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上衣自腰间拉出,松一松。再悲伤也没有用,艾老太太已经去世。丹青自冰箱取出木瓜与牛奶,放进搅拌机里打碎。她后脑病没有长着眼睛,但却觉得有人在背后盯她,她霍地转身,空荡荡一无所有。丹青知道她防着胡世真,店里只剩她一个人,所以怕他忽然在背后出现。她停一停神,喝下木瓜牛乳,感动舒服得多。丹青希望她可以喜欢胡世真多一点,其实并不是困难的事,至少她与他都深爱娟子,而娟子也爱他俩。但是娟子作为桥梁并不足够,丹青无法放下警戒之心。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楼上,希望他不在,希望他陪同娟子去了医院。可惜事与愿违,胡世真挥着汗推着脚踏车运动回来。丹青立刻取起手袋,对他说:“把店交还给你。”胡世真说:“慢着。”“有什么事?”“趁你阿姨不在,或许我们应该谈谈。”“我有事。”“丹青,你一直避开我,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发出带毒的光芒,足以杀死十个八个老胡,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是因为我做错了事,还是说错了话?”丹青不出声。“太不公平了,就因为你那天真以及毫无根据的直觉,就钉死了我。”丹青坐下来,搁着腿,绕起手臂。“这个夏天还剩一半,别糟蹋它好不好?努力一点,与我和平相处。”他真会讲话,母亲说得对。“无论你多讨厌我,过了这个暑期,再想见面,可还真不容易。”他说得对。“你的妒忌心一直如此强烈?你那些小男朋友的日子不好过啊。”丹青瞪着他,“不想与你说话不表示妒忌。”门铃响,“有人吗?”丹青抬起头,“小由,”她意外,“你出院了。”“是的,”顾自由走进来,“第一件事便来看你。”丹青打量她,“你还需要休息。”“我完全痊愈了。”顾自由指指脑袋,又指指胸口。她看见胡世真,有点不好意思。丹青不想为他们介绍,只是说:“天气真热,人人一头汗。”胡某到底是成年人,他大方地说:“我叫胡世真。”“顾自由。”他们握了手。“两位小姐何不坐下,让在下服侍两位喝杯咖啡如何?”丹青来不及反对,顾自由已经拉开椅子。她低声问丹青,“胡先生是店东?”丹青不愿多说,“不是。”“丹青,再三谢你。”“小由,你何用客气。”顾自由吁出一口气。胡世真送上咖啡,退到后堂去,让她们女孩子聊天。顾自由说:“小林来看过我,但我已经没有感觉。”“世上还有许多好的男孩子。”“够了,四十岁之前再不想结识异性,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自由,你言之过早。”“丹青,我真羡慕你,智慧与生俱来,不象我,要吃了大亏大苦,上了大当,才会学乖。”丹青安慰她,“很平常的事,忘掉算数,不要再提。”“我已经搬出来住。”“很好,从头开始。”顾自由笑一笑,喝口咖啡,“咦,里头有酒。”丹青一嗅,果然,香气扑鼻,一切不愉快的事,还有,生与死,得与失,都融解在咖啡杯里,丹青感慨的想,有什么是不会过去的呢。夕阳下丹青与自由散步到公路车站,自由把身世告诉丹青,丹青这才知道,自由是位时装模特儿,林健康是摄影师,而洪彤彤,本来是自由最好的朋友。可以说是男女之间最常见的故事之一,随时发生在你我他身上。不要紧,总有一天,顾自由会碰见一个真正适合她的人,那人会说,看,我的西施。丹青比她先下车。回到家,发觉三角关系中的三个主角全部坐在客厅中,她母亲,她父亲,还有周南南女士。奇怪,怎么会约在家中见面,丹青想深一层,也就原谅他们,总比在大酒店咖啡厅好一点。三人对峙,默不作声,似暴风雨前奏,乌云密布,闷雷隆隆。丹青叹口气,“要不要我出去看一出电影?”葛晓佳说:“丹青,过来,坐我身边。”丹青拉一张椅子,坐到她背后,手搭她肩上,以示支持,这样简单的一个姿势,已非常具战斗性。丹青小小的面孔沉着的时候已经有股成熟的气势,阮志东坐对家,正面看过去,只觉母女俩脸盘如一个印子印出来,而他认识葛晓佳的时候,她也年轻。阮志东无限感慨。走错了一步又一步,连带连累家人一起卷入漩涡。他用手揩一把脸,“今天有什么话,都说清楚它吧。”葛晓佳开口,“我先说。”“好,请讲。”