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尔今夏(亦舒)-12

丹青内心有一丝异样,几乎冲口而出:我也要去。只听得海明讲下去:“只不过我零用有限,平常还是自己举炊。”“你会下厨?”沛沛睁大眼,似发现瑰宝。“手艺不坏啊,拿手好戏如海南鸡饭,牛腩焖萝卜,都为亲友称善。”“啊你一定要把电话地址给我。”丹青忍不住问:“你还回伦敦吗?才十分钟之前,我才听见一个人说,机枪搁她脖子上,她都不要再去。”沛沛不出声。丹青说完那番话,立刻掩住嘴,很吃惊:语气太过酸溜溜,又刻薄,甚欠友善,怎么会这样?沛沛说:“丹青,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丹青连忙控制情绪,放柔声线,“我不想你浪费飞机票。”说罢觉得语气又转为空洞虚伪,比刚才更加恶劣。在这一刹那,丹青知道,她与宋文沛的友谊已经变质。为了什么?没有人注意到丹青脸色大变,因为海明正殷殷与沛沛说到英国的天气,非常投机。丹青啜干面前的新鲜椰汁。应该高兴才是呀。不是一直要把沛沛介绍给海明吗,看,目的已经达到。难为海明当时还死命抗拒,甚至与丹青吵将起来,一见了面,十五分钟就成为好友,不打不相识的样子。沛沛始终要回去升学的,即使父母放过她,她也无法同自己交待。丹青听得海明说:“说不定我们会同一架飞机回去呢。”我们。丹青即时觉得寂寥。这张海明,三十分钟前,他还是阮丹青裙下的不二臣,一刹那变变变,他转移阵地。丹青庆幸:幸亏不爱他。不然林健康顾自由洪彤彤的故事又会重演。最令丹青失望的是沛沛,她甚至没有问一问张海明同阮丹青是什么关系,已经把他霸占着说个不停。平素吃一块饼干都会得分一半给阮丹青的宋文沛。丹青非常非常困惑。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简单吗,一有利害冲突,马上原形毕露。她沉默地看着好朋友酒逢知己的欢乐模样。失去张海明了。这小子,曾经对她真正认真过。太经不起考验,一下子又随人去了。丹青苦笑起来。海明这才给她一点注意,“你说什么,丹青?”“我,我没说什么。”“丹青,”沛沛说:“我想去看一出本地制作的搞笑电影。”海明连忙阻止,“阮丹青最不喜欢在黑暗里浪费时间。”也许是丹青多心了,她听出话里一丝不满及讽刺。她笑笑,不予计较,“海明,你陪沛沛,她去了一个月英伦,立即觉得月是故乡明,你成全她吧。”张海明立刻叫侍者结帐,名正言顺地把约会接下。宋文沛并无异议。丹青不敢相信事情发展过程,就这样,大不列颠失去印度,阮丹青失去张海明。虽然,英国也一直说,宁可失去十个印度,也不可失去一个莎士比亚,但,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完全不是那股味道。丹青到底只有十多岁,而涵养这门工夫是要靠后天长期修炼的,她当下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海明说:“我们先送你。”又是我们。但宋文沛却说:“五点二十分了,丹青,不如你在这附近逛逛街,打发九十分钟,我们再聚头。”“不用了,我头痛,先回家,再通电话。”岂有此理。这么急急要甩掉介绍人。丹青索性扬手叫一部计程车,走为上着,离开现场。又一次想:幸亏不爱他。那不愉快的意思渐渐过去,但是丹青开始明白,为什么若干女性把男友视作禁,等闲不让他亮相,也是财不露帛的意思。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第七章回到家,爽朗的丹青怒气已经全消。母亲不在家,钟点家务助理煮下一锅肉汤,丹青不比沛沛,早已习惯这种寂寥独立的生活,在家与在外,都没有太大分别,相信可以适应留学生活。十点多的时候,丹青已经忘记刚才不快。沛沛电话在十二点才到。她小心翼翼问:“丹青,张海明是你什么人?”丹青哑然失笑,这话活脱脱是为先斩后奏现身说法。“普通朋友,一直想介绍给你,好让你在伦敦有伴。”“海明也是这么说,丹青,我太感激你。”丹青忽然丢一记书包:“君子成人之美。”沛沛吐出一口气,“海明说他要改造我。”“你乐意接受改造吗?”“丹青,你知道我需要改善的地方实在太多。”真幸福,他找到了,她也找到。