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踏进宫门有些怕,紧紧跟在夫子身后。夫子笑话她,“还是谢家后人,这点阵仗没见过么?” 她怕的是那些俑人一样的禁军,穿着明光铠,一个个昂首伫立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很吓人。她挨得离他近一点,“那些人都不会笑的么?” 慕容琤一哂,“这是内宫,岂是随意能笑的?”他垂眼看看她,她穿着丹碧纱纹双裙,挽洒金鸳鸯披帛。因为及了笄可以梳高髻了,云鬓堆叠出飞天的样式,把纤长光致的脖颈露出来,那么美,又那么脆弱。长眉之间贴着金箔制成的额黄,还有雪一样的皮肤,悍然的红唇……她和这邺宫很契合,她天生就是属于这里的。 他引她看远处的宫门,“那是止车门,不管亲王臣子,到了这里都要停辇下马。再往前是端门,过了端门就是文昌殿。你要试着接受这里的一切,久而久之,你会发现所有靠近权利的东西都那么美好。” 她没有看到他眼里浮起的万丈雄心,一双手交握在腹前,她有她的考虑。其实一直琢磨坊间那句民谚,认真论,王谢并不是齐名。硬要分出伯仲来,还是王家的名头更大些。为什么谢家总能占据凤位呢?王家权势滔天,执掌凤印不是更加顺理成章吗? 他从来都可以轻易看透她,仿佛他们俩共用一颗心似的。他说,“王谢同是世家,相辅相成却又要彼此牵制。帝王业,没有一个人君会眼睁睁让几百年基业的望族壮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所以要有谢家这样的大家来抗衡。你可曾听说过‘王与马共天下’?王家在前朝几乎和司马氏平起平坐,离宝座曾经那么近,难保没有谋逆野心。所以王家的女人不能为后,更不能生嫡长,你懂么?” 弥生虽混混沌沌,到底也理解了大概。只是她没敢问,既然能够制约王氏,那么对谢家肯定也另有手段吧!她转过脸看他,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夫子,我们谢家人都很安分。” 他抿嘴一笑,“我知道,只要我尚在,便会保全你谢家满门。” 弥生很感激他,垂下云袖悄悄拉了拉他的手,“谢谢夫子。” 慕容琤很高兴,她大约是习惯这种小动作了。只是姑娘家面嫩,触到他的指尖,微一掠就退却。颊上泛红,螓首低垂。他深深望一眼,要熟不熟的青梅,这时候当是最有味道的。 师徒两个喁喁低语,穿过一条笔直的甬路,两侧的紫薇发了新芽,在半抹残阳里簌簌轻颤。渐次近了正阳宫,老远就听见欢声笑语,间或夹杂着不成调的箜篌雅乐。这氛围和弥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不似庄严肃穆的皇城,倒像寻常大户人家热闹的后院。她急切起来,不知佛生到了没有。暗暗牵挂着,脚下也加紧了些。 正阳宫是皇后寝宫,放眼望去是一片开阔地,天阶上矗立着铜驼和巨大的仕女像。她脚下略踯躅,那里满堂皆是最高贵的人,实在令人感到惶恐。 慕容琤安抚她,“别怕,皇后殿下向佛,尤其宽厚慈善。你进了殿门只管上前行礼,记住了目不斜视,就算你阿姊在边上站着,也不能够在殿下面前走神。他们都知道你在我门下,这点名门闺秀的风范都保持不了,可大大丢我的脸了。” “学生省得。”弥生点头不迭,油然生出磅礴的责任感。自己不打紧,但夫子最是要面子,若带累了他,那就是造大孽了! 正阳宫里的宫婢和内侍一溜小跑过来迎接,内侍总管满脸堆笑的插秧作揖,“殿下来了?皇后殿下才刚在问,九殿下怎么这会子还没进宫。原本要打发人到凤阳门上候着殿下去的呢,不想殿下说到就到了。” 慕容琤敷衍了句,“太学有事耽搁了,其他诸位王都到了么?” 总管道是,“并不齐全。倒别说,康穆王殿下从封地来,却是诸皇子中来得最早的。“说着一瞥弥生,笑道,“女郎是十一王妃的娘家姊妹吧?奴婢早就听说过女郎大名,今日得见,好歹给女郎见个满礼。” 弥生纳闷着自己的名气什么时候那么大了?那内官再怎么说是正阳宫总管,给她行大礼她可担当不起。他一弓腰她忙抬手,“不敢不敢,黄门抬举,这是要折煞我了。” 慕容琤微笑在一旁看着,对那内侍道,“别客套了,你前头引路。” 一行人上了丹陛,弥生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不能四处扫看,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足尖。正殿里铺着厚厚的胡毯,踩上去脚底便陷进去半分。她敛裙而行,眼角掠过各色的杂裾垂髾。殿里渐渐静下来,听见座上有个和暖的声音招呼,“这是谢家女公子?” 夫子躬身满揖,“回母亲的话,正是。” 弥生知道那就是拓拔皇后,是全大邺顶顶高贵的女人。她上前行稽首礼,跪在毡垫子上俯首拜下去,“谢弥生,请皇后殿下金安。” 拓拔皇后很客气,示意左右人搀她起来。又道,“抬头叫我看看。” 这不是像集市上卖猪仔似的嚜!看看脸,要不要再检查牙口?弥生只顾胡思乱想,脸上虽自矜着,眼里的笑意却憋也憋不住。单让人家看岂不吃亏?她还在琢磨着要不要赚回来,视线早就不受控制的往上溜了一圈—— 拓拔皇后好相貌呀!果然是贵气天成的人,没有倾国之姿,但慈眉善目,宝相庄严。她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这位皇后,传闻她是女中大丈夫,明悟又决断。