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瓯《为夫之道》全+番外 尤四姐-19

她摆了摆手,对王潜道,“你起来,我还念着咱们祖辈上的交情,不会做赶尽杀绝的事。你领她回去吧,好好找一门婚另嫁了,别委屈了她。”  翻起再大的浪花,仅仅是为了要这样一个结果,局内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弥生付出的代价惨重,她是金枝玉叶,从小到大捧在手掌心里,爷娘舍不得碰她一指头。现在倒好,被个不相干的人打了去,别人不心疼,沛夫人是肝肠寸断的。可又碍于她赦免了王宓,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站在弥生身旁,只是斜着眼睛看慕容琤。  慕容琤会意,适时道,“依臣的意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王潜原本谢了恩站起来掖袖子,听他这话悚然望过去。他皱着眉,脸上是不耐的神气,“王氏身上戾气太重,就是发还了娘家,也要搅得阖家不太平。其实说活罪,尚且算不上。不过叫她到庵堂里过上一阵子,修身养性,也是对她的恩泽。”  过上一阵子,究竟过多久,是三五天还是三五年,全然没说。诸王子弟心里惶惶然,已经作了最大的争取,若还是留不住,那只有弃车保帅了。  王潜无话可说,唯有叹息。太后驾前内侍松开王宓,她也是娇小姐出身,没有当众丢过这么大的脸,拽下嘴里的帕子狠狠呸了口,“人在做天在看,我愿你们一世能称心如意。别说叫我思过,就是判我做尼姑我都认了。今日这巴掌我还是赚到的,慕容琤,也叫你尝尝锥心之痛!”  王潜这样大的个子也要被她摧垮了,蹒跚着上去拉她,“你好歹识相些,捡了一条命就少说几句吧!你要是继续闹下去,这事我也不管了,横竖别来指着我给你收尸!”说着愤然甩了她的手,自顾自向上长揖,带着王家人转身便朝外走。王宓嗳了声,没法子,只得衔泪去了。  闹剧鸣金,这场满月酒办得并不叫人沮丧。宾客们重新回去看他们的变文杂耍,谢家人恼怒之余,对处理结果也算满意。  屋里只剩下几个当事人,谢大妇先头气坏了,到现在才想起吩咐下人拿药来。药膏子左一层右一层的往她脸上抹,轻声道,“这是清火消肿的,过会子就好了。还疼么?”  弥生摇摇头,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愣愣的。目的达到了,然后呢?突然觉得很委屈,再也没脸见人了,扭身抱住她母亲失声痛哭起来。  沛夫人也禁不住抽泣,“这是做的什么孽,受这冤枉气。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往后就太平了。”  慕容琤手足无措,想抱在怀里安慰,无奈谢大妇在场,不好太过逾越。他绕到她身边查看,心虚的嗫嚅,“我对不住你,这是最后一次……”  “确实是最后一次,因为再也没有以后了!”她霍地站起来,“你要利用我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分明早来了,却眼睁睁看着我挨打。你要的就是个结果,我的想法我的脸面全然不在你考量之中。”  他知道她怨他袖手旁观,可这也是情势所逼,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只有好言开解她,“你先消消气,听我同你说。我是很早就来了,之所以没有立时过去,是因为时机不成熟。你们两个不过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我来了又怎么样?顶多责怪她两句,她没有大过错,想和离都没有借口。”  言下之意就是等她挨打么?她怒极反笑,“你果然有成算,这下子逮到了好借口,休了她,连带着把我的名节也糟蹋尽了,我真要多谢你呢!我对你太失望了,你口蜜腹剑,到底哪句话才是可信的?我若是再信你,连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我问你,槐花林的消息究竟是谁散播出去的?是王宓还是另有其人?”  他垂着头,半带彷徨半带愧怍,不回答她的话。  沛夫人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了。不可能是王宓,王宓大不了乘着东风推波助澜,真正的始作俑者应该是他。他考虑得很周密,只要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这就是个一石三鸟的好计策。有了休妻的由头,再栽赃弹劾尔朱太傅,最后连弥生也在他的算盘里。太后和辅政王爷一搭一唱,下面的官员更不敢说公道话了。至于琅琊王氏,以前或许要倚仗他们,如今局势不同了,他变得足够强大。并且先帝手里极力提拔谢氏,王氏只能作为后备。现在明着打压也没有大碍,他们这百年大族想要屹立下去,最后必然向他屈服。玩弄权术的人都深有感触,挟制的感觉可比托赖美好多了。  说实话他把弥生害得这样,她这个做母亲的有理由去憎恶他。可是再转念一想,正因为他的不择手段才有今天的成就。帝王之术,向来没有心存善念这一说。如果他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怎么杀出重围,从嫡子的最末一位走到离御座一步之遥的高台上?  “罢了,事情到了这地步还管什么谁是谁非。”她比弥生阅历广,眼下的当口审时度势很重要,忙圆融着开解,“有话好好说,急赤白脸的不顶用。以后日子长着呢,活着那么揪细可是要累死人的。”  弥生知道阿娘向着他,先帝留下的浮华都靠不住,只有抓住活人才是最实际的。她抚抚脸,可惜这一巴掌打醒了她,才看清原来构建在他身上的梦想是虚的,这辈子都不能成真。  她转身叫从方,“我乏了,回宫去吧!”  沛夫人讶然,“这就走么?”  她声泪俱下,跺脚道,“留在这里干什么?给人做笑柄么?”高声喊元香和眉寿,“我的氅衣呢?快拿来!”  慕容琤见势不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上去扯住她道,“你听我说,我……”  弥生愤恨至极,瞪着他的手叫他放开。他并不听,一味抓着她试图解释。她怒上心头,反手就是一耳光,似乎打得不比王宓下手轻,自己掌心也辣辣痛起来。没错,她就是躁透了急欲摆脱。心里潜伏着汹涌翻滚的怨气,她无处舒解。一切恶果皆因他而起,不打他打谁?打的就是他这黑了心肝的混蛋!  在场的人都被这出人意料的一巴掌打懵了,沛夫人目瞪口呆,隐隐担心慕容琤要恼羞成怒。待要责怪弥生,却看她奋力的挣扎,叱道,“放开,再不放开我还打你!”  他眼里黯然,隐忍着转过另一边脸道,“只要能让你泄愤,你尽管打。”  宫人们垂首而立不敢正视,沛夫人在一旁傻了眼,见她又要抬手,忙不迭拉住了,“成了,气也撒了,他递脸上来你还真打么?好歹顾念大家的体面,底下人都看着呢!”  “我还有什么体面?都是他!都怪他!”她叫嚣着,“我再也不要见到他,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我走!”  慕容琤哀哀向沛夫人求助,嘴唇翕动着叫了声,“大人……”  倒像是两口子闹别扭,沛夫人夹在他们中间委实难做。叹了口气对他道,“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千万别见怪才好。她在气头上,强留她越发叫她恼火。还是让她回去冷静一下,剩下的事以后慢慢再议。”  他也执拗,可又不得不放手,脸上出现一种难堪的欲罢不能的神气。犹豫之际被她挣脱了,再想去够,她已经提着拖裙下了台阶。没有一点留恋,大步的往前走。飘带逶迤,迈过门槛,一旋身就不见了踪影。  他像丢了魂,追上去两步又停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扫除了王宓那个大障碍,没有让她有半分的庆幸。那一耳光折损了她的威严,他也愿意十倍百倍的补偿她。将来登了大宝,她自然是他的可贺敦,是这天底下最尊崇的女人。两代君王的皇后,也不能弥补她受的窝囊气么?  沛夫人对插着袖子走到他身旁,“这回是伤心大发了,要痊愈,怕是要经历一番波折。”  他喃喃,“她若是不能解气,我可以把王宓抓来任她处置。”  沛夫人皱着眉看他一眼,“我的弥生从小到大都善性,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倘或要杀王宓,刚才一声令下就能做到。既然饶恕她,就说明她不愿意追究。叫她伤心的远不止这些,到底是什么,殿下比我更清楚。”她有些哽咽,“她小小的人儿,如今坐在太后的位置上,我想来就心疼。太后再高的衔儿,终究不过是个寡妇。我的孩子,她过年才十六岁。这样大好的青春,就这么浪费在冰冷的长信宫里……”  他深知道自己欠她,欠得太多,几乎清算不过来。但是用不着太久了,马上就能终结这种可恶的生活了。一旦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他有信心可以挽回她。  “我这阵子忙,不能进宫去。请大人帮我一把,替我好好开解她。”他涩然道,“眼下已经闹成这样,万一再有些什么,她更不能原谅我。所以求大人先替我吹吹风,他日我定不忘大人的恩德。”  他点到即止,沛夫人心里有了底,颔首道,“你放心,我年下要送东西进宫,到时候再好好同她说。”  他长长揖下去,回身出门,又是那种心怀天下的昂然姿态。沛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嗟叹,有些人是注定的皇帝命,九五至尊的派势长在骨头里,臣服他是顺应天意。如今只求弥生别那么死心眼,大好的日子不要过,别钻进那窄处,一条道走到黑了。  尊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过年,宫里上下都很忙。因为旧的一年晦气事太多,就想借着这趟的喜日子把阴云冲散些。所以太皇太后也开始走动了,弥生过去瞧她的时候,她正站在廊庑下指派人挪花草,叫人往花树上系红绸子。  “奇得很,今年的枝芽儿发得早。那盆兰花虽养在屋里,往年也没见过腊月里抽穗子的。”太皇太后拢着暖兜啧地一叹,“想来要有喜事儿了。”  弥生低头道是,“暖阁里养的金银台也开了花,一般伞房花序至多六朵,今年一气儿开九朵,回头送来给母亲看看。”  太皇太后听了个九字抬起眼来看她,也不言声,半晌方点头,“九朵好啊,长长久久的。咱们大邺历经这一年的动荡,是该安定下来,过过安稳的日子了。”