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打烊。”“小姐,告一小时假总可以吧。”“今日娟子阿姨神情有异。”“我来同她说。”“不不不,我不敢抬你来压她。”阮志东听见女儿这句话,十分诧异,“真没想到你已经深懂办公室政治,佩服佩服。”年轻的父母同子女一向没有隔膜,恍如朋友。丹青笑了。“我们在什么地方谈话?”她问父亲。“到我家来可好?”丹青沉哦,他女友周南南如果也在的话,不甚方便。知女莫若父,“南南有应酬。”“那么我六点半到。”“对,你母亲最近如何?”“爸爸,你为什么不亲自问候她?”“她会接受吗,算了,我是她天字第一号敌人。”“我肯定你俩曾经深爱过。”阮志东沉默一会儿,“是,但,真不可思议,那是怎么发生的?”丹青啼笑皆非。本来再过一段日子,老夫妻可以乘豪华游轮环游世界,三四个月都不上一次岸,活在人间仙境之中。但不,一定要拆开,理由?不可协调与无可谅解之分歧。丹青完全不接受这荒谬的理由,但是法庭相信,奈何。别的夫妻离婚,丹青还可以了解,因为其中一方的性格明显的有公认不可弥补的缺憾,但偏偏她父母都是极可爱的人物。教育程度高,外形俊美,出身也好,不赌不懒不拖不欠,工作勤力,对人负责,怎么会分的手,统共没有理由。而且并无第三者。这才叫丹青纳闷。她再次打电话上楼,“阿姨,要不要吃点水果。”娟子的声音平静得多,“我这就下来,有没有爱尔兰咖啡?”“有。”娟子下得楼来,丹青注意到她的神情是喜不是悲。小丹并不想知道阿姨为什么喜或是为什么悲,但绝对不希望看到所爱的阿姨心中不快。她问:“没有生意?”丹青摇摇头。“早点休息也罢。”丹青笑:“也许艾老两夫妻会出现。”“我来招呼他们好了。”这时有人推开咖啡室玻璃门,扬声问:“阮小姐在吗?”丹青转过头去,是他。是母亲今天做新娘的那位小生,他叫张海明。他掏出手帕擦擦汗,一叠声说:“阮丹青,谢谢谢谢。”娟子扬起一道眉毛,完全部知道这笔帐怎么算法。丹青有点不好意思。娟子笑笑避开。丹青问:“婚礼如何?”他答:“假使我不到,气氛差得多,母亲一直等我。”丹青很高兴,“我换件衣服就出来。”“你下班了?”他意外。“今天家有事。”张海明有点失望,过一会儿他说:“我送你出去。”“不用了,海明,你刚回来。”“一定要。”他坚持。丹青点点头,拿起手袋。丹青长得修长,张海明比她还要矮三两个公分,她不觉什么,张海明却有点尴尬。坐在车子里,他向她述说婚礼的细节,他的表达能力很强,形容得很动人。最后说:“我已经廿一岁了,硬是不肯原谅父母,未免幼稚,况且,有什么是要原谅的呢?”丹青在心底低嚷:有,有,他们应当为家庭牺牲。后来觉得理由太过薄弱,心中即时升起无限荒凉。他俩迅速交换了学历背景年龄爱恶,已经将来的展望。年轻人一次见面就可以熟得如老朋友,没有忌讳,也绝不多心,想什么就说什么。“你渴望什么?”张海明问。“快乐。”“具体一点,”他笑,“别贪婪。”“快点渡过这个暑假。”“为什么?”“我到了,下次再说你听。”“明天见。”丹青朝他挥手。为什么希望这个暑假快点过去?因为它是她的转折点。丹青有个预感,这个黑色夏日不容易打发。刚在这个时候,头顶打了一个响雷,丹青抬头一看,只见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似随时要撒将下来。丹青叹口气,到阮宅前掀门铃。来启门的是父亲的女友周南南。丹青不敢露出意外的神色来。谁知对方已经说:“你早来了十五分钟,我很快就出门。”丹青十分不好意思,完全不晓得说什么话才对。