群雄并起的年代里,拓跋氏戍守东南很有权威,强族多想通婚,然而皇后不允,竟看上了当时守城门的神宗皇帝。神宗皇帝家穷,她便暗使婢女送钱财让他来聘自己。婚后又出资协助丈夫结交英豪,神宗皇帝能够开创大邺基业,有一半的功劳都要归于拓拔皇后。弥生仰脸望着,满心满眼的崇敬。这么眼光独到的女人,全天下有几个呢! 拓拔皇后对她也颇有好感,女孩家就应当不卑不亢,过于拘束显得小家子气。谢家女儿的长相自不用说,她曾派人打探过,七八岁上就已经初露锋芒,长到现在愈发精进。果真命格是早定好的,有些人天生就应该站在塔尖上。骨子里的傲性旁人学不来,权贵当前,也自有从容不迫的气度。不过相惜归相惜,总这么盯眼看着不是办法。心里又实在喜欢,复招她近前来,拢在身侧笑道,“叫弥生么?和佛生一样,都是与佛家结缘的好名字!” 弥生听见有人应道,“殿下谬赞,家下大人是怕不好养,从小就把我们姊妹寄给佛祖做徒弟,才取了这样的名字。” 她转过去打量,阶下站着个高挑的丽人,缓鬓倾髻,衣着华美。五官还和记忆中的一样,可是神情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那就是佛生!弥生心里扑腾起来,那么多年没见,每天都在挂念着她。佛生的嘴角有浅浅的笑,她也是想着她的吧!弥生一头欢喜,一头又怨她凉薄。即使不见面,书信也应该相通才对,可是她却一去三年没有音讯。 拓拔皇后赐了座,拉着她的手道,“年下听你夫子说你正月里及笄,如何,小字取了么?” 弥生应个是,“家君照着《易经》上取的,叫无咎。” 皇后望了眼慕容琤,“叱奴,作何解?” 慕容琤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告诫她时时警惕,免于过失。” 弥生还没从那一声“叱奴”里回过神来,她入太学三年多,从来不知道夫子的小名叫叱奴。叱奴、叱奴……夫子这等高山仰止的人,为什么会有个让人笑掉大牙的乳名?他上回还要刻印章呢,替她刻个无咎倒罢了,那她刻什么?就刻叱奴?奴这个字不是只有女人才会用吗?总算叫她逮住一个话柄,弥生兴奋异常,夫子也有让她取笑的地方了! 慕容琤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并没有要生气的打算。只不过脸上装的严厉,冲她抛个眼色。但她好像并不怵他,巧笑倩兮,很是自得。 皇后对她满体念,问在太学课业好不好,吃住习不习惯,全然没有半点架子。弥生也会别苗头,平常糊涂,现在的情形下是很清明的。回答每句话前都斟酌一番,她觉得自己表现还可以,没有太给夫子丢人。 正殿里又响起叮叮咚咚的雅乐,弥生循声望去,殿堂一角的胡榻上盘腿坐着个人,绯衣金带,正闭目弹奏凤首箜篌。身形是很潇洒的,眉眼也生得齐全,但是气势不一般。明明那箜篌的簧板雕龙绣凤,到了他手里却换了种味道。似乎变得危险,很有杀伤力。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天入v,各种忐忑,求支持啊亲~~ ☆、惊断 外面渐次黑了,阖宫廊庑下都上了八角宫灯。精细的灯棱子□在晚风里,刷了胶的红纱绢上描着龙凤呈祥。天还没有回暖,和腊月里时没什么区别,一入夜就下霜。透过薄雾看远处的光亮,沌沌的,有些诡异的样子。 诸王终于都到齐了,晋阳王携萧妃进门的时候弥生一扫而过,实在是因为提不起兴致来。吸引她的是后面姗姗来迟的广宁王和王妃,因为之前听说过那王氏的为人,再看看长相不过如此,心里也替广宁王抱憾。 那王氏的脸架子不美,颧骨略高,吊梢眼,这种面相让人觉得莫名犷悍。上前给皇后见礼,单寒尖利的一条喉咙,二王在边上完全被压住了,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 皇后大概也不太满意,蹙着眉道,“今日出冬,十一郎远在高阳都到了。你们是京里的,来得倒比谁都晚!” 慕容珩是背惯了黑锅的,王氏自然样样归咎于他。她俯身一拜,靦着笑脸道,“阿姑息怒,这事怨不得我。我原说要早些出门的,偏偏我家大王来了门客,因此耽搁了。” 慕容珩听了也不反驳,把头一低,冲皇后打拱道,“儿失仪,请母亲恕罪。” 拓拔皇后是高明严断的人,究竟怎么回事,她不问也知道大概。心里恼着,这儿子性善不假,轻重缓急还是懂得的。今天这样的日子宫闱里素来看重,平时再怎么不上心,今天断不能晚到。王氏本来应该辅佐夫主,如今竟换了次序,压他一头不算,还动不动拿他做幌子。可怎么办?他们夫妻间的事,愿打愿挨。别人要做主,总得有个人挑头才好。珩儿不吭气,谁能横插一杠子? “罢了,今天过节,旁的我就不多说了,横竖自省些。亏得陛下还未到,否则看你两个怎么交代!”她挥挥手把二王夫妇打发到一边去了,转过脸对慕容琤道,“我看你二兄气色怎么愈发不济了,你在外头可曾听说什么?” 慕容琤犹豫了下,“儿未曾听说什么,只是二兄精神头委实不佳。或者母亲得了空把他招进宫来单独问问,他旁人面前避忌,母亲跟前应当是会说实话的。” 拓拔皇后手里的琥珀念珠握得格格响,“这么下去不成,我儿的性命都要交代了。”说罢又缓了缓声气,回眼看弥生,和暖道,“过会子就开宴,可饿么?” 弥生摇摇头,“不饿,殿下有吩咐就交代我,我伺候着。” 