顿了顿又道,“圣人近来怎么样?他那太傅不长进,听说削了官职了。他如今身边可有宠信的人?和叱奴相处怎么样?”  弥生还陷在她的前半句话里回不过神来,太皇太后问话,她略踯躅了一下,“朝上局势我不太过问,三公九卿里那么多老臣,先帝临走托了孤,他们自然尽力辅佐陛下。”  太皇太后见她避重就轻,慢慢点了点头。今天太阳很不错,立冬之后难得有这么爽朗的天气。昭阳殿里的帐幔都拆下来洗涮,晾在夹道后的空地上,风吹起来一翻腾,猎猎作响。  太皇太后兴致高,沿着游廊底下的青石板慢慢的踱。穿堂里有风吹过来,日头再好,还是抵不住奇寒。弥生不能耸肩缩脖,便咬牙忍住,托着她的手肘小心伺候着。转了大半圈,才听她瓮声道,“上回的事我都听说了。”  弥生心里直打鼓,勉强敛神道,“母亲说的是哪件事?”  “王宓犯上那件事。”她不说王宓打她,说犯上,是为顾全她的脸子。复停下来看她,“难为你,受了这样的屈辱,我得了消息也不称意儿。好在叱奴把她休了,咱们慕容氏还没出过这样的悍妇呢!也怪我,当初点错了鸳鸯。”  弥生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聆讯。太皇太后没有继续说下去,把肩头的灰鼠皮裲裆往上耸了耸,“进去吧,有些冷。”  弥生忙道是,搀着往台阶上去。女官打起门帘往暖阁里引,一头道,“备了果子,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进去暖和暖和,略进一点。”  “你留在这里用饭,自打先帝晏驾后,咱们婆媳还没好好说过话。也该是坐下来交交心的时候了,为这大邺江山社稷,也为了百年。”太皇太后低声道,自顾自进了屋子里。  暖阁的墙上都通了烟管,边上烧炭,屋里就跟着暖起来。席垫底下也有地炕,太皇太后叫她坐,笑指着矮几上的香瓜道,“这是她们出宫的时候在铜驼街的地摊儿上买来的,真稀奇,大冷的天还长这个。问了情由,说是养在暖房里,拿褥子盖着的。天冷也得暖着它,伺候起来比人还费劲。一片瓜秧子,统共长了十几个,价钱也贵得慌,全叫她们买回来了。”又打趣,“你宫里那个兔子,单吃含桃的那个。今年关外进贡的含桃少,别饿坏了它。回头拿两个回去试试,看它愿不愿意吃。”  弥生笑起来,“谢谢母亲,您还记挂着它呢!”  太皇太后慢慢摇头,“我这样的,生活也就这点乐子了。你不同,你的路可长着呢!”  又是半截话,弥生猜不透,一脸懵懂的看着她。她笑了笑,递了块瓜给她,“闻着挺香,不知道吃口怎么样。你尝尝,瓜瓤定是甜的。”  其实谈话的内容大致上可以猜到,只不过弥生不愿意动那脑子,有点听之任之的意思。低头吃瓜,很不错,连着又吃了两块才撂下。宫婢服侍她漱口净手,突然听见太皇太后不经意的问了句,“那兔子是叱奴送你的?”  她心上一跳,回身问,“母亲怎么知道?”  太皇太后一面擦手一面道,“别瞧我一直在宫里,外面的事多少也有耳闻。你们从头到尾的经过我这里有本账,只不过不说,也说不得。”  弥生霎时涨红了脸,心道自己坐着太后的位置,真连她老人家的一半段数都没学到。如今被她戳破,自己除了难为情,也没别的可说了。  太皇太后叹息,良久才道,“当初若不是顾忌太多,也不会叫你们成了现在这样。叱奴嘴上不怨我,心里大约也恨着我,这长久以来都没上昭阳殿来过……我今日想同你说的,就是咱们大邺皇嗣的事儿。”  终于切入正题了,弥生抚膝跽坐下来,“妾听太皇太后教诲。”  她手里一串念珠慢慢捻着,心平气和道,“我坐在深宫中,每常有神宗皇帝当初的旧部来请示下,听着情形,百年治国委实艰难。那么点的孩子,立不了威,更没人服他。我也不怕同你说,若是九王哪天收拢手上权力,百年当真就什么都不是了。你也分得清轻重,我的意思是,与其这样拐上一道弯,不如让他禅位吧!大邺立国不久,祖一辈都是马背上厮杀出来的,他如今小小的年纪,怎么统领群臣呢!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替神宗皇帝把持住基业。况且也是为百年着想,主动退位比被人赶下台的好。”她在她手上重重一压,“你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么?”  弥生噤住了声,脑子里也盘算掂量。这么下去的确不是办法,百年平息不了朝堂上的风云。他还太小,有个虎狼一样的阿叔,他身下的宝座是水上的浮萍,根本坐不安稳。  怎么办呢,太皇太后都说了,她没有再坚持下去的理由。百年也好,夫子也好,他们是都她的子孙,她怎样安排都有道理。认真算来自己只是个外人,太皇太后同她说,很大一部分是通知性质的,不是商量,更不是征询。她若是不识眉眼高低,那才是自打嘴巴。  她退了一万步,俯首道是,“一切但凭母亲做主,我如今不指望别的,只求保住百年,便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  太皇太后点头,“这你放心,我必定要同九王商议。百年是先帝的血脉,我绝不容许他伤他分毫。”  似乎江山乾坤只在两个女人达成共识的瞬间就定了下来,然后一切按部就班,百年下退位诏书,追诏乐陵王入篡大统。羊皮卷上字字句句言辞恳切,再三表示谦让,再三的说自己愧对先皇嘱托,唯有请皇叔继位。皇叔垂拱九重,是众望所归。有皇叔治理方能兴国安邦,大邺才会国富民强。  弥生知道百年心有不甘,那洋洋洒洒几十字写得很是艰难。可是逼到了这份上,胳膊拧不过大腿,反抗不成只有屈服。  她母亲进宫探视她,坐在胡床上,满脸的喜兴,“太皇太后手段老辣,到底是动荡里走过来的人,万事皆在掌握中。我原本答应你夫子来瞧你的,因着年下事忙,总不能成行。昨日听说圣人下了诏书,宣九王登基称帝?我的细幺,你可算熬出头,要苦尽甘来了。”  弥生别过脸一哂,“他做皇帝,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越瞧他越觉得他坏,分明谋划了那么久,当真下旨给他,他却推让起来,矫情得没边!大年下的,把百年干晾在那里做筏子。多少人眼睛里都看得很明白,现在故作姿态,岂不是晚了点!”  她对他只差没有喊打喊杀了,真是孩子心性不懂变通。沛夫人只得放缓了声气儿劝她,“你别再过问那些了,自己的日子滋润就是了。说得难听些,百年不过是先帝的儿子,空叫你一声家家,若是他得势,立起两个眼睛翻脸不认人,你也拿他没计奈何。还是图些实际的吧,难为他对你一片深情。他高位上坐了这么久还缺女人么?能够一心一意,你还求什么?到了这个褃节儿上,顾好自己要紧。别怕缺孩子,你们将来少不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才最贴心,别人的儿子,到天上也管别人叫娘。”  弥生怏怏缄默下来,坐在褥子里,汤婆子在一处捂久了,等疼了才发现烫伤了。眉寿忙拿药来,她也不甚在意,拉着脸道,“阿娘是来给他做说客的?”  沛夫人白了她一眼,“我是为着你!你这孩子不识好歹么?”  她一条腿伸在外面,扭身对墙躺下了,是恼了,不肯听她母亲的话。  沛夫人不能和自己的孩子置气,接过眉寿手里的绢布给她裹腿,一头叹息,“你啊,就是被保护得太好,真正没有吃过太多苦。你想想,若不是他明里暗里的护着你,你到现在还有骨头剩下吗?身在福中不知福,为别人的骨肉和自己的男人闹,闹到最后要捅娄子的。”  弥生不耐烦,打岔道,“我命织造处做了几套深衣,是给莲生她们的,过会子阿娘出宫带出去。”  这摆明了是要撵人,沛夫人站起来,拿她没办法唯有摇头,“你这狗脾气是要改,犟头犟脑我也词穷了。还是叫他进来和你说,横竖都到了这一步,他就是进宫也没什么了。”  沛夫人拂袖去了,弥生听着脚步走远,胸口拱着气也不愿回身看。隐隐察觉有一点动静,她才转过脸来。是百年,绞着手指站在踏板前,泪流满面。  她一慌,忙撑起来问他怎么了。他抽抽搭搭说,“我连下了两道旨意,阿叔到底不接。家家,还要叫我怎么样?难不成要到臣相府登门求拜么?”  弥生垮下肩来,苦笑道,“当初刘备还三顾茅庐呢,你的圣旨自然要连下三道。他连推三次,方显得他人品足重,和那些谋逆的叛臣不同。”  百年止住哭,眼睛被泪水洗刷过后益发晶亮,“我才在外面听说家家和阿叔闹别扭了,我是想,家家为我和阿叔反目不值得……”  弥生皱眉道,“不和你相干,你用不着自责。”  百年嗫嚅着应个是,却行退出了长信殿。  正殿的台基很高,风吹过来透骨的凉。他放眼远眺,庑殿顶高低错落往远处延伸,一种深重的苦难的感觉。压抑透了反而觉得想笑,他对着风,笑得嘴唇发干。九王要进宫来,要在未登大宝的时候进宫来。果然人生处处有机遇,单看会不会把握罢了。  过尽  作者有话要说:  午后静谧,门上的软帘没有盖严实,微微留出一道缝。太阳光从底下钻进来,光柱里面有浮动的细小的粉尘,上下兜转,看久了叫人眼睛发涩。  弥生调开视线,倚着凭几慵懒翻了两页书。岁月在她这里停顿住了,她有时觉得自己在提前过老年人的生活。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但似乎同她没什么大关系。她和政治是脱节的,没有用处的人,像阿娘说的那样,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腿上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拢在裤管里,一热疼得更炙心。没办法只好把裤腿卷起来,然后伤处是没知觉了,小腿肚又冷得抽抽了。她垂手搓了搓,手心里的温度能缓上一缓。跟前没人在,也懒得张嘴叫她们点炉子,自己把榻上的狼皮袱子一掀,绷直了脚尖塞进去,下半截好歹暖和起来了。  读干宝的《搜神记》,读到韩凭夫妇殉情化作鸳鸯鸟的时候泪水涟涟。书上的爱情让人感动,现实之中怎么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百年要禅位了,然后慕容琤入主邺宫,到时候自己的处境也堪忧。别人面前他装腔作势,能得个“性颇严”的名声,在她眼里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没少吃过他的亏,那么多次了……实在是累,累得连记忆里都带着苦,让人不敢回味。  今天是小年夜,总管已经张罗着开始给众人打赏,分发五铢钱。宫人们也就今天高兴,能大声说话,畅快的笑一笑。弥生听外面热闹的挂灯笼,贴门贴,心里渐渐敞亮了。  桌脚的那缕光带宽了又窄下去,有人进来了,左不过是眉寿到了给兔子喂食的时候。那位兔爷骄矜,很不好糊弄。尤其大冷天,越发的乖僻难伺候。  可是一双云头履迈进了她眼角的余光里,她回过头,才发现是他来了。  “看什么书呢?”他凑过来,讨好的挨在她边上,“瞧这心肠软的,都看哭了么?”