“明天我们去游泳,丹青,你要一起来吗?”“不行,我要做工,沛沛,你玩得高兴点。”“谢谢你,丹青,谢谢你。”象只小鸟一样。阮丹青又恢复自我。真的,只要舍得放手,就可换回自由。葛晓佳回家来的时候,脚步浮浮,仍然似踏在九层云上。丹青极替她高兴。每个人都在谈恋爱,众人皆醉,丹青独醒。丹青笑了。上班推开娟子咖啡店的玻璃门,丹青看到两个人。顾自由,以及胡世真。小由坐在那里喝咖啡,身边一只大草篮,似去郊游。老胡站柜台后面,客串伙计。两个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对望。丹青觉得奇怪。“阿姨呢?”本来不想同老胡说话。“艾家的丧礼,她去了帮忙。”小由噫的一声,“艾老先生去世了吗?”“不,是老太太。”小由说:“人生就是这点没有意思。”丹青发觉小由穿着大圆领无袖上衣,一条短短沙龙裙。神色自若,已恢复九成。痊愈得也真快,生命力不能说不强。丹青问:“你游泳来?额角晒过似的。”小由懒懒答:“是。”整张脸是蔷薇色的。她忽然挽起草篮,不想多说的样子,站起拉门。丹青笑道:“顾小姐,你忘记付帐。”桌上有两只空杯子,一高一矮,喝过两杯饮料,一冷一热。咦,顾自由坐在这里,有点时候了。她转过身来,放下钞票,“丹青,你要不要来?”那语气象足了宋文沛,敷衍性极强,并不真想丹青参加,但又不好意思不出言邀请,所以带着歉意。丹青笑说:“你一定约了人,我才不会不识相。”笑说不多讲,拉开门出去。她瘦了,背影特别修长婀娜,一等一模特儿身段。过一会儿胡世真问:“是你的朋友吧?”丹青看他一眼,“可以这么说。”“好象心事重重,”他停了一停,“这个夏天,真有点不寻常,少女们都忧郁,令到鸟不语,花不香。”“我可没有不快乐。”胡世真但笑不语。丹青亦懒得与他争辩。他又说:“或许你忘记了,当你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空说无凭,谁还记得幼婴时期所发生的一切,任由他杜撰罢了。胡世真完全知道丹青在想什么,他微笑说:“那次是你七岁生日,你娟子阿姨偕我到你生日会,你穿一袭黄色纱裙,最别致之处,是你背着一对小小的透明翅膀,扮成一只小蝴蝶模样,记得吗?”丹青怔住。记得,当然记得,那是他们阮家的黄金时代,父母还有兴致为她开生日会。丹青低声说:“不是蝴蝶,是小仙子。”胡世真说:“噫,我怎么没有想到,的确象小精灵。”“蛋糕又香又大,”的确不由得回忆起来,“五十人都吃不完。”“的确是,椰子味道。”丹青看他一眼,“你记性的确上佳。”他笑笑,“也视人视事而定。”丹青凝视他一会儿,这个英俊的男人,到底是忠是奸。那次是最后一个生日会,之后,阮氏夫妇开始同床异梦的生涯。“那年你也是来探访娟子阿姨?”丹青问。胡世真点点头。“你为什么没有留下来?”丹青毫不放松,紧紧质问。“问得好。”胡世真并不介意,他说:“也只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可以这样问。”丹青倒有点不大好意思,他对她十分容忍,当然是因为娟子的缘故,爱屋及乌。他说下去:“当时我还年轻,个性十分不羁,野性难驯。”“现在呢?”胡世真看着窗外,惆怅一会儿,才答:“我不知道。”即时他是奸角,也有一个好处,他把丹青当大人看待,这种态度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起码值十分。他放下杯子,对丹青说:“娟子很快会回来,店交给你了,我出去走走。”他似乎也有心事。若干年前,丹青认为人到中年,一了百了,什么事都可以看通,什么结都可以解开,因为经验老到,人会变得玲珑剔透,水晶玻璃一样。渐渐发觉真是一项错觉。很少人的智慧随着年岁增加,不要说别人了,单是父母双亲的行为举止就是铁证。与少年人一般冲动、冒失、粗心、自私、愚昧。大概,大概真要活到艾老那种年纪,还真得略具慧根,才会顿悟。不过,届时也得收拾包袱准备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生活了。丹青看着胡世真出门。相隔只一点点时候,娟子阿姨就回来了。丹青斟上香片茶,“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娟子摇摇头,“你去了会难过。”