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有人看见她天天在这里坐,告诉我,我还不相信,亲自来过两次,才知道是事实。”“你窥她私隐?”“她到底是我女儿的母亲。”丹青啼笑皆非,“你说得太严重了,这里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地方——”“嘘,看。”丹青朝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便见到母亲盛妆坐在酒吧高凳上,她穿着红色缎子长旗袍,远看,仍然可以打八十五分,右手拎着酒杯,左手按着那只金色晚装手袋。丹青说:“我过去与她打招呼。”“丹青,看仔细一点。”阮志东拉住她。丹青留神,只见她母亲喝干了一杯,又叫一杯,丹青忽然看出毛病来。葛晓佳左边的位子空着,右边的位子也空着,身边没有人,她一个人,没有人陪,她是一个人来的!丹青只觉一股冷意自脚底升起,她瞪大眼睛,霍地转头看着父亲。阮志东黯然点点头。丹青明白了。一个人,她原来只有一个人,这段日子,一直一个人穿戴好了出来酒廊喝酒。却告诉丹青说有异性的约会。丹青鼻梁正中象是中了一拳,酸痛之余,眼泪夺眶而出。“丹青,不要哭。”被父亲这样一讲,丹青只得用手捂住面孔,母亲,母亲很明显已濒临精神崩溃前夕。“要设法救救她,”丹青央求父亲,“请拉她一把。”阮志东恻然,他喝尽杯中之酒,又叫一杯,十二分无奈,但没有良策。丹青心如刀割,看着母亲独自坐在一角,一举一动充满沧桑落寞,与酒保也混熟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阮志东说:“不知是悲是喜,一直没有人向她搭讪。”丹青站起:“我决定过去把她带回家。”“你这样做,会伤她的自尊心。”“总得有人这样做,不然她会天天晚上活在太虚幻境之中,然后这个梦会一直延伸,侵占白昼,届时她就完了。”阮志东抬起头,想了很久,“丹青,你说得对。”“你要不要一起来?”“好,我们一起过去。”“谢谢你,父亲。”“谢?”“你仍然关心她。”阮志东想了想,“是的,我自己也没想到,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我所爱的过的女人沦落。”父女俩轻轻走到葛晓佳身后,酒保已经看见他俩,扬起一道眉,表情疑惑,葛晓佳知道身后有人,缓缓转过头来,骤眼看到前夫,已吃一惊,再看到女儿,晓得假局已经拆穿,一时无法交待荒谬的谎言,浑身簌簌发抖,呆呆看着他们父女。加上已经喝了几杯,意旨力十分薄弱,悲从中来,一手松开酒杯,便嚎啕大哭。丹青把母亲拥在怀里,把她的哭声压抑下去,一边示意父亲结帐。一左一右,扶着葛晓佳离开酒廊。阮志东开车,丹青与母亲坐在后座。葛晓佳一直哭,象是要把历年来所有的不得已与委屈化为眼泪,流得一干二净。丹青并不反对哭,这是放松绷紧精神的良方,成年人也是人,也要让他们哭,并不是懦弱的表现,哭完了,站起来,再应付现实,又是一条好汉。葛晓佳本来化着浓妆,哭了这么久,脂粉糊掉,车里光线欠佳,路灯偶而投影,更显得她面孔上一搭一搭,颜色不均匀,象卸了一半妆的小丑面孔。丹青伤透了心。母亲竟这样残害糟蹋自身。太不自爱,人到了一定年纪,总要自尊自重自爱,怎么可以出这种丑。我若自爱,人恒爱之,如此简单的道理她都没弄清楚。她轻轻说:“事情并不太坏,你看,天还没掉下来,我们身体还健康,妈妈,你还有我,我们会得渡过这一关口,振作一点。”但终于忍不住,丹青也放声大哭起来。阮志东在前座,所有的恨事都涌上心头,他没有保护妻女,他使她们受罪,他愧为一个男人。这一程车,象是熬了一个世纪。终于还是到家了。丹青服侍母亲睡觉,出得房来,看见父亲躺在长沙发上,背着她。丹青熄了灯,倒在床上,又流了一会眼泪,才朦胧睡去。