说着卷起袖子来给她掖,“心里有事,同我说说。”  她老大的不痛快,对着外面呵斥,“玩疯了不成?怎么没人进来通传?”  她不待见他,他知道。廊下的宫婢内侍跪倒了一大片,他无奈道,“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不怪他们。”  她调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你不叫他们通传?你凭什么指派我宫里的人?你不是一再的推让帝位么,触手倒伸得长,管到我跟前来了!”  他知道她的气还没消,也不和她争锋相对。看见她腿上一块伤,大惊小怪的哟了声,“怎么弄得这样?传医官了么?”  她不愿意搭理他,仍旧低头翻她手里的书。他在旁边絮絮叨叨半天,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有些泄气。地炕一头立了个书柜,整齐码着各式各样的孤本。他看着那些书,心里有些惆怅。这些年来养成了她读书的习惯,可以不学女红,书是一定不能撂下的。他随手挑拣,找了本异志录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来。她不说话没关系,隔着一张矮几,她就在他眼前,这样也够了。  外面的光线透过绡纱投在她脸上,薄而柔软的一层,像打了水粉。她太年轻,颊上甚至有淡淡的绒毛,更显得稚嫩可爱。可爱的,也可怜。十六岁的太后,独自坐在这凄冷的深宫里。  “你的生辰要到了,想过怎么庆生么?”他说,“咱们在金虎台设宴好不好?把宫外的姊妹都请进来。”  她恍若未闻,仍旧不理睬他。书页是簇新的纸张,翻过去便有滑丽的脆响。她找到了妙处,只要他说话她就翻页,刮擦刮擦,把他的声音都盖住。  他无可奈何,“我听母亲说你还是不高兴,看来只有亲自来赔罪。你要是不解恨,我还让你打。打了怕手疼,我请竹板来。那时我在太学罚过你,今天让你一并讨回去,好不好?”  弥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了个弯才别清,原来他嘴里的母亲是指她母亲。她做出不屑的神情,对他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姿态嗤之以鼻。  他束手无策,开始没话找话,“上回到现在有一个月了,你那个……信期准吗?自己觉着,有什么异状没有?”  有什么异状?吃了太皇太后送来的药,能有什么异状?她闷下头,烦躁的又翻两页。真想轰他出去,他在跟前碍眼,搅得她心神不宁的。到底想干什么?又是抱着何种目的?她现在就剩下点骨头渣子,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想过两天太平日子也不能够么?  他厚着脸皮来拉她的手,自顾自道,“我瞧瞧脉象。”  她没等他扣住手腕就缩了回来,不满的瞪他,“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我说话你听么?”他觉得很苦恼,这个油盐不进的脾气,和以前相差太远了。年头上在他跟前点头哈腰的,很有些溜须拍马的本事。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把她坑害成了块石头,都是他的错。他抚膝,觑了她好几次。怎么好像有些怕她了?因为太爱太在意,所以会产生怕的错觉么?好歹做过她三年夫子,到如今乾坤翻转,他竟要变成妻奴了。他哀叹,“上次槐花林不是还好好的么,现在这样置气,又是何苦呢!”  说起槐花林,勾起她更大的愤怒来。只是这愤怒现在不宜发作了,都到了这一步,再去责怪他有什么用?更何况他一直都在敷衍她,从来没有想过履行自己的承诺。是她傻,没用脑子,怨不着别人。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他只好放下矜持去缠她。横竖他在她跟前早没什么脸面可言,她拗不过他,总会向他屈服吧!于是他阖上书页绕过矮几,靦着脸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拿肩头顶她一下,她不动声色挪了挪,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你别这样,夫妻哪有隔夜仇呢!咱们兜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到一起了。以后顺风顺水,你只要安安心心的享受一世荣华就是了。”他去挽她的胳膊,她挣了好几下,他没有撒开手,“你是太喜欢百年了,所以处处帮衬着他。其实是你没有看清楚,慕容家的骨肉,生就有一副狼性。他远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和珩很像,你看不见他的心。面上懦弱,会装可怜,骨子里蛇一样的阴毒……”  没等他说完,她嘲讽的哈了一声,“我怎么听着像在说你自己?”  他窒住了,这丫头不和他唱反调就不得活吗?他愤然,“你非要这么呲达我?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你怎么分不清好赖?罢,我说这半天都是白费唇舌,回头要你亲眼看见,就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疼我,或者眼看着我死,你也无动于衷。”  她转过脸来,红红的一双眼。气极了,胸口急促起伏,“你就赖吧!我比你坏,比你冷血,比你更会利用人。你今天来干什么?来找我吵嘴来了?你这个赖子!你走……”她趿了麻履过来推他,“你给我走,滚出我的屋子,以后都别来!”  他是高高的个子,广袖襕袍飘然欲仙的打扮,却被她推得踉踉跄跄。他咦了声,“力气这样大,一身的蛮力!”  她听了更生气,“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今天才认识我的么?废话少说,快走!”  他先头是和她闹着玩的,凭她那点能耐能撼动他才怪。见她真恼了,忙回过身顺势抱柱她,圈在怀里不叫她动弹,低声下气的讨饶,“好了,我坏,我冷血,我是赖子,这下总成了吧!你都气了五六天了,再这么下去脸会变成倭瓜的。”  她一副似哭似笑的神情,涨红了脸挣扎不脱,压着嗓子恫吓,“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他完全不当回事,气定神闲道,“你叫,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咱们的关系,也没什么可背人的。”又揉/搓一番,“你叫呀,快叫,叫了让众人看看。”  人无耻到一定境界就可以刀枪不入,他豁得出去,自己反倒忌惮起来。你推我搡间叫他揩了不少油,无奈实在不是对手,也无处申冤。  他一直是笑着的,可是忽然拉下脸来。弥生一噤,他低头看她,“细腰,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叫你瞧瞧,你的百年可是如你想象的一样无害。”  台基下有齐整的脚步声,惊天动地。弥生讶然推窗看,平台上的宫人都唬住了,怔怔看着一群头戴兜鍪,身穿两裆铠的禁卫包围了长信殿。她脑子里嗡地炸了,慌忙奔出门去,厉声喝道,“你们是谁的麾下?这是要干什么?”  才问完,队伍自发分成了两列。后面走来个小小的人,穿宽袖狐皮衮服,手执如意。明明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表情却庄严肃穆。对她长揖下去,“太后恕罪,儿来迟了。”  弥生知道不妙了,未及开口,殿里的慕容琤背着手走了出来。轻蔑的瞥了他一眼,“陛下刀剑相向,是什么意思?”  百年到底是孩子,憋得脸红脖子粗。他在这位阿叔面前向来挺不起腰杆子,这回是最后一击,击中则生,不中便是死。他没有退路,只有挥着如意下令,“将这个祸乱朝纲,意图染指太后的乱臣贼子与朕拿下!”  弥生做好了准备要阻止,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她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他被这些人擒住。她真的是蓄势待发的,可是发现一众禁军居然毫无反应。她倒吸口凉气,脑子里冷静下来,原来一切都在他掌握中。百年这么傻,他连个帮手都没有,就敢领着人来捉这只老狐狸。  慕容琤笑了,缓步踱到呆若木鸡的百年跟前。伸手摘了他头上的冕旒冠,轻声道,“你是晚出生了十年,否则倒同我棋逢敌手呢!”  晴霓  作者有话要说:  百年这孩子人小,心却忒大。他要指派人擒拿夫子,捉住之后大约不会再容他活命了。弥生感到失望,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他禅位,只要做个自在闲王的。事情才过去几天,怎么突然变卦了呢?九岁的年纪,心思怎么这样深!  他没能成事,吓坏了,瑟缩着贴在她身旁,颤声恳请,“家家救我……”  弥生再难过,也不能坐看着他死。如今不说别的,保住他的命就算对得起珩了。她在他背上拍了下,对慕容琤道,“好歹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这个他晓得,就算要杀也不是眼下。百年还在帝位上,杀他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他不会让自己背上这样的骂名,但也不是红口白牙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的。他吊着嘴角哂笑,“那就要瞧陛下有没有诚意了。”传位诏书下了两道,还有一道迟迟未发,虎头蛇尾可不是好习惯。他把冕冠交给了边上的宫人,比了个手势把禁军都撤了。  弥生心里明白,忙不迭应承,“请殿下回丞相府去,陛下的诏命马上就传到。”  他又看百年,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不服气的影子来。还好没有,除了惊恐看不见别的什么。他点点头,复对百年道,“大人的纷争,孩子原本就不应该参与。你阿耶把皇位传给你,不是爱你,是在害你。”  他说完旋过身,在午后的日光里优雅从容的走远了。  弥生板着脸自顾自进了殿内,吩咐边上女官,“备文房,叫御前的人把皇帝玉玺请过来。”  百年被扳断了獠牙,彻彻底底成了普通的孩子。缩着肩怯懦的跽坐在垫子上,小声的嗫嚅着,“家家现在一定很讨厌我……”  她坐在圈椅里叹息,“你知不知道今天的事办得很愚蠢?