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为逃不过一罚,没想到他却不言声了。走到碑前操起斧凿,叮叮当当的复敲起来。 她闯了祸,有些惘惘的。不过他说夫妻相差十岁开外的有好多,难道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扔给晋阳王吗?她突然忿忿不平,她好歹是谢家女儿,何曾没落到要给别人做偏房的地步呢?虽然那个晋阳王论姿色也是妖娆一枝花,可是名声不好,贪财好色占全了。尤其是他府里的姬妾,都是什么样无才又无德的女人啊! 她发她的呆,他也不以为然,料她大概又在盘算着怎么找说辞。他吹了吹粉屑,“你可知道这石经纵横各多少?” 她回过神来,摇头道,“我只听说夫子在篆刻,亲眼看见还是头一回。”斟酌一番,添了句,“夫子的字真漂亮!” “这石经一面三十三行,每行六十字。”他道,“刻字和练字一样,心要静,手要勤。你只知道别人写得好,你自己有没有下功夫?年下刻的章我看了,着实让人头疼得很。且等我这面碑完工,闲下来再手把手的教你。” 她应个是,心里好奇,想问问开办女学的事,他却又问,“先头琴室里教的是什么?” 弥生恍惚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琴操博士授课时,她和载清正在外面赏雪景呢!所幸她还听到了一些,便含糊着,“教的是孔子的《猗兰操》,用五弦琴,黄钟律调。” “是么?”他仍旧淡淡的,“唱词呢?” 她吞吞口水,硬着头皮开始绕室哼诵,“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他似有无限感慨,停下手靠在墙上,接口轻声浅唱,“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像他这样出身的,明明已经到了旁人无法触及的顶峰。生出这类怀才不遇的萧索心情来,多少有点为赋新诗强说愁吧!每一句她都听得很认真,唱词里有种寂寥之感,然而实在是绝佳的音色。低沉的,清澈的,可以触到人的灵魂深处。 弥生痴痴望着他,暗想着不知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将来能够同他作配。沉淀下来,自己又怅然。同她什么相干呢?她是学生,等他娶亲的时候送份厚礼,也就对得起这几年的师徒情谊了。 天气终究没有好转,傍晚前后仍旧风且雪。势头不大,零星的碎沫子泼洒下来,无声无息。 太学一天的课业结束了,弥生走出学堂,站在廊庑下同师兄弟们作揖道别。载清和晏无思并肩过来,对她笑道,“今晚夜游,有乌孙来的杂耍团,你可要一道去?” 她是最爱凑热闹的,几乎想都不想就要点头。恰巧夫子从堂内出来,把他的书袋挂到她肩上。没有看她,错身而过,只道,“回家。” 学生们忙长揖,载清伸伸舌头,“夫子唤你回家呢!” 这个词听着总有种暖暖的感觉,如果换成“回府”,意境自然差好多。可是他说“回家”,就分外的家常亲切。 晏无思也道,“你快去,别叫夫子等。那个杂耍团在邺城总有些日子,等正月三十学里休沐再看不迟。” 弥生嗳了声,夫子已经朝太学门上去了。她忙背着书袋追赶,他步子略缓了缓。廊角灯笼高悬,光影下纷纷扬扬的细雪漫天飞舞。他的脸一半是明朗的,一半浸在黑暗里。不说话,递给她一把油纸伞。水红的伞面,略画了几枝翠柳。有些俗丽的颜色,但在这满世界的白里,却成了最鲜亮的点缀。 他打伞出门,广袖飘飘,怡然的模样。弥生忖着今晚八成是要步行回王府了,不知到底有多远,她方向感不强,认认路也好。 天冷虽冷,有夫子在,尚可走得惬意从容。 ☆、夜行作者有话要说:只看不收藏,为的是哪般 ~[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祁人多狂放,有时入夜比白天还热闹些。赶上没出正月,周边小国常有各式各样的班子涌进邺城。手艺人,商人,各出各的摊子。或跳胡腾舞打擂台,或倒卖关外货物。各处风灯高挂,照得街道煌煌如白昼。 夫子领她缓步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回头关注一下。见她撑伞的手拿袖子裹着,便驻足道,“你把伞息了,到我这里来。” 她有点诧异的望他,斟酌一下还是摇头,“两个人打一把伞怪挤的。”当然他感觉不到,她哪回不是往他头顶上倾斜?自己露在外面,雪都灌进领口里去。贴着皮肉一融化,简直冻得生疼。眼下替他背着书袋不算,还要给他打伞。这夫子以压榨她为乐,心肝怎么这么黑呀! 她觉得她是可以识破他的诡计的,为求自保离他远一点。没想到他夺过她的伞,随手就扔给了路边的乞丐。那乞丐千恩万谢,她眼巴巴看着不好拿回来,对他又敢怒不敢言,心里只是说不出的不痛快。 可是后来发现,事情倒还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夫子接过书袋自己背着,把她罩到了伞檐下。