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10

“佛陀降罪,原因有二。一不愿我大哥还俗,二不忍见他们夫妻分离。若吕将军成人之美,莫再施难,佛陀定会保佑小吕将军。”  “好,国师所言,吕某答应便是。”吕光脖子上青筋跳动,沉着脸说,“只是,要如何才能让犬子醒来?”  弗沙提婆目光有深意地看一眼罗什,对吕光微微一鞠:“需我大哥召集僧人为小吕将军念咒祈福,佛陀定能听到。最多一昼夜,小吕将军自可醒来。”  “若是明日此时还未醒呢?”  “只要吕将军诚心答应那两条,弗沙提婆自可用项上人头担保。”  “好,若犬子明日此时之前醒来,吕某定当遵守诺言。”吕光对着罗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请法师辛苦了。”  平平淡淡才是真  那晚罗什一直留在寺里没回来,弗沙提婆叫了晓宣来陪我。第二天下午时分,弗沙提婆来了,告诉我罗什带着僧人念了一夜平安经,吕纂按时醒来,看到罗什居然有些害怕。吕光大失体面,不愿再待下去,下令明天一早便出发回王城。他们夫妻俩也惦念孩子了,会跟白震一起明天回去。  他们一直坐到罗什从寺里回来,吃了晚饭才依依不舍地跟我们告别。弗沙提婆临走时要我们放心,吕光经此役,应该发现他已用尽所有方法,却仍无法压倒罗什。吕光虽然昏庸谗信,倒还是条汉子,既然在那么多人面前答应,他会遵守诺言,不再为难我们。  我和罗什都嘘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平静了。吕光要到明年,也就是公元385年3月才会离开龟兹。到时他肯定会带罗什走,但起码我们可以有四个月的安宁生活。那晚我把这个告诉罗什,他一直拥我在怀,沉默了半晌才说:“去中原本就是罗什的使命,我不会逃避。只是,你会陪着我么?”  “我会一直陪你到死。”我看着那双从他十三岁起便令我痴迷的纯净眼睛,用最肯定的声音告诉他,“我会保护你,站在你身后成就你,帮你完成使命。”  一抹明亮的笑将他整个人衬得如神明般俊朗,突然想起了什么,笑意褪去,正色地看着我:“艾晴,不要跟除罗什外任何人提及你的真正身份,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的未来。还有,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在任何人面前使用你来自未来的本领。”他将眼光移向窗外,神思飘忽,淡淡的愁云笼上眉头,“只怕,你可预知未来,比仙女身份更让那些乱世枭雄感兴趣……”  心中一凛,他现在的口气像极了我老板。可老板是从不要改变历史出发,而他,却是完全在为我的安危担忧。我以前无所谓,把自己当成游客,反正大不了回去现代。可是,真正要在这混乱悲惨的时代生存,一个不慎,就有可能祸从口出。现在我已不是一个人了,无法一走了之,我不能连累他啊。  向他行个军礼,郑重发誓:“你放心,我只管做好你的妻这个角色。一定眼观鼻鼻观心,谨言慎行,低调做人,绝不泄密。”  他噗哧笑出声,儒雅的帅气染得满屋生辉。好久没看到他这么放开心怀的笑容了,一时犯起了花痴,只顾张嘴看他。他刮一下我的鼻子,柔声问:“只是妻子么?”  “嗯?”我咽一咽口水,不解地瞪眼。  他脸上飘过熟悉的红晕,从身后圈住我,头搁在肩上,纤长的手掌轻轻覆在我平坦的小腹上:“难道……”他停顿一下,呼吸有些重,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你不想做母亲这个角色么?”  我愣住。母亲?孩子?我和他的孩子?  转身面对着他,干净清爽的脸上红晕密布,却是定定地看着我,嘴角挂一丝腼腆却期待的笑。  “你……”有些不确定,嗫嚅着问,“真的要孩子么?”  “罗什以前从不敢想这世间会有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脸上的红晕久久不褪,却是肯定的眼神,“与你在一起后,却很想有个孩子。如果可以,生个女孩,长得像你。罗什一定用全身心爱这个孩子。”  一阵酸冲上鼻:“你不怕世人诟病么?”  “破戒娶亲,哪样不是诟病?你知道的,对世人,还有后人会如何评说,罗什根本不在乎。”淡定的神态,在停顿思量间添进几许惆怅,“我只想要个我与你的孩子,日后,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回去,留个孩子,也可让我……”  “我不会走!”一把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说,“别忘了,我们已结角定百年。你想摆脱我,做梦!”  炽热的眼神回望我,眉心舒展开,被捂住的唇轻轻啄吻我的手心。一阵酥麻传递到脊柱,我居然浑身微微战栗。又被他一把抱起,他现在很喜欢抱我上榻。耳鬓厮磨,旖旎缠绵,神魂颠荡的最极至一刻,他却突然抽离。他从未有过如此举动,不禁喘息着问:“怎么啦?”  他仍在喘着粗气,歇一会,将我汗湿的发掠开,温柔地说:“现在还不能有孕。明年三月出发,要历经半年时间才到姑臧。若你有孕,这般颠簸如何吃得消?”他伸手把我搂进怀中,亲吻着我的额头,“到了姑臧,一切安定下来。我们的家,便可添丁了。”  埋首进他的怀,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我害羞地笑着,心底深处却隐隐不安。我们从来都没有避过孕,可他今天说的却提醒了我。古代的交通,长达半年的长途旅行绝不像现代那么舒服,在这样的情形下,不到姑臧我的确不能怀孕。可是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我能怀上么?这身体,几次在穿越机中进出,我不知道那些射线会不会破坏我的生育能力。就算能怀上,我能顺利生产么?我倒不惧怕古代原始的接生技术,可我,我不能受伤啊。生育,算受伤么?  几次想告诉他,却看见他嘴角噙笑憧憬未来,生生地忍住。若他知道我的穿越需要付出的真实代价,他会怎样的不安内疚?我们的幸福是如此来之不易,我不能破坏。眼光瞥向屋外,我的背包此刻正躺在杂物间里,穿越表和防辐衣就在里面。几次想扔掉这辐射源,却总是会想起老板的话。踌躇犹豫,还是无法真正断离与21世纪连接的纽带。我只能把包放在尽量远的地方,但愿,我这辈子都能不用上它们。  “在想什么?怎么傻傻的?”他侧卧在我身边,把玩着我的头发,眼里的宠溺泛滥成灾。  “要避孕,还有一种方法。”我回过神,跟他解释排卵期和安全期的概念,他极其认真地听着,详细询问我现代的生理知识,不时赞叹千年后的智慧。心里不禁好笑,他已经越来越接受妻子是个未来人的事实了。  这样幸福的小日子让我们暂时忘了一切烦恼。我的厨艺长进了不少,他总是喜欢带着我做的便当去寺里吃。学会在古代做饭后,我还要学如何用古代的方式洗衣。没有洗衣机肥皂粉柔顺液,只有被挤揉成团的皂角,搓衣板和洗衣棒。我第一次随阿朵丽大嫂去铜厂河边洗衣服,因为不会用那个棒槌,用武松打虎的姿势差点把衣服打烂,惹来河边其他女人的哄笑。  洗完衣服回家时,街上碰到的人,还是对我避让三尺。告诉自己,没关系,不要介意别人怎么看。挺胸收腹,昂首做人。一个女人突然上前拦住我,吓了我一跳。却见她递给我一把菜心,犹犹豫豫地说:“公主,这是刚摘的。法师为我家孩子祈福治病,是法师的菩萨心肠救了他。家里穷,没有别的,公主别嫌弃。愿公主与法师,平安吉祥。”  我怔怔地接过那把菜心,油绿的嫩叶上还滴着水珠。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家人以外的祝福,一时除了道谢,说不出其他话来。回去后,我对着那把菜心瞪了很久,一直到罗什回来。开心地告诉他这菜的来历,他只是微笑着,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他居然比平常更早回来。我正在厨房学做馕,他让我洗掉满手满脸的白粉,换身干净衣服,却不说明要做什么。等我莫名地按照他的要求换好衣服出来,他拉着我的手,向街上走去。  心下震惊,我从来没有这么公然地跟他走在一起,还是手拉着手。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对着我微笑,那笑容仿佛春风,心里流淌着暖暖的感动。挺起胸膛,回他一个微笑。与他一起,走进苏巴什的街道。  看到我们的人,果真露出吃惊的表情。他却一如既往地跟人打招呼,谦虚恭谨,却气度非凡。这么多年主持雀离大寺,他跟这里的所有居民似乎都认识,带着我一家家串门,仿佛只是寻常夫妻晚饭后的闲聊散步。从起初的不解尴尬到后来的缓和接纳,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我们谈话,对着我叫“公主”。路上还碰到不少僧人,走过时虽然诧异地盯着我看,却仍对着罗什合掌敬礼。罗什神色如常地回礼,坚持让每个僧人叫我“师母”。走回去时已经天黑,我和他手里捧着满怀东西。各种菜、水果、日常用品,都是群众给的,怎么推辞都没用。  从那以后,我出门不再受到白眼,每日经常有人串门、送东西、跟我话家常。虽然不太习惯他们这种好奇的方式,但,能被民众接受,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在油灯下看书,我端着针线钵箩坐到他身边。放张素描纸在地上,让他脱了鞋踩在上面,用铅笔勾勒出他的脚样。这几天我在跟大婶学做布鞋,纳鞋底,我的铅笔素描本终于有了另一项用途。针线钵箩里有一件他的单衣,肘部磨出了一个小洞,他不让丢。描完鞋样后,我便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剪一小块同色的布打补丁。  “嘶!”果真刺到了,他丢下书,查看我的手指。然后,如我所想,他将我的手指放入嘴里吸吮。哈哈,我要的就是这种期待已久的温馨。  “你何须做这些活呢?”他抬眼,看见我傻笑,有点生气。“为何不让大婶做?”  我冲他调皮地抬抬眉,不敢告诉他其实是我自己想体验。古装电视剧里经常演绎的场景,便是书生丈夫坐着看书,娴淑妻子在一旁做针线活。然后妻子被针刺到,丈夫心痛地含着妻子的手指。呵呵,每次看到这样温馨的场景,我都会感慨好一阵子。21世纪,男人女人们都太匆忙了。现代夫妻就算同时在家,也是一个看足球一个上网。这样“共剪西窗烛”相视一笑的温馨,已经难寻。  这样的心境,却不知该怎么解释给他听,只好傻笑着顾左右而言它:“在看什么书?”  随口的一问,居然让他飘起一片红晕。好奇心大盛,拿起他的书。他涉猎很广,几乎什么都看,速度很快还过目不忘。他在看的是本汉文医书,我知道他懂一些医学,有时也会给百姓看病。可是,为什么要脸红呢?疑惑地翻开他正在看的那张,“癸水”两字跳进眼里,我的脸也一下子红了。  与他在软禁期间时,他看到我苦哈哈地趴着敲腰,可把他吓着了,赶紧给我搭脉诊断。我红着脸跟他解释何为痛经,我第一天时都会这样痛上好几个小时。而他窘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一直不停追问我“还疼么”。第二次被他知道已是我们成亲后了。他积累了点经验,那几天里极尽温柔,帮我揉肚子,用手温暖我的小腹。没想到他现在居然看起了如何治疗痛经的医书,暖流涌过,看着他绯红的脸止不住笑。  “还有三天便又要疼了。”看到我笑,他有些着恼,“明天我叫乔多罗去抓药。你坚持喝,应该能好。”  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时间?”  “我是你夫婿,自然能记住。”他敲一敲我额头,脸还是红红的,“只有你这傻头傻脑的女子,连这个都不记。”  我吐吐舌头。说实在的,我还真的从来记不清楚自己的经期。