可能公正,现在上床去睡觉,别多说话。”丹青靠在陌生的床上,一时睡一时醒,当然不可能睡得好,心中充满凄苦愁恨。天亮了,乔立山进来,轻轻吻她的脸,丹青闻到剃须水的清香,知道又是新的一天。她感慨极了,真没想到,太阳还会照样升起来。丹青紧紧闭着眼睛,希望这一天会自动消失。乔立山低声劝慰:“我们总会失去所爱的人。”丹青惘然看着自己的手,这种沉重的打击逼使她迅速成长。“葛小姐过一会儿来接你。”“什么时候?”“十一点多,她先要跑几个地方。”丹青一直低着头。“你准备好应付今天没有?”丹青深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掀开被褥下来。“好女孩。”乔立山赞赏她。丹青苦笑,“人必须面对他必须完成的事。”“说得好。”“谢谢你陪我一整天,方渡飞。”“我还打算在另外陪你一天,大赠送。”他有心逗她笑。“不必了,方渡飞,送上门都不要,我心中有数。”“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君子的一次,可能后悔一辈子。”丹青成熟的说:“你太客气了。”他一怔,细细端详丹青,她昨天进来时还是个小女孩,今天,镇定而沉着,态度似大人。葛晓佳按铃时,丹青已经完全准备好,母女一见面便情不自禁拥抱。阮志东在楼下等她们两个。乔立山说:“假如方便的话,我也想一起去最后悼念。”葛晓佳尚在犹疑,丹青已说:“让他去吧。”葛晓佳点点头。阮志东开了车来,让一对年青人坐后座。丹青许久没有与父母同车,百感交集,恍如时光倒流,无限感慨。她问:“为什么,我们明明是相爱的,平常太平无事时却不知如何表达,一定要到患难时才见真情,错过最好的岁月。父亲,亲告诉我为什么。”乔立山按住丹青的手。葛晓佳听见女儿这么说,眼泪簌簌而下。“不要在斗了,”丹青恳求,“保不住今日在明天去,大家退一步,父亲,母亲要你改,你都答应了吧,母亲,可以忍耐的话,请你包涵。”乔立山递手帕给丹青。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话。过了很久很久,葛晓佳说:“丹青,她把娟子咖啡室留给你。”丹青没有表示。过一会儿她问:“有没有遗书?”“没有。一封信怎么说得尽她彼时的心情。”“整件事完全没有必要,是最大的浪费,”阮志东沉痛的说:“她无论写什么,我们都不会原谅他,”声音哽咽了,“这么多人爱她还不够,她仍觉得不满足,出此下策,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是不是意外?”丹青轻轻的问。“不是。”丹青没有再问,不再重要了,失去的已经失去。葛晓佳问:“你手上拿着什么?”“呵,”丹青低下头,“是一方头纱。”“是——”葛晓佳问。丹青点点头,“我可以留着作为纪念吗?”“当然。”乔立山紧紧握住丹青的手。阮志东说:“丹青,我们知道这件悲剧一定会震撼你,希望你能坚强应付。”丹青说:“昨天,我曾想过逃跑。”她父亲问:“今天呢,今天才最重要。”她母亲说:“别催逼她,让她慢慢腾出空间来安置悲伤。”丹青看着街外。乔立山在她耳畔说:“看你父母多么文明。”不错,可惜很多时候,他们待对方,无比原始凶残。无论感情上怎么处理这项悲剧,丹青都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丹。阮志东在这件事上一柱擎天,办得非常妥帖,在精神上又予前妻最大的支持。丹青从没见过父母如此合拍。乔立山也一直陪着丹青。张海明与宋文沛上飞机那日,他俩一起去送别。沛沛对丹青悄悄说:“上次乘飞机,苦也苦煞,旁边坐一个穿低胸裙子的女郎,失手把整杯咖啡倒在我腿上,湿粘粘捱了十多小时。”然而生活上的小折磨总会熬过去,飞机一定会到,海关一定能过,但逝去的人,想再见一面,永无可能。丹青已不计较这些无关痛痒的小节。她耐心聆听沛沛唠叨,却已失去共鸣,两个少女心态相距甚远。丹青抛离了宋文沛,她们已经背道而驰。时间终于到了,握手,拥抱,道别,分手,丹青松了口气。那天晚上,丹青镇静地问母亲:“有见过胡世真吗?”葛晓佳看她一眼,不敢立刻作答,沉吟一会儿,旁敲侧击地反问:“不再恨他了吗?”“恨,怎么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还得生活。”葛晓佳松口气,丹青看通看透了。过一会儿,她答:“见过。”“他悲伤若绝,抑或照原意同顾自由小姐结婚?”葛晓佳沉默。“告诉我,母亲,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击。”“两者都有。”“什么?”“他无限哀伤,但同时决定带顾小姐回巴黎结婚。”丹青不怒反笑。“他要求见你,我认为不适合,没有答应他。”葛晓佳停一停,“说真的,丹青,生活是这样的累,漫无目的,也许娟子只想早点永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