人真是奇怪,担子都卸了,反而又觉得不踏实了。无比的惭愧啊,仿佛那些都是她份内的,是她偷懒溜肩,带累了夫子。 她仰头看看他,伸手想去接伞柄,他让了让,“你冷么?我来。” 她嗫嚅着,“学生惶恐,叫夫子为我打伞……” 他嫌她战战兢兢离得远了,横过手臂来把她揽得近些,“还打算你追我赶么?伞下这么点地方,你让到哪里去?” 弥生窘红了脸,从来没和夫子靠得这样近,肩头子捱着他的臂膀,紧张得心在腔子里猛扑腾。这可怎么好呢!她慌得厉害,越慌越跟不上他的节奏。肩膀和肩膀撞来撞去,木蹬蹬活像个傻瓜。她感到丧气,自己蠢成这样,夫子大约更对她有成见了。 他的手总和她的磕在一起,磕得久了,糊里糊涂就被他包在了掌中。她不敢动,人都有点晕眩。他的拇指在她手背的一小片皮肤上摩挲,一点一点,轻轻的。两个人都是广袖,垂下来盖过指尖,她想这样倒可以避人耳目。袖口的莲花纹交叠在一起,她低下头,仅剩的从容都被绞了进去。 不懂夫子的用意,他是师尊,按理不能这样不规避的。她上次抗议过,却惹得他生气。这回忙着惊讶之外,似乎也更提不得了。他每移动一毫,她的心就攥紧一分。脑子里浑浑噩噩,只贪恋那温暖,也不想挣脱出来。就当是个手炉好了……有时连她自己都要佩服这种随遇而安的本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可以泰然处之。也许是没有刻肌刻骨,所以样样都不甚上心。 边上四五个孩子打着哨儿呼啸而过,带起他们襕袍上的穗子。街道两腋的风灯上糊着五颜六色的灯罩,走一程换种光。夫子神情依旧淡然,他的举止和态度是可以分开的,仿佛和她十指相交的是别人。 间或遇见熟脸,朝中的大臣啦,太学里的学生啦。别人和他作揖打拱,弥生下意识的要缩回手,他却仍紧握着不放。回礼不过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这样堂而皇之,甚至连她都要误以为其实这没什么,夫子牵着学生的手是很正常的。 雪下得不大,他们走得很慢。 乐陵王府在百尺楼以东,出建春门再行一里有道石桥。桥南有个马市,他引她看,“那地方在前朝是个刑场,当年嵇康就斩于此。” 弥生朝那片屋宇眺望,无限怅惘,“嵇康德容兼美,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广陵散》后继无人,着实可惜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嵇康太过孤高,这点就不及山涛。”他喟然长叹,“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走。比方从政,不是不想远离,是不能,做不到。我这么说,你懂么?” 她点点头,“我懂。夫子也不愿泡在这个大染缸里,对不对?可是没办法,您姓慕容,生来就是做王侯的。即便厌烦,到底还是逃不脱。” 他抿起唇,若有所思。在她眼里他应当算是个好人,她像所有因循守旧的孝廉一样,对家君对恩师有天然的崇敬。没有事到临头,她大约不会想得那么长远吧!他曾猜想她成人后是怎样的光景,但是没有料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形。美丽的女人有谁不喜欢呢!她轻易能让晋阳王注目,凭借的就是这张如花的脸。可是他知道,她除了皮相,还有纤尘不染的灵魂,那才是真正宝贵的。 他扫她一眼,她就在他身侧。似乎习惯了被他牵引,蜷曲的手指安静的停留在他掌中。太学生有统一的打扮,褒衣博带,束发戴笼冠。她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样的,刘海统统扣进帽圈里,露出光致致的前额。外面湿气大,眉睫上都沾了雾气。他突然想替她擦一擦,这念头一闪而过,但最后还是顿住了。 是天冷,冻坏了脑子么?他蹙起眉,迅速调开视线。儿女情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有时竟会走神,近来愈发不受控制似的。刻意同她亲近,似乎也偏离了原来的宗旨。他哂笑,带着嘲讽。这丫头倒有些本事,既然能乱他心神,那么别人更不在话下吧! 过了石桥,以东是绥民里,以西是建阳里,乐陵王府就坐落在建阳里内。走到大路交叉口,他脚下又放慢了,状似无意的告诉她,“绥民里内原先有刘宣明的府邸,你可知道其人?” 弥生迟疑着摇头,“学生想不起这个人来。” 他笑了笑,“刘宣明是河间人,性情刚正,敢于上书直谏。只可惜当时皇帝是个草包,只喜欢听信谗言。刘宣明说话不懂得拐弯,冒犯了圣驾,于是乎判了斩立决。”他撑着伞的手往那幽暗的巷堂里指了指,“以前那里是个街口,就在闹市上设坛问斩了。” 东市不及西市人多,出了建春门渐趋冷落。等过石桥,夜行的人就更加少了。弥生呆呆的,心里有些害怕。沿路虽然也有风灯,但拉开的距离比较大,常常隔一二十丈才设一盏。