因为要用二十八天为周期,与我们常用的阳历月天数不一,所以我老是犯迷糊。反正觉得快了,便卫生巾随身带。穿越来的时候,我的大包里塞了两年的用量,占了挺多位置。圈住他的腰,趴进他怀里撒娇:“你记性比我强多了,有你帮我记着就行。”  “你啊……”  我搂紧他的腰,埋首进他的胸膛,猛吸一口他的味道:“被爱的人才有资格懒惰。”  他笑了,将我拉起坐在他身上。双手勾着他脖子,头枕在他肩膀上,静静地跟他一起看书。他是我舒舒服服的凳子,永远的凳子。  老歌里唱的“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再绚烂美丽的爱情,最终都会归于平淡。可是平淡生活中的相濡以沫,与他点点滴滴的温情,让我甘之如饴。  这样无风无浪地进入公元384年的冬天。他的工作卓有成效:出逃的僧人大多回来了,寺里一切已经恢复正常。战争的惨痛让民众更加虔诚信佛,每日他都愉快地忙碌着。而我,也掌握了更多古代的生存技能。会做饭、洗衣、缝衣、纳鞋底、做酱菜。我每天跟着大婶上街买菜,与街坊邻居家长里短,日渐融入一千六百五十年前的生活。  当然吕光迟早会想起我们。所以,龟兹飘第一场雪时,看到门外站着的氐人士兵,我有些苦笑,时间提早到了。  临行意迟迟  我们被接回王城,安排住进了宫里。虽然不是先前那个奢华的乌孙公主寝宫,但一应用具不缺,还有服侍的宫女。而且比起先前来,我们是自由的。吕光说要听法,让罗什每天陪伴左右。于是罗什成了顾问一样的角色,每天被吕光带在身边,无法再参与寺院里的任何活动。  当听罗什描述他每天无聊的行政事务时,我便明了吕光的目的。他已经不想再打压罗什,也放弃利用他做喉舌的企图。但是,罗什热衷于事业却让吕光起了戒心。雀离大寺离开王城有四十里地,僧人连同苏巴什居民在内上万人。可以说,只要罗什登高一呼,便是一支强大的力量。所以吕光不放心把罗什放在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方。他要罗什每日跟在身边,便是为了监督他。  告诉罗什,当权者历来如此。历史上,皇帝都不会愿意有号召力的高僧居住在自己控制不严的偏僻山林。否则,万一信徒过多,有人打着你的旗号谋反呢?玄奘如此受唐太宗信赖,晚年曾请求去嵩山少林寺译经,却被严厉地驳回。帝王的极端自我主义,由此可窥一斑。  罗什长久沉默着。先天的优越条件让他傲然漠视世俗权力。其实他现在还没领悟,宗教永远都摆脱不了也超越不了世俗权力。中世纪时的罗马教廷势力遍布全欧洲,俨然是整个欧洲的统治者。可是,欧洲小国的王室们不甘屈从,纷纷掀起宗教改革。最有胆色的便是英国的亨利八世,自己搞了个国教,宣布把罗马教皇开除教籍。宗教与世俗权力的纷争,充斥着整个中世纪欧洲历史。而最终,宗教退后一步,成为依附王室的精神统治工具。  自吕光破龟兹后,罗什用生命与尊严维护的一切,在与当权者激烈对抗中其实一直处于劣势。就算阴差阳错地成就了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难道不也是宗教的落败么?可是这些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我却不想告诉他。无论接受与否,他都不应该受我的现代思想影响。但我相信他最后还是会悟出这个道理,所以当姚兴出现时,他便借助世俗力量最终完成了使命。只是,这领悟,要用十七年来思索,在姑臧碌碌无为的十七年。是他的可悲么?还是,从乐观的角度看,那十七年是他在韬光养晦,为生命最后也是最绚烂的一段旅程做准备。  倚靠上他的肩,默默将我的力量传递给他。无论如何,那十七年,希望我的陪伴能让你幸福。  “艾晴姑娘!哦,不对,该叫公主。”  回转头,看见穿着羊毛大袍的段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向我走来。此刻我正在王宫外的大街上,准备去国师府看望那两个可爱的孩子。  段业走到我面前,作了个揖,笑着对我说:“许久不见公主,倒是比前日气色好多了。”  我赶紧向他回礼。他也跟着吕光去了雀离大寺,但认出我却是在我们回到王城后。龟兹民风开放,王宫也没那么多禁忌。所以吕光的将领们都能进出王宫。当时他跟着杜进碰见我,杜进告诉他我便是嫁给鸠摩罗什大法师的龟兹公主,他脸上的震惊久久不消。  “公主,天寒地冻的,段某请公主喝杯暖酒,如何?”段业指一指街旁的酒楼,用眼神向我打着暗示。我点头,正好,我也想从他这里套点消息出来。  段业要了个雅间,我们让侍从在外等候。等屋里就剩我们时,段业压低声音说:“公主,长安正为鲜卑人慕容冲逼围。天王束手无策,急发了四封诏书催吕将军速速回军长安。”  我抬头看他,默不作声。慕容冲,《晋书》上的评语是“有龙阳之姿”,是前燕皇帝慕容俊的幼子。前燕被符坚所灭,慕容冲十二岁便随着姐姐清河公主入符坚后宫,姐弟俩受尽宠爱。王猛多次劝谏,符坚才把他放出宫做平阳太守。  段业嗤笑一声:“这慕容白虏小名凤凰,以前长安城内有谶纬言:‘凤凰凤凰止阿房’。天王以为吉祥,专在阿房城内植几十万株梧桐和竹子,做等候凤凰之意。可笑慕容冲却是在阿房大败天王军,可不正应了谶纬之言?天王不听王景略劝告,如此纵容鲜卑人,如今却得这般田地。”(注:王猛字景略)  鲜卑人与汉人不是同种族,皮肤白皙,欣长矫健。慕容王室尽出帅哥美女,被氐人称为白虏。慕容冲此时不过二十五岁,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却将强弩之末的符坚逼得放弃长安。出逃后被羌人姚苌抓住,公元385年5月,十六国的悲剧英雄符坚被姚苌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所杀。而有倾国倾城容貌的慕容冲,占据长安后纵容士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千里关中沃土尽变成阿鼻地狱。又因为畏惧叔叔慕容垂的强大,不敢东回鲜卑人的故地。称帝后不到一年,便被手下所杀,死时才二十七岁。  这惊心动魄的历史,正在离我几千里之遥的古都长安上演着,我自然是感慨万千。但是,段业跟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看到我眼中的疑惑,段业继续压低声音说:“现下吕将军踌躇不已。若是回长安,如今天王被鲜卑人与羌人夹击前途堪忧。吕将军回去也是损兵折将,他必不甘心。不归,倘若天王渡此劫难,日后追究,吕将军亦会大难临头。”  “那段参军希望妾身做什么呢?”我不动声色地喝一口暖茶。  “如今法师跟在吕将军身边,若能借法师之力,以谶纬之言劝吕将军速回长安,吕将军虽不信佛,但谶纬之言应该能听得进。”  我心念一动,问到:“段参军为何希望吕将军回去呢?”  “与军中大多数人一样,段某家在关中,思念父母妻儿,故而盼归。”他满含深意地一笑,声音压得更低,“‘初见伟业是建康,功业成就在河西。’无论建康河西在何处,都不可能是西域。段某要有成就,必不可一直逗留龟兹啊。”  我张张嘴,却是无语。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论段业自身本事如何,他跟这个时代自诩英雄的男人们一样有野心。沉默了一会,说道:“妾身出门已久,该告辞了。”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稍微停顿一下脚步,“怕是法师一人无法让吕将军下定决心。段参军为何不试试让杜将军去劝呢?若是回去晚了,怕是天下已经分割定局,吕将军只能捞到残羹冷炙了。”  吕光最后的决定当然是走。现在是十二月底,丝绸之路上因为大雪阻挡无法通行。所以他起码还要磨蹭两个月才会出发。那天跟罗什分析了中原的局势,然后说:“罗什,你得去劝他回中原。”  史料记载,吕光是听了罗什的劝告才回去的。但我不相信罗什对他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他们俩之间的敌意,没可能这么快消除。他磨蹭,一方面是搜刮龟兹的财富,另一方面是在观望中原局势。而他走,也不是因为忌惮符坚,而是打算从分崩离析的前秦帝国手中捞块地盘。毕竟西域,因为地理原因,戈壁沙漠里的一个个绿洲小国,单个国家实力过小,而要占据整个西域,管理成本太高。不如中原的沃野千里,更容易建立稳固的政权。何况他的士兵都是来自关中,时间久了,必定思归。所以,权衡再三,走是上策。现在,只要罗什和杜进从旁敲击,他的决定,应该在近期便会定下。  “罗什明白。若能让他走,对龟兹是一大幸事啊。”看向窗外飘得正紧的鹅毛大雪,眼里流出不舍。再过两月,他便要离开故土,从此故乡路断不再回。手指交缠进他的手,倚在他肩上,一起静听外面簌簌的落雪声,这是最后一次看到龟兹美丽的雪景了。  汉历新年吕光办得很热闹,氐人受汉化已久,风俗与汉人无异。王宫里到处张灯结彩,除夕那天我们被邀请去大殿里参加新年晚宴,吕光当众宣布开春便回中原,将领们一致欢呼。吕光特意对罗什说,应大秦天王之令,请罗什去长安讲法。罗什平静地点头。歌舞表演开始,吕光不许罗什提早退席,只答应让他以水代酒。一直熬到午夜,漫天烟火中曲终人散,公元385年来到了。这一年发生的最大历史事件,便是符坚的死。随着他的死亡,中原大地重新洗牌。  这一年,以男色侍符坚的鲜卑人慕容冲称帝,史称西燕。因为政权混乱,只有一年便灭亡,这个西燕并不被算进十六国。  这一年,后秦第一代国主姚苌用弓弦勒死符坚,进攻占据长安的慕容冲。于第二年进入长安,从此后秦以长安为都,直至刘裕北伐灭后秦。  这一年,陇西鲜卑人乞伏国仁在今甘肃南部及青海北部建立政权。因势力弱小,依附在几个强大的政权间,只称单于,都督,秦王。史称西秦。  也就在这一年,内蒙草原上,崛起了一个英雄人物。鲜卑拓跋部,在十六岁的拓跋圭带领下复国,建立北魏。公元439年,北魏灭掉十六国最后一国——北凉,中国北方,在混乱了一百三十五年后,终于统一。从此开始了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南北朝对峙,直到隋统一全国。  我在院子里带着求思泳思堆了个雪人。两个小儿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红通通的小脸蛋让人爱不释手。堆完雪人玩剪刀石头布,谁输了就蒙上眼捉迷藏,院子里清脆的笑声不断。我故意输了一把,蒙眼做大灰狼,两个小红帽玩得疯极了。  “哈!捉住了!”嗯?不对,这个身形绝对不是孩子。拉下眼罩,弗沙提婆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艾晴,你跟二十多年前一样笨!”  他身上挨了个雪球,不是我砸的,虽然我很想。求思咯咯笑着跑开,轮到弗沙提婆做大灰狼了。他玩闹一会,见孩子们身上都是汗,叫下人把他们带去换身干净衣服。  我看着孩子们,笑着感慨:“唉,真想有这么可爱的孩子。”  “你当初若肯嫁给我,他们就是你的孩子了。”  猛地抬头,看见他正挑眉冲我笑,眉目俊朗,依旧帅气逼人。有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当年对我说“你愿意自己丈夫是个平凡人”的那个他。他见我不出声,咳嗽一下,柔声说:“进屋去吧,身上有汗,免得着凉了。”  晓宣正在厅堂里一边烤火一边做针线。看见弗沙提婆,眉梢带喜,上前接过他的外套。  “这些天忙得要命。吕光心太贪,什么都要,恨不得把整个龟兹搬空。”他撇撇嘴,不满地发牢骚,“王为了让他走,什么条件都答应。”  他走到火盆边,夹了块炭进去,一边说着:“吕光已经定好三月一日出发。他说把大哥带上是为符坚传法。”他横眉冷笑,“符坚现在哪还有心思听法。他若倒台,中原局势必定大乱。”  抬头看我,眼里写满担忧:“艾晴,你和大哥现在去中原,危险重重啊。”  “这怎是我们自己做得了主呢?”