这是多此一举你懂么?惹恼了他,你的小命都会交代在他手里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皇帝的位置不好坐,每天瞧着你着急上火,我也很心疼。既然太皇太后拿了主意,对你来说也是种解脱。毕竟你还太小,没有能力同他抗衡。可是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就像一条造好的大船要下水,你拿根草绳去拖,是当臂挡车你知道么?”  百年痛哭流涕,“我只是不想让阿耶的基业毁在我手里。”  弥生看着他,鼻子直发酸,“我从前没和你说起过,其实你阿耶做这个皇帝也是他推上台的。你还记得故去的晋阳王和常山王吗?要是他们还活着,皇帝位如何轮得到你阿耶?所以算了,不要再计较了。就当把他的东西重又还给了他,这样想来也轻松些。”  百年听后怔了半天,隔了许久才道,“我明白家家的意思了,也愿意遵从家家的安排,只是阿叔能饶了我么?”  弥生捋捋他的髮道,“只要你听话,他应该不会为难你的。但是今天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可记住了么?”  百年认命的点头,脸上泗泪纵横,“儿记住了,再不敢有下次了,家家好歹要护着我,我怕阿叔会杀我。”  “不会的。”她宽慰道着,“他都已经做了皇帝了,何苦再和你过不去呢!”命人打温水来,绞干了帕子亲自替他擦脸,一头道,“你年纪虽没到,但是他继了位,你再想住在宫里是不能够了。也不知他怎么安排,我想会在城内给你另派府邸。你从内侍里挑,带上贴心的人过去料理家务,别委屈了自己。”  百年追着问她,“那家家呢?儿先去打点,回头再接家家出来奉养,好不好?”  弥生听了很稀奇,“你奉养我?”  百年用力颔首,“家家对我这么好,我奉养母亲是应当的。况且家家和阿叔是叔嫂,住在宫里怕不合规矩。除非阿叔迎家家做皇后,鲜卑人有这个老例子的。”  “做皇后……”她无限怅惘,“可他当的是祁人的家,咱们祁人不兴这个。”  百年写完了诏书要盖章,但是玉玺那么大,他手小,搬起来很是吃力。内侍便跪下来请章,拿头顶着扣在印泥上。他一手提溜着螭虎钮往下一盖,巨大的“天子行玺”落了款。弥生心里有点惘惘的,他终于称心如意了。忽然好像重担卸了肩,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低头看看百年,他盯着那诏书看了半天,缓缓呼出一口气。招了黄门侍郎来,郑重把羊皮卷轴交到他手里,“乐陵王慕容琤资品贵重,堪为人君。敬请乐陵王克承大统,以继大邺丕绪。”  黄门高举手谕飞快退了下去,弥生笑了笑,“怎么样?悔么?”  百年认真思量后说,“不悔。这样其实挺好,以前揪住了放不开,总是提心吊胆的。如今好了,索性撒手,我也能痛快喘口气了。”他扬起笑脸,“家家,我很久没有出去走走了,等天气暖和了咱们去放风筝好么?底下人给我做了鹞子,带响哨儿的。到了高处有风灌进去,三里地都能听见响声呢!”  这才是孩子应有的天性,弥生看他这样也放心了。眼下是一道坎儿,迈过去就好。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要走,现在只不过起了个头,遇着点磕碰在所难免。  她站在门前往外看,脑子清明起来。总算尘埃落定了吧!后面不会再有风波了吧!但愿是这样。像是历经苦难的头陀,总算各自归了位,是不是已经功德圆满了?  夫子登基,改年号皇建,大赦天下。还称太皇太后为皇太后,皇太后的尊号很奇特,并不冠先帝谥号,仍旧延称可贺敦皇后。这样一来用意昭然若揭,可贺敦皇后,谁的可贺敦呢?她明白他的心思,才继位就心急火燎,怕是堵不住悠悠众口,须得缓缓来。他到底重名声,做皇帝,除开标榜功绩之外也要寸步留神。这个时候观望的人多,总不能一上台就留下污点。还是再等等,混成了老油条,那时再顺着心思来,可保万无一失。  他很忙,忙着改元、翟升朝臣、重立法度、修缮甲兵,自从入主听政殿后就没往北宫来过。弥生也不怎么盼他,只是心里踏实了,有了底。以往流年辗转,像碾压过皮肉的车轮,她尽量的麻木忽视,但是痛且难熬。现在不一样,安平喜乐了,才有空细细品味起生活来。有时候焚上一炉香,想画一副金碧山水。饶有兴致的调墨,调颜料,一抬头,天都黑下来了,她做这些鸡零狗碎的准备就耗时半天。  百年恢复了以前的封号,还称华山王。户邑十万,开仪府同三司,在达货里赐了宅子。读书仍旧进宫来,木兰坊有专门给皇子们设立的书院,不让他进太学有别的含义,就是为了便于监视。监视就监视吧,夫子那样谨小慎微的人,绝没有放任废帝不闻不问的气量。  正月十五是她的生辰,她不愿意兴师动众,自己身边几个女官陪着一起过就很满足了。晚上点了红蜡烛,摆上丰盛的菜,正要落座的时候他来了。这下子倒忙坏了殿里的人,忙着铺毡子,跪倒在地恭迎圣驾。  他带着纱笼冠,穿灰鼠制成的九龙襕袍。那衮服做工考究,宽宽的滾牙子,连袖口上都是平金刺绣。从台基底下上来,一派轩昂的帝王之风。  弥生按制纳福,他在她肘上一托,顺势拉住了她的腕子,“皇后见我不用行礼。”边携她往殿里去,笑道,“我老远就闻着香味了,午膳没吃,这会儿正饿得慌呢!”  弥生也派人打听过,说他三餐不怎么当回事,忙起来不吃也常有,便道,“陛下通医术,知道不吃饭的害处,不用我多言。政务永远办不完,因为忙就饿肚子,回头作下病,不知道还要耽搁多少呢!”  他闻言温煦一笑,“我知道你关心我,这几天太忙,你这里没顾得上,不生气吧?”  她垂下眼往他碟子里布菜,不答他的话,只道,“趁热吃吧!”  他坐在那里觑她,抛个眼色叫人呈上雕花木椟来。云头锁袢子拎开来,屉子里码着各色珍珠玛瑙,还有鸽子蛋大的猫眼,珠光宝气不容逼视。他颇有点献媚的味道,“今天是你的喜日子,这是给你的寿礼。你留着也好,赏人也好,随你。”  她看他一眼,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敷衍了声,“谢陛下隆恩。”摆手让人把东西收起来入库了。  他讪讪的,“你这是……”她在对面坐下来,似乎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他见她落落难和,便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弥生伺候他吃菜,替他斟酒,并不是还和他怄气,单只是不想开口,就这么静静的也很轻松惬意。他却很紧张似的,不时的瞄她。可怜兮兮的目光和神情,简直不像个九五至尊。她忍俊不禁,“你总瞧我干什么?”  他见她有了笑模样,果然笑得比她还开怀,“没什么,就是瞧瞧。我想同你说,你还是搬回正阳宫去吧!这里太偏,我从宣德殿过来也不方便。”  她有意逗他,“我也想和你说呢,百年在外面有了府第,我打算出宫叫他给我养老。”  他脸一沉,“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你们不是嫡亲母子,现在住在一起没大碍,可过两年怎么办?相差只有七岁,等等他弱冠你也不过二十七。这孤男寡女的,岂非被人嚼碎舌头!再说自古没有皇后住在外面的道理,你打算开这个先例?”  她起身拔了簪子挑灯花,不紧不慢道,“陛下也忒仔细了,我这样的皇后,谁在乎住在宫里还是宫外。”  他板着脸把手上的酒盏一推,“我在意。”  她唔了声,“那我和皇太后说去。”  “和谁说都不中用,我说不许就不许。”他吃过一回合醋,脑子里开始计较,把这白年留下是个祸害,早晚要坏事的,因道,“你明日搬回正阳宫,我有些事要面见太后,讨个治国兴邦的要紧主意。”  晚倦  作者有话要说:  拓拔太后正在佛龛前打坐上晚课,不曾想皇帝这个时辰会来。  慕容琤进门参拜,“儿来得晚,耽误母亲安置了。”  她一卷经恰好念完,便从蒲团上起身到外间来。看了眼更漏道,“不碍的,还没到安置的点儿。你用过晚膳了么?”  他应个是,上前搀扶,“才刚在弥生那里用过了。”  太后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抿起了唇。踱到席垫上趺坐下来,往对面指了指道,“你也坐。这么晚来想必有事吧!”  “我来请母亲宽怀,南苑的战事已经平息了。”他道,眼睛里有傲然的光,“南苑内乱早在先帝在位时我就着手督办,因着前阵子未在职上,百年手里就有些松懈。如今重新整顿,收归旗下易如反掌。”  其实就是给百年小鞋穿嘛!皇太后是精明的人,心里都知道,但并不戳破,只赞了声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南苑的局势是咱们大邺的一根痛筋,要时时提一提,切莫松懈了。再者是你同皇后,两个人耍气斗狠的事可别再有了。眼下你是皇帝,关系着大邺的命脉社稷,像上回那样一走了之,后面引出多少麻烦来。”  慕容琤笑道,“母亲教训得是,我那时欠考虑,让母亲担心了。”  太后懂得驭人之术,一味的绕开了说。边边角角的又扯些别的话题,才道,“你登基有半个月了,没听见册立嫔妃,偌大的后宫空着总不成。三月里选采女,各地都有家人子敬献,你好好挑一挑……叫皇后帮着一道挑。你也二十六了,膝下至今无子,我看着都心急。我也不要你娶正宫,你和弥生两个横竖分也分不开的,就这样吧!但是龙榻上只她一个说不过去,你是皇帝,子孙越多福泽越深。你们感情好归好,她若是识大体,便不能擅宠专房。那些宫女子收进宫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并不影响她什么。届时你不好开口,由我来说。她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的。”  慕容琤心里着急,面上却饮啖如常,“这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陋习,我正要改呢!以前家人子进了宫,一辈子出不去。我是想宫里女官们十二岁入选,若未得招幸,年满二十一就放出去,也别误了人家的青春。大选年年办改为三年一办,若是想扩充后宫,那一年里也尽挑得出了,母亲的意思呢?”  皇太后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摇头,“你就同我打擂台吧!子嗣是皇家的命脉,就这么耗着怎么成?我说多了你要嫌我啰嗦,我不说,你眼眶子里只有她一个。好歹为大局着想吧,哪怕等有了皇子,你再废六宫也是一样的。”  他们之间的事太后不了解,别的尚有可恕,彼此之间突然多出一堆女人来,不说弥生会不会难过,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她。  “多子未必是好事。”他拢袖道,“兄弟夺嫡发生的惨剧还不多么?我只要有两个儿子就够了,还希望晚年能享享清福,别再绞进他们兄弟厮杀里去。”他不想继续拿选秀说事,惦记着来时的初衷,旁敲侧击道,“我有桩事同母亲商议,今日看朝中奏表,才发现很多宗亲领了爵位俸禄,还留在邺城不肯就藩。这么下去恐怕不妥,皇亲国戚多了,寻衅滋事的也多,仗着地位比人高一等就横行不法。为免以后处置起来困难,还是这会儿就打发出去的好。先帝留下的诸王也一样,安顿到各自的封地去,早些自立门户,对大家都有益处。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太后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别人倒犹可,百年和下面两个才几岁,叫他们到了封地怎么办?”  “可以让他们的生母随王就藩。”他虽然语调和软,语气里却带着不容商议的决绝。慕容家的男人都是这样,想好了的事不愿意叫别人插手,好坏都要自己拿主意。  这回太后似乎没这么好说话了,她心里对百年还是很愧疚的。他好好做着皇帝,是她自己的一点私心作祟把他赶下了台。现在又要远远送出去,按她原来的想法是留在身边看顾着长大,等成了人再去不迟,可是皇帝这样急,让她没有补偿的机会。  她垂下眼皮捋捋膝盖上的锦字薄衾,缓声道,“既安和于鹄的生母健在,随王就范倒也可行,百年怎么办?莫非你愿意叫弥生陪他一同到江州去么?那地方离京畿十万八千里,这一去有生之年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你是帝王,心胸何不放宽一些?百年还是个孩子,在位之时都没能怎么样,如今下了台,还怕他弄出风浪来么!”  太后的意思很明白,两个年幼的走便走了,只有百年她舍不得,想留他在京里。他不太高兴,果然妇人之仁,殊不知让百年远走是放他生路,偏要留在京畿,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不会和太后起争执,姑且搁置,等逮着把柄就不是两将就这么简单的了。一个尝到过甜头的人,其实留在帝都或者外放为官都是极不安全的。譬如太后养的那只大白猫,吃过肉喝过血,便再也想不起菜羹的味道了。人也是这样,即便现在伪装,将来也保不住会野心发作。所以要掐断这个苗头,可以预见的麻烦别留到明天,因为明天你也不知道事态会有多糟糕。  “母亲教训得是。”他又拱拱手,“那就依母亲的意思,其他人回封地去,百年依旧留在邺城,便于母亲管教。”  皇太后方有了点笑意,“圣人体天格物,是万民之福。咱们撇开天家不论,到底是骨肉至亲。石兰只有三个儿子,百年虽不是嫡子,也是他最成器的一脉香火。你是阿叔,要有慈爱晚辈的仁心。你阿耶以前很疼你姨母的儿子。留在身边亲自抚养不算,大夏天抱着坐在肚子上。那孩子要撒尿,他纵容他的放肆,叫他溺在肚脐里。后来问他要做什么王,他说要做通天王,神宗便传史官来问有没有这个爵位,说没有,才改封了南阳王。只可惜那孩子福薄承载不动,没过四岁就死了。神宗那样的枭雄尚有护犊之心,你是万民表率,更应当身体力行。”  慕容琤只差没笑出来了,心里自苦,更觉得这话刺耳。神宗皇帝对姨儿好,却处处苛待自己的儿子。或许他有他的道理,是为了历练皇子们,要吃得起苦,经得起摔打。可是小小的年纪,正常的亲情难到不需要吗?正因为他这样,才把他们兄弟调教得没有半点人情味。一旦翻起脸来,至亲也敢举着刀劈下去。  “儿谨记母亲教诲。”他站起来长揖,“时候不早了,母亲早些安置吧!若有别的吩咐,再派跟前的人来同我说。”  皇太后颔首,“我先头说的选采女的事,你好歹放在心上。别只顾着她面前好交代,拿子孙后世开玩笑。”  他笑着道是,“母亲放心吧,今年年底抱不上,消息总该有了。”说着打拱,转身出了昭阳殿。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内的内侍总管也换了,是十来年前就追随他的旧部。他在夜色里缓行,走了几步别过脸去问,“二月里的登基大典筹备得怎么样了?”  孔怀抱着拂尘弓腰道,“回陛下的话,卤簿大驾、礼乐祭器,司礼监皆已安排妥当。只等吉日一到,陛下告天地、祭宗庙、翰林用宝,大典流程便完满了。”  他嗯了声,边走边道,“木兰坊的博士是神武皇帝在位时指派的,有些年头了,脑子九成也钝了,还是换个年轻些的。你传旨魏斯,让他兼木兰博士,好好督察诸王课业。若有什么异常,即时来回禀朕。”  孔怀最体人意,这种旨意一下,没事也有事了。他垂首道是,“诸位殿下近来正练字呢,华山王殿下的字最工整漂亮。”  “练字么?”他一笑,“练字好。”  孔怀陪着小心应承,看他架势要往长信宫去,忙道,“陛下龙行缓步,奴婢这就往皇后殿宣旨。”  他摆了摆手,“她歇得早,别闹她。朕自己进去,你们都退下,明日寅时三刻再起驾。”  孔怀领命,飞快使了个眼色。边上小宦者会意悄悄退下去,斜插过夹道往长信殿里提前传话,唯恐宫人不知情由通传进寝宫,叫万万不要惊动皇后殿下。  殿内只有两盏守夜的灯,恍恍惚惚一点光亮。他怕惊醒她,脱了鞋履只着袜子进去。打起帷幔入内间,所幸她没有阖上床头屏风。案上的宫灯照着,他眯眼看,她面朝里侧躺,一弯酥臂搭在盖被上,那肩背的曲线撞得他飘飘然。  他慢慢挨过去,到了踏板上,恨不能化成一条蛇游进被窝里。自己也笑自己没出息,他这皇帝在听政殿发号施令,到了她宫里就成了这副模样。还好玉带钩早在前殿的时候就解了,否则少不得要发出声音来。  小心的脱了罩衣坐上床沿,她睡的位置偏外,他要躺下的话,真正只有很窄的一道。他也不介意,贴着身子密密把她抱住。她睡得沉,动了动并没有醒过来。他倒是兴致昂然,手在腰上搁了一阵尤不足,一寸寸往上移。找了个心旷神怡的地方就此停歇下来,通身舒坦,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永远别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这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弥生怕有了动静他又要缠她……也不是真怕那个,只不过还没做好准备。他尚未正式诏告天下,也没有派人登门求亲。女孩子么,在名分上头总归要计较的。她在暗处呆了那么久,也希望有正大光明的一天。  弥生迷迷糊糊的想,只要他正式册封她,以后就好好同他过日子。嫁给夫子,真的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呵!  梦断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太累了,一觉睡到寅正。醒来之后还有些发懵,这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本想半夜闹闹她的,谁知道居然睡过了头。  他有些怅然若失,洗漱也心不在焉的。她过来伺候他穿朝服,蹲下/身子给他挂大小绶玉组。他居高临下,眼神不受控制直往她坦领底下溜,可以看见光洁的皮肤和颈间细细的抱腹带子。  多看一眼多一份煎熬,他转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今晚等着我,我还来。”  她手上一顿,“回头我想传我母亲进宫来说话,若是时候晚了就留宿,你来了不方便。”  他碰了个软钉子,虽然有些不快,但并不生气。笃悠悠道,“那正好,母亲来了你派人回我。登基大典近在眼前了,过了二月就该谈咱们的事了。”  她眼里有了笑意,故意装糊涂,“咱们的事?咱们有什么事?陛下是万圣之尊,心里有什么想法,下道口谕不就成了,还用得着商量么?”  他听出她话里调侃的意味,回过身一把将她圈在怀里。低头贴着她的粉腮嗅了嗅,“你说什么事?我眼下虚火正烧得旺,你可别惹我。算算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要是自讨苦吃,我不介意这会儿把昨晚漏了的事补办齐。”  弥生面红耳赤,御前有专门伺候的人,司衣、司浴、奉茶,少说也有五六个。他这么大剌剌的,叫她脸都没处搁。心里再甜也要装矜持,缩着脖子推了他一下,“陛下该视朝去了。”  他整了整冠冕归置好表情迈步出门去,这一身隆重的礼服更衬得他渊亭岳峙不容窥视。弥生送到殿前的基柱旁,看着法驾一路去远了方退回殿里。  元香还有些瞌睡似的,打起帘子迎她进去,一头道,“做皇帝真是辛苦得紧,殿下以后对陛下好一些。我觉得他也不容易,你们走了这么些弯路才有今天,更要惜福才好。”  弥生笑她一副正经的脸子,嘟囔道,“老婆子架势!”  元香不和她辩论,凑过来问,“你说他见大妇,是不是要谈你们的大婚?这可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大好事啊!可算盼到了这一天,你和圣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是正神归了位,往后就一天天好起来了。等年下再抱个皇子,可不全让宗圣寺里那和尚说着了!”她想起什么来,抚掌道,“我看那青灯是个得道的老仙人,何不把他请进宫里来,叫他算算殿下什么时候能怀龙种。”  “越说越没边!”弥生扭身上床,重又窝进褥子里,打发道,“你去吧,我再睡会子,天还没亮呢!”  元香是她贴身的人,私底下也没那么多礼仪好讲,打了个呵欠迸出两汪眼泪来,揉揉脖子道,“像是落枕了,脑袋一转就疼,看来明天得找医正瞧瞧去。”边说边退到幔子外面去了。  弥生仰在软枕上,想起昨夜他就在身边,和她肩抵着肩的歇在一起,心里便有种敦实的温暖。被褥下的手探过去,在他躺过的地方一遍遍的捋。挪近一些,枕上留着他的痕迹。她把脸贴在上面,细细的龙涎香,感觉从未和他这样靠近过。  迟迟的人总会有些恋旧,她无法左右他的想法,被他牵着鼻子走,一直走到今天。有时想想,过去的一年像做梦一样。一年之内经历了三次帝王的更新交替,然后大宝终于交到他手上,不是摄政辅政,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主宰。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以后的日子一定太平无事了。  太平无事了,她希望是这样。她安静从容的过她的后宫生活,养花种草打秋千,研究出很多消磨时间的好方法。她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可是百年身边的近侍从木兰坊跑到长信宫来。