他们没有挑灯,壅道上铺了一层雪,借着雪的反光虽看得见路,但是并不真切。这当口他偏偏要说死人,一会儿嵇康一会儿刘宣明。她瑟缩了下,不敢提意见,只得含糊的嗯了声。 慕容琤生出促狭的心思来,慢慢吞吞又道,“刘宣明是忠臣,含冤而死。死后不能瞑目,尸行百步……”他左右打量,“大约就是在这个附近……” 弥生头皮发麻,背上一股寒流涌上来。本来就在强撑,谁知他还圈出了确切位置,顿时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尖叫了声,狠狠抱住他。慕容琤早猜到结果,她这一跳,当真撞进他心坎里来。小小的身子,暖玉温香。他环住她,和煦的抚慰着,“多年前的事了,还值当吓成这样!” 她腿里直抽搐,埋在他胸前催促,“夫子,咱们快走吧……快走吧,我要吓死了。” 他笑她没出息,“你平素违抗师命的时候胆子奇大,如今却恁的失了气节?” 她不管他怎么嘲讽,拉着他快步走,边走边道,“好好的,哪里不好建府,做什么偏建在这里呢……学生求夫子开恩,准我回太学住吧!我日日经过这里,早晚会吓死的!” 他任她拖着走,听她说不愿住他的府邸,脸上一沉,“太学以后不能再住了。”又缓了声气,“你怕什么,又不要你一人单独走,不是还有我么!” 她真是吓着了,咬着唇不说话,直拉着他走了好远才停下。停下来仍旧后怕,蹲在地上抽噎,“我不住这里,我要回太学。” 慕容琤想不到会弄巧成拙,看离府门也不远了,无奈弯下腰相劝,“是我疏漏,这话不该大晚上同你说。你看再走几步就到家了,随我走吧!” 王府里家奴早就迎出来,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不好上前,四五个人站在台阶下张望。 弥生涕泪纵横,才顾不得感念他低声下气的致歉,抱着膝盖不肯挪步。他只得跟着蹲下来,伸手去给她抹泪,“你怎么这么胆小呢!”横竖劝也没用,索性把她拉起来。也没多想,满满搂进怀里安抚,“好了好了,是我故意吓唬你的。那刘宣明连头都砍了,怎么还能走呢!枉你读了这些年书,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她眼泪巴巴抬眼看他,瓮声道,“那你吓我做什么?你先头还教导我慎勿妄言,现在自己又怎么样?” 他可以说吓唬她只为好玩吗?可是这样是不是失了尊长的脸面?她眸子晶亮,鼻子红红的,看着便惹人怜爱。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巡了一圈,他们这样的姿势和对话多像是情侣间闹别扭。他长到二十五岁,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心脏被她抓了一把,丝丝缕缕牵痛起来。 “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他说,嗓音低低的,充满诱惑性,“没有下回了,我保证。” 弥生不是个慎密人,很多时候迟迟的,跟不上节拍。她在夫子怀里栖息了一阵,半天才回过神来。咦了声,忙退后一大步,讪讪笑道,“我吓傻了,冒犯了夫子,夫子可别恼。” 这种事,占便宜的是男人。他自然是没什么的,笑得有些暧昧罢了。旋过身,朝那灯火阑珊处而去。☆、深院作者有话要说:嘛,收藏涨了得个好推荐,然后就可以每天早上8点准时更新唷~于是,不要手软,收藏我吧![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顺带便的,作收来一发,有新动态会在那里公布。 仆从来替他们息伞解大氅,只因先前上演了那一出,弥生总觉得他们有意无意的睃她,自己很有些不好意思。 慕容琤倒是如常,这点鸡毛蒜皮怎么会放在心上!进了堂屋让人伺候着盥手,一面道,“我着人送你回自己屋子去,若是愿意,过会儿出来陪我吃些东西。” 明着很委婉,可是既然出了口,她断没有推脱的道理。哪怕不吃,单在边上站着也应该在场。她这些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敛着神,赔着小心,躬了躬身子道,“学生先去安顿,回头再到夫子跟前侍候。” 他垂着眼挥挥手,又是一副疏离的样子。弥生做了揖退出来,刚迈过门槛,迎头碰上三个明眸皓齿的女郎。真真是精细的人儿,不说美若天仙,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了。素手纤纤,言笑晏晏。打扮很淡雅,不像晋阳王府的婢妾,恨不得把金山银山堆在脑袋上。有句话说人以群分,夫子若是世外的仙人,这几位爱妾定是不染尘埃的神女。 弥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只要顺眼的,看谁都可以发掘出优点来。因为她们是夫子亲近的人,她立刻把她谢家女郎的骄傲摆在了一边。带着敬重的欠欠身,在她看来,敬重她们就是敬重夫子。诚如她和载清说的那样,她们算半个师母吧。