我看向烧得通红的火盆,“你放心,路上不会有事,我们也不会走到长安,而是会停留在姑臧。”  “还会回来么?”沉默一会,终于问到了这个伤感的话题。  “不知道,希望吧。”不敢看他的眼,知道其实此生无望再见了,心酸得绞成一团,“今天晚了,我得回去了。”站起来向晓宣告别,匆匆要走。  “等等!”弗沙提婆一把拉住我,浅灰眼珠一直落在我脸上,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我……”他的胸膛有些起伏,眼光飘开,怔怔地说,“这么大雪,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也将眼光瞥开,却见晓宣拿来他的外套,默默地为他披上。  我们在雪地里走着,拉出一小段距离。鹅毛大雪纷纷飘落,不一会儿就在肩头积上一片白。他没有走平常走的大道,却绕路弯进了王宫后的一条巷子。里面无人,只有我们簌簌的脚步声在雪地里空空回荡。  走在我前面的高大身影停顿住,他转身望我,一脸严肃地说:“艾晴,告诉我实话,还能再见到你么?”  我闭一闭眼,再睁开时仔细盯着他,在脑中一笔一划雕刻他的脸,喃喃念出: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艾晴……”  随着我凄婉的声音,他呼吸渐沉重,泪水聚在大眼框中。向我颤抖着伸出手,抚上我的肩。当最后一个字念完,他已泣不成声,一把将我搂进怀。贴在他肩上,感受他起伏的宽阔胸膛。飞扑到脸上的雪迅速融化,混在泪中,冰凉地滑落,如同我的心境。  “好好对待晓宣还有孩子们……”我哽咽着,“我会一直想念你……”  “我会的……”他帮我擦去泪水,自己的泪却怎样都忍不住。嘴角颤抖,几次张嘴都没有吐出完整的句子。猛一吸气,努力对着我绽放出笑容:“要保重啊……”  “我会的。”我也用力喊,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表达我的内心,“弗沙提婆,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再次把我拥进怀,手臂上传来一阵大过一阵的力气:“你知道的,只要你能幸福,我什么都会做……”  “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是你为我带来的,谢谢你……”  我倚在窗前,怔怔地看着手中一只玲珑剔透的玉簪子。金片做成的凤凰口里,垂下一串细珠。这是弗沙提婆在跟我道别时送给我的,他还记得我的生日。他在我额头印上带着冬日寒气的吻,一如当年我离开时。一个记忆一辈子的吻……  “在看什么呢?”  赶紧两手抹脸,回转头,对着他笑。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我手中的簪子上,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两枚小巧的金戒指,简单的花形,却很精美。他拉过我的左手,把小的那枚戴进无名指上。然后将自己的手伸到我面前,微笑着看我。  他曾经问过我,现代的婚礼是怎样的。我描述给他听,告诉他,男女要交换结婚戒指,而且要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没想到他却记住了。  将大的那枚戴上他的无名指,我抬眼看他。他仍然温柔地笑着,将那只簪子拿起,插进我发里。  “生日快乐!”  他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唱起了歌。曲调已经跑得不成样子,可是,仍能听出那是我在二十三年前教给他和弗沙提婆的生日歌。他轻柔的声音仿如仙乐,一拨一拨地抚弄我的心弦。  “看你憋了很久了。”唱完了,他搂着我,“想哭就哭吧……”  在他温暖的怀里,我终于遏制不住地哭了……  暂时空章  先把这章空出来,会放上晓宣和弗沙提婆的番外,写他们在长安的相识过程。不过,呵呵,还在构思,没有写出来。又在看相关的专业书了,要先了解公元378年的长安和中原局势才好下笔。我会先写下去,等一段时间构思成熟后再回头写这个番外。所以先空出一个章节,到时写出来了再贴上去。  有亲亲问我要写多少,什么时候完结。什么时候完结我还真说不好,因为我的速度不快。小春希望写的不光是言情,如果只是言情的话,两人结婚了就可以完结了。我更希望写的是他的一生,以及他所处的时代(呵呵,我颇有点野心呢)。接下来场景会到姑臧,突出乱世中的相依相守,以后还会到长安。  如同艾晴对小弗说过的:“男人和女人邂逅,互相吸引,是相吸。相爱是思想全被控制,快乐与痛苦都由他而来。相有是欣赏、接受、思念、迁就、引以为荣。而相依,才是爱情的最崇高境界。爱无论多炽热,终会变平淡,一男一女如能相依为命相随终老,才是牢不可破的关系。”  小春的文,也是依照这个步子,从相吸相爱,到相有相依。不过,我最怕的是虎头蛇尾,所以不会写太长,免得到后来江郎才尽。我的打算是四十万字左右。  也有不少亲亲说我的文很科普,我倒觉得这是对我的认同呢。用这种让大家感兴趣的方式多知道一些知识,不也挺好的么?既然已经那么讲究史实了,我就一定会讲究到底。连那个时代有没有桌子出现我都会去查资料,就是希望大家在看文的时候,能通过这个文同样得到除了爱情以外的知识。说句玩笑话,大家跟人聊天时,能多些谈资,多点吹牛的东西,不也很好么?当然,百密一疏,我肯定还是会有错误出现,所以希望大家火眼金睛一些,多多帮我抓些错出来,哈哈第四部:凉州岁月  望乡  王城东门外的大片空地挤得满满墩墩。两万多匹骆驼负着装满奇珍异宝的沉重行囊,一万多匹西域良马,还有中原没有的殊禽怪兽千百余品。六万多名将士,五千多骑兵,一万名龟兹乐师舞伎手工艺人等,放眼看去,密密麻麻无立锥之地。白震带着王室成员和龟兹官员站在城门口为吕光送行,弗沙提婆站在他身后,无暇与吕氏诸人寒暄,只顾将眼光定在我和罗什身上。  昨夜他和晓宣带着孩子跟我们道别,每个人都哭了。两兄弟平生第一次拥抱,却是在离别之时。夫妻俩为我们准备了很多衣物用具还有钱,将马车装得满满。  白震正在跟吕光客气地道别,突然身后送别的人群里挤出一队僧人,身上背着行李,急匆匆地冲罗什而来。  “师尊,带我们走吧。”有上百号僧人,向罗什哭喊。其实要跟着罗什走的僧人不止这一百来人。走之前几天,就不停有僧人从王新寺,雀离大寺,奇特寺及龟兹其他寺庙来王宫,恳求罗什带上他们,有千人之多。罗什向吕光请求,却被一口拒绝。其实吕光的心思也很好猜,他不信佛,带上僧人对他毫无价值,反而消耗口粮。而且这么多僧人,只听从罗什,万一路途上有变,吕光岂不麻烦。他之所以带上罗什,还是不确定符坚能否得胜。如果符坚无恙,他还可奉上罗什作为礼物,也算有个交差。  罗什自然也明白吕光的心思,所以走之前几天里,他每日苦劝那些要跟从的僧人们。本以为能让他们放弃,不想今日还是有那么多人坚持。眼见吕光眼里已经蓄着不满,罗什赶紧上前劝说,终于还是让他们哭着回了头。  一声鞭响,前头车队开始动了,送行的人群爆发出哭声。罗什的脸有些苍白,拉着我的手,向弗沙提婆一家拜别。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龟兹的蓝天,似乎想将这方天地永远刻入脑海中。我看着他眼中浓浓的眷恋,心中凄然。蹲下抓起一把泥土包进手帕,递给他。  “这是龟兹的土,带在身上,就如同见到故乡一样。”  他接过,珍视地看着,郑重包起,放进怀中。然后,我们转身上了马车。车轮缓缓向前,我掀开帘子,与罗什一起看着三月早春寒风中的弗沙提婆。他的衣角被风鼓起,迭迭荡荡。高大的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终于混在一群黑点中无法分辨。视线被泪水模糊,永别了,弗沙提婆,我会永远记住你。谢谢你……  温暖的胸膛贴近我,他搂着我的腰,眼里有些晶光。我回头抱住他,让他在我怀中尽情为了家乡,为了亲人留下最后一次泪。马车带着我们,去那乱世纷争满目苍痍的痛苦大地。从此后,我们的命运便与中原紧紧相连。  古代出行,若乘马车,每日平均可走三十公里。但我们的队伍太过庞大,有两万匹骆驼,还有六万多名步兵,步行速度每天最多只能走十五公里,难怪要用半年才抵达姑臧。我们所走的路,便是沿着塔里木盆地边缘的丝绸之路南段。这条道路一直延续到现代,标为314国道,从托克逊一直到与巴基斯坦交界的红其拉甫口岸,最后可达印度,这便是玄奘西行所走的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路上看到最典型的西部景观,无边无际的戈壁沙漠,形态各异的雅丹地貌。现在是浅水期,沿路河床大半干涸,由于泥土富含矿物质,这些盐滩呈现出大片彩色的不规则纹理,在阳光照耀下闪着令人炫目的光芒,美得让人屏住呼吸。天际勾勒出连绵不绝的天山山脉,平坦的戈壁滩上,丛生着沙棘,红柳等耐旱植被。不时能看到远处有野骆驼群,野驴群,野马群在晃晃悠悠。这些地方,到了现代探测出富含石油和天然气,整片戈壁都是开采石油的磕头机,冒着火苗的天然气采集机。在现代,我去库车考察时,坐着汽车行驶在314国道上。开阔的视野内,满目都是缓缓拉动的磕头机,在夕阳余辉下,令人荡气回肠。  到了轮台境内,我们几日都行进在胡杨林中。这是新疆最多最大的胡杨林之一,每年十月,金黄色的胡杨将天际都染成金色。而在轮台,我看到了汉代屯垦戍边的故城和亭燧。西汉时,大军远征,为了解决给养,战士们平时种粮,自给自足。这样的屯田一步步推进,将大汉的军威遍布西域。柯格拉克古城,卓尔库特古城,乌垒城,皆是汉代屯田卫城。而龟兹最前哨的轮头国王城,由于西汉时李广利两次伐大宛,经过轮头国时“攻数日,屠之”,导致轮头彻底亡没。我们在轮头故城中留宿了一夜,周围只有几个残破的村庄,这屠杀早已历四百多年,却仍无法使一个小国恢复,可见当年屠杀的惨烈。  轮台这个地方在现代,是塔里木沙漠公路的起始点,为开发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石油而造。这条公路是世界建筑史的一大突破,总长550公里的路,有450公里建在流动沙漠上,是21世纪世界上在流动沙漠中修建的最长的公路。在马车里眺望远处的浩瀚沙滔,那是塔克拉玛干,没有任何植被能生存,“进去出不来的地方”。得意地告诉罗什,为了体验这条造在中国最大世界第二大沙漠中的公路,我用了四个时辰横穿了这片“死亡之海”。他当然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我不无自豪地告诉他,这条公路为了防风固沙,每隔五百米便有一个水房,沿路用细水管喷水养草。有水的地方便能长出草来,再远几步的距离,用芦苇防护栏和芦苇方格防沙体系。五百多公里的长路,入眼的都是一个个水房,沿着水管长的草,铺天盖地的沙丘。这样的单调景色要看六个多小时,过了塔里木河才能见到胡杨林。  自从知道我未来人的真实身份,他便时常问我千年后的情况与知识。他的智商,领悟能力,以及对我的信赖让我不想对他有任何隐瞒。所以虽然旅途艰苦,可是每天能有那么多时间交流,让我们把之前几十年的空缺弥补回来,每天聊不完的话题,倒觉不出路上的苦来。我针对见到的沙漠戈壁特殊之处,跟他讲基本的地理物理历史气象学等知识,每每让他惊讶赞叹甚至不解。我现在已经对他完全敞开了心扉,除了,我穿越的代价……  走了一个月,才进入焉耆境内。首先进的,便是焉耆最前哨的铁门关,这座汉人建立的关隘矗立在孔雀河西岸。张謇出使西域时两度此处,班超也途经此地,在孔雀河边饮马,所以孔雀河亦称饮马河。这条源于博斯腾湖终点为罗布泊的无支流内陆河,孕育了下游的千古文明——楼兰。  我所处的时代,楼兰已经衰败。十来年后,东晋高僧法显西行取经,途经楼兰,已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问起罗什,他摇头叹气。