皇后和慕容琤相视而笑,“这孩子真个儿讨人喜欢,和那个摆在一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复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晓得佛生几年未回阳夏了,总归是手头上撂不开十一殿下。今天好容易遇上,你们姊妹叙叙话,不用在我这里拘着,去吧!” 弥生得了特赦,含笑起来欠身。慢慢退出正殿外,一纵就纵进耳房里去。 佛生果然在那里,正和几个世妇打扮的人说话。见了她快步过来,捧住了手上下打量,哽咽道,“细幺都长得这么大了,若不是早就听说你今日会随九王进宫,我怕是认不出你来了。” 宫里忌讳哭,弥生忍得胸口生疼。眼里裹着泪,闷头将她往外拉,直拉到廊子拐角上方停下来。闪身躲到一片背光的阴影里,姊妹两个抱头痛哭。佛生不住给她擦泪,没敢出声,彼此都憋着。 “好么?”佛生在她胳膊上捏了把,“看着长大了,比小时候结实了。” 佛生的眼睛里有凄怆的光,其实很年轻,却显得出奇世故。她在闺阁时就很懂事,如今嫁了人,又远远打发到封地去了。自立门户后诸多历练,要比同龄的人更老道。弥生看着她,先前的热辣褪去了,唯剩下脉脉的温情,颔首道,“我很好,就是常惦记阿姊。你在高阳过得好么?殿下对你好不好?生活可顺遂?” 佛生往后挪了挪,靠在一片冰冷的石柱上。叹息着,换了个怅惘的语调,“我这样的,今生就凑合过吧!殿下遭了难,自暴自弃,脾气很不好。你先前没见着他,是皇后另给他安顿了地方,派宫里的医正过去给他瞧腿了。瞧来瞧去又怎么样,还不是没有起色么!回回满怀希望,回回落空,然后愈发暴躁,动辄扯着嗓子吼,还不如不治。我是不愿在他跟前,能躲则躲。躲不了,只有怪命不好。” 弥生听她说了这些,才发觉之前错怪了她。她有她的难处,各自过日子,一家不知道一家的苦。她怯怯拉住佛生的手,“你恨阿耶阿娘么?把你嫁给十一殿下,让你受了这些苦。” 佛生苦笑,“恨又如何?到了今天这步,万般皆是命,还有什么可怨怪的!只是你不知道他的腿……”她拿帕子掖着鼻子,极其厌恶的样子,“才开始的时候不能动,至少是活的,看着还有血有肉。后来渐渐不成了,血脉走不通,上年夏天得了坏疽,皮肉全都变成黑色。那两条腿简直像干尸,别提多瘆人。” 弥生吓得一哆嗦,“那就没法子可想了么?” 佛生耷拉着嘴角仰起头,把眼泪都吞了回去,“枯木逢春倒还有可能,风干了的腿还能长新肉么?从哪儿长?从他那两截棍子似的腿骨上?我如今不愿想那些了,横竖我们两人之中死了一个才得超生。细幺,你日后挑郎子定要把眼睛擦擦亮。你有本钱可以选择,千万别学阿姊,知道么?” 弥生揉着纤髾道,“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得意,年下琅琊王家来提亲,叫我给推了。眼下没有了挑选的余地,将来不知怎么样呢!” 佛生诧异的望着她,“怎么推了?说的是王家哪个?” “他家大郎。”弥生垂头丧气,“打小就胖,胖得不成话那个。你说要是不推,叫我往后怎么处?” “既这么,别的大族也是配不成的了。”佛生有些咬牙切齿的说,“何不索性往高处爬?大王御极不过是早晚的事,我才刚见他进门时瞧你的眼神,你若愿意示个好,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弥生没想到佛生也是这见识,似乎他们都忽视爱情,可能是离皇位近了,愈是发了狠的想抓紧权力。她枯着眉头固执道,“我不贪图富贵,就想找个相爱的人。” 佛生闻言笑起来,“傻丫头,你到底太年轻。爱情不能当饭吃,男人的心等闲看不透。你在太学读书,知道《氓》里说的么?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把一生建立在爱情上是最傻的。再说为了权势依附某个男人,焉知那男人就不能给你爱情呢?” 弥生怔怔的,才想接话,听见青铜禁那里有宫人在寻康穆王妃。佛生冷声哼笑,“王妃叫得好听,不过是个名头。照应个瘫子,须臾也离不得,我还不如那些仆婢!”说着揽了揽她,“我先去了,这趟圣人看了他的病势下旨,叫在京畿多留阵子。等我安置好他,拣个日子外头包个茶馆好好说话,咱们姊妹且有时候团聚。” 弥生忙应了送她上台阶,佛生的腰裹得很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看着那背影施施然走远了,方才想起她和六兄的事来。佛生如今不相信爱情,大抵就是因为错过了六兄。如果她嫁的是谢允,远离了利益争斗,也许看法就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她顺着抄手游廊往回走,边走边琢磨佛生的话。这会儿爷娘在几百里外,邺城里亲近的两个人都是这意思,她很多时候没主见,一时也犹豫着吃不准方向。停下步子四周围看看,这邺宫真是大,屋子多了人也多,夫人世妇的一大家子。统共一个夫主,怎么分派得过来? 慢慢到了正殿门前,殿里人不知何时都散了,只剩几个侍立的宫婢,泥塑木雕般的伫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人了倒也好,前头乱糟糟闹得头疼。后来露天说了半晌的话,身上的衣料像浸在水里过,拿手一抹,寒气逼人。要不是为了见佛生,今天万不会进宫来。她办事一向大意,宫里规矩又重。所幸皇后面前没有失态,否则少不得闹个不痛快。 她在席垫上跽坐下来,往旁边一瞥,正瞧见先前那架凤首箜篌。看形制是汉代流传下来的,典型的木胎加金银错工艺。