第二天,才好笑,一家三口,眼睛红肿似桃子,精神萎靡,坐在咖啡桌前,相对无言。还是丹青先开口:“妈妈,你不去上班?”“还上什么班。”葛晓佳老老实实作答。丹青没好气地看着父亲:“你呢?”“告假。”又沉默下来,每人各自喝了三杯咖啡。阮志东终于说:“晓佳,美东四分之一职员去了移民,急等人用,我立即替你联络,保管你可以走马上任。”葛晓佳不作答。丹青说:“我认为母亲需要休息。”“那么跟丹青一起到温哥华去休养好了。”丹青用手指在空中划一个多拉斯的符号。阮志东说:“我还有点节蓄。”葛晓佳静静的说:“算了,你那几个私己钱。”“我愿意拿出来。”丹青知道父亲这些日子为周南南女士疲于奔命,那位社交界名媛,虽然以夸耀身家宏厚著名,与男友在一起的时候,衣食住行,却全要对方负担,时髦云乎哉,只限于穿衣打扮。“不要。”葛晓佳说。“妈妈。”丹青怪她不懂拐弯。“晓佳,你真是又臭又硬。”葛晓佳说:“何必自欺欺人,我们永远无法复合。”“但至少让我做你的朋友。”葛晓佳哈哈呵呵的笑起来,象动画片中女巫出场时效果,“你用刀一下一下插我,今日忽尔又来宣布是我朋友,阮志东,你到底叫我何去何从。”丹青站起来,“我要出去走走。”“不,丹青,不要离开我,”葛晓佳转头说:“我所有的,不过是你。”丹青说:“父亲,不要再说了,你有意思,用行动证明。”“好。”阮志东站起来,“我这就去办事。”丹青看着父亲离开,只觉头痛、心跳、口渴、困倦,只想到床上去躺着。她用一条冰毛巾镇在额头。葛晓佳过来,坐在床沿,问女儿,“你有否以我为耻?”“永不。”“你仍然爱我?”“永远。”“并且原谅我?”“没有什么是要原谅的,母亲,我们必须互相支持。”“那位先生——”“妈妈,不要说了。”“我要说,那位先生,确有其人,只是一次约会之后,再也没有消息。”“我明白,母亲,我都明白。”葛晓佳怔怔地看着远方,象一个失望的少女。丹青的头更痛,太阳穴上万箭齐钻,她深深叹一口气。葛晓佳缓缓走出去。丹青用枕头扪着脑袋,强逼自己休息。她一早就知道这是一个黑色夏天,没有一件如意的事。起床已经很晚,丹青吞服一颗亚斯匹灵,看到母亲留下的字条:已代你向娟子告假我有事到银行办妥即返自己保重。一切象已恢复正常。丹青郁郁不乐的坐在客厅中央。连海明这只好耳朵都失去,丹青烦闷欲绝,屈在沙发里。电话铃响起来。丹青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葛晓佳小姐在吗,”是一位男士文质彬彬的声音,“公司说她告假,请恕我冒昧打扰。”丹青一怔,这是谁,哪一国的君子,竟然说起文言文来。“贵姓大名找?”“敝姓章。”“葛小姐出去了,有没有口讯?”“请问你是哪一位?”小丹想一想,决定说出真相,“我是她女儿丹青。”“对,晓佳说过,你十七岁了是不是,今年升大学。”“是的。”“请同晓佳说,上次约会之后,我因公出差,到纽约忙了一大段时间,昨天才回来。”啊,他。“我一定告诉她。”“再见。”“再见章先生。”原来是他,原来真有其人,并非虚构,他回来了。丹青太阳穴上弹痛忽然消失无踪,一定是药效发作。真没有办法,母亲是上一代女性,心理上无法克服雨不洒花不红的思想。接着,娟子阿姨上来了。“你一个人?”丹青问。“嗯,老胡有点事。”他最近仿佛很忙。“阮志东说葛晓佳心情欠佳。”这是娟子做家访原因。“母亲情绪沮丧不止一日两日了。”“阮志东好似有点回心转意。”娟子一直连名带姓称呼老同学。“母亲需要自救。”娟子凝视丹青年轻明亮的眼睛,然后笑说:“说时容易做时难,少年人总是以为大人事事成败,乃是因为不够用功的缘故。”丹青奇问:“难道还有其他原因吗?”“小丹,你恐怕没有听过一个现象,叫做命运。”“可以战胜。”“过了二十年,你再来同我说。”“好,娟子阿姨,一言为定。”“希望届时我还在。”丹青跳起来,“当然你还在,净说废话,也不怕人讨厌。”