他说小时候曾听人说起过,楼兰因河水改道,水分减少,盐碱日积。气候的反常导致瘟疫横行,大半人死亡。剩下的人被迫迁涉,楼兰这千年古国,已在混浊模糊中轰然而散……  我们北行上焉耆,一路都在孔雀河边走,玉水如带,水波清亮,完全看不出在它断流的下游,离此两百公里处,是漫天黄沙掩埋的楼兰。现在此处除了铁门关,并无繁荣的大城市。到了21世纪,这里是库尔勒,一个为了塔里木石油而建的新兴工业城市。  离焉耆王城还有大概不到百里时,我们在太阳余辉下进入了一片狭窄的山谷,吕光下令扎营休息。我看着忙碌扎营的众人,突然意识到,这里,将会有一场惨剧发生……  峡谷惨变  在所有人忙碌之时,罗什一直沉默着看天,又蹲到草地里看了一会,担忧地摇头:“黑云压顶,虫蚁匆忙,今夜应会有雨。怎可在此山谷中停留?全军将士必定狼狈不堪,应迁往高地才行。”  他还是坐不住,去吕光帐中劝说,而我则在搭好的帐篷里整理东西。过了半小时他回来,沉闷着脸说:“吕光说将士已休,不宜再动。”他吐出闷气,奇怪地看着我,“艾晴,你在做什么?”  我笑着把行装扎紧:“准备随时逃命啊。今晚上会下大雨,这山谷中到时水会积到数丈深。”  “艾晴,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他扳过我的肩,犀利的眼光在我脸上转。我吐吐舌回应他。  “艾晴,人命宝贵,怎可视而不救?”他放开我的肩,语气有点责备,“既然知道今晚必定会下大雨,罗什怎可只顾自救?”  想到书上说这场大雨会淹死数千人,心里也同样不忍。可是……犹豫着说:“罗什,不是我不想救,而是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介入改变历史。每个人都有自己已定的命数,如果我……”  “艾晴!”他打断我,神情严肃,“那你的出现呢?罗什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未来一千多年的人,命数不是照常运行?”  他转头望向帐篷外渐黑的天,紧锁清俊的剑眉:“总之,不论结果如何,罗什绝对不会淡然坐视。人命乃世间最宝贵之物,历史不过是后人评说,不足为惧。”  “我知道了。”抛开顾虑,用力点点头,握住他的手,“吕光不会采纳你的意见,我们去找能听进话的人。罗什,你去跟杜进说,他是吕光身边唯一明理的人。我去每个营帐里通知所有人今晚不要睡,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他眉心的锁打开,会心一笑,对我点头:“艾晴,谢谢你……”  “夫妻俩,谢什么。”拉着他的手一起走出帐篷,“管它什么改变历史,我只想做一个有良知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做的事情。”  不出意料,吕光对杜进的话也听不进。我和罗什只好分别到每个营帐中通知。人实在太多,又有那么多行李,大部分人还将信将疑,费了很多口舌。幸好杜进也相信罗什,暗自传令让士兵配合,做好准备工作。  我走出最后一个营帐,已经快至午夜,风穿过峡谷呼啸而来,打着卷把我身边的落叶灰尘扬在半空。正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边避着风一边往自己帐篷走时,突然头顶淋到豆大的雨滴。一道闪电在山谷前方划过无边黑暗,随后闷雷声隆隆而来。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我赶紧向自己营帐跑去。半边身子被淋湿时,突然身旁跑近一个黑影。听到呼唤我的声音,是罗什!他跑到我身边,把我掩在怀里,挡住风雨。  跑进帐篷时,我们都被淋湿了。赶紧换了身干净衣服,穿上蓑衣。外头的人声和马嘶渐渐喧杂,只一瞬间,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而下。  罗什把我搀上马车,车夫和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他自己却不肯上来,在雨中对着我大声喊:“你先走!我去找杜进。得赶紧撤出山谷,不然等大雨引发山洪,这峡谷之中无处藏身,便来不及了!”  我不肯,要跟着他去,他坚决挡住不让我下车。“听话,你不能在雨里淋太久,会生病的。你跟着我,反而拖累,我找到杜进就回来。”  他对车夫叮嘱几句,便匆忙跑开。马车刚驶一会,我听到一阵杂乱的声音,夹着女人的哭声。朝外面望去,是乱成一团的乐舞和工匠队伍。他们没有正规军人的纪律,现在无人组织,马车和骆驼堵塞着,将出谷的路都封住了。我跳下车,挥手大叫让所有人不要心急。如此混乱的场面,马嘶人哭雷声雨声,我的声音根本传不了多远。心里焦急,从怀里掏出手电筒拧亮举高,这道稳定的光亮果然让人群安静下来。这个手电我一直舍不得用,怕电池用完就没了。今天看到情况紧急,又是在漆黑的深夜,才装上电池放进怀里备用,现在果然有需要了。  我大声喊着要所有人不要乱,看我打光的手势一辆辆通行,每一队的领头出来协助。我在雨中充当交通警察的角色,这样指挥了一个小时,乐舞队和工匠队已经撤出。接下来是骆驼队,带着吕光从龟兹搜刮来的财物。我在雨里站得太久,蓑衣也抵挡不住,新换上的衣服全湿了。四月上旬的午夜,这样湿漉漉地一直站着,我冻得手都僵直了。两只手交替举手电,空下的一只手便赶紧放嘴边呵热气,却是徒劳。  实在冻得支撑不住了,牙齿开始咯咯响,喊出来指挥的话越来越不连贯。可是如果我走开,场面又会乱。吕光的前军和中军还卡在山谷中部,这些排在队伍后面的辎重现在反而成了累赘,又沉又慢。不赶紧退出去的话,后面的大部队会被堵死。我在积水的泥地里跺着脚,鞋子也早就进了水,脚冰得快失去感觉。我哆嗦着咬咬牙,继续挥着光源指挥。  正冻得有些头重脚轻神思恍惚时,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在黑暗中努力辨认几盏飞速晃动而来的风灯,离得近了才终于看出,密集的雨丝里奔过来一队人,最前面的是罗什和杜进!  罗什奔到面前,摸了摸我身上的衣服,再探一探我的额头,不由分说抱起我向马车冲去。我本想告诉他我没事,却在触及到他暖暖的胸膛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冻得快没有人气了。  我被抱进马车,他叮嘱车夫在外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然后将我身上所有衣物脱掉,把包里最厚的冬装拿出盖住我全身。他自己脱掉衣服钻了进来,紧紧贴着我,两手不停搓着我的手臂。  在他温暖的包围下,我终于缓和过来。他看我恢复了体温,帮我换上干衣,眼里满是心疼与责备,却什么都不说。把我裹得像个北极熊,再次确认我的手脚都暖和之后,他又穿上蓑衣出去,不过很快回来。他告诉我杜进的人已经接管了指挥,现在轮到我们出去了。  我们的马车驶过山谷,一队士兵在用我的方法挥着手中的风灯,杜进站在一旁不停指点着。看到现在的井然有序,我放宽心,在罗什怀中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发现自己并无生病的征兆。心下暗喜,幸好昨夜罗什回来得及时。跳下马车,眯眼看看天。已经放晴,阳光暖暖地洒下,除了地上的泥泞,丝毫看不出昨晚的磅礴暴雨。我们歇在一片高地上,环顾四周,到处狼藉。每个人,每匹骆驼和马,都一身泥浆。士兵仆从等没有马车可享受的,东倒西歪地靠在任何可以坐的地方打瞌睡。大家都是一夜未睡,也没力气再扎营。  罗什也跳下马车,站在我身后跟我一起打量。逃出山谷后我们就在马车里倚靠着闭了一会儿眼。一小队人朝我们走来,领头的人身穿铠甲,高大魁梧,留着连鬓的虬髯,脸上难掩疲惫之色,正是杜进。  他走到我们面前,双手抱胸郑重地一揖,我们赶紧回礼。  “昨夜法师与公主之德,解救数万条性命,杜某感激之情无以回报。”  “杜将军切莫如此说,这本就是罗什夫妇该做之事。”罗什双手合十,平静地回答。  “杜将军,伤亡情况如何?”我急切地问,心底仍然对自己的积极参与有些惴惴。  “托法师与公主之福,只有最后未及撤出山谷的部分后军,被洪潦淹没,亡失数千人。”  我呆住。我已经尽我所能参与,及早通知众人,用现代方法疏散交通,可结果,仍是跟史书中记载一样,“死者数千人”。那么,若我当时冷漠处之置身事外,死者会有多少?  “未伤及根本,乃是大幸。”许是看到罗什脸上的不忍之色,杜进又说,“自大雨起至洪潦,不过一个多时辰。灾起瞬间,又是深夜。若人人安睡,后果不堪设想,岂止死这数千之众?怕是我等皆要丧身在这山谷之中。幸有法师堪舆天机,又得公主辛劳通知,众人皆未睡,方能快速撤离。”  罗什将眼光看向不远处那个恶梦般的山谷,眼中流出悲悯,长长吐口气,对着杜进再双手合什一拜:“杜将军,死难者下葬时,请容罗什为他们诵经超度。”  “法师真乃慈悲智慧之人,杜某着实佩服!法师今后有任何差遣,杜某定万死不辞。”杜进突然抱拳对着罗什半屈膝,这么隆重让我们吓了一跳,罗什赶紧扶他起来。  “对了,不知公主昨夜用的是何灯?居然从极远处也能望见,且成束状,可随意挥动。”杜进又对我拜了一拜,“昨夜如此无序混乱,若非公主指示得当,驼马塞道,定会耽搁时辰。此役,公主功劳甚大。”  “这个……”我呲着牙,脑子拼命转。  “此乃康居国王送与我王的礼物,听说是从极西的大秦而来。我王也只此一盏,赠与公主。”  瞥眼看他,却见到一脸的无波。我只好呲着牙添一句:“对啊,这世间只此一盏,可惜昨夜泡在水中太久,已经坏了。”这倒没骗他,真的是泡坏了。  杜进表示一下可惜了,再说几句,便去安排扎营之事。我嘘出一口气,偷偷扯他的衣角:“你不是不可妄言么?”  他看我一眼,淡淡地说:“若说那是千年后的物件,他更会觉得是妄言呢。”  他两眼又犀利地射向我,我赶紧做缴枪不杀状:“对不起,我不敢了。下次绝对不在人前拿出未来的东西。”  他叹口气,拿下我举高的手,满眼疼惜:“非是为此责备你。事有轻重缓急,昨夜那种状况,当然该用。只是,昨夜你那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差点冻出病来,想让为夫急死么?”  我愣住,然后冲他笑。为夫?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心里暖烘烘的。  “瞧你,还笑得出来!”他着恼了,轻敲我的脑门。他小时候都是我敲他的光脑门,什么时候颠倒了?正想嘟哝几句,见他肃然说道,“若是冻出病来,吕光不会为了你一人养病停下整支队伍。这一路颠簸,又缺医药,若是病情加重……”  他突然停顿住,脸上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害怕神情,眼带哀伤地看向我:“这里无法医治的话,罗什恐怕只能让你回去自己的时代……”  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他害怕的原因。老板的话在脑中迅速掠过,一时之间,我竟比他更恐惧。嗯哼一声,尽力驱散那些我不想面对的事情,对视上他深邃的双眼,郑重地举手发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保护自己。因为你,我从来没有如此刻般觉得自己的身体是这样重要。这身体不光是我自己一人的,也是你的。”  他嘴角弯一下,笑得风清云淡。将我举起发誓的手掰下:“我们去看看有无伤员吧。”  他温和的手拉着我走,春风拂起他的僧衣,阳光明媚地在他身上洒下金色光芒。我偷眼看他秀逸的轮廓,禁不住浮上笑意,手指交缠进他的手,跟他一起向前走。  我们休整了三天才出发。死去的数千人,有很多已经被洪水冲得尸骨无寻。