朱红底漆上施针刻嵌金彩锥画,凤头的冠子和凤眼用流云和涡纹施黑漆,琴身看上去华美并且精致。弥生读书不甚上进,对那些乐器却颇有研究。暗里赞叹着真是一把好琴!一般箜篌是十六弦,看这把大致是二十二弦,那便是十足的上品了。 贵重的东西不能上手碰,远观还是可以的。她没耐住,挪过去了些。后来回忆一下,其实还隔了两尺宽,连个边儿都没碰着,天晓得它怎么就倒下来了。 那琴砸在地上铮的一声,细细的凤首摔成了两截。弥生愣住了,身上一阵寒冷。好几道目光齐齐射过来,她头皮发麻,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呢?真个儿冤枉,这事不与她相干呐! 单这样倒罢了,偏偏地罩后面还有人。听见了响动打幔子出来,往地上一看,那张脸像给千年寒冰冻住了似的唬人。阴恻恻抬起眼,恨不得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弥生咽了口口水,苦着脸小声告饶,“常山王殿下……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凤首箜篌图片[img]?t=1192996928[/img]☆、无傍 “不是你?它自己掉下来了?”慕容玦踢了踢琴架,“这是名琴,早年西域进贡入汉庭的,是皇后殿下心爱之物。如今毁在你手里,谢弥生,你该当何罪!” 那常山王的声气很不好,背着两手站在她面前,她原就窝在席垫上,加上他身量恨不得比夫子还高,这么一来恍惚像座山,要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弥生早就听说了他的大名,战功赫赫的厉害角色么!他的面相还真同几个见过的王不大一样,大王再不济,好歹五官很儒雅。这位六王眉眼不赖,可是满脸的肃杀之气,让她想起了庙里狰狞的铜人罗汉。 这把箜篌是皇后的宝贝,这下怎么办才好?她吓得够呛,仓惶站起来,看着地上的凤首欲哭无泪。东西坏了,她在边上,满身长嘴也撇不清。要说拿去修,断然修不起来。那曲木不仅仅是装饰,更是紧弦用的轸。轸断了,整架琴就散了。不管以前如何清音撼世,眼下再也没有价值,成了一堆废物。 弥生年纪小,闯了大祸不知怎么料理。惨白着一张脸,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咬牙道,“我去向皇后殿下请罪。” 慕容玦嗤地一声,“请罪?当年圣人攻打斛律氏,一半是为了江山,另一半就是为了这琴。它不是单独的一把,你仔细看看,这是凰。还有一把凤,高挂在圣人寝宫的墙头上呢!你去请罪,我看你们谢氏父子十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弥生彻底乱了方寸,她来背这个黑锅已经够冤枉了,还要搭上整个谢家么?她没了依傍,本能的想找夫子,可是夫子不在。她怕得心肝都要抻裂了,瑟缩道,“那依殿下的意思,学生怎么料理方好?” 他鄙薄的皱眉,“我不是慕容琤,别对我自称什么学生!” 弥生被他斥得噎住了,如今人在矮檐下,没计奈何,只得低头道,“是我大意了,请殿下恕罪。可是这琴真不是我碰掉的,我也不知怎么的,还没靠近它就倒下来了。” “那又如何?”慕容玦耐着性子听她申辩完了,脸上带着嘲讽的神气,“你在跟前,不是你也是你。你去问问这殿里站规矩的人,谁能出来替你作证?若不是你,就是她们。这种性命攸关的事,你觉得她们能够为你主持公道么?” 弥生已经成了失舟之舵,现在唯一能仰仗的就只有夫子了。想着就要朝外去,“我找我家夫子讨主意……” 可是才走了两步就被他拽住了手腕,“找他?他可是孔夫子托生的,满嘴大道理,遇着事就怕受拖累。你与其去求他,倒不如求求我这眼前人。” 弥生惶骇的审视他,求他?然后呢? 慕容玦突然一笑,“我的混账事办得多,再添上一宗也没什么。这个罪名我替你担下来,事成之后你怎么报答我?” 他用力抓住她的腕子,她挣了几下挣不脱。大概惹怒了他,发狠把她拖到幔子后面去,朝墙上一摁。像拿捏住了一只垂死挣扎的蝴蝶,只差用针钉住翅膀。 “你再闹,非闹出一天星斗来?”他压低了嗓子恫吓,“还不给我识相些,仔细一会儿人来了,你逃不过罪责。” 弥生怕透了,反而平静下来。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缓了口气道,“我和殿下没有交情,殿下替我担责,我也过意不去。殿下好意我心领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杀是剐,我绝不推脱。” 慕容玦吊起一边嘴角,直直望进她心里去,“你倒大方得很,自己豁出去,一门老小也不顾了?”话锋一转又道,“你放心,我帮了你,不要你为我上刀山下油锅。我如今缺个内当家,你给我做王妃如何?我也是堂堂的王,配你谢家女不算高攀吧?” 弥生没遇见过这么说话不拐弯的,直截了当要她做妃,就像街市上买菜那么简单。她错愕的看着他,“殿下未免太过无礼了。” 慕容玦没有太多耐心和她玩欲拒还迎的把戏,于他来说娶谁做主妇并不重要。既然跟前有现成的,加之长相不错,门第风骨也高,最要紧的是在政途上能助他一臂之力,这样有百利无一害的良配,迎过门也可以将就。不过她的小脾气不讨人喜欢,怕成那样还装清高,没有一点弱者该有的觉悟。 他虎口上使了劲,这么细的手腕,怕是再用点力就要断了。