夫子的房里人,总不会低贱到哪里去。 有两个顺带便的瞥了她一眼擦身便过去了,只一个含笑对她点点头。弥生望过去,那笑容是无争的,淡得如雪天里的梅花。稍稍停留,翩然闪进了十二扇折屏里。 两个手挑灯笼的婢女站在滴水下行礼,掖着对襟衣深深福下去,“婢子们给女郎请安。” 弥生叫免礼,其中一个圆脸梳环髻的朝她一笑,“咱们等了女郎半个多月,女郎今日可算来了!” 另一个梳垂挂髻,略微年长些。往右比了比手,“婢子给女郎引路,请女郎随我们来。” 弥生听了她们的话很纳罕,边走边道,“方才说等我半个月,怎么回事?” 年长那个恭勤的答,“郎主年下就吩咐给女郎准备院子,我们是专派来伺候女郎的。地方都归置好了,只伸长了脖子等女郎来呢!”又道“我叫皓月,她叫皎月,我们是姐妹俩。院内还有个粗使的仆妇,专管浆洗衣裳的。日后女郎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我们,我们一定尽着心的侍奉女郎。” 弥生有点摸不着头脑,既然早就准备让她进王府了,那是不是说王家那门婚,即使她不去央求夫子,他也不会答应?看来是白操了心,还说了满话,把自己的婚事交给夫子打点。如今且要愁的,听他话里话外晋阳王是大拇指上挑着的人选,接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心里犯着嘀咕,转眼入了后园。乐陵王府虽然不及晋阳王府华美,终究是王侯府邸,大且气派。没有飞扬的殿顶,檐下却有精妙的和玺彩画。园里曲径通幽,恰到好处的秀丽别致。弥生暗中一叹,莫非连屋子都随人的么?处处景致透着内敛,简直像夫子的为人,圆滑、聪警、不事张扬。 过垂花门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木质匾额上写着“卬否”二字。很少见的名字,出处是《诗经》——人涉卬否,卬须我友。卬否通俗点的解释就是我不走,啧,有些奇怪!不过她也没想太多,只觉得夫子果然是有学问的人,连院名都取得文绉绉的。 卬否是个朝阳的独立院落,在王府的东北角,离正门比较远,算是相当清静的所在。跨进正屋,屋里暖意融融,有种新炭燃烧后发出来的特有的木香。室内摆设仍旧是雅,卷头书案边上竖着一排多宝格。正屋另一头设绣墩和四扇屏风榻,是供她起坐用的。再往里,两腋有紫檀雕花地罩的隔断,后面垂着厚厚的妆缎幔子。她看了圈,四合床、曲足案、梳妆台和日常用的箱匣一应俱全,那是她的闺房。 这闺房,布局竟和陈留差不多! 皎月打了热水来给她洗脸,皓月托着衣裳出来,笑道,“女郎平素就穿学里的大袖衫么?郎主临行时吩咐过,给女郎置办几身裙襦,在府里也好替换。” 弥生看了眼,镶金丝丹纱杯文罗裙,那样艳丽的红!她有些为难,连及笄礼那天的曲裾深衣都是暗红镶黑滚边的,以前当真是没穿过这么刺眼的颜色,心里总归别扭。因道,“有素净些的么?怎么拿了件这么红的!” 皎月看了皓月一眼,“料子都是宫里赏赐下来的,郎主一匹一匹的挑,最喜欢的就是这套。奴婢们想,过会儿女郎要在郎主跟前侍奉,穿上这身衣裳,算是领了郎主的情,好叫郎主高兴些。” 皓月忙道,“既然女郎不爱穿这个,那换一件就是了。我瞧那件藕荷素纱的蛮好,女郎且稍待,婢子这就去取。” “罢了,就这件吧!”弥生怏怏叫住了,她们这么一说,她还挑什么?不管自己喜不喜欢,夫子的情到底要领的。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还要抽出空来给她选衣料,这样的师傅哪里去找呢! 皎月上来替她宽衣解带,她又想起才刚遇上的三个女子,一时来了兴致,打探道,“府里的小夫人有几个?我先头瞧见的,那么漂亮!” “再漂亮也比不过咱们女郎!”皎月拿着合欢抱腰仰脸笑,“我头一眼见女郎,竟恍惚觉得是天仙下凡了!再者知道女郎是陈留谢家的女公子,我们姐妹能贴身伺候,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是这话!那些女子,算不得小夫人。不过是藩王示好敬献来的,没名没分的留在府里。大家当面唤声女郎,背后只叫‘南苑蛮子’。别看一个个锦衣玉食,其实能比咱们做奴婢的好多少呢!郎主平常忙,朝里有政务,学里又兼着祭酒。听说在外面有名号,叫乐陵君子是么?你看这样白璧无瑕的品性,若是纵情声色,岂不白糟蹋了好名声!”皓月给她抹了桂花油篦发,拿步摇绾了个随云髻。左右审视一番戴上花钿,又自顾自道,“那些女子连姬妾都排不上,不过是郎主寻常的消遣。空闲了叫唱个曲,献个舞,当不得真。横竖女郎看,若处得过来,走动走动也没什么。若是瞧着碍眼,两不来去就是了。” 弥生不防她们是这态度,心里自然揣测着,夫子对她们大约不甚上心,连着府里的奴仆都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皎月眼弯弯,就着案上烛火打量,啧的一声道,“女郎换了裙襦,全大邺找不出第二个来了。