找到的只有三分之一,挖一个大坑,把所有尸体堆在一处掩埋了。为了吕光的愚蠢与偏执,他们付出性命,却连个墓碑都没有。罗什三天里一直很忙碌,坚持为每位死者念一遍往生经。吕光看见罗什总是阴着脸避开,大概觉得丢了面子。  三日后我们再次走入了那个记忆惨痛的山谷,整个队伍都沉默着,只有嘈杂的脚步,马车的碌碌,驼铃的叮当声,回荡在山谷间。顶上的一线天空,阳光照常洒落,几千人一夜间魂断丝路,却有谁能记忆起?  吐鲁番的记忆(修改)  在焉耆,吕光受到了国王隆重的接待。他西征时,进兵至焉耆,国王泥流就已经率其附属国请降。现在东归,焉耆王泥流更是竭尽所能讨好,所以吕光在焉耆停留了五天左右,又收了焉耆王很多礼物。焉耆与龟兹语言风俗人种都非常相近,所以在这里的五天,我们似乎又回到了龟兹。能有这样的熟悉感,让罗什几日里都高兴异常。  出了焉耆,我们一直沿博斯腾湖走了数日。这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浩瀚的碧波荡漾,湖边长满茂盛的芦苇和香蒲。各种水鸟一群群嗷嗷叫着掠过水面,时不时看到当地焉耆百姓撑着小船打鱼。每日扎营后便有很多士兵去湖里抓鱼,那几日我们的晚餐丰盛了很多。  五月份我们进入了世界上最低的盆地之一——吐鲁番盆地。吐鲁番是维语,这时代还未出现这个称呼。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这里属于车师前部地域。气候已变得炎热干燥,还没到最热的夏天,吐鲁番火洲的威名,便向我们迫不及待地展示出来。行走数日,眼前唯一出现的便是空旷的不毛之地,极端荒凉。时常刮起的大风,吹得人东倒西歪。地上覆盖细细的盐粒,盐壳仿佛吸收了光线,地面上发出恍惚的微光,天际偶尔出现莫名的湖水树木,总总怪像,却是海市蜃楼之故。  我们进入了车师前部的王城。这座城市建筑在两条河交汇处三十米高的悬崖台地上,只有一条狭窄的土路能通到城门,地形之独特,让人叫绝。在现代我曾来过,看到满目土黄色的残破,这里,就是著名的交河古城,21世纪最大最古老,也是保存最好的土建筑古城。  《汉书?西域传》记载:“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城下,故号交河。”车师前部统治这片地区已达五百余年。但过不了八十年,等车师最后一代王死后,柔然立阚氏伯周为王,车师前部改称为高昌国,政治中心从交河迁到几十公里外的高昌故城。玄奘西行路过高昌,与高昌王鞠文泰结拜兄弟,《西游记》里的御弟,便是这样来的。  车师前部是去长安请求符坚西征的几国之一,而且自愿充当吕光的向导。所以对吕光的到来,欢迎仪式也是极尽隆重。黄昏时分我们在音乐舞蹈和鲜花中走进城门,让我一阵恍惚。对我而言,就在不久前看到的废墟,眼下却是如此鲜活地以繁荣面貌呈现在我面前。沧海桑田,真的不过是转瞬间事。  这个城市一直繁荣到十三世纪末,蒙古贵族海都叛乱,经过多年的残酷战争,先后攻破高昌,交河,并强迫当地居民放弃传统的佛教改信伊斯兰教。在那场战争的最后,车师人把妇女儿童全沉入井里,以免他们遭受侮辱被奴役。这些井的遗迹,我在21世纪看到,现在,走在交河城的大街上,又再次看到了。蒙古人破城后,实施他们一贯的烧杀抢政策,一座一千五百多年的城市,从此全部摧毁。我眼前位于市中心的大佛寺,一旁用厚土墙砌成的王宫,还有官舍,到了21世纪,都还残留着烈火焚烧的痕迹。  交河是我们到达敦煌前最后一个大城市了,所以吕光宣布休整十日。因为罗什身份高贵,我们没有住驿站,车师王特意安排我们住在王宫里。当天晚上还在大殿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罗什和我都应邀参加。宴会上车师前部王提出请罗什到王家的大佛寺讲解大乘般若要义,吕光不好推辞,只能同意。罗什的回答则是:他需要准备一天,后日再开始讲法。  我奇怪地看看他,讲法对他来说太家常便饭,什么时候需要准备了?只要告诉他想查寻什么经文,想知道什么佛学含义,他可以连思索的时间都不用,出口成章。他的脑子,就是一座最全面的藏经阁。看他偷偷对我露一个意味深远的笑,更是疑惑。宴会结束回到我们房间,迫不及待地问他,他却只是抿嘴笑笑,一脸神秘感。  第二天一早起来时不见他。他本来就起得比我早,所以应该是在外做早课,我便不以为意。因为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是我进交河前期盼已久的。能在交河最鼎盛时期实地考察,这对我来说太有意义了。就算我不打算回现代,可是骨子里对历史考古的热爱,却是怎样都抹灭不了。所以我漱洗完毕,兴冲冲地打算出去了。刚跨出宫门,我便整个人傻掉。  一个背影看上去无懈可击的高挑男人,月牙白短衫,卷曲的褐色披肩发,似有种仙家的飘然之气。听得身后的动静,转身面对我,晶亮的灰眸里流淌着一江春水。  他看一下自己的装扮,向我伸出手臂,笑意昭昭:“今日,没有什么高僧鸠摩罗什,只有陪妻逛街耍玩的一介俗客。”  我正眼冒红心地看着这位卓然的仙人,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气急:“我那可是工作,不是逛街耍玩。”  他失笑,微摇摇头:“好,那我这俗人,今日便陪妻工作,以供驱使。”  难怪昨晚这么神秘,想必早就盘算好了。他这样把我的喜好放进心里,让我怎样都忍不住咧嘴笑。手伸进他的臂弯,与他一起往外走。突然想起一件往事:“老实告诉我,那年苏幕遮最后一日,你是不是来寻过我?”  脚步有点滞黏,脸上迅速飞过红晕,一向口才极健的他竟然有些语结:“你,你怎知道?”  “因为十多年了,你扮俗世模样的口味一点都没变。”哈哈大笑,想起往事,不由满怀感慨。停下来严肃地面对他,“上一次,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这次我一定要说出来。”  他面色一凝,探向我双眼,那惴惴的模样让我实在憋不住,笑得弯腰:“我要说的就是——你的这身打扮,真的很好看。”  停住笑,迎上他暖暖的目光,由衷地赞叹:“罗什,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最有味道的男人。”  他愣一下,随即浮出的腼腆微笑将整个人染得灼灼生辉:“皮相如何,罗什从未在意。再说,都已三十六岁了,哪还有什么英俊。”  我摇头:“三十岁之前,长相由父母定。三十岁之后,便是由自己定了。俗话说:貌由心生。书卷气质,旷达历练,都是后天所得。心境开阔之人,面貌也同样能反映出来。有些男人只是年轻时仗着父母先天馈赠,却越长越无味。肚腩挺出也不禁饮食,只会谩骂命运怨天尤人。这样的男子,就算长得再好,过不了几年,便面目可憎了。但有些男人却能如酒,越放越醇,岁月给他增加的是浓烈的酒香,额头的皱纹添的是气度与魅力,更有生活带来的感悟与智慧。”  仔细打量他蕴华自成的清朗眉目:“罗什,你就是如醇酒般的男人。就算五十岁,六十岁,甚至更老,我也会依旧爱你的相貌。”  再看一下伸长手臂低头看一看自己,努力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而我,也希望锻炼自己,修身养性。让自己也能越老越有魅力,这样才配得上站在你身旁。”  “你啊,就有本事让罗什开怀。”他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轻敲我的额头,““肚子饿了么?听说交河的拉条子很好吃……”  “是么?那我们赶紧去。”来不及搓额头,拉着他的手加快脚步,“你请我吃。”  “你这个傻姑娘,怎么还那么性急……”  他陪着我在街上晃荡,因为穿着俗衣,我便肆无忌惮地当众拉他的手。他刚开始还有些不适应,被我强制着牵手几次,也就无奈地随便我了。我们吃了特色的烤包子,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包子,而是用薄皮子裹着羊肉馅,放进烤馕的馕坑里。皮色黄亮时拿出,趁热咬上一口,皮脆肉嫩,香而不腻。我一边烫地直跳脚,一边仍是不停嘴地吃,他在一旁不停摇头叹气。  烤羊肉串自然也是不能少的。想起以前在苏幕遮上想像过让他陪我蹲在路边吃羊肉串的情形,不怀好意地看向他。他看到我的奸笑,偷偷后退一步,想引诱我去吃拉条子,被我一把拉住。哈哈,现在羊入虎口,想逃?没门。  最后的结果就是,一代名僧,俗尘不染之人,腼着脸跟我一起站在街角啃羊肉串。还好他以前没来过交河,又改装过,所以没人认出他。不然,我估计打死他也不肯让我这样毁他的形象。  我找到一家小摊,坐下来要两碗拉条子,他却有些为难地看看沾了油渍的桌椅。我知道他从小被伺候惯了,很爱干净。笑着告诉他,要吃最正宗的小吃,一定得到这样的小摊子上。我在外旅游,就是如此寻味饕餮的。果真,这家的拉条子韧劲十足,非常有嚼头。他看我吃得那么欢,终于肯动筷了。吃到后来,他也忍不住点头同意我的话。  那天我们逛到天快黑了才回去,几乎把整个交河城都走了一遍,工作啥的早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吃得太多,我一路揉着肚子。以前一直以为逛街要跟着弗沙提婆那样会玩闹的人才有意思,今天这个观点彻底推翻。原来是因为我以前从不曾跟自己心爱之人逛过。就算他不会说笑话逗乐,就算他让我拉着手都会四顾有没有人看到,就算他动不动要管束我,不准我吃太多不准我乱跑。可是,跟着他在一起那种满溢出来的幸福感却是弗沙提婆无法带给我的。  晚上睡觉时,他照常用手臂当我的枕头,轻轻在我耳边说:“艾晴,今天真的很开心。”  “嗯,我也一样。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转过身圈住他的腰,满意地叹息,“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你喜欢的话我以后可常陪你出去。”  “你是僧人,不可经常这么做。”我埋进他的怀,贴着他狭长的脸颊,“我也不奢求,只要一年能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你陪我一整天,跟我去过最俗世的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唇上拂过温润的柔软,一个低沉的声音入耳:“好。”  他接下来一直在大佛寺讲经,直到我们离开的前一天。而我,与在其他停驻过的地方一样,出门考察做记录。只不过当路过那个烤包子铺,那个我们曾经啃过羊肉串的街角,那个拉条子的小摊时,我都会禁不住笑容满面。离开交河时,我一直向后望着渐渐远去的高台上的交河城。这座城市,比任何一处我们短暂停留的地方都让我留恋,因为那段美丽的记忆……  交河到鄯善的一路上,田地里搭着大片葡萄架,有时我们就在这样的葡萄架下穿行。每家每户都有做葡萄干的荫棚。走了一半路程时,火焰山出现在我们眼前。湛蓝的天空,棉糖般的云朵,下面是连绵的色彩对比强烈的褐红。闭上眼睛,那极具渗透力的深红色仍能穿透眼睑。在汗流浃背中,我们走出了吐鲁番盆地,来到了鄯善。  鄯善只是个小国,远不如交河大。只停留了三日,便向西域最后一个小国伊吾进发。伊吾在现代的名字更为响亮,因为它盛产的甜瓜,地球人都知道了这个地方,那便是——哈密。而我所处的时代,伊吾远没有后世的盛名,只是个弹丸小国,却地处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  小小伊吾的生存之道,便是在夹缝中左右逢源,对谁都不敢得罪。所以虽然伊吾没有参与吕光的西征,却对于借道慷慨得很,迎来送往。在伊吾修整的时间比鄯善长,因为大军要补充足够的水和食物,等待我们的,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八百里莫贺延碛。  