他有种想把她撕碎的冲动,低头扫了眼,才发现她身条真不错。隐约兰胸,杨柳细腰。再加上这鲜花一样动人的面孔,的确有让男人癫狂的本钱。他倾前身子把她压在墙上,可以凭感觉描绘出那玲珑的体态。她羞愤交加,扭着身子试图摆脱他,在他看来简直幼稚得可笑。 “怎么?不愿意?”他挑衅的睨着她,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肩头一路捋下去,停在那腰臀之间来回抚摩。一面俯身耳语,“别乱动,仔细引出本王的火来。届时不管你答不答应,可都要指婚给我了。” 弥生不明白他指的“火”是什么,只知道和陌生人接触让她极其排斥。她可不怕触怒他,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又踢又蹬的想把他从身上剥下来。可是常山王是行伍出身,哪里那么容易对付!她折腾半天都是无用功,喊又不敢喊出声来,只待涨红了脸,憋了满眼的泪,不屈的瞪着他。 终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这里也被他上下其手占了很多便宜。仔细分辨了声音,像是大王慕容琮。她失望之尤,料着今天是死期到了。慕容玦捂住她的嘴不叫她喊人,肩头死死杵着她,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要把她的骨头碾碎。弥生疼得直抽泣,突然眼前一亮,厚毡被人撩起来,地罩后面探出一张惊讶的脸。 “六郎,你这是做什么?”那是广宁王慕容珩,他看到此情此景着了慌。 弥生被扣着嘴说不了话,只好用眼神求救。二王平常缺乏威信,兄弟间没人拿他当回事,在目空一切的六王这里更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因此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只道,“二兄别多管闲事,快回你王妃那里去吧!” 慕容珩认出她是上回在晋阳王府给他套暖兜的女子,眼下拔刀相助义不容辞。这里正打算救人,不想身还未动,被后面的人一下撅到了边上。 晋阳王的腿将养了半个来月恢复了七八成,虽然还跛,走路倒没有大问题了。看见慕容玦敢用强,再想想自己两次对她都是客客气气,凭什么他认真对待的人,到这里却要受到这厮的□?当下气红了眼,这趟是新仇旧恨一并算,咬着后槽牙上来就是一拳。 慕容玦没提防,一下子被打倒在席垫上。杳着两臂横扫过矮几,几上的花瓶摆设乒乒乓乓滚了满地。战场上拼杀的将领,受了这等屈辱哪里肯罢休,挣着要起来反击。慕容琮瞅准了时机又补了个窝心脚,指着鼻子骂道,“褐烛浑,你果然好兴致!我还未同你算账,倒叫你得意起来!” 慕容玦愤怒的低吼,“大兄平素压我一头倒罢了,这趟却凭什么?要算账只管来,我倒不知我亏欠了大兄什么,哪个地方需要偿还的。” 他们兄弟争斗,弥生抽身揪着领口退开老远。心里还扑腾着,庆幸着总算安全了,真是老天有眼! 慕容珩把她挡在身后,扭头看了她一眼,“还好么?没事吧!” 事倒没事,好也好不了。姑娘家没见过这阵仗,真是吓坏了,到现在小腿肚还直打哆嗦。 “二王殿下,我家夫子呢?”她上下牙磕得咔咔响,颤巍巍巡视殿内,“我家夫子在哪里,殿下看见了吗?” 慕容珩不理会那边唇枪舌战,扶她转过地罩到胡榻上坐定,吩咐人上茶汤,边道,“他约我同大王到这里来聚,可我们进了殿并未见到他,大约是有什么事打岔耽搁了。你等着,我这就打发人去找他。” 话音甫落,门外慕容琤拎了两只瓦罐进来,罐口上的红纸封了蜡,看样子是刚出窖的花雕。跨进门槛似乎大吃一惊,搁下手里的东西过来问话,弥生呆呆的,看见他反而不知怎么开口。还是慕容珩这般那般细细说与他听,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回身瞧那头待要打起来的兄弟俩,慕容琮腿伤还没好利索,若是真动手势必吃亏。 慕容玦是杠头子,决计不肯让半步。惹怒了他,天王老子也不在眼里。果然揎拳撸袖打算扑将上去,慕容琤快步过去挡住了,冷着脸道,“六兄未免太不给我面子,我带来的人,阿兄若喜欢,大可以到母亲跟前请旨。挑了好日子,再三媒六聘上谢家求亲去。如今这样,闹的是哪出?好在大兄和二兄即时赶到了,倘或再晚些,在母亲宫里出了事,不说我难向谢家交代,连母亲脸上也不光鲜。” 慕容玦眼高于顶,素来是不听人劝的。反手把慕容琤推开,哼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我怕什么?闹开了也无妨,大不了给她个正头的名分,迎回府去就是了。” 慕容琮啐了声,“你这作派,和外头混账行子有什么区别?你只当他谢家是好相与的?迎娶她,且看你有没有这造化!” 慕容琤抿起唇,眼里笑意一闪而过。远远招呼弥生道,“起来,咱们回去。” 弥生勉力站起来,摇摇欲坠。他狠了心别过脸去不看,冲慕容琮做了一揖,“我先出宫,余下的大兄处置吧,别闹大了才好。” 慕容琮看了弥生一眼,颔首道,“我省得。” 慕容珩在边上喃喃,“眼看着要开宴,你这会子走了,母亲问起来……” “这样子还吃什么席面,横竖二兄替我周全吧!”言罢一甩袖子,领着她朝宫门上去了。 ☆、初尝 夜色昏暗,没有月亮。寥寥几颗星镶在天幕上,一点微光连闪烁起来都显得吃力。宫城夹道上高高挑着绡纱灯笼,漾得久了,灯火俨然吃进了两面墙头,一眼望过去无尽的红。 