从台阶底下手脚并用的往上爬,到正殿时已经滚得满身泥。路上还摔着了鼻子,血流满面。  轻宵吓了一跳,忙指派人拦住了。定睛一看是熟人,暗里猜到了七八分,压低声喝道,“你这死狗奴,横冲直撞不要命了么!”  那内侍高声嚎哭起来,“皇后殿下救命啊!皇后殿下……圣人因着华山王练字的时候写了个敕字,要抓华山王正法。殿下快去瞧瞧,再晚就来不及了!”  弥生大惊失色,慌忙从殿里跑出来问,“在哪里?如今人在哪里?”  那内侍卷起袖管拭鼻子,弓着腰道,“在这会儿在凉风堂处置,奴婢给殿下开路,请殿下随我来。”  长信殿离凉风堂不算远,可是弥生觉得走了那么久,久得像走完了一辈子似的。那内侍说博士发现了华山王的字,有意封起来上奏。圣人命王当场写,对比笔迹之后证据确凿,便要左右拽着王绕堂而行边走边打。他来求救的时候王已经满身是血,这会子不知是死是活。  弥生听得腿弯子发软,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她不信他这样狠,百年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为什么还要存心针对呢?  好容易到了凉风堂,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上的丹陛。跌跌撞撞往前奔,只觉得昏天黑地一片,空气里有浓/浊的血腥气,熏得她几欲呕吐。她脑子里勾勒出了无数画面,但是穷极想象,也无法和眼前的可怕场景相比。  她来晚了,她听见百年气息将尽时的哀求,“阿叔饶命,我愿与阿叔做奴。”然后边上的禁卫举起了刀,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眼睁睁看着那阔大的刀尖捅进了孩子窄小的胸膛里。顺势一挑,把他抛出半丈远……  慕容琤就背着手站在边上,究竟多么冷冽的一副心肝,才能在这种时候做到不动声色?弥生瘫倒下来,张着嘴想喊,喊不出声。肺里的空气都挤尽了,她忘了吸气,憋得脸色铁青。  轻宵跪在地上给她顺气,“殿下……殿下你快喘口气,快喘口气呀!”  慕容琤猛然看见大殿那头的她,一下子落了短处,心里惊惶起来。悸栗栗过去要搀她,她像只兽,血红着眼咆哮起来,“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为什么要杀他!”她喊得声嘶力竭,愤怒的余音在殿顶上盘桓,“你蛇蝎心肠,将来必不得好死!”  她真的恨透了,也绝望透了。百年禅位给他是为求自保,到最后还是交代了性命。他亲口答应过她不伤害百年的,可是不过短短二十日,那孩子就死在他手里了。满殿的血啊,星星点点洒满了凉风堂的每个角落。她不知道之前百年受了多少苦,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可流?绕室捶打,慕容琤好黑的心肠!  弥生几乎是膝行着爬到百年身旁的,他倒在那里,身上绯衣吃透了血,红得惊人的艳丽。她趴在边上叫他,“百年,你醒醒……”  他再也不能答应她了,小小的苍白的脸。一边的发髻解开了,散乱的铺陈在地上。弥生痛到心口痉挛,“苍天呀!”她把他抱在怀里,“是我的错,家家没有保护好你,有负你,有负你阿耶所托……也有负你亲娘……”  不管怎么嚎哭,死的已经死了。百年左脚从御座上跨下来,右脚就迈进了阎王殿。现在走远了,再也听不见了。弥生的心仿佛经历了淬火的过程,从炙烤到冷却,什么都轻了淡了。百年这么可怜,生在帝王家不是他的错。即便以前有违逆他的地方,现在他都改了。他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已经放下了权利、等待春暖花开时放风筝、没有机会再长大的孩子。  她哭成这样,叫他心痛之余又觉可恨。他命左右叉开她,指着百年的尸首下令,“给朕拖下去,扔进池子里喂鱼!”  弥生惊惶去夺,无奈左右架着她,她使尽了力气也挣不开,只有声泪俱下的哀恳,“留他个全尸下葬吧,求求你了……”  “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依!你只管闹,再闹我叫人把他剁成肉酱,不信你试试!”他气昏了头,忿然对那两个抬尸的大喝,“扔!”  轰然一声响,破了冰,湖水溅起来老高。一池碧波荡漾,转瞬便被百年的血染红了。弥生看着他沉下去,杳杳的沉下去,面目模糊,不复得见。她浑身的力道都抽空了,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放佛灵魂也随之涣散了。这次真的该放开手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恐怖的望着他,“慕容琤,你伤我千回百回,我都可以原谅你。但是这次你杀百年,砍断了我对你仅剩的爱。谢谢你的绝情,叫我看清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如此的心狠手辣,注定要做一世的孤家寡人。”  她推开钳制她的人蹒跚着下台阶,眉寿和元香迎上来接应她,她耷拉着两手歪在元香肩头,阔大的襕袖扫过地面,走向梅林深处,渐渐不见了。  他晃了晃,孔怀见势上前来搀扶,切切道,“陛下保重圣躬,皇后殿下是一时生气,稍过些时候就会回心转意的。”  他堕进了一个黑洞里,忽然变得无法直视自己。她还会回心转意么?可能再也不能够了。他失魂落魄的转过脸来问孔怀,“朕这次真的做错了么?”  孔怀铿锵的答,“陛下做得对!陛下是圣主明君,为君者审时度势,杀伐决断。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大邺的安定,是防患于未然。”  可是他觉得自己做错了,至少对于她来说是做错了。他看着那平静的湖水木然站了一阵,半晌才长叹一声,“着人打捞上来,按王制发送峻成陵吧!”  陡顿  作者有话要说:  沛夫人和佛生来的时候,弥生正坐在胡床上倒弄锡箔。脚边的篓子里蓄了满满一篓冥钱,看样子已经剪了好久了。  “可用过饭?”沛夫人问边上的眉寿,“总不是呆坐了半天吧,累坏了怎么好!”  佛生上前抚她的肩,温声道,“事情都出了,还是看开些吧!你要知道万事皆有因果,你问过他为什么吗?”  弥生抬起眼来,“为什么?他能说出什么原因来?他谋朝篡位心里发虚了,怕他的江山坐不稳,就对百年痛下杀手,难道还有别的原因么?他抢了百年的皇位还要他的命,我一直知道他狠,却没想到他对孩子也这么残忍。”她缓缓摇头,“现在我也不想问情由了,横竖已经是铁打的事实。百年死了,我对他的心也死了。他这样六亲不认的人,将来保不定怎么排除异己。咱们谢家在朝为官的太多,各自珍重吧!”  沛夫人知道她心里难过,却不愿意见她如此消沉,因道,“百年这孩子委实是可怜,可他的心机却要在你之上。你就是个傻子,每常被耍得团团转,还实心实意的为着别人着想。不是我替圣人说话,你自己琢磨,圣人颁诏命下令诸王离京,他为什么偏要留下?还不是瞧着离王庭近,心里割舍不下!你和圣人终究是夫妻,夫妻本应当一心,他又这么赤诚待你,你何苦为了外人和他反目。”  弥生梗起脖子道,“他没有离京是因着皇太后留他,这笔帐做什么又算到他头上,弄得他死了是咎由自取似的。”  佛生适时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里头有隐情。六兄在朝里人缘很好,官场上牵五跘六的都有来往。圣人在朝堂上早就有过要谴宗亲就藩的意思,据华山王府里的家奴说,华山王因此面见过拓拔太后,请旨留京侍奉,这才有了太后挽留这一说。其实你瞧他先前的那些做法,这孩子年纪小,心思实在是深不可测。退位之后和几位阿叔走得很勤,这你有耳闻么?”  弥生愣愣看着她,“如今他人死了,再怎么说他也不会反驳了。”  佛生皱眉看着沛夫人道,“家家你瞧她!红口白牙的,我搬弄死人的是非,要损阴德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偏不信。”  沛夫人道,“我才刚问了元香,就是去的时候不好,恰巧赶上了,都瞧见了……说实话,百年的死是个必然,就是明戮还是暗鸠的区别。要是暗鸠能省好多事儿,可是百年身份太敏感,他要是突然出了意外,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怎么看待圣人?还不如放到明面上来,有了正当的理由,圣人就算杀他,也不怕人说嘴。”  弥生不服气,哭着问,“为什么百年死是必然?他活着并没有妨碍谁,怎么就不能平安长大?”  “因为这是帝王之术,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朕不单是为自己,也是为后世子孙。难道你愿意看着将来咱们的儿子即位,边上有个虎视眈眈的阿兄么?朕的皇位得来不易,别人不知道,你是最清楚的。”慕容琤从门上进来,凝眉看着她,“我答应你的皇后位,再过几日定能做到。你不是爱朕的么?不愿意和朕过和美的日子么?政治本就面目狰狞,只是你今日才真正看清罢了。朝堂上的事你别管,踏踏实实做你的皇后就是了。”  他寒着脸,这模样让人发怵。殿里跪倒了一大片,弥生却不买他的账,“事到如今你还要我踏踏实实做你的皇后?你没有心,只当我也和你一样么?”  “我的确没有心,我的心都在你身上。”他咬牙道,“你只知道恨我,有没有反省你自己?你同他说过什么,叫他抓着我残害大王的把柄,联合晋阳诸子密谋取我性命。他是自寻死路,怨不得我。他不但死有余辜,还连累了琮了儿子们。他们原本活得好好的,如今都要给他做陪葬。你有那时间替他难过,怎么不来可怜可怜我?你只当我愿意为难个九岁的孩子么?”  众人听在耳中俱惊愕,沛夫人伏在地上,心里隐隐担忧起来,这下子弥生难过的恐怕是自己那一关了。  果然她半天没言声,怔怔的看着殿顶,眼泪流淌成河。  是啊,她曾和百年提起过,那时不过是为了开解他,让他知道这江山之所以到他阿耶手里,这位阿叔功不可没。可是显然适得其反,他自动忽略了他阿耶杀死晋阳王的细节,把赃全栽到了慕容琤身上。他究竟是不是当真放下了皇位?还是在她面前装样,私底下一刻没有忘记过?因为不甘心,于是要伺机报复。还有晋阳王的儿子们,最大的已经十六岁了。都是练家子,万一反起来,不说大动干戈,近身肉搏,几个打他一个也是大麻烦。  弥生后悔死了,是自己考虑不周害了百年,晋阳王的四个儿子也要为此丧命了。  慕容琤见她那样有些心惊,上去扶住她撼了撼,“你不要自责,这些人原就不是省油的灯,只不过百年给了他们一个谋逆的理由罢了。所以最可恨的还是百年,他是始作俑者。杀了就杀了,你别再记挂他了。”  她一把隔开他,她自责,并不妨碍她恨他。