莫贺延碛,在唐之前叫沙河。几乎是死寂一片,毫无生机。穿越之人,只能沿着动物和前人的尸骨行进。路上经常能看到古人的干尸。有人走着走着便倒地而亡,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化成了干尸,还保留着死时的模样。  吕光前来西征时,在这里走了三百余里无水,将士失色。不过吕光的运气真真是好,被他撞上了百年不遇的沙漠下雨。但吕光不会次次都那么走运,所以他慎重地亲自过问食水的补给,实在也是上次九死一生的经历让他发怵。  六月底我们向着死亡之地八百里莫贺延碛进发。从伊吾到玉门,中途无处可供补给。玄奘走这段路时异常艰辛,只有一个人一匹老马,顾影唯一。还因失手打翻水囊,断水四天五夜,差点渴死。我们比玄奘幸运,有向导,有补给。但是这种炎热的天气入莫贺延碛仍然艰苦,中午时分气温达四十五度以上,加上极度的干燥,每个人每天发的水又有定量,不敢多喝。很快大家嘴唇都干裂了。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这样描述:“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如时雨。”他的形容是如此贴切,没有进入这片沙漠之人,无法如此刻骨地体会。白天明明丝毫无风,会突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声如厉鬼。被狂风席卷的黄沙像下雨一样满天飞舞,裹着厚厚的面纱也能呛到喉咙里。  而夜晚,绚烂的繁星下还有一种盈盈磷火闪动。我第一次见到了“鬼火”,这是千百年来死在这恶劣环境里的人与动物尸骨上散发出来的。在21世纪,莫贺延碛已经没有那么恐怖了,铁路穿行而过,旅客眼中不过是一段单调乏味的戈壁沙漠。谁能料想,千年前,这块沙漠堪称死亡之域呢?  走了半个月,当玉门关的烽燧终于出现在远处时,每个人都兴奋地大叫,我们终于走出了八百里莫贺延碛。但我知道,前路远没有众人想的那么顺利。另一种比死亡之地更可怕的东西在等着我们。战争,即刻在眼前了……  千年的河西走廊(修改)  在玉门关城下,我们被阻住。我和罗什,还有龟兹上万艺人,都在大部队的后面。前面发生什么,除了我无人知晓。当天我们便按命令在玉门关城外扎营,这一扎便又是十多天。  符坚所封的凉州刺史梁熙拒绝让吕光进入玉门关,责备吕光不遵从命令擅自还师。其实吕光回来是奉符坚诏书,但梁熙肯定也想乘符坚危机之时割据自立,所以找个莫须有的罪名讨伐吕光。梁熙派了儿子梁胤与部将姚皓,带五万人阻击吕光。  “结果会怎样?”我们在营帐中相拥着说悄悄话,我舒舒服服地枕在他手臂上。  “吕光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打仗却还是很在行,何况他还有个厉害的杜进会审时度势。”再往他怀抱里拱一拱,心满意足地闻着他独有的檀香气息,“梁熙文雅有余,机鉴不足,不能从善如流。杜进会劝吕光赶紧迎战,趁他们上下心不齐之时攻其不备。杜进甚至以项上人头做保,打不赢便情愿受死。”  我们在后方,也能听到前面传来的厮杀声。一天下来,果真传来捷报,杜进获胜。几天后不死心的梁胤又来打,被杜进杀得落花流水。梁胤率轻骑数百人向东逃跑,被杜进追赶上,生擒而归。杜进在那次事件中沉着冷静的指挥,还有这次两败梁胤,功劳最大,军中到处传诵他的美名。唉,我心里感伤,杜进其实比吕光更有头脑。可惜,功高震主,终遭吕光嫉妒,没几年后便会丢了性命。  依罗什的性格,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一直缩在后面。所以这几天我们都很忙碌,罗什为战死之人念经超度,还为受伤之人治疗。而我成了罗什的助手,我可怜的一点现代卫生常识发挥了用处,起码伤者在这么炎热的夏季受感染的几率比以前有所下降。  “一日,佛祖释迦牟尼带领弟子出行,突见路边有堆枯骨。佛祖对枯骨行大礼,弟子阿难不解,佛祖说:‘这一堆枯骨,或是我前世祖先的骨骸,或是多生累世父母的遗骸。所以要拜。阿难,你将此堆枯骨分做两份。若是男骨,色白且重。若是女骨,色黑且轻。’”  我们的营帐里挤了四五十个士兵,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站着听罗什讲法。罗什本来是对受伤之人讲法安慰他们,可是这消息传得飞快,没几天便有士兵不停来央求罗什讲法。最后变成了每天晚上到我们的营帐里来听罗什讲半个时辰。  罗什善于以讲故事的方法阐明佛理。从那次峡谷惨变后,他在军中的威望一下子高涨,士兵们对罗什如同景仰神诋一样恭敬。他的信徒,在军中迅速扩大。  我放一杯水在他面前。营帐里拥挤着这么多人,空气不流通,非常闷热。可是这些士兵仍旧如痴如醉,没有一个退出。罗什脸上皆是汗珠,抹一抹汗,继续讲:  “阿难尊者问道,死后男女白骨都是一般模样,怎能辩出?佛陀说:‘如是男子,在世之时,多有进出伽蓝佛寺,听讲经律,所以骨骸色白且重。而女子重情,视生男育女为天赋职责。每生一个小孩,都要依赖母乳来养活婴孩生命。乳汁由血液变成,每个小孩都吸吮了母体中比八斛四斗还要多的白乳。所以母体憔悴消瘦,骨现黑色,重量较轻。’”  已经有人抽泣出声,哭喊着:“今日才知母亲如此恩重。”  他环视众人,目光悲悯,缓缓而言:“何止是哺乳,母亲有十大恩德。第一:怀胎守护恩。第二:临产受苦恩。第三:生子忘忧恩。第四:咽苦吐甘恩。第五:回干就湿恩。第六:哺乳养育恩。第七:洗濯不净恩。第八:远行忆念恩。第九:深加体恤恩。第十:究竟怜愍恩。”  “可是,众生又是如何报答父母之恩呢?”他停顿住,幽幽摇头叹息,“有寡母孤父,独守空堂,儿女待之犹若客人。有人只顾供养妻妾,却冷落父母。有人离别爹娘不报音信,遂使爹娘悬肠挂肚刻不能安。诸位可有此举否?”  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捶胸跺足,人群中有人高喊:“我等皆是罪人!从未觉父母如此恩德,今日才知不孝之罪。唯愿法师怜悯,指示我们如何报答父母之恩。”  罗什对我点点头,我将已经准备好的经文递给他。“罗什今天宣讲的便是《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此经文罗什昨日刚刚译完,只有这一本。欲得报恩,可为父母书写读诵此经,忏悔罪愆。为父母供养三宝,受持斋戒,布施修福。诸位离家既远,孝心常在,便是孝顺之子。”  这些天他跟我商量该讲解何经。士兵大都是不识字之人,宜讲解粗浅的道理。所以他想到了这本宣扬孝道的经文,并用了几个晚上翻译出来。这部经虽然短,他也一丝不苟地与我逐字推敲。最后成文时,我开心极了,这可是大翻译家的第一部作品。用字优美却浅显易懂,偈文朗朗上口极具音律感,已能窥到他日后在长安的翻译风格。  “法师,这部经书先交给我吧。我读过几年私塾,识得几个字。我抄完后再将经文奉还给法师。”是百夫长程雄。他三十来岁,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很爱读书,非常虔诚,经常跟着罗什问法。  罗什点点头,将我们几个晚上奋战的成果交给程雄。他恭敬地接过,一下子被人围住,要求他多抄几份。今天的讲经到此结束,众人离开后,我和罗什相视一笑。为他敷上湿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  他抓住我的手,微微叹息:“不知我父母,在天上可安好……”  想起我的公婆,鸠摩罗炎与耆婆,往事历历在目,浮现眼前。也叹息一声,回握住他的手:“他们一生行善,虔诚奉佛。佛祖是慈悲之人,肯定让他们在天堂相伴。他们现在,也一定在保佑着我们……”  他回望我,肯定地点头,欣慰地笑了。正对视间,有人闯入营帐,我和罗什吓了一跳,赶紧分开。原来是程雄,又折了回来,不知何事。  他突然跪下磕头:“法师,这些天受法师教化,程雄一心想伺奉佛祖,求法师收为弟子。为我剃度吧。”  罗什摇头:“你有妻有子,家中高堂仍在,不宜出家。”  他跪行至罗什脚下,苦苦哀求:“法师,弟子真的是一片虔诚,欲抛妻弃子,只求成佛。”  “抛妻弃子非是成佛之道。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皆是上天赋予的重任,怎可不义不孝?”罗什眉头皱起,“你向佛之心虽好,但如只想自己成佛,不必出家,在家修行亦可。”  他面露不解,依旧不肯起身:“如何修行,请法师指点。”  罗什将他扶起,正色问他:“在家居士受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谨守五戒,布施修福,你可能做到?”  “这……”他犹豫,抬头看罗什,满眼悔恨,“弟子手下亦有好几十条人命,杀人造业,弟子自觉罪孽深重。从今往后,弟子定谨遵师命,守五戒,多布施,日行一善,以求解脱。”  “心中有佛,才是根本。”罗什点头,“我且为你授五戒,做个在家居士吧。”  受戒后的程雄满心欢喜地离开,这是罗什在军中发展的第一位居士。等到只剩我们两人,我问罗什:“他是军人,这不杀生恐怕就难做到。若是破戒,这破戒罪还比不做居士更严厉啊。”  罗什点头,叹息一声:“他有心守戒,能在对敌时不取人性命,便是功德了。”  程雄果然誊抄了数份《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在军中迅速传阅。经常有人拿着经文向罗什求教,或是向我问不认识的字。由于此经道理简单却意义深刻,一时军中兴起向善的孝心。  公元385年的夏天,竟然异常炎热,两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在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八月,吕光大军剿灭了梁熙的主力,顺利进入玉门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这座耸峙在高山之中,孤峭冷寂的关仞,因为和阗玉经此输入中原而得名。古时国界线的概念远不如现代明确,玉门关便是通常意义上西域与中原的分界,进入玉门关,我们便踏上了中原大地。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要进最西边的繁盛大城——敦煌之前,必经阳关。汉武帝在河西走廊“列四郡、据两关”,四郡是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两关便是玉门关和阳关。四郡作为河西走廊上四座最重要的城市延续到了21世纪,连地名都保存了两千多年。  而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阳关与玉门关,到了宋代已不是宋的领地。随着陆上丝绸之路的衰落,两关逐渐废弃,最后被掩埋进了风沙。21世纪,只剩下一些烽燧遗址,耸立在孤旷的戈壁上,任后人唏嘘地念着唐朝豪迈的边塞诗,凭吊那热血的峥嵘岁月。  我是以一种近乎膜拜的心进入敦煌,进入这座21世纪人人向往的圣地。“敦,大也;煌,盛也。”对现代人来说,敦煌的意义便是那千年辉煌的石窟壁画,是藏经洞被斯坦因等人掠夺的莫大耻辱,是读了余秋雨《道士塔》后的悲愤。  我两眼泛光对着罗什描绘莫高窟的精美壁画,莫高窟要到唐代才开凿,我现在无法看到,是此次丝路行的最大遗憾。我在狭窄的马车里手舞足蹈,我的丈夫只是温润地在一旁含笑静听,不时拉住我被颠簸地东倒西歪的身体。兴之所至我还唱起了《大敦煌》里的主题曲。当时看这部连续剧,爱惨了这首凄凉悲壮的歌。  