怪道郎主高看一眼呢,梳妆好了恁地齐全!” 皓月一听,拉下脸狠狠白了她一眼,“就知道混说!郎主只女郎一个女弟子,若不看顾着,谢阁老面上也难交待!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把鞋拿来!郎主八成等着,早些过去点个卯,或者立时就叫回来歇着了。” 于是一通拾掇,上下都归置好了又往正院里去。 前面挑灯而行,弥生对掖着袖子跟在后头。九曲十八弯的转了半晌,头都有些晕了,才发现走的并不是来时路。夫子已经挪到休憩的的内院去了,那地方叫静观斋,檐下挂着夫子亲笔的牌匾,大门两侧灯龛里的火把子熊熊燃烧。的确是静得很,进出的仆婢提着气,下脚都是极轻的。偌大的园子里只听见松蜡炙出油来的吱喳,这么多人,竟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弥生没来由的紧张,人总是会被环境影响。以前在太学里虽然严谨,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她只知道夫子是令人敬畏的尊长,今天才真正意识到,他和寻常人不同。他是皇子,是这惶惶帝都离皇权最近的人,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 她吸了口气,闷头跟皓月皎月到了静观斋门前。她们却在檐下顿住了,低声道,“婢子们在门外候着,女郎进去吧!郎主不爱跟前人多,女郎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给我们传话。” 弥生咋舌,夫子在家的作派真像个皇帝!太学里行走已经够端着了,家里的规矩果然比在外头还严些。 她吐了吐舌头,“闹得怪瘆人的,夫子素来这样凶么?” 皎月冲她挤挤眼睛,“女郎师从郎主,郎主的脾气,女郎会不知道么?” 这倒够她好好琢磨一阵子的,若论夫子的脾气,其实她了解不多。应该来说深不可测。前一刻还谈笑戏谑的,后一刻又拉脸子摆谱。好些人说女子善变,可是她觉得用在夫子身上也很合适。只不过这话心里想想便罢,真要说出口,她是万万不敢的。 也不好再耽搁了,她整整上襦迈进门槛。一室如春里包裹了厚重的檀香,往边上一瞟,左侧的凭几上搁着只青铜香炉,正熏腾出袅袅香烟。地罩外面侍立着婢女,见了她上前福身,不说话,只恭敬迎她往暖阁去。 食案上整齐摆着碟盏,个个拿盅盖倒扣着。夫子并不在里面,她四下里看看,“殿下人呢?” 话音才落,有人从幔子后面闪身出来。那神情体态不消论,自然是夫子。可是他的落拓打扮,却令她有些难堪起来……☆、香怀 “这会子才来!”他似乎颇有微词,绕过琴桌到胡榻上坐定。一手撑着坐垫上的狼皮袱子,眯嬉起眼打量她。 她以往吃往在太学,一年到头都是广袖长衫,从没有梳妆打扮的时候。上次回阳夏,也只有及笄那天的礼衣华贵些,但因为俗成,显得过于守旧呆板。他没有机会看她盛装的样子,今天总算见到了,竟很是佩服自己的眼光。他开始想象她戴蔽髻、着庙服是什么样的光景,应该是妩媚的,昂然的,睥睨天下。然后又是娇脆的,动人的,兼具着少女风致的明丽和柔艳。 他在审视她,弥生对他自然也有一番评价。 夫子真是太……太不成体统了!浪荡挂了件水墨的袍襦,下面是阔口的褶裤。大敞着胸怀,襟内白花花一片肉,居然连件亵衣都没穿!她偷着多瞄了两眼,脸红心跳。看罢又腹诽起来,虽然他身材不错。但到底是为人师表的,学生面前好歹自矜些嘛!她常觉得他端肃整洁,没想到也有这样的时候! 她撇了撇嘴,“学生来晚了,叫夫子好等,真对不住!夫子宽坐,学生侍奉夫子用膳。” 他方收回视线,缓声道,“叫你来,又不是要你伺候的。”指指对面月样杌子,“你坐下,一同吃。” 这会儿似乎把男女食不同桌的要求给忘了,不过她也算有眼色,没在这当口扫他的兴。施施然落了坐,可是一抬眼睛就对上满眼的胸腹肌,她臊得无地自容。边上婢女来揭盅盖,夫子淡定从容俨然置身事外。她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夫子可是服了五石散?” 他静静的看她,“此话怎讲?” 她别扭道,“要不大冷的天,怎么这副打扮……我知道服了药要散发,可是应该到外头行散,坐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 他突然有种深深的乏力感,“你知道的真不少。” 她很认真的点头,“我见过我四兄行散,喝热酒,拿冷水泼身子。满脸通红,颠颠倒倒的样子……”她想起来看他的面色,再顺带便看几眼胸口,很意外的一切如常。她咦了声,眨巴着眼睛嘀咕,“倒不像……可是夫子做什么这样打扮?” 他明显绷不住了,“我家常就是这样穿着,到底你是夫子,还是我是夫子?做学生的有权利来指责夫子么?我穿得这样碍着你了?” 弥生怏怏住了口,心道碍倒是没碍着,但是他在她面前展现好身材,自己有点食不知味罢了。 她也不吭声,捧着一碗羹使劲扒了两口。