她红着眼问他,“你让他受的那些苦怎么算?他还小,被打得流干了血,你太狠心了……我到现在还闻得见那可怕的血腥气?我这辈子寝食难安了,都是拜你所赐。”  他说,“不会的,过阵子淡忘了就好。”  “淡忘了?”她恨得操起桌上的东西砸他,篾箩、杯子、纸钱乱飞。终于举着剪刀高喝,“你滚出去,今后再也别进我的长信宫。我恨你,永远都很你!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杀了你!”  他们两个吵得旁若无人,看样子要真刀真枪的打起来。跪在边上的沛夫人和佛生吓得不轻,慌忙扑上去抢夺她手里的剪刀。沛夫人惊呼,“这是灭门的大罪,你疯了?你疯了?给我放下!”  “叫他走!”弥生呜咽着,刀尖转向自己的脖子,“他不走我就死在这里!”  这下子连慕容琤都怕了,他骇然退后好几步,“仔细伤了自己!我走,你别乱来。我……回头再来看你。”他无奈看了沛夫人一眼,落寞垂着肩出了正殿。  佛生吓出一身汗,抚胸喃喃,“所幸圣人不怪罪。”  “大约也是拿她的臭脾气没办法了。”沛夫人把剪子交给元香,吩咐道,“宫里的利器都收起来,防着殿下再做傻事。”  弥生经历一番争斗后手足无力,直挺挺躺在榻上,不说话也不哭,只是一味的叹息。佛生挨在床沿道,“气性别那么重,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你为他披肝沥胆,人家就知道利用你。你和圣人好好的,人生苦短,有那么多时间置气,到老了要后悔的。生个孩子吧!生了孩子就知道什么叫骨肉至亲了。孩子是纽带,会让你们更贴心。圣人也许不是个好叔父,但他一定是个好父亲。女人一辈子不就图夫主和孩子么,不要为不相干的人妨碍了你们的感情。他对别人不好又怎么样?是要对你好,以后能立你的儿子做太子就够了。”  弥生突然生烦,皱起眉头道,“阿姊别说了,让我静一静。”  沛夫人摇头,“罢了,叫她自己好好想想。我只说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孰轻孰重你好好考虑。咱们这就回去了,明天让你阿姊带消难来瞧你。”  她才转过脸来,“消难好不好?”  佛生道好,“我先头不懂,叫他睡枕头睡得秃枕了,后脑勺好大一片没长头发。后来家家做了荞麦枕头给他,现在都好了。开春后穿得少了更好玩,你与其在外人身上浪费感情,不如瞧着消难吧,他好歹是你的亲姨儿。”  沛夫人见她点头放心了些,扯扯佛生袖子退到外面,叫人进去候着,方才出宫去了。  都走了,殿里静下来。她乏得厉害,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梦里都是百年的哀号,说他疼说他冷。弥生被胸口的闷痛生生憋醒了,醒来时泪流满面,不管他怎么会耍心眼,到底也有好的时候。她还念着在广宁王府时他依在她腿边写字背书的情分,本来平静无波,都是权利害的,害得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了勾心斗角,最后丢了性命。  她心里静不下来,对元香道,“我想去庙里住阵子,你替我收拾东西,咱们明日就走。”  元香垂首道,“婢子不敢遵殿下的令。现在正是你和圣人闹得凶的时候,又逢着圣人的登基大典将至,殿下言行千万要斟酌。若是折损了陛下的面子……对谢家也不好。殿下图清静想念佛,婢子去请尊菩萨回来,把偏殿布置成佛堂。只要殿下心诚,在哪里修功德都一样。”  弥生想了想也是,他杀红了眼,别再牵连谢家。横竖就这么僵持着,时候久了,一里一里远了算完。  打定了主意,后来的日子就独自在偏殿里过。每天念几卷经超度百年,一心向佛,浮世的那些纷纷扰扰都远了,也不再有过激的行为了。  他几次来都被拒之门外,她不知道他是带着怎么样愤懑的情绪,在正殿里冲台拍凳骂宦者。她听见他发狠高喝,“你不愿意出来是吗?我把这长信宫封起来,有本事你一辈子都不要出来!”  她闭上眼不为所动,他走了,来了,又走了,终于没有再出现。她以为就此淡薄了,直到他登基加冕的那一天……这是当初的楔子,现在变成小剧场,放上来让大家复习(不算字数)。顺便大笑三声,看看,我终于还是用上了Y(^_^)Y……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外面鼓乐齐鸣,长信宫内却冷冷清清。  中宫掌事女官元香抱着礼衣进来,绕过重重帷幔,对佛座上念经的显祖皇后深深一揖,“时辰要到了,请殿下梳妆。”  “我不去。”皇后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若有人来问,就说我抱恙,不能给陛下道贺了。”  元香无奈,“殿下这是何必呢!陛下的脾气殿下最知道,触怒了天颜,杀将进来,岂不又要血流成河!婢子知道殿下屈辱,但瞧着太尉府上下几百口,还有先帝的遗孤们,殿下打落牙齿和血吞,好歹要周全。”  她顿了很久方转过身来,礼佛的人,脸上有种静物的美。似乎松动了,叹口气道,“诸王都进宫了么?”  元香应个是,“申正就进了铜雀园,定阳王殿下原本要来拜见家家,叫人在延秋门上拦住了。说陛下有令,殿下潜心礼佛,不叫诸王们打扰。”  她眼里浮起悲凉,“他这是要软禁我。”  “殿下看开些,自己身子要紧。”元香着宫婢把礼衣架起来,边道,“婢子料着陛下忌讳,到底不是真母子,诸王都大了,再进内廷不方便。既然不叫见,日后少见便是了。”  她抿起唇,烛火下大红销金的百凤朝阳裙煌煌耀得人眼花。她嘲讪一笑,“你糊涂了,这是皇后深衣,竟叫我穿这个?我是先皇后,如今只能穿黑襦。”  元香望着她,凄然道,“这是陛下差人送来的,究竟什么意思,殿下还不明白么?”  她心里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愿去想。这五年来发生的事太多,现在忆起来还像做梦一样。往事杳然去了,多说也无益。看透了人心,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她摇摇头,“我是显祖皇帝的妻子,不能在新帝的家宴上以皇后自居。你去把那套石青起花的拿来,我宁愿他杀我,也不愿叫天下人耻笑我。”  元香不再劝谏,因为劝也没有用。两个同样固执的人,遇上了便是棋逢敌手。  长信宫偏僻,到大宴的金虎台有段路要走。她坚持按着祖制来,规格便降了一等。没有乌泱泱护驾的宫婢和华辇,她只带了十来个人随行。  走在夹道里,青石宫墙那样高,把天切割成窄窄的一道。甬路直而长,夜里燃着成排的朱砂宫灯,一串连一串堆叠着向前延伸。那墙皮被染成了血色,可怖的令人晕眩的红,充满压抑。  她从冰井台边的台阶上去,过了浮桥便是金虎台。远远听见丝竹乱耳,笑语声声。她唯觉得烦闷,可是既然来了,就不容她有退却的心思。她咬紧牙关绕过两排勾片栏杆,眼前豁然开朗,已然到了宴客的露台上。  说是家宴,族内人口多,聚起来也颇为壮观。篝火、食案一铺陈,占据了高台的一大半。皇帝面南坐在宝座上,一肘撑着隐囊。广袖从云头纹扶手上飘坠下来,袖口的平金游龙在火光里璀然生彩。他歪着身子,很松散的模样。看见她,虽还从容,眼睛里却带了沉郁的神色。众人觑他,纷纷缄默下来。  她眯眼看他,他眉目依旧。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机关算尽,终于御极登基了。  她欠身行礼,“妾给陛下道喜了。”  他站起来,嘴角含笑,“阿嫂怎么不穿朕送去的衣服?莫非还在责怪朕?”  “妾不敢。”她像当初在太学里时那样,对他深深长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陛下的教导之恩,妾铭感五内,时刻不忘。”  他脸上变了颜色,恨她执拗,自己也觉怅惘。爱情是有限资源,消耗尽了,终究要湮灭。只是他不甘心,她如今还拿师徒名分出来堵他的嘴,再加上叔嫂这一宗,似乎是难成事了。  只可惜她拨错了算盘,若还顾忌那些,他就不会打发人送皇后冠服到她宫里去!  他冷冷乜着她,她不甘示弱回望过来。  真真让人辛酸难言,皇帝突然哽咽。她已经历练得够够的了,再不是倚在他身旁看杨花的少女了……开新坑了,《寂寞宫花红》的姊妹篇。保证这本完结的同时陆续填坑,先来求包养,请大力戳下图↓  思我  作者有话要说:  金虎台的大宴她去了,因为不好推脱,也不想让人看笑话。他还没有正式册封她,不管别人怎么看,对于她来说可贺敦的封号是先帝给的,既然顶着这个帽子,她就该按着先皇后的份例来。  宫宴办得很隆重,台上张灯结彩,纵行排列的六只青铜大鼎里烈火熊熊,蒸腾出疯狂却又空虚的快乐。弥生坐在命妇中间,勉强打起精神和众人说笑。她左手边正坐着令仪,令仪觑她脸色,小声道,“自从我搬到西宫去后走动得少了,长远没见阿嫂,阿嫂近来好么?”  弥生笑了笑,“劳你记挂着,很好。”  话虽这么说,令仪看来满不是这么回事。她和上次先帝大敛时比起来又有不同,两只眼睛像是不那么灵活了,有时候有点呆愣愣的。令仪心里着急,侧过身轻声道,“我知道百年的事对你打击很大,毕竟是自己看顾过的孩子,和别人不一样。皇太后也为这事和圣人大闹了一场,前些天病了,没叫告诉你,不让你去,省得大家见了面又要哭。其实这件事,依着我们女人来看,圣人办得是欠妥了。”她说着,一手牢牢抓着她的腕子,“阿嫂,我是在这邺宫里长大的,什么样的事都见过。尤其是上代里,几位从父和神宗皇帝之间的明争暗斗,那才是真正的腥风血雨。所以阿嫂看开些,哪朝哪代都有这样的事。做了皇帝的人,谁不想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本来就是条血路,就要用千千万万人的性命铺就。百年错在太不安分,他的那点小动作怎么瞒得过圣人的法眼?这回我倒觉得圣人没有做错。”  弥生奇怪的看着她,眼睛里渐渐黯淡下来,“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没有见到百年惨死的模样。”  “你如今放不下的不也正是这个么!若换个立场来想,圣人之所以这么决断,都是在为子孙们扫清障碍。”令仪转过脸看御座上落落寡欢的人,叹了口气道,“大邺开国才十八年,一个年轻的国家,面上光鲜繁荣,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却满是荆棘和暗礁。守业太难了,尤其是二代君王,能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就得有长治久安的力量和决心。说真的,这么多阿兄里,我觉得九兄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他冷静、清醒、有铁腕,大邺到他手里才能传承下去。