她口齿不算伶俐,在陌生人前,可称涩滞,尤其对着这位身份特殊的女士。阮志东在里头高声问:“小丹来了吗?”他女友转头答:“我正招呼她。”好象有点赌气的样子。敏感的丹青即使在心中压上大石,只作听不到。阮志东迎出来,“外头在下雨?”又一阵响雷,接着电光霍霍。天已接近全黑,周女士顺手啪亮灯,开门外出。她的确有点赌气,赌气注意到她穿着双白皮鞋,关门的手也略为重了一点点。阮志东坐下来,开门见山:“关于你升学问题——”小丹挑个阴暗角落坐下。父亲象是很远很远,连人带声,在山的另外一头,迷朦烟雨,重重阻隔,看不清庐山真面目。“嘎?”她没听清楚他说什么。“——送你到温哥华。”已经是结论了。丹青奇道:“我以为我到纽约去。”“太危险了,你会喜欢加拿大的,小叔小婶会照顾你。”“但是——”“念完学士,你大可转到大都会工作。”丹青维持缄默。应当满足了,她相信父亲已经做得最好。这一笔费用亦非同小可。“高兴吗?”丹青点点头,这是真的。阮志东说:“年轻人能到外国生活最好,天外有天,自由自在。到了中年,走都走不动。”小丹笑,“太夸张了。”“不是双脚走不动,而是千丝万缕的俗务缠身,寸步难移。”他照例加一句:“小丹,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小丹只是笑。“哪一间学校?”“小叔已替你报考多间,届时揭晓便知。”“哪一科?”“是呀,问得好。”阮志东看着女儿笑。丹青不禁脸红,她自觉没有一项擅长的科目,不知读什么才好,筒统的念经济、文学、地理、管理,都还可以。但认真想一想,都还不是喜欢的科目。她父亲说:“替你报了英国文学,希望买大开大,是次联考英文两科你能拿乙等。”“我并不喜欢英国文学。”“丹青,有多少时候,我们做的事,都是我们喜欢的?”丹青沉默一会儿。开始了,做大人的压力已经开始了,已经要运用意旨力,把不喜欢做的事,都尽责地做得极其漂亮。来得太快了,丹青觉得不甘心,怎么搅的,好时光一去不复回,明明在去年夏日,她还可以躺在露台的绳床上看叮当漫画,今年已经要面对现实之洪流。“用英国文学打底,可以念法律。”丹青即时反对,“人就是这样生癌的。”“妖言惑众,大律师统统患绝症?”丹青犹自嘴硬,“机会一定多一点。”她父亲笑得前仰后合,过一会儿叹口气,“你真象你母亲当年,一颦一笑,同个印子刻出。”“你爱我?”“当然。”“为什么不能再爱她?”阮志东流利的说:“她变了,我也变了,葛晓佳与阮志东已经是陌生人,话不投机,不同的目标,无论如何没有可能同步走路。”丹青完全部接受场面话,她把事情简化,赤裸裸的说:“不如说,你不再爱她,所以离弃她。”阮志东大吃一惊,他似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不由得发起呆来。“我走了。”丹青说。“小丹,与我们一起吃饭吧。”“不了,我不想造成周小姐不愉快,正如你说,我长得同我母亲一模一样,她看到我的脸,一定不自然。”“你太多心了。”丹青想,多心好过无心。“你打算同周小姐结婚?”她问父亲。“暂时不会。”“爸,现在是八十年代,时兴结婚及养育孩子呢。”“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八十年代的时髦人物。”丹青倒不怕周南南吃亏,损失最惨重的,是她母亲。“爸,谢谢你。”阮志东看着女儿的小面孔,认为值得,本来想换辆大车,现在为着丹青的留学费用,恐怕计划要押后三年。回到街上,雨大得不得了。丹青手上并没有伞。