他垂眼看了直皱眉头,捋起广袖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布菜,“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想吃辣么?” 弥生只是摇头,心里嗟叹,她是吃不下啊!平常威严的夫子,如今这样秀色可餐的戳在她眼里,她惊得下巴都要合不上了,还谈什么吃呢! 他仍旧拧眉望她,但是渐渐眉心的那点褶皱展平了。她在灯下的样子愈发的美,她有一张经得起日光当头照耀的脸。然而烛火是温暖的颜色,给她过于白皙的皮肤染上一层柔软的金黄。稚嫩的,迟迟的,羞答答的……他凝视着,胸口感到沉闷压抑。他一直很有把握,可是这次竟觉得渺茫。他扶住额,微微叹息。他求的到底是什么?只是面前娇花一般的容颜么?不是的,他知道,远不止这些。但是她呢?她在他门下三年,于他来说,远比那些虎狼兄弟重要得多。 他仰头灌了两口酒,烧刀子烈性,一路辣辣的蜿蜒而下穿过他的胸膛。再调过头看她,她握箸的手简直就像牙雕,曾经安静的在他掌心里停留过。她让人怜且爱,可是却生于王谢。 “细腰。”他低声唤她。 她抬起头,幼鹿一样大而清澈的眼睛,木讷的嗯了声。 他多想靠近她,越渴望,越是痛苦的煎熬。他吸了口气,“从前夫子太严厉,以后对你好些,好不好?” 她懵懵懂懂的应,“夫子严厉是应该的,学生没有怨过夫子。”语毕复一笑,“不过若能和颜悦色些,那再好也没有了。” 他的唇角渐渐扬起来,她是高兴的,他奇异的觉得满足。食案窄而长,她就在对面,触手可及。几乎不受控制的,他探过去握她的手。她惶然看着他,竟没有女子的娇羞,“夫子怎么了?手冷?” 他脸上倏地五光十色,索性道,“我身上也冷。” 她咂咂嘴,“我就说么,穿得少了会着凉。”边说边回头,奇怪两腋侍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退尽了,连无冬无夏也不在。这下子比较麻烦,想叫人给他加件衣服都不成。她想了想道,“我到外头喊人来,再给你拢个炭盆好么?” 她说“你”,没有用敬语,就像是对等的两个人很松散的交谈。他站起身,款款而来,“不过略有些,不值什么。” 其实屋里烧了地龙,温度也不算低。弥生纳闷着,她一个女孩子都不感到冷,夫子是男人,男人怕冷真是稀奇得紧。 “莫不是回来的路上冻着了么!”她琢磨着,“早知道坐马车多好,外头下着雪,看受了寒气……” 她只顾聒噪,他听她啰嗦也不嫌烦,心里盼到了极致,便不再顾忌那么多,倾前身就把她抱在怀里。只喃喃道,“别动,让我暖一暖。” 弥生瞬间僵住了,这是怎么话说的!先头在府门外抱她,不过是看她吓得可怜安慰她。那现在呢?不盐不酱的,算怎么回事? 她心跳如雷,血潮澎湃着直往脸上涌。想起夫子光溜溜的胸膛就叫她难堪,贴得也忒近了。这会儿进来个人,岂不是满身长嘴也说不清!她左思右想两难得很,早前王祥还卧冰求鲤呢,如今夫子冷,她晤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心中虽坦荡,到底不能泰然处之。他的鼻息还在她耳畔萦绕,现在半点看不出有尊长高高在上的威严。他就是位寻常的郎君,还是位相当俊俏的郎君。 弥生咧着嘴开始胡思乱想,世间难得的美人儿呀!能给这么漂亮的夫子当暖炉,实在是荣幸之至。推开他么?说真的应该推。可是怎么办呢,她似乎也贪恋,舍不得从里面挣扎出来。 他的手覆在她的背上,窄窄的孱弱的,用力按向自己,可以填进心里去。他又俯下些,这样可以和她挨得更紧密。她在他怀里,人绷得直挺挺的。他夷然笑起来,目下还没适应。不过不要紧,多抱两次就习惯了。 弥生晕淘淘,突然想起刚才来请安的胡姬。她迟疑道,“要么夫子等一等,我出去找人传话,把小夫人们请来?” “叫她们来做什么?你不是很有孝心的么,才晤了这么点时候,就不成了?”换做平时应该义正严词的话,现在说起来也颇为绵软无力。又道,“还有你嘴里的小夫人,我同你院里的人交代过,她们没有转达你么?你和她们不是同一类人,日后远着就是了。” 她贴着他的胸口,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嗡嗡的震动。她稍离开些,抬头看他,“夫子,你这个取暖法很怪异。我身上的夹袄那样厚,能晤着你什么?” 她真的是个很败兴的丫头!他满怀的柔情生生被打断了,蹙眉放开她道,“爱怎么取暖是我的事,还要你来教我?” 弥生有点难为情,这话怎么理解?他抱的虽然是她,但是也不与她相干吗?夫子的心思果然不是常人能猜透的,于是她安安分分闭上了嘴。重新伺候他坐下,给他斟酒,陪着笑脸道,“夫子说得是,学生愚钝,什么都不懂。夫子做事必定有夫子的道理,我还要问出口,更显得我笨了。” 他坐在圈椅里,神情淡漠。姿态优雅的掖上了敞开的胸襟,才道,“知道就好,往后留神些,不要一再的挑衅本王。王府和太学里不同,犯了错是要请簟把子、请笞杖的,可记住了?” 夫子的一举一动都叫她赞叹,他在家里不说“为师”,换了口吻自称“本王”。