“周小姐,你同阮志东的纠葛,不要再牵涉我在其中,我与他,无法再做朋友,早已成为陌路人,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周南南也发言,“可是你们一直纠缠着他。”葛晓佳答:“这是他亲生女儿阮丹青,我相信他没有瞒你,丹青有权见她父亲,你有什么道理干涉?”丹青说:“假如是学费的问题——”“不,”阮志东打断女儿,“与学费无关。”丹青觉得左边太阳穴隐隐作痛,胃液窜动,手心冒汗。葛晓佳下令逐客:“周小姐,请你把阮志东领走,舍下太浅太窄,容不下这许多人。”周南南愤怒的说:“你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葛晓佳抬起头来,笑了,“你说得太对,我干么要关心他死活?”周南南呆住,这位社交名媛,在证明自身的魅力之后,才发觉战利品是一个极之普通的自私男人与他的烂摊子。葛晓佳当然猜到她的心事,“假如你认为不值,也可以把他抖掉。”语气中无限揶揄。说完站起来送客。阮志东心灰意冷的对周南南说:“我与你不同路,我回酒店。”周南南一反手,给阮志东一记耳光,手势纯熟,可见不是第一次掌掴他。丹青忍不住,过去推开周南南,“你为什么打他?”阮志东挥挥手,“让她去。”丹青不肯,“在我面前不行,你侮辱我父亲,即侮辱我。”周南南尖叫,“你们侮辱我!”丹青逼前一步,“你自取其辱。”周南南簌簌地发抖,“我明白了,”她喃喃说:“我明白了。”她拉开了门,拔脚飞奔下楼。葛晓佳指着阮志东,“你,也给我走。”阮志东本来还想说什么,犹疑片刻,终于一声不响,出门而去。丹青这才筋疲力尽倒在沙发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对不起把你牵涉在内,但我实在需要你帮忙,丹青,你一向比我厉害。”“妈妈,这并不是恭维。”“你父亲上门来,要求复合。”丹青的心咚一弹跳,渴望地看着母亲。葛晓佳明白女儿的意愿,歉意地说:“不可能。”丹青低下头。“周南南尾随而至,要你父亲表明立场,看样子,她倒有三分真心。”丹青承认,“是的,否则不会到这里来出丑。”葛晓佳挥挥手,“这场好戏已经落幕。”“父亲何去何从?”“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不再关心。”“丹青,我关心自己同你还来不及。”“父亲是一个笨人。”丹青诅咒。“是吗,”葛晓佳比较客观,“他风流快活的时候你又何尝看见了。”丹青转一转手上的古董表,不作回答。“啊,海明找你,他的意思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星期六。丹青恢复上班,第一件事,便是斟一杯咖啡,放在艾老太太常坐的位子上。说也奇怪,没到半小时,艾老便来了,仿佛听到呼召。他仍然很平静,跟丹青握手,“我是来道别的。”他说:“你的娟子阿姨呢?”“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丹青讶异。“到外国随子女生活。”“我们会想念你。”“我也是。”娟子下来,听见艾老的话,一言不发,紧紧握住他双手。艾老侧过头,看见空桌上的咖啡杯,凝视长久,眼神出奇地温柔,他说:“在这里,我们渡过许多快乐辰光。”娟子轻轻答:“是我们的荣幸。”“我要走了,他们在楼上等我。”娟子送老先生出去。隔很久很久,丹青才去收掉那杯咖啡。丹青问阿姨,“老胡呢?”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他。娟子笑笑,“你关心他吗?”“才不。”“他决意在这里定居?”“我没有问,”娟子答:“他这人是无定向风,不能预测。”“一句允诺都没有?”丹青大奇。“大家都是成年人,何用这一套。”娟子笑。“我还以为你们快要结婚。”“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满脑子是白色婚纱。”娟子取笑。“谁说的,珠灰色礼服也适合你。”娟子伸手拧一拧丹青的面颊,“你穿白缎一定好看。”“我可不想结婚。”娟子看着她,“一时意气耳。”“早吓破了胆。”“世上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婚姻。”“阿姨,你示范一下。”娟子只是笑。那一天,丹青并没有看到胡世真,她当然不会想念他。她等的是乔立山。