弥生艰难的跟在他身后,他在光影里穿行,走得很快,身上的玉色地白柳条襕袍也沾了水气,看起来孤高而哀艳。似乎很恼闷,究竟为什么她不知道。反正弥生觉得她才是受害者,他要是和她动怒就太不应该了。 夹道里总有宫人擦身而过,或作揖或纳福,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弥生无比沮丧,这趟进宫就是场噩梦,留下的都是不好的记忆。以后打死都不来了,想是她和这浩浩殿堂八字犯冲,赴个宴险些连小命都丢了。看来她还是适合坐在街边的小点里吃杂食,同这些贵胄相处有困难,不如听跑堂的伙计谈山海经来得自在。 慕容琤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彷徨、愁苦、郁结、愤怒……他知道登极没有坦途,他的序齿那么吃亏,空有满腔抱负也是无用。以前心无旁骛的朝着一个目标进发,可是时间久了,各式各样的阻碍层出不穷。比如她,如果油滑一点,奸诈一点,他在她身上打算盘,即使费些脑子,还不至于感到痛苦。可是她这么单纯无害,她善性,对任何人都不设防。不敢想象她落到别人手上会是怎么样一种境况,如果再有六王这等莽夫,计划好的东西出了纰漏,她一个人怎么应对? 他多想去牵她的手,可是宫里太多双眼睛。他只有加紧脚步,快点出凤阳门。这里不是他主宰,进了皇城就像被拗断了四肢,除了一颗心还在腔子里跳,余下的只有一个躯干,半条魂魄。人就是奇怪,一面厌恶着,一面又不屈,征服欲硕大无朋。也许是因为得到了可以改变,他有太多想法,比如赋税,比如河工,比如水利营田。眼下政务再好,总不及他的预期。他心高,不甘于屈就在那三尺案几上。书读够了,盼望有更大的舞台发挥他的专长。欲壑难填,这就是男人。 渐渐离宫门近了,城墙厚,门劵子也幽深。从这头进去,到另一边有禁军把守的地方少说也有二十步。他转回头看她,看不清脸,只有那个熟悉的刻进心里的轮廓。她走得踉踉跄跄,门洞里的穿堂风扫过来,广袖鼓胀翩然欲飞。 她永远迟噔噔的,因为不了解,所以也不会付出。女人的身体,孩子的心。如果她一直留在阳夏,姊妹间说话少不得谈及男人,时间一长不懂也懂了。可怜她在太学的三年多,从来没有人教会她男女之间的情/事。 弥生抬头,看见他折返向她走来,料着他大约改主意了,到底宗亲都在,单单他缺席了不好。也准备硬着头皮跟他回去,可是没想到他一把便将她搂进怀里,强悍的,不容反抗。 “夫子……” 她意外低呼,然后他的手指在黑暗里捏住她的下巴,在她惊讶的当口俯身来吻她,带着满腔不得疏解的压抑。 弥生措手不及,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紧紧攀附他,避无可避。夫子是温润的人啊,从来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具有侵略性。和昨晚不同,昨晚是泓静静流淌的水,今晚便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她几乎要化了,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只知道夫子的吻那么新奇,和她舌尖相缠,无止无尽。 他气息不稳,原来如此,这是她的味道,甜的,蜜一样,世间难寻。他收紧手臂,他的弥生,他的细腰!他一个人的!想起慕容玦他便恨,最心爱的东西被亵渎,那种仇怨刻肌刻骨。他事事有把握,这次是个意外。他没想到自己沉沦得这样快,半个月前他还可以收放自如,但是仅仅这几天时间,他居然成了这副模样。爱情不知不觉发酵,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晚了,来不及了。 他用全部的生命拥抱她,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她垂髫之年开始就在他身边。他看着她一点点拔高,看着她一天美似一天……他心里的怜惜不比她的父母少。其实在他眼里,她早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管将来事态怎样发展,她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他发狠吻那红唇,怎么都不够。她傻傻的不懂回应,他听到她低低的吟哦,只消一声轻叹都能让他崩溃。他沿着纤细的颈项缠绵吻下来,嘴唇碰到搏动的血管,她的香气随着每一次脉动扩散。 弥生猜不透夫子要做什么,饶是她再木讷,也知道他们现在做的事超出了师徒的范畴。不光今天,昨天也是,她那时居然会傻乎乎的信他的话,现在想来真是笨死了。夫子喜欢她,喜欢她才吻她。这种喜欢和别的不一样,这是私密的,两个人都不愿为外人道的。 她忐忑不已,读了这么多书,天理伦常还是懂得的。他是遥遥若高山的师尊,如今这样,岂不是大大辱没了他么! “夫子……”她唤他,声音软得像一蓬烟。她迷醉了,醉在他铺天盖地的温情里。 他重新回到她唇瓣上,舔/舐,吮/吸,把她的话都堵回去。现在什么都别说,他什么都不要听。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情不自禁,也许明天就好了,眼下胸口疼痛,她是药引子,唯有她能医治。 