这样的骄矜自负,气势如虹,弥生立刻崇拜得五体投地,哪里还想别的什么想法!诺诺应道,“学生记住了,下不为例。” 慕容琤乜着眼点了点他高贵的头,“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明日五更我要上朝,你晚些出门无妨。叫人往后面车马间传话,套了车送你过学里去。自己不要一个人走,怕你迷迷糊糊走丢了,又要费我的事。” 弥生插秧道是,“学生听夫子的示下。” 他瞥了她一眼,“过两日宫中设家宴,你随我一道去。” 她顿感诧异,忖了忖,低着头道,“学生没进过宫,怕失了礼数。再说家宴么,其他王都携同家眷。夫子带学生去,未免磕碜了点儿。” 带她磕碜?这世上大概没有比带她更光鲜的了!他倚着围子浅笑,“家宴上都是慕容氏的儿郎,借这个机会正好可以挑一挑。再说康穆王妃也会出席,你不想见见你阿姊么?” 这个绝对是最有吸引力的的筹码,弥生听说能够见到佛生,再多的顾忌都抛开了。三年多没碰面,她想阿姊想得紧。夫子这样通融,却叫她怎么感谢才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顺带便的,作收来一发,新动态和请假信息都在那里公布。☆、路遇 次日起来发现出了太阳,缠绵好些天的雨雪总算过去了。 久不见日光,即使是淡淡的一点微芒也叫人心情舒畅。弥生打点齐整出门进学,车马虽然准备好了,却不怎么想乘坐。何况时间又早,如今的太学不像前朝了,儒生们不必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熬。都是官宦大族受祖荫的富贵出身,将来顺顺当当进官场,因此反倒比乡学、县学点卯晚。乡学卯初,县学卯正,太学比较堕落,硬是排到卯时三刻去了。 无夏站在辕旁冲她点头哈腰,“殿下有吩咐,往后小人就专给女郎驾车了。女郎要上哪里去,全有小人伺候着。” 弥生有些迟登,“你和无冬都是夫子贴身的人啊,公不离婆的,怎么来给我驾车?” 无夏咳了声,“这还用问嚜,殿下看重女郎,怕别人照应女郎不周,特派了小人过来。殿下和女郎的师徒情义,真是深得很呐!” 弥生讷讷的,扯了扯广袖上的袪口道,“夫子想得真周到,那以后就要劳烦你了。” “能给女郎驾车是小人的荣幸,女郎说什么劳烦,可折煞小人了!”无夏嘿嘿笑着,冲她身后的皎月抬了抬下巴,“女郎习学要带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皎月白了他一眼,“这狗才,有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把弥生的书袋文房都放到车上,又过来给她紧了紧领口的飘带,切切道,“女郎路上小心,入夜回来,我和皓月在门上等着女郎。” 弥生点点头,“你进去吧!”踅身上了单辇,撩开毡子对无夏说,“到横街上走慢些,我留着肚子打算吃汤饼。你知道哪家饼铺子的东西好?” 无夏手里的马鞭一甩,边转缰绳边欢快道,“女郎问我算问着了,殿下也爱吃汤饼,常去街口的胡记。关外人做汤饼和中原不同,加的料好闻,叫野茴香。上回六王在营里烤胡炮肉,撒上一点儿,那叫一个香!小人领女郎去,若是不爱吃咸的,还能做成甜的。”他贼头贼脑压低了声,“告诉女郎个事儿,别看咱们殿下严谨,其实爱吃甜食!往汤里加蜜,倒上半瓶都不嫌多的。” 这倒是个很意外的小道消息,弥生大乐,“夫子爱吃甜食?男人爱吃甜的真少见!” 无夏啧啧吧唧嘴,“女郎在殿□边久了就知道了,世人都觉得他坐在云端上。学道深山,又有这样辉煌的出身,看他一眼都要仰得折断脖子。其实不是的,殿下人和气,心肠也好。不是我替自家郎主说话,这么多王里,就数我们大王最周到,人情世故也练达。庶出的王就不说了,单说一母同胞。除了晋阳王殿下能与咱们殿下抗衡,别的人……提不起来。” 弥生倚着围子,正到桥堍,不由又朝建阳里看了眼。那建阳里巷堂笔直,屋舍也是堂皇的,阳春白雪下倒是一派磊落之姿。可一想起夫子昨晚说的刘宣明,嗓子里还是阵阵发紧。忙调开视线道,“二王我见过,六王殿下倒不曾听说,怎么样呢?” 无夏嗤笑,“常山王么?这位王脾气大,早年随神宗皇帝打过沧浪斛律氏,战功彪炳,因此对传嫡立长很不服气。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他嗜杀。大约战场上腥风血雨见惯了,宰起人来砍瓜切菜似的,着实可怖。因此到如今未娶亲,也没有人家敢把女儿嫁与他。我瞧出来殿下是极关爱娘子的,前日散了朝碰巧有人说起,殿下三两句话就岔开了。横竖舍不得女郎羊入虎口,嫁到六王府做妃,性命着实堪忧啊!” 弥生才算别清了,怪道从没听夫子提起六王,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那二王呢?我昨日和广宁殿下说了几句话,殿下儒雅,很令人赞叹。” 无夏手里的牛皮鞭子甩出花式来,换了个轻蔑的语调道,“快别说广宁王了,这位王是个笑柄,说出来羞也羞死了。” 