师母过身,师父搬家,他不值会不会再来,丹青难免惆怅。临打烊的时候,娟子接了一个怪电话,“谁?什么,你此刻在哪里,本市,你在家?太意外了,她在,我叫她来,”娟子叫,“丹青,你的电话,猜猜是谁。”丹青取过话筒:“谁?”“宋文沛。”丹青睁大眼,“你怎么回来的?”沛沛苦笑,“丹青,我实在熬不下去。”“你可知逃兵要吃枪毙。”那边没有反应。过一会儿,丹青发觉沛沛哭了。“沛沛,别这样,我立刻来接你,放心,这并不是地球末日,什么都有解决的方法。”“父母亲气得要命,下个月就开学了。”“也许你太早去报到,来,洗把脸,我马上来看你。”丹青挂上电话,海明站在她面前。她拍手,“海明,请你做司机送我一程。”海明颇有愠意,“你干脆领养宋文沛小姐,正式做她保姆,岂非两全其美。”他都听到了。“海明,不要小器,我们一起吃晚饭。”“啊,”海明讽刺的说::“终于答应与我吃饭,可惜多出一名不速之客。”“海明。”丹青脸色一沉。她是他的克星,他无奈地又一次低头,她得意地笑了。宋文沛前来开门,双目肿如桃子,丹青内心恻然,这是她最要好的同学,两人情不自禁拥抱在一起。张海明目睹一切,也有点感动,女孩子同女孩子,真是鬼打鬼的居多,丹青对沛沛如此义气,值得尊重。丹青把他们介绍过了,拉队去吃饭,沛沛很挑剔地选吃泰国菜,难怪,看见炸薯条都有哭了。再三的说:“我不想再回去。”海明见沛沛这样坚决,怕得要命,象是把伦敦当什么蛮荒地带似的,不禁嗤一声笑出来。丹青看他一眼,“沛沛,你同海明谈谈,他是老伦敦。”沛沛呜咽的问:“你怎么可以什么那个地方?”海明耐心地问:“你住哪一区?”“于司顿路。”“好地区呀。”沛沛偏一偏嘴。海明瞪她一眼,“不是哭,就是发1脾气,要不放弃,这就是小姐本色。”“喂,海明,”丹青跳起来,“带你出来,是叫你安慰宋文沛,不是让你讥笑她。”沛沛没精打采的说:“张海明说得对,我打败仗。”丹青无奈地叹口气。海明继续:“于司顿路往南走是修咸顿路,经罗素广场便抵达伦敦大学以及大英博物馆,你去过没有?”沛沛摇摇头。“整个月你就坐在监护人家里哭?”“海明,你太过份了。”丹青再三阻止他发言。“真的,只要她在英皇十字站上车,乘搭一个站地下铁路,在查宁十字站下车,便可以到特伏加广场,但是没有,她乘飞机回来了。”沛沛用手掩住面孔。“够了,海明,够了。”丹青几乎再一次同他反面。“不,”沛沛忽然放下手,仰起头,“让他说,他讲得有道理。”丹青责备他,“海明,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偏偏人之患,好为人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沛沛已经停止哭泣,很沉着地坐着,看牢自己双手,似研究掌纹。过了一会儿,沛沛轻轻背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亏也,于予与何诛。”丹青一留神,听明白,便笑了。“有我们陪你的话,相信冥皇星你都不怕去。”沛沛说:“我比较喜欢土星那个大光环。”丹青说:“让我们申请移民到那里。”两个女孩子咕咕笑。海明在一旁,十分陶醉于少女梦呓似天真的对话,时间一过,她们长大成熟,便会变得平凡伧俗,整日比较时装首饰,房产股票。女人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之一,年轻的时候,清纯柔和美丽如春日滟滟之湖水,然后就开始变,渐渐老练、沧桑、憔悴、狡狯、固执、霸道,相由心生,再标致的少女到了中年,也多数成为另外一个人。所以海明要贪婪的欣赏丹青与沛沛此刻表露的风景。宋文沛长发及肩,胡乱梳起两角,用夹子夹起,碎发拨不上,溅到眼角里去,并不理会。丹青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她一贯不修边幅,衬衫袖子一只卷起,另一只掉下,随便一袭布裙,但是天然的浓眉长睫,桃子似的面色,足以吸引目光。当下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似完全忘却昨日烦恼。丹青说:“海明,你多多指教宋师妹。”海明对沛沛说:“我带你去华都街的镛记去吃沙茶乳鸽,美味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