唇齿相依,缱倦悱恻。他抚她的耳垂,和她额头抵着额头。彼此都不说话,这样静静的就很好。等到稍平了心绪方牵她走,车辇在御道旁候着,来时是两驾,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先登了车再探身拉她。弥生顺从的坐进车厢里,版门阖上了,车棚子上吊着灯,橘黄的光透过门上直棂照进来,幽幽的一缕,点亮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捏着她的腕子,弥生有些吃痛,轻轻抽了口冷气。他觉察了,拖到亮处查看。她是极嫩的皮肤,稍不留神便是触目惊心的瘀青。他细细的端详,拢起眉问,“是六王做的好事?” 弥生提起六王就抵触,又屈又愤的申诉,“那把箜篌不是我弄坏的,他偏说是我的错,告到皇后跟前要问谢家满门的罪。” “是那把凤首?区区一架琴,也值当他小题大做?定是还有别的什么,你说,”他按捺着,“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弥生斟酌了好久才嗫嚅道,“六王的意思是他替我顶罪,事后我得嫁给他报恩。” 慕容琤怒极反笑,“这个杀才,当真是什么都能说出口。”在她肩上按了一下道,“你放心,他猖狂不了几日,这个公道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她抬起眼,莹然的一双眸子,“可是这么甩手走了,回头圣人和皇后殿下问起来,夫子怎么交代?” 他笑了笑,那倒不妨事,宫里自然要问个明白的,有晋阳王在,什么事情都捂不住。他必定添油加醋一通指证,再加上上次遇袭的事收罗到的诸多人证物证,宫宴过后必定会有大行动。六王玦想翻身,这辈子也不能够了。他不必动手,只要作壁上观,紧要关头踩上一脚,也够替她报仇雪恨的了。只是…… “委屈你了。”他低声道,“我没想到六王竟然如此呆蠢……不该让你一个人的。” 弥生侧过身,把肩靠在车围子上。先前的事真的吓着她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现在回想起来也庆幸,“多亏了晋阳王和广宁王,下回见着他们要好好答谢他们。夫子也别自责,我没什么事,都过去了,就别再多想了。” 他怎么能不多想,简直让人后怕。他嘴里喃喃着,“是我失策,办事欠考虑了。应当让你带上皓月和皎月,有她们在,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弥生含糊应了声,抱着胳膊倚在坐垫一角思量,今天的事都太奇异,先是六王演的那出闹剧,然后是夫子莫名其妙的吻……她脸上火辣一片,抬起手掖了掖,手心却是冰冷的。躲在暗处看他,他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她鼓了几次勇气试图问出个所以然来,可是话在舌头上打个滚,又囫囵吞了回去。到底不好意思,大姑娘家的,有些东西真的问不出口。难道问他为什么要亲她么?如果夫子又找出些稀奇古怪的理由来怎么办?再如果,夫子说喜欢她,又怎么办? 往后相处大约会变得别扭了,他们这算什么呢? “你冷么?”他说,“过来。” 弥生傻愣愣没动作,他自发挪到她身侧,揽过她,让她停在他臂弯里。吻她的额头,呼吸里带着颤抖,“细腰,你不要怪夫子。” 她飞红了脸,夫子这样看顾她,她算是知足了。摸到他的手指,往上一些,扣住他的脉搏,她又发现点小小的趣味性。夫子心跳很快嚜,原来紧张的不只是她。 慕容琤好笑起来,这丫头真是少根筋的,这时候还不忘了自娱自乐。 “你替为师诊脉么?如何,辨出什么来了?” 她仰起头,悍红的嘴唇离他不过三寸,絮絮叨叨的说,“夫子脉跳急促,属数脉。照面上看,邪气亢盛,气血充盈,脉快有力,是实热。夫子,您要泻火才行啊,否则气冲上顶,要作病的。” 外面架辕的无冬没耐住,噗的一声笑,忙咳嗽着掩饰了过去。 慕容琤嘴角微抽,“这回说对了,为师近来确实虚火盛行。想是老了,不中用了。” 她听他说自己老可是万万不依的,“夫子春秋鼎盛,正是如日方中。真要是老了,应当是虚热才对……” 他看着那唇一开一合,温热的气息几乎和他相接。他难掩心中的渴望,顺势啄一口,细细的满足,细细的喜悦。半晌才道,“嘴唇别人碰不得,知道么?” 她靠在他怀里连神魂都要幻灭了,这么一次又一次,当真羞死人!她掩住脸,声音从指缝中发出来,平添了娇糯之气,“夫子真坏!” 他窃笑,“哪里坏了?” “欺负我不懂事么?我如今大了,其实什么都懂。” 一般说自己什么都懂的人,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他愉悦的扬起声调哦了声,“当真什么都懂?那过几日带你去看场好戏,若是连那个都见识过,我才信了你的话。” 她是孩子心性,一听有新式东西可看,转头就来了兴致,“是什么?夫子快说与我听。” 他夷然笑着,神神秘秘的样子,“不可说,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他三缄其口,她便有些怏怏的。突然想起皇后唤他乳名,禁不住吃吃的笑。他盘问她,她磨蹭了一会儿才道,“那天的鸡血石印章还没来得及刻呢,明日我回了太学,夫子有空便教我吧!横竖无咎的模子打好了,那我刻的那方印上写什么?”她带笑看他,“写叱奴么?” 她到底放声大笑,笑得花摇柳颤。