敦煌的驼铃随风在飘零,那前世被敲醒  轮回中的梵音,转动不停  我用佛的大藏经念你的名,轻轻呼唤我们的宿命  残破的石窟,千年的羞辱,遮蔽了日出  浮云万里横渡,尘世的路  我用菩萨说法图为你演出今生始终无缘的共舞  敦煌的风沙淹没了繁华,飘摇多少人家  一杯乱世的茶,狂饮而下  我用飞天的壁画描你的发,描绘我那思念的脸颊  我在那敦煌临摹菩萨,再用那佛法笑拈天下  在我所处的时代,再过十来年,敦煌会有一次重大历史事件。公元400年,汉人李暠据敦煌称王,建立西凉国,敦煌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国都。李暠谨修内政,轻徭薄赋,崇尚儒学,兴办教育。所以他在世的十来年里,混乱的凉州地区终于出现了一个安定些的地方,汉人纷纷依附,敦煌的文化昌盛,一度是凉州之首。西凉存在了二十年,后亡于匈奴人沮渠蒙逊的北凉国。  八月底我们到了酒泉,停驻八天。吕光最高兴的一件事便是:他的死对头梁熙被押解来了。梁熙逃到姑臧,被武威太守彭济以计绑下,向吕光乞降。吕光在酒泉杀了梁熙父子。九月依旧大热,没有一丝秋天的征兆。我们汗流浃背地进入了此次东归的目的地:凉州最重要的城市——姑臧。  姑臧是河西走廊上的军事重镇,凉州的郡治。最早为匈奴所筑,汉、羌、匈奴多民族杂居﹐城内有居民二十多万,在十六国时期,已属大城市。城外有祁连山融雪,水草丰美,是河西富邑,亦是农耕区与游牧区的地理交界处。前凉张氏在此经营了六十年。因为张氏一门为汉人,中原战乱,很多汉族才俊和大户避难入凉州。所以姑臧人文荟萃,经济繁盛,汉族文化占主流。  马车故碌碌驶进城门,我掀开帘子望外看。前凉第一代王张轨扩建姑臧,在原城之外增筑四个卫星城,所以姑臧比西域小国面积大了许多。熟悉的汉式建筑扑面而来,许久没看到过这样重檐歇山式房屋了。大街两侧商铺林立,城中心是鼓楼和钟楼,典型的汉人城市布局。  张氏虽然到后期也跟几乎所有十六国一样,宗室内乱不绝。但比起中原后赵时期的石勒石虎,还是好多了。所以凉州到了吕光手中时,未曾受到太大破坏,使他能迅速建立起政权。吕光这个人能成为十六国君主之一,运气成分占了很大因素。  吕氏后凉在公元401年投降了后秦,两年后,南凉王秃发傉檀进驻姑臧。不久,北凉王沮渠蒙逊攻克姑臧,以姑臧为都直至公元439年北凉被北魏灭亡。北魏收姑臧城内户口二十余万,此后,姑臧城便以武威城名称世。  一只手扶上我的肩,回转身,他也在向外看。怔怔的眼神,似乎在沉思。我握住他的手,这里,就是我们要居住十七年的地方。这里,到了21世纪,已经完全找不到任何吕光时期的痕迹。这里,一千六百五十年后会建起一座鸠摩罗什寺,以纪念你十七年默默无闻的岁月。  第一部修改及上部出版通知  闭关一周,我一直在忙于修改第一部。自己回头去看,也发现好多地方惨不忍睹,语言小白无味,这样的文,当初是怎么拿出来见人的,笑……  所以,痛定思痛,决定大刀阔斧地改,一有时间便满脑子想如何改。改到现在,才改了一半。感叹一声,修改比写文难多了。主要是有几个地方几乎是推倒重来,全部重写了。  现在总结一下改动的地方:  1.我以前想当然地用英文的发音方法读“Kumarajiva”,然后翻译成“库玛拉吉法”。看了STATUTU的评论后才知道自己翻错了。  “我觉得流传下来梵文名的中文翻译应该是翻译者根据当时的梵文发音来译的,而不是根据今天广泛使用的英语发音规则。鸠摩罗什和玄臧的时代大不列颠还没崛起吧,我们不能期待他们根据我们现在熟悉的英语发音规则来翻译。既然是梵文翻译当然是忠实记录它的发音。比如shiva就被按梵文发音译成湿婆(shibo)。按照“v”发“b”,“a”发“o”(不是“欧”,而是“窝”,就是英语音标里那个左边有个缺口的o)的规则, shiva翻作湿婆,jiva翻作耆婆,Kumarajiva翻作鸠摩罗什(u发幽音,而不是乌,a发窝音,v发b音)倒也不算离谱。至少文中这几个例子的中译名应是根据梵文发音译来的,而且音还算译得贴切。”  所以,我把艾晴不知道罗什之前,叫他“库玛拉吉法”重新翻译成“丘莫若吉波”  2.艾晴花痴小白的地方几乎全部删掉了。第一部里,应该更多是亦师亦友的心灵交流  3.第五章几乎完全重写,光是这章就写了三天。自己觉得还算满意,希望大家能都回头看看,内容是艾晴与罗什互相鼓励为理想奋斗  4.对罗什的外貌描写也全部重写了,原来的真的文笔太烂。现在也不是100%满意,但总算进步些了。  5.将原来生硬的讲佛教知识的地方修改过了,该删的删。但绝对不是全部删除,而是用更顺畅的描述。  现在已经把第一部全部改完了,非常非常希望大家能回头看一看,给我多提意见。告诉我你们觉得哪里改的可以,哪里改的不好。不打分也没关系,关键是你们的感想。这篇文,要能上个台阶,不是我一个人的本事,而是所有提意见与建议的读者一起的努力。  这几天就听到很多朋友的建议,非常有帮助。对我修改的地方,评论有好有坏,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将原来的网络用语变得更书面化了。第一部在写的时候,的确用了不少网络语言的。所以大家看起来更轻松些。不过呢,我自己倒是觉得没太大关系,毕竟要跟整篇文的基调结合起来。  还有,谢谢阿纳达的长评,非常有哲理,看了很感动。大家有时间也可以去看看,高人阿……  第二部和第三部暂时不打算做太多改动。但是第四部的四章内容,也做了修改,把作者主观的东西删掉,增添了罗什为士兵说法的情节。罗什是个事业型男人,到哪里都不会忘了本职工作的。看了大家的意见与建议,对我非常有启发。  我也知道这样修改会让大家觉得“哎哟,又要回头看啊”。网络写文,有好处也有坏处。好的呢,就是写得如何,马上就能得到大家的反馈。坏处呢,就是太过匆忙,无论看文的还是写文的,都急匆匆如我们现实生活中的节奏。  好的文章绝对不是一蹴而就。多少作家,一生呕心沥血就为了一本书。我不敢攀比那些伟大的作家,只希望大家能跟我一起经历这文从幼稚到成长的一步步历程。谢谢大家!  ////////////////////////////////////////////////////////////////  出版通知:本文已与磨铁(北京)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签了出版合同。我速度不快,写到的部分就是大家看到的地方。全文大概四十来万字左右,所以跟磨铁商量后,分上、下册出版。上册的出版会在今年五到六月,下册的话要看我什么时候能写出来了。我自己的计划是奥运前写完全文,否则,别说没读者看,连我自己也肯定没心思写了。  这书能出版,对我一个初写文的人来说,还是很开心的一件事情。如同看到怀胎十月婴儿呱呱坠地,很有成就感,在此,谢谢所有喜欢《不负》的读者,写文到现在,也经历了不少,你们的鼓励是我一直坚持下去的动力。  根据磨铁要求,上部要锁文三分之一,书出版后三个月可以解锁。所以对不起新看文的朋友了。下部我还会跟以前一样继续更新,明天会把新的写下去,还是一样,晚上十点,写多少更新多少。也谢谢大家这些天耐心地等待我修文,给了那么多好意见,小春从你们身上汲取了很多。谢谢!  凉州烽火  张氏崛起,在十六国里算最早的一批。第一代王(追封)张轨是晋惠帝时期的凉州刺史,相当于一省省长。张轨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召贤任用,保境安民,多所建树。但称凉王要到第四代张俊。表面上张氏一直是晋朝名义上的臣子,实为割据政权,史称前凉。张氏子孙世代保守凉州,虽跟前赵后赵时有战争,但都规模不大。所以凉州在战乱纷飞的中国北方,属于较为安定的地区。  张氏宫殿不大,吕光子侄妻妾又多,所以给我们的是最角落一间小屋。不过我和罗什并不在意。我看着并不豪华的张氏宫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罗什讲解前凉的历史:“但是,这个时代的君主都不注重培养下一代,老子英雄儿混蛋的太多了。张氏一门,又都不长命。第五代张重华之后,宗族之中你打我杀,十年间换了四任国主,最后一代王张天锡虽然口才极健,却是荒于酒色,不恤政事。九年前,张天锡竟然糊涂到射杀符坚的使节,给了符坚出兵的理由。派十三万大军灭了这凉国,张天锡投降,被解往长安。他倒是命好,淝水之战后趁机降了晋国,在江南善终。”  罗什帮我收拾,沉吟着说:“所以吕光能割凉州为王,也是机缘巧合,能相机行事。恰巧凉州并无更大势力。若张氏凉国仍在,吕光怕是难轻易得此地。”  我点头:“吕光运气虽好,但也没那么容易就得到这块肥肉。凉州地域甚广,有八个郡之大,想分一杯羹的人多着呢。”我笑着接过罗什叠得难看无比的衣服,重新叠一遍。他还真是不会做家务。  吕光此刻占有的凉州,比21世纪时整个甘肃省还大,包括了青海东北,宁夏,内蒙,新疆各一部分。这么大地盘,当然有人不服气。  “还会有战乱么?”他有些尴尬地看我重新叠衣,为我倒了杯水,取出帕子将我额头上的汗珠抹去。  “会,而且不止一场。十六国中,凉州一地,便占了五个席位,先后有五个凉国。汉人张轨的前凉,被氐人苻坚所灭。氐人吕光的后凉,被羌人姚苌的后秦所灭。鲜卑人秃发乌孤的南凉,被同为鲜卑人的西秦所灭。汉人李暠的西凉,被匈奴人沮渠蒙逊的北凉所灭。而蒙逊的北凉,又被拓拔鲜卑的北魏所灭。后世所称的五胡乱华,五胡便是指匈奴、羌、氐、鲜卑,还有羯。除了羯人和羌,这凉州一地聚集了三胡所立的小国,也真是不得了的乱啊。”  这么乱糟糟的十几二十年便相更替或同时存在的政权,如同走马灯一样在凉州上演。如果不是因为罗什身处于这样的时代,我就算专业是历史,也无法记得全。所以来之前我刻意下了很大苦功,背下全部资料,如今我的头脑里,便是齐整的十六国资料库。  我享受着他的服务,喝口水润润嗓子:“不过眼下,吕光马上要对付的,便是前凉王张天锡的世子——张大豫。张天锡投东晋时,世子不及随往,又怕苻坚加害,便投奔长水校尉王穆。王穆已拥立他为凉王。不久,张大豫就会来围攻姑臧。”  在我说了这番话的第十天,九月中旬时,张大豫和王穆果真到了姑臧城外。之前,吕光已经派遣杜进阻截,却被张大豫麾众杀退。杜进战功显赫,有勇有谋,却在张大豫手中第一次吃了败仗。吕光军中顿时笼罩着不安的气氛。吕光下令军队退入姑臧城中,紧闭城门。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地躲在家中,街上只有士兵在巡逻,战争的阴云将秋高气爽的蓝天遮挡得有些憋气。  “法师,公主!”  回头,看见身着铠甲的杜进正大步走向我们,身后跟着的一队人中,有我熟悉的段业。  我们向他行礼,有些诧异,不知他为何到这伤兵营里来。这个伤兵营是在罗什倡导下所建,当然背后有我的主意。我还招募了一些贫苦人家的大婶当护士,教给她们基本的卫生常识。这里虽然简陋,却比十六国其他君主对待伤兵进步了很多,起码不再是听之任之。  我已经想明白了,历史中的确有我的存在。之前发生的事,都已证明我的参与没有对原本的历史产生任何影响。也许,正因为有我,历史才是我在后世看到的那样。所以,我要依照自己的想法来行事,不需要再顾虑。就算只能起一滴水的作用,我也希望能帮到我的丈夫,帮他完成历史使命。  “杜某出去迎贼,几日未归。回来后便听说法师建此伤兵营。法师与公主,真乃神人降生,造化苍生,杜某代弟兄们一拜。”杜进双手抱拳,单腿一屈,罗什忙扶起他。  杜进脸上还有些红肿,估计是被张大豫所伤。我拿来一瓶药酒递给他,他谢着接过,低声说:“法师与公主,杜某有事相商。”  我也在内?疑惑地随着他们进入一间空屋,段业也跟着进来,屋子里就我们四人。  杜进看看四下无人,重重叹口气,说到:“鲜卑旧部秃发思复鞬相助张大豫,遣子秃发奚于带领两万人,已至姑臧。王穆与他屯兵在南门城外,有三万人之众。张大豫屯兵在西门,也有三万。建康太守李隰,祁连都尉严纯、阎袭等,皆统兵相应,现下正往姑臧而来。若全部兵力到齐,数目在十万之上,非吕将军所能敌啊。”  冷兵器时代,军队人数是影响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以少胜多的战役在整个历史上不多。