娟子微笑,“葛晓佳有你这个女儿,羡煞旁人,已经胜我多多,我才真正一无所有。”“娟子咖啡店是什么?”“你要是喜欢,将来就送给你。”“阿姨,今天你怎么了,快摸摸木头改口说些好话。”任凭丹青跳起来,娟子只是笑。“丹青,你几时动身,真不舍得你就这样飞走。”丹青调皮的说:“你寄飞机票给我,我随时回来看你。”“对了,”娟子想起来,“你母亲的蜜运如何?”丹青顾左右而言他,“阿姨,我们出去走走。”“天气毒热,哪里走去。”“阿姨最近老懒洋洋。”“也罢,同你去吃日本菜。葛晓佳的女儿我可占一半,将来要到我坟头致祭。”丹青敏感地转过头来,过一会儿,没出声,也许因为阿姨刚自艾太太的葬礼回来,感触良多,冰没有其他的意思。丹青留张字条给母亲,告诉她,有兴趣的话,赶来参加饭局。先是清酒,娟子就喝了十瓶八瓶,葛晓佳来了,她又陪她喝威士忌加冰。丹青不以为然地看着她俩。葛晓佳笑,“丹青一定在心中嘀咕,她老了,才不要象我们这样不上进。”娟子答:“我们也不见得很堕落吧,年轻人太残忍刻薄。”小丹笑:“别多心好不好,我才在想,我到你们这种年纪,还有你们这种身段样貌,已算一项殊荣。”“听见没有,”娟子哑然失笑,“‘你们这种年纪’。”葛晓佳侧头问好友,“说真的,娟子,我俩是如何到四十岁的?”娟子捧着杯子,牵一牵嘴角,没有说话。“最怕秋日,”葛晓佳说:“天气凉快,金风送爽,心特别静,一有空就问自己,时间溜到哪里去了,怎么眨眼间,你我又老又憔悴又腌赞。”娟子点点头,“不然,怎么叫做悲秋呢。”丹青忍俊不住,差些儿喷茶。“你看,笑我们呢。”娟子说:“算了,你我十五二十时,何尝不把中年人当老丑角看待。”“六月债还得快。”“小丹才不爱听。”“不,”丹青分辨,“我喜欢的。”一句话没说完,迎面一男一女走进来,是张海明与宋文沛。沛沛倒还好,光明磊落地过来同伯母阿姨打招呼,海明就有丝尴尬。丹青表面爽朗,实则心细如尘,一眼便看出来,当下她热烈欢迎他俩,又同母亲说:“我过一过台子。”便高高兴兴与海明及沛沛坐到同一桌去。葛晓佳扬起一条眉,这小子,明明钉在小丹身后有一段日子,如何……算了,少年人自有伊们宽阔之天地,她继续与娟子聊下去。那边厢沛沛解释:“打电话找你,你已经出落了。”越描越黑的样子。丹青自问心中再无一丝芥蒂,便笑了,“你俩谈得来,我再高兴没有。”“讲真的,”沛沛说:“不知恁地,我与海明一见如故。”“缘分嘛,”丹青答:“海明认识我,就是为着要认识你。”沛沛看着海明笑。海明既感激又宽慰地瞄丹青一眼。“你们俩大可结伴共往伦敦。”丹青提醒他们。“不知道海明肯不肯照顾我。”沛沛忸怩的说。丹青又笑。葛晓佳扬声,“小丹,我们结帐了,你走不走?”丹青自然识趣,马上站起来,“我们那边还有事,再见。”在门口,葛晓佳问女儿:“那男孩子不是追你的吗?”丹青笑,“哪里还有不二臣,看见更好的,又随人去了。”“宋文沛比阮丹青好?”“他认为如此,无可厚非。”娟子讶异,“丹青真难得,竟不动容,看样子我们还得跟她学习。”丹青说:“我也气,谁说我大方,足足气了半日,觉得划不来,立刻放弃,我想会找得到更好的吧。”娟子缓缓地问:“倘若没有更好的呢?”丹青笑,“怎么会没有,只要我努力做得更好,就不怕没有更好的人来配我。”“听,听……力拔山兮气盖世。”葛晓佳说。娟子浩叹,“年轻真好。”这还不失是一个愉快的晚上。第八章分了手,丹青把章先生的留言转告母亲。葛晓佳怔怔地听着,一时没有反应,假作真时真亦假,她糊涂了,分不清楚丹青的话是虚是实。过半晌,她才苦笑说:“可能要转运了。”丹青即时更正,“转机,不是转运,我们此刻运气又有什么不好?”葛晓佳摸着女儿的头发,“最不争气的父母往往有最懂事的女儿。”“妈妈你在说什么?”丹青变了个话题。表面看,母亲完全四没事人模样,但丹青一颗心始终忐忑。还有比这更令小丹不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