他被她嘲弄得发窘,摆出个正经脸子道,“不许笑!” “怎么不许?”弥生边笑边拭泪,“皇后殿下这么叫你的,又不是我给你取的绰号。你别忙赖,我说错了么?” 那个乳名是当年外祖父取的,拓跋鲜卑里的叱奴自有他的含义。他捋捋她的发,“你别笑,叱奴在鲜卑语里的意思是狼。祁人和鲜卑人的理解有歧义,听见个奴字就要笑么?亏你在我门下三年多,胡书算是白学了。” 叱奴明明是极可爱的名字,谁知语言一换,立时变成另一种杀气腾腾的意思。弥生有些失望,“那其他两位王呢?他们叫什么奴?” 夫子白了她一眼,“只有我一个人带了奴字,大王的小字叫祁连,二王叫石兰。” 弥生再次讶异,“石兰是女人的名字。” “石兰在鲜卑语里是狮子的意思。”他苦闷的点她脑门子,“你不能长进一些么?傻成这样,将来怎么办?” “我是傻。”她颓丧的点点头,似乎认命了,“我阿娘说傻人有傻福,想的事情少,人就受用许多。” 他听了叹息,但愿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两下里都省力。可是他能够安排她的生活,却阻止不了她长大。他带着痛惜的口吻告诉她,“你母亲说得对,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看淡一些。纵然不顺遂,睁眼闭眼的也就过去了。你记着,就算天塌下来了,还有我替你扛着。” ☆、春日 大王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尤其铲除异己方面更是不遗余力。六王在昨天的争斗中没有落着好,第二天大将军的京畿驻军便闯进常山王府,变戏法一样搜出了告天的铭文和十二章平冕服。再加上大王遇刺前后收集的证据,林林总总罗列好,庙堂之上恭呈御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常山王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罪名坐实了,当即便革除爵位下了大狱。 一个战功赫赫的王,最后落个锒铛入狱的下场着实令人唏嘘。圣人是杀伐决断的人,有时甚至残酷。功过不能相抵,他可以给爱子殊荣,可一旦发现谁敢撼动他拿命开创的基业,立刻就变得六亲不认。因此六王下狱后绝不亲审,全都交给大王和大理寺卿主持。慕容琤官拜司徒又兼着太尉,这等朝野震动的大事,总免不了要参与。 六王和大王一向乌眼鸡似的,即便满心的冤屈也不会向他告饶。倒是对他这个最年幼的弟弟还存着三分指望,好歹是一母的同胞,平时关系虽谈不上好,也不见得坏。像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当口,死马也要当作活马医了。 其实他看错了人,最该托赖的应该是二王才对。二王虽庸碌,官职却不低,尚书令兼中书监,论职权比慕容琤还正统些。二王又是念旧情的,尽管这个阿弟常年挑衅他,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却还想着网开一面。 他犹豫着对大王道,“总算兄弟一场,阿兄是不是再命大理寺核查,万一有人从中使手脚,岂不误伤了六郎的性命?” 晋阳王斜了他一眼,“由头至尾都是我亲自督办,你所说的借刀杀人,指的不是为兄吧!我何尝不知道手足情深,想咱们是一道长大的,这些年腥风血雨里打滚,我自问未曾亏待过诸位兄弟。可我万万没想到,如今有人恨我至此,要取我的命。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不严办这厮,难解我心头之恨。” 大王的话水分固然大,却坚决的表明了态度。二王闹个没趣,那大理寺卿在众王跟前和地上的尘土没区别,慕容珩转过脸看看他,暗自一叹。再看看慕容琤,“九郎,你别闷着,好歹说句话。” 慕容琤对插着袖子,脸上表情千年不变,“二兄叫我说什么?我心里再痛惜也无法,两个都是兄长,大兄的伤势你我都看见了,只差半分腿就废了,好歹总要有个说法。目下所有证据都指向六兄,这件事对大兄是切身的伤害,二兄要求情也当是同大兄说。该如何决断悉听大兄的意思,我不过是个陪审,无权置喙。” 慕容玦没料到他是这样的态度,立时四肢百骸都冷透了,死死瞪着他,心头恨出血来。 慕容琤乜了眼,看他这虎视眈眈的模样,若是这趟不斩草除根,出来便是个大麻烦。于是调转了话头又道,“依我说,大兄即便不追究,六兄这趟的罪责也难逃。还有谋逆一宗,不是连通天冠都搜出来了么?若是替他脱罪,陛下面前也不好交代。” 牢里的慕容玦终于咆哮起来,“枉我待你亲厚,这会子竟落井下石!我算瞧出来了,你素来不哼不哈,诸王之中最有野心的其实便是你!你整治死了我,接下来鲸吞蚕食,哪个不是你的盘中餐?慕容琮,你莫得意,且有你哭的时候!你这好兄弟,将来必在黄泉路上送你一程!” 慕容琤面上一沉,“大兄二兄可看见?他得了失心疯,满嘴的疯话!这事我不管了,没的遭怨恨。只是一句,猛兽安可出笼?大兄瞧着办就是了。” 慕容玦何等的力气,癫狂的撼动木栅,把顶上青砖都要摇下来。一头做困兽斗,一头扯着嗓子叫骂,“叱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打压手足,天也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