她不想折回借任何事物,犹疑几秒钟,便朝车站走去。回到家,一双皮鞋叽咕叽咕冒水,名副其实泡了汤。母亲还没有回来。冰箱面用磁铁吸着一张字条:今晚约十二时返家你可做咸牛肉三文治或外出吃晚餐。丹青叹口气,她的岁寒三友是罐头汤、即食面及咸牛肉,没有它们,日子不知怎么过。做好三文治,扭开电视,制造杂声。电话整个晚上都没有响。公寓里所有家具用品都线条简洁,颜色素净,独独电话是粉红色的,据丹青所知,她母亲在青春期一直向往拥有一只公主型私人电话,这个愿望,在二十五年后,终于达到。成年人也有他们天真的一面,每次用电话的时候丹青都这么想。她又特别喜欢为女儿置衣服,一堆一堆抱回来,全是最新款式的泡泡短裙,套在紧身裤外穿,配着水彩色调的大蝴蝶结……丹青一直不好意思说,除出校服,只喜欢白衬衫牛仔裤,顶多是水手领外套,这些新衣,全塞在衣柜里,原封不动。直到一日,丹青偶然翻旧相片薄,看到母亲少年时的照片,忽然明白了。十多岁的她正穿着短裙子,小白靴,原来,她一直不自觉地买衣服给少女时期的葛晓佳。丹青马上掩起照片薄,鼻梁正中酸酸的。母亲原来这样眷恋少女时期。假如有时光隧道就好了,丹青可以陪她回去,一偿相思之苦,母女俩照老地址逐家逐户寻过去:葛晓佳小姐在吗……人生说苦也真苦。葛晓佳回来的时候,看见女儿拿着吃了一半的三文治在车上睡着了,毛巾裹着半湿的头发,电视在举行演唱会。小丹面孔向上对正一百火的灯泡,照样有本事梦会周公。年轻人无所不能。铁皮似的牛仔裤,紧紧包在腿上似第二层肌肤,一样舒服。一上飞机,扣好安全带,宾至如归,即时入睡,身体柔软,不觉辛苦。这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天赋。“丹青丹青。”小丹睁开眼,“天亮了吗?”“还早呢。”“妈妈我梦见我与你结伴回到许多年前去寻找理想。”“有没有找到?”“途上荆棘甚多,你已经把握推醒,或许今夜可以继续。”葛晓佳笑,少女即是少女。小丹问:“今天如何?”“还不是一样。”“我倒是见过父亲。”“啊。”“他都替我安排好了。”“看,你还是幸运的。”“是。”丹青承认。“这个暑假一过,你就不必对牢愁眉苦脸的老妈了。”“妈妈你知道这不是真的。”葛晓佳对镜卸妆。“真讨厌,一层一层揩掉洗净,明早又一只一只颜色画上去,早就该发明面具。”丹青转过头去笑。“你走了我少个伴,更加自言自语,自说自话。”“我会回来看你。”“有什么好看?聪明一点,三年后文凭护照连同结婚证书一起带回来。”丹青真正怔住,没想到前头有这么多大事等着她去做。“自己要懂得打算,知道吗,蹉跎过这几年,事倍功半,以后就麻烦。”丹青喊:“救救孩子。”那一夜,倒没有谁享受到辗转反侧这种奢侈。葛晓佳更加绝无做梦习惯,感觉是一瞌上眼天已即亮,闹钟哗然,她蓬着头下床,深觉死亡在该刹那并不可怕,长期休息是她盼望。一边洗脸,一边长叹,连邻房的小丹都听得一清二楚。她起身为母亲做早餐。葛晓佳说:“我要到菲律宾去三五天,你照顾自己。”“玩的高兴点。”小丹说。“我会的。”有人追求母亲就好了,小丹想,打开门,只见一大束鲜花,大约百余朵,当中那朵玫瑰蕊中系着一枚钻戒,一张字条说:“让我永远照顾你”……“替我问候娟子。”“妈妈,”小丹想起来,“你有没有见过娟子阿姨哭?”“从不。”停一停,“为什么问?”“没什么。”“把她整哭,对你无益。”葛晓佳笑。“我不是坏女孩。”“我去了。”小丹看见她拎起行李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