杜进的担忧不无道理。而这些人都是张氏旧部,帮张大豫也不意外。毕竟张氏在凉州经营六十年,依靠凉州大姓维系人心。只是,杜进为何要跟我们说这些军事机密?  正在想这个问题,罗什已经把这疑惑说了出来:“杜将军,罗什乃僧人,对兵法一窍不通。杜将军为何将军机告诉罗什与妻呢?”  杜进看一眼段业,笑了笑,“法师神机,杜某早已领教。如今局势危机,杜某吃算不准,特来向法师请教。”  看着段业在一旁点头,心下明白。肯定是段业跟杜进说,鸠摩罗什深解法相,善闲阴阳,也就是会预言。杜进因此希望罗什能指点迷津。  罗什沉思一会,说道:“杜将军莫要担心。吕将军粮多城固,甲兵精锐,未可轻攻。”  “杜某非是担心守城。这姑臧城,守个一年半载并无大碍。今年夏季干旱,麦禾枯死不少,估计十月秋收欠半。无粮草支撑,张大豫围城必不长久。”  杜进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凝神分析。然后浓眉拧在一处,语带忧虑:“杜某只怕张大豫席卷岭西,厉兵秣粟,然后东向与争。吕将军毕竟初来,根基不稳。若被张大豫这般拖延,必然可危。”  心下佩服,分析得真准。这正是张大豫的智囊王穆定出的战略,可惜张大豫不是能成大事者。忍不住说:“杜将军,张大豫只是个世家子弟,不懂兵法。初胜则必骄。而秃发奚于刚到此处,与王穆人心不一,反倒是吕将军突袭的机会。”  他突然停下踱步,回头对着我上下打量,眼里精光毕露。罗什不动声色地挡在我面前,微微一鞠:“杜将军,拙荆随口乱说,莫要当真。总之,将军无须多虑,上天必佑,捷报不日便来。”  杜进走时带着满脸的欣喜,而段业向我们拜别时用的那种奉若神明的眼神,让我看了有点发毛。但最让我害怕的,还是身边这一位。  “艾晴~”故意拉长的声调,“你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我吐吐舌,扮个鬼脸,一溜烟逃出了屋子。其实我之所以会告诉杜进,一是我信任这个人,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他在这个时候想到我们,应该也是天意要让我告诉他。历史总得沿着它既定的步子走,我不过推动一下而已。  九月底,吕光突然发动精兵出南门,袭击秃发奚于兵营。秃发奚于来不及防御,在逃跑中丢了性命。王穆亦被牵动,全军俱溃。而张大豫听得一点落败的风声,竟然吓得带上几千人便逃。他所遗下的军队,兵败如山倒,纷纷投降。姑臧之围,就这样解了。  我们在伤兵营听到捷报的同时,还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法师,不好了。吕将军大怒,将程雄扣住,要以军法问斩!”  “为何?”罗什大惊,抓住来人。  “程雄此番迎敌,未得一个首级。他平日勇猛,此次居然心软,不肯取人性命。所以吕将军要杀他以立军威。”  罗什急忙问明程雄现在何处,赶紧跑出营帐。我也紧跟在他身后,跑到校场。广场中央柱子上缚着程雄,嘴巴被布片塞住,看见罗什,眼露希望与乞求。罗什对着程雄肯定地点点头,冲进校场前头的凉篷。  “吕将军,程雄不杀人,乃是因为受了五戒。吕将军既已得胜,何苦为难军士?”罗什气喘吁吁地冲到吕光面前,我怕他情绪太过激动,紧跟着拉住他。  吕光冷冷地瞥一眼罗什,鼻子里重重哼气,浓眉拧成一团:“法师,军士本就是杀人或被杀。不会杀人之人,吕某要来何用?”  罗什仍在喘气,声音不由自主抬高:“程雄乃是听了我之言皈依佛门。错在罗什,吕将军要杀便杀我,与程雄无关!”  “法师,杀你岂不犯众怒?”吕光嗤笑,嘴边的横肉向上扯了扯,阴桀地冷笑,“法师,此处非是西域,军中之人毋须信佛。法师还是管好自己,莫要再做此等不利军心之事。”  罗什眼神一黯:“好,罗什在军中不再传法,只求吕将军放了程雄。”  “吕将军,此番大捷,乃是法师妙计,望将军看在法师功劳上,免程雄一死。”杜进上前一步,屈膝半跪,“何况大捷之时杀人,不利军心,将军三思啊。”  帐内其他人等也纷纷出言相劝。吕光面色阴晴不定,思忖一番终于下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拉下去打一百军棍。”  吕光站起身,将一本《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丢在脚底:“还有,法师在军中所传的佛经,扰乱军心,不可再传。今日全部收缴焚毁,日后,请法师不要再讲经说法。否则,莫怪吕某无情!”  一本本薄薄的经书投入火中,书页迅速蜷起,不一会儿便燃烧殆尽。秋风扬起仍带星火的灰,在众多曾听法的士兵前无情拂过,飘散在校场空空的地面上。看着辛苦几夜的经文灰飞烟灭,瞬间明白了:这是场杀鸡给猴看的戏。吕光不懂得利用宗教,只会一味弹压。他害怕罗什的精神力量,所以用威胁杀人来告诫罗什不许传法。  看向身边的罗什。他怔怔地盯着火中的灰烬,深邃如渊的浅灰眼眸里哀伤缠绕。风将一片纸灰扬到他身上,他抬手去接。纸灰在触及他的手时便散碎,不知所踪。程雄被松绑,站在军士一边,不敢哭出声,只是低头抹泪。  从那以后,罗什不再讲法,整个人沉默了很多。  十月的姑臧终于不再炎热,几场秋雨过后,天气瞬间凉了下来。张大豫逃到广武,被人抓住,送至姑臧。吕光在市曹中将他斩首示众。张大豫之死,宣告了由张轨始建的前凉王朝的结束。  十月的最大事件,便是吕光终于得到长安音信,知道符坚已在五月被姚苌所害。他愤怒哀号,下令所有官吏将士穿丧服举哀三月,普通百姓哭泣三日。还在城南外为符坚设祭坛,谥符坚为文昭皇帝,祭祀了三天。  然后,在一群文武官员苦苦相劝下,他大赦境内,建元太安,自称凉州刺史,护羌校尉,又于不久后称凉州牧,成为实际上割据一方的王。论功行赏,以杜进功劳最大,封杜进为辅国将军,武威太守,武始侯。其余人等皆有封拜,段业被封为著作郎,专门负责文书工作。  罗什还是被吕光带在身边充当谋士一般的角色。吕光只当他是个卜算问卦的,高兴了问几句,不高兴就晾他在一边。而罗什的性格,也不会趋炎附势溜须拍马,总是一针见血地说到吕光的痛处,两个人已经闹了好几次不愉快。罗什提出想去姑臧城内任何寺庙修行,却仍是被吕光否决。  其实吕光用这种软性的方法扣住罗什,不过是防他在军中传法树立威信,他何尝需要罗什的意见?何况吕光本就不是一个能听他人劝告之人,对大臣猜忌极重,又好用刑。罗什虽与吕光不对路,遇上吕光决策不对时,仍会竭力劝阻。这种劝结果如何,不用猜也知道。久而久之,罗什也死了心,不再多言语。只是这样毫无意义地跟着,让罗什心情郁闷至极。  罗什在空闲时走遍了城内所有可以勉强算得上寺庙的地方,却是脸色铁青地摇头叹气。这个时代佛道不分,寺庙里也是释迦牟尼太上老君混着供奉,和尚道士不分家。记得一个十六国时期的笑话,南燕国主慕容德吃不准到底攻打哪个城市时,便请个和尚用《周易》算了一卦。  他询问了几句,马上便知这些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之人,都是来混饭吃的,对基本的佛法一窍不通。对于罗什的大名,也是茫然无知。想起我们一路走来时,凡到一个西域小国,群众夹道欢迎站立多时,只为一睹他的风采。国王必态度恭敬招待周到,只为能请到他讲法。可是,一入河西走廊,这种盛况便不再。他在普通民众中的知名度,远不如一些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神棍。整个凉州,都是佛教的荒漠。  我极尽温柔地安慰,描画未来支撑他。虽然他从不说出口,可我知道他在荒漠中踯躅,忍受着对比强烈的心理落差。罗什被迫过起世俗生活,每天按时上下班跟随吕光左右。但他仍然坚持剃光头,穿僧衣,做早晚课,晚上看汉文书以锻炼自己的汉语水平。凉州的文武官员,大都随同吕光西征,知悉他婚姻的由来。所以对我们的世俗生活毫无异议,我们反而比在苏巴什更少了背后的指指点点。  乱世枭雄  十月下旬,已有凉意。秋风飒飒中,我在姑臧城内继续考察工作。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实在无聊,罗什白天都在吕光那里,我一个人闲着也无事,所以就重操旧业。画累了,眯起眼看天。这里的天,不如龟兹蓝得那么纯净。却是云卷风舒,别有一番滋味。这样歇歇画画,倒也有趣。  正在画城中心的钟楼,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百姓惊惶,纷纷退到路边。我疑惑地抬头,看到有大队人马正朝这里过来。赶紧收拾一下,将小板凳扛起打算撤退。那队人马已经到了跟前,领头的一匹马正冲我而来。来不及避开,眼见得就要撞上,我条件反射尽力向后跳。马擦身而过,冲力将我带倒在地。  我仍坐在地上,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肘部有点疼,撩开袖子看,还好,只是衣服磨破了。还没顾得上懊恼,一个蛮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大胆,敢挡小爷的马!”  抬头,看见那匹撞我的枣红色高头大马上骑着一个魁梧矫健之人。年纪最多二十出头,方阔的脸型,五官分拆看并不出众。眉毛粗浓几乎连在一起,嘴唇颇大,抿出一丝冷意。眼如鹰隼,令人心悸地射出琢磨不透的光芒。与俊逸搭不上边的五官,却因着浑身如弦在弓的张力,组合得极具英豪之气。两臂修长,身姿敏捷,一看便知此人善于骑射。加上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这样的人,在人群中也能远远辨出他的光芒,嗅出他的——危险……  我在脑中飞快地调动数据库。这样硬朗的长相,粗犷刚毅的线条,肯定不是汉人。看这马和显贵的骑装打扮,他的出身应该不凡。鲜卑人?羌人?还是匈奴人?吕光称王后,“陇西郡县,陆续归附”,其中,来归附的少数民族有两支。一是河西鲜卑秃发乌孤,后来割据青海东北部成立南凉。另一支便是卢水匈奴沮渠部,北凉王国的实际建立者。不知他们是哪支?  正在思考,听得他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不羁与狂放:“这姑臧城内的汉人女子居然比别处有趣多了。敢直瞪瞪看男人,还露着肌肤。”  突然意识到我的袖子还撸着,赶紧卷下,站起身来。无论他是哪支民族的,我都惹不起。拍拍身后的灰尘,还是赶快撤比较明智。转头刚迈开一脚,他却突然调转马头,挡在我面前。我抬头盯着他那双如鹰的深邃眸子,秋日阳光也照不暖眼眸深处的阴霾。心里纳闷,到底惹了个什么人啊?  “蒙逊,此处非卢水,不可鲁莽。”另一个看似有三十岁的男人拍马上前,声音沉稳有力,语气里有些责备。  “男成,姑臧果然比卢水好太多。有如此众多的娇嫩美女,这下,不愁寂寞了。”  他嘻笑着回复那个男人,从他们口中喊出来的名字,让我心头一震。终于知道他们是谁了,原来这个撞我的男人便是沮渠蒙逊!  卢水匈奴沮渠部,因为先辈世代在匈奴做左沮渠,后代便以这个官名做了自己的姓氏。吕光割据凉州后,沮渠部在族长沮渠罗仇的带领下投靠吕光,罗仇被吕光封为尚书。而罗仇的侄子,沮渠蒙逊,便是这个时代里另一个枭雄,卖兄称王的北凉第二代国主。他出卖的兄长,便是现在出言阻止他的另一个男人:沮渠男成!  “小姑娘,你倒是胆大,一直盯着小爷我不放。”  我一惊,看到他嘴角挂着颇觉有趣的笑,思忖着打量我。这才醒悟过来刚刚想了太多,不经意间看他太久。唉,这职业病犯得真不是时候。  收敛起现代女性特征,对他娇弱地盈盈一拜:“请恕小女子,冲撞了这位爷的高头大马,是妾身之过。万望小爷宽宏大量,莫要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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