如果没有他,阿嫂设想在位的是百年,等他长大有能力把握朝政,也许可以很好的治理天下,但是这空白的六年甚至是十年,大邺的百姓怎么办?谁都等不起,即便九兄没有动作,别的王侯也会跃跃欲试,那样可就要大乱了。”  大道理谁都会讲,弥生这些天吃斋念佛下来,心气倒是平和了不少,谈起这个来也不会冲撞人了。只道,“给我点时间,也许自己就想通了。”  “那你和九兄还这么闹下去么?”令仪说,“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你不给他好脸子,他连这样的大日子也高兴不起来。”  弥生闻言一笑,“你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左右看了一圈,招宫婢来问时辰,说是亥时三刻了。台上踏歌跳飞天,她显得意兴阑珊。抬起袖子遮掩着打了个呵欠,“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是坐不住了,你再看会子,我先回去了。”  令仪见她悄悄离席嗳了声,“这就走么?人都在呢!”  “我潜出去,没人会发现的。”她卷起画帛挨到屏风边上,一闪身便遁走了。  台下女官们一直在候着,见她下来元香忙上前迎接,“这么快就散宴了?”  “谁耐烦在那里!早些回去省心。”她皱了皱眉,“我晚课还没做,心里惦记着,不念完一卷经睡不着。台子上太热闹了,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演些什么,我光听那胡乐就头疼得厉害,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她担心元香要念叨她不该这么早离席之类的话,也不看她,自顾自绕过她先走了。  一队人穿过花园往长信宫去,宫婢们挑着灯笼开道,特地绕过了凉风堂从北边走。弥生脑袋里空空的,没什么想头。念经礼佛真是好出路,木鱼笃笃的敲,敲着敲着就忘记烦恼了。  回到殿里往莲花台上一坐,不到一刻就老僧入定。  眉寿添完灯油退出来,元香正在前面开槛窗,嘟囔着抱怨,“檀香味这么重,也不知道换换气,回头又该睡不好了……”突然顿住了,慌慌张张回过身冲她比划,还没闹明白就看见她跑到门前跪了下来。眉寿一惊,忙跟着稽首,只见一片掐金满绣的袍角从眼前一闪而过,很快便进了偏殿里。  黄幔子后面响起她的尖叫,“你怎么进来了!”  眉寿和元香面面相觑,往宫门上看一眼,守门的内侍呆若木鸡。想来是没有凑手关宫门,闯大祸了。其实这也不怪他,谁能想到圣人会在大宴中途追出来呢。宫人们起了身,元香挥挥手叫她们回配殿里听旨,和眉寿两个退出来,一左一右阖上了正殿的大门。  站在台基上往外看,清辉满地,森冷的一片月色。  “圣人真好!”眉寿突然说,“他从来不叫人失望。”  是啊,他是天底下最严苛的人,也是天底下最不守规矩的人。他曾经有负于皇后,同时却又全身心的爱她。元香笑了笑,“咱们女郎苦作苦,认真论,是世上最有福气的。”  眉寿道,“可不是么!冷落了半个多月,别说是一国之君,就是寻常人家的郎君,还憋不住往府里领家妓呢!再瞧瞧圣人,后宫就她一个,是要一心一意和她做正头夫妻的。这么慢待着,男人心里也有苦处。”殿里又是一声惊呼,把人吓了一大跳,“不会出事吧?”  元香清了清嗓子说,“应该不会吧!”脸上发窘,拉着眉寿快步朝值房里去了。  案头的佛像前红烛泄/了大半边,蜡油淌下来,积满了烛台下的碟子。偏殿也分里外间,地罩隔出个后身屋。顶上镂空雕花横木上挂着厚重的幔子,后面是弥生日常歇午觉的地方。他闯进来,不问青红皂白把她从蒲团上拎起来,一下子就扔到了胡榻上。  弥生不甘心,急欲起身,他下狠劲往下按住了,切齿道,“你再犯犟!再犯犟我就把你绑起来!”  “你要干什么?”她真生气了,也讨厌他这样的做法,“你是强盗吗?一个皇帝粗手大脚的,你把我当什么?”  她竟然嫌他粗手大脚?她把他干晾在那里半个月,现在嫌他不温柔么?他气出了心头血,语气反倒难断起来,“要不是趁着今日大典,我还瞧不见你。来了怎么就走了?走也不同我打招呼,你藐视朕躬,该当何罪?”  他的话里永远有种暧昧的味道,以前会让她脸红心跳,现在却只剩厌恶。她力气上敌不过他,也不想和他争辩,不过别开脸去不再看他。他是最警敏的人,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慕容琤只觉满腔的相思苦都付诸东流了,她这么个态度,叫他痛心之余更加失望。她还是不能理解,百年刚死的头几天,他知道她心里难过,并不认真逼她。可她倒好,念起了佛,愈发不待见他。他这样诚心对她,她恨他入骨?原来在她眼里自己比不上珩,比不上百年,甚至比不上任何人。  他放松了钳制,平心静气道,“我要个孩子继承大统,生完孩子你想成仙或是成佛,我双手供你去。”  她下了榻立在地心里,昏黄的烛火跳动,整个大殿都跟着颤抖起来。她眯起眼,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你要孩子来同我说什么?采选的日子快到了,到时候有一车的女郎上赶着给你生孩子。”  他似乎难以置信,“我选采女充六宫,你一点也不在乎么?我和别人生孩子,你也不在乎么?”  她不说话,因为没法子表达心里的想法。他来缠她她感到厌烦,他若是真的宠幸别人……单是想想就足以让人生不如死。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以前以为他登基之后便不会再有阻碍了,可是他杀了百年。  她迈不过自己那一关,她踅过身,长出了一口气,“陛下有了江山,势必不缺美人。他日开枝散叶,也在情理之中。”她回过头凄然看他一眼,“我已经不敢奢求从头再来了,要我若无其事的继续和你谈情说爱,对不起,我怕我做不到。”  他撑着月牙桌苦笑,“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我杀了百年,你要用一辈子的冷漠来惩罚我?”他从玉带钩上解下佩剑扔在桌面上,“上回你来讨要虎符,我答应再让你难过就听凭你发落的。如今我又伤你一回,你动手吧!”  弥生愕然看着那把剑,“陛下这是存心要我难堪么?我哪里有本事杀你!若是为这么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当初陛下又何苦费尽心机谋取这天下?”  她字字尖刀插在他心口上,这比杀他好多少?他怒极反笑,“也罢,横竖恨我了,多恨一些又何妨?脱衣服,朕要你侍寝。”  弥生涨红了脸,“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侍寝?我是先皇的皇后。”  “邺宫中的女人,我点了谁就是谁。你是先皇的皇后又怎么样?朕要你侍寝,你就得给朕侍寝。要你生儿子,你就得给朕生儿子。”他才说完,发现她居然想逃。他真的克制不住自己,积攒了那么久,总有爆发的一天。奋力扽回来,她还反抗,他气冲了脑子,反手便甩了她一耳光。  相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巴掌打下去,两个人都傻了眼。弥生没想到他会动手,捂着脸奇异地望着他。  慕容琤也后悔,后悔之余看到她鄙夷的目光,心里越发躁起来。  她瞧不起他么?再清高又怎么样?她是他的女人,这辈子都改变不了。现在还能和他撇清,等有了孩子,看她怎么顽抗!说来也许不堪,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要叫她怀孕生孩子。他多可悲,这世上一向都是女人为巩固地位用孩子留住男人的心,为什么到他这里就变了?他们的角色调换,他变成了怨妇,亏他还是个皇帝!  “我不该打你,回头再给你个交代。”他说,两手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扯,“在这之前先办了正经事要紧。”  弥生被他剥得胸怀大开,也来不及顾脸了,抱着胸一下子缩到了墙角,“你敢乱来?”  他轻蔑一笑,“我不敢?这世上还有我不敢的事?是乖乖屈服或者要我用强,你自己选择。总之今日别想逃脱,我忍了这么久,够给你面子的了。”  他真的很不要脸,因为屋里供暖,他脱起自己的衣服来毫不手软。那玄色的皇帝衮服随意被扔在了地上,他精着身子又来收拾她。弥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为什么她遇见的是这么恬不知耻的男人?以前德高望重的君子,如今撕开伪装就成了这模样!  他伸手抓她,她放声尖叫。他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我喜欢听你叫,叫得越响越好。明天一早我就颁旨册封你,做了我的皇后,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她被他摁在月牙桌上,背后的皮肉贴着红木桌面,冷彻心扉。弥生惊恐的挣扎,他不顾她的踢打,轻易就扯掉了她的亵裤。他身量长,那地方正好抵在她腿心,坚硬灼热,让人惶骇。  他总是这样,来了兴致就不管别人的感受。其实那么多次下来,她并不排斥和他同房。可是他太强势,女人和男人不同,他太鲁莽会让她害怕。即便是爱着的人,被压制住了落在下风,也会催生出逆反的心理来。  但是他不懂,他看她玉体横陈,洁白的身子和红木厚重的颜色对比,凸显出一种强烈的美感。他血脉喷张,迫不及待的要入侵,她却退让,蛇样纤细的腰肢往后挪,挪到他碰不到的地方。他恼火,勒住她的胯往身下拖,终于近在眼前。他怕她痛,心一软便存了点试探的心思轻轻研磨,可她非但没有动情,反而在他心神荡漾的当口狠狠抓了他两把。  皇后的指甲,养尊处优的指甲,修剪得尖而利。她又积蓄了一肚子的火气,下手真的一点都不留情。他只觉胸前辣辣的痛,低头一看皮开肉绽。那些伤口足有五寸长,刚开始还是白惨惨的肉,一瞬便从各个角落涌出血珠来。  “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反了你!”他捡起腰封上赤红的缨带,将她两条胳膊反绑起来。绑得很重,带子深深陷进她肉里去。他的声音都有些扭曲了,像兽的呜咽,“你凭什么?凭着这张脸?凭着这具身体?凭着我对你的爱和渴望?谢弥生,你给我睁眼看看,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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