“世上原有生离死别,我可以忍受。”娟子脱下外套,喝一口茶,抬头看了看,“世真不在?”“刚刚出去。”娟子犹疑一下,问丹青:“有没有说去什么地方?”“没有,附近吧,他没有换衣服。”“一个人?”丹青点点头。娟子看上去有点憔悴,但随即笑了,“丹青,你守店堂,我上去淋浴睡个午觉。”近年来阿姨与母亲都比较容易疲倦,对着丹青,也不隐瞒什么,“老了老了。”她们说。有时候午睡醒来,母亲会问:“什么时候,早上还是晚上?”很迷糊的样子,又不止一次说,不介意一眠不起,寿终正寝,真令丹青伤心。那一日,胡世真在傍晚咖啡店打烊时分才回来。娟子一直没有睡着,丹青听到楼上油轻轻碎碎的音乐声。他向丹青点点头,上楼去,脚步抖下一行细沙。噫,丹青想,他到沙滩去了,怪不得一脸太阳的影子。丹青沉默良久,把地板打扫干净,关上店门离去。大人的闲事,她管不着,他们总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吧。出了店门,街道冷清清,从前,海明会驾着小小车子等她下班。他们说,如今肯提供这种服务的男生,也越来越少了。丹青站在公路车站上,天落下淅淅雨来。她没有回去拿伞,怕打扰阿姨。老式中,女主角才不怕下雨,永远有一个男生,会在她身后出现,打着伞,借出他强壮可靠的肩膀。公路车来了。回到市区,天已全黑。一开门,就听见电话铃响。是父亲找她。“丹青,”他声音一贯浮躁不安,“稍后我想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有事与你商量。”丹青忙着脱下湿衣服,“你在哪里,仍住酒店?”“你别管我,这件事有关你母亲。”丹青没好气,“我母亲很好,不劳你操心。”“最近她每夜都盛妆外出?”丹青笑,“你妒忌?”“回答我。”“是,她找到了伴侣,他天天约她,不让她空闲。”“她这样同你说?”“是我自己观察所得。”“那你今天更要出来看看清楚。”“父亲,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丹青觉得事有蹊跷。“九点正,我来接你。”阮志东挂上电话。他不去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倒来干涉前妻的私生活。九时正,阮志东来了。“父亲,”丹青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说清楚。”“你母亲每晚在一间酒廊喝酒。”丹青笑,“这是她的自由。”“我也知道她有自由这样做,所以找你商量,来,我们去看她。”“父亲,你疯了,我们怎么可以随便去打扰她?不错那是公众场所,但我们也要识相才好,你不是向破坏她的好事吧?”阮志东露出凄酸的神情来,“来,丹青,看过你会明白。”丹青警告父亲:“不准乱来。”她忐忑不安。母亲到底同什么人在一起,白发老翁、不良少年,抑或是粗鲁男子?丹青的幻想力也十分丰富,她甚至想到陪母亲夜夜笙歌的是一位男装打扮的女士,穿白西装,十分英俊。在车中,她忍不住问父亲:“你别瞒我,把真相告诉我。”“你看到便明白。”阮志东声音是苦涩的。丹青说:“她才辞职,还没有找好新工作,心情欠佳。”阮志东一怔,心痛的说:“她没有同我讲,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再无能,也可以提供一些意见。”丹青质问:“你有空吗,你有时间吗,你关心吗?”阮志东长叹一声,把所有籍口与理由都吞下肚子。“幸亏她最近交际繁忙,注意力稍移,不致太过难受,所以,无论她同什么人走,都是好事。”“我知道美东广告正在猎人。”“你自己同她说去。”阮志东长长太息,“我无脸见她,我实在对不起她,她变成今天这样,我要负很大的责任,真没想到这次打击对她如此严重。”“父亲,昵到底在说什么?”丹青惊异之极。到了。酒廊在市区夜生活最繁华的地段,九点多了,客人仍未到齐,零零落落坐着几桌人,约莫要到午夜时分,才会旺起来,届时舞池挤满人,肩碰肩,衣香鬓影。阮志东选圆柱后面的一张小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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