他越这样,弥生越好奇,追问着,“到底怎么的,你快说说。” 无夏方才一哂,稍稍仰后些身子靠近些门毡,“广宁王妃是太子洗马王矻之女,同门下的仓头私通,大约整个邺城都知道。这样天大的耻辱,二王竟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糊涂过日子,当真是愚不可及了。这等妇人,就是处死都够得上,也不知二王怕什么。闷声闷气的只顾委曲求全,手里抓着把柄不用,却日日被王妃训斥。我要是他,早就一索子吊死了,哪里有脸再在朝中行走。” 弥生听后怅然不已,这么说来二王确实是懦弱得过了头。他那样的人,若娶的是有德的女子,或许能够夫妻敦睦轻松过日子。可惜王妃偏是个不守妇道的,性情又泼辣又蛮横。二王到她手里就成了软柿子,搓圆捏扁都由她喜欢了。 “真是……”她嗟叹,“广宁殿下可怜得紧!那皇后的意思呢?王妃胡作非为,宫里就没有听到风声么?” “这种事情不是要有证据的么!连他这个做夫主的都不吭气,谁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嘴里说着,车到了胡记汤饼店前,无夏一手勒住缰绳跃下马车,探着身问,“女郎是进铺子还是在车里用?若是在车里,小人去给您端来。” 弥生牵着袍角站起来,“还是到店里去,人多的地方吃起来热闹。” 无夏嗳了声,三步并作两步纵进小店里去。因是熟门熟道的,对那跑堂的招呼道,“博士,来碗汤饼!” 前朝传下来的习惯,称呼有些混乱。太学里的师傅有博士这个名头,店铺里打杂的活计竟也这么称呼。店家很热情的迎上来,打量弥生,奇道,“不是乐陵殿下嚜!这位郎君是太学生?”边往座儿上引,边道,“郎君要吃什么口味的?如今有新鲜的莼和葵,还有寒具、昆味、鲵鱼。郎君若吃咸,可要来几样浇头么?” 弥生想了想,仰脸笑道,“不用麻烦,来份乐陵殿下常用的就好了。” 博士响亮的高唱起来,“桂花蜜汤饼一份随客喽!” 弥生在邺城三年,以前不常出来,也没有在街边上吃小食的习惯。如今难得有雅兴坐在堂角上看风景,别有一番松快惬意的滋味。 街口上人来人往,不说看景,看看众生相也是好的。一个穿黄布右衽衣的跛脚和尚正在街市对面挨家挨户化缘,手里的钵比她以前看到的都要大,几乎赶得上盥洗的银盆。大邺尚佛,通常一圈跑下来,功德化得也颇可观。有钱的给钱,没钱的布施年下余留的茶食。那僧人经过窗口的时候弥生望了眼,大钵委实大,里面杂乱放了各种东西。五铢钱、馒头、香烛、甚至还有缫丝缎子和环佩。 渐渐到了汤饼店门前,那僧人是不正眼看人的,耷拉着眼皮子喃喃念上一段经。佛门讲究随缘,万事不强求。愿不愿意施舍全凭个人,你高兴就往那钵里放上点东西,不愿意,他念完了经马上走,片刻也不停留。 饼店老板一张倭瓜脸,边端着托盘过来,边给跑堂的打手势,意思叫给钱赶紧打发。等人走了方一叹,“邺城东南西北全是庙宇,一天不知道要来几拨化缘的。不给又不成,显得对佛祖不敬。若是给,当真是应酬不起啊!”一头说,一头对无夏笑,“阿郎是乐陵殿□边的人,也和殿下说说,看朝廷能不能对这些寺院收管些。逢着节气走方也就罢了,不年不节的整日讨要,咱们信佛是要信不起了。” 无夏嬉皮笑脸的搭着另一桌的桌角,“你同我说,我是不给你传话的。佛门里的事连圣人都撒手不管,你叫我家大王怎么样?” 那店主其实就是扯闲篇,见无夏不兜搭他,转过来又问弥生,“郎君可再要加些蜜?够甜了么?” 弥生忙道,“够了。”这甜汤吃上三五勺还很有味道,但进得多了就感到腻。也不知夫子怎么会喜欢的,说到底还是咸的比较好入口! 这里吃汤饼吃出汗,卷着袖子擦脸。不妨边上人笑起来,“这叫什么典故来着?何郎啖热汤饼,以衣拭,色转皎然乎?” 弥生抬头看过去,隔壁食案前歪着个年轻公子,华服美冠,托腮趺坐。五官满秀气,长眉过鬓。只是眉峰弯弯如新月,莫名显得女性化。 这算搭讪还是调戏?她眼下着男装,不开口,别人看着至多觉得她娘气。如果这样都能受到调戏,那眼前这位大抵有龙阳之好。她懒得理睬这种人,付了饼钱对无夏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正要出门,那少年站了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笑道,“郎君是太学生?哪里人氏?家中可有妻房?” 弥生愣了愣,复打量他一眼才道,“你我素昧平生,郎君这话问得太冒昧了些。” 那少年嘻嘻一笑,“做什么那么认真呢!我游历四海,到处结交朋友。年下才到邺城,不想今天遇见个合眼缘的,可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嘛!” 大冷的天,他手里竟还拿着羽扇,摇啊晃的,带起一股冷风。弥生自发后退一步,拱拱手道,“承郎君青眼,在下感激不尽。只是现在要往学里去了,耽搁久了不成,郎君且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