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海青拿天鹅)-12

虽不想去,可田昌既然搬来了太守,便由不得我了。  这太守新上任,姓卢。一方父母,还是要给面子的,谁让我是在凡间开店呢?  到了傍晚之时,我换好了衣裳,收拾一番,乘着罗言为我添置的那辆雕花镶钿垂香漆车赴约去了。游湖的大舟停泊之处其实不远,就在琼池一处水榭旁。  还没到地方,已经能望见紫红余晖下,盏盏明灯点缀着水榭和大舟,人影绰绰,阵阵歌声传来,热闹得很。  似乎不止我和太守,田昌还邀了别的许多人,今夜也游湖许是要大操大办。  我不介意,反正有吃有喝,我来者不拒。从车上下来,我整整身上的锦袍,款步向那水榭走去。  水榭前,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正在招待客人,见我来到,笑容满面地上前作揖:“白公子,主人等候多时,请。”  我微笑,随他登舟。  大舟上果然灯火辉煌,上到去,只见丝毯铺地,正中一块西域花毯上,几名舞伎排列如雁,长袖飞舞,腰身柔软。  我露面的一瞬,在场的目光纷纷凝来,似有一瞬的安静。  “白公子!”田昌离席走来,满面笑容地向我作揖:“当真稀客!”  我亦含笑还礼:“田公相邀,某岂敢推辞。昨夜饮酒宿醉误了答复,还请田公勿怪。”  田昌笑出声来:“公子这话折煞田某,公子俊雅风流,琼州谁人不闻?能请到公子与宴,田某幸甚!”他说着,两只眼睛盯着我看,笑眯眯地说:“公子多年不见,还这般年轻俊美呢。”  那圆胖的脸庞上,两坨脸肉泛着油亮的红光。  “田公过誉。”我保持笑容,移开目光。只见四周围坐的的面孔半熟不熟,似乎都是琼州本地的大商贾。上首,一个中年人端坐着,衣裳虽平常,眉目间却浑然一股严肃的架势,大概就是那新任的卢太守。  “府君请看,这位就是田某曾提起的那位云来阁白公子。”田昌引着我到上首前去,向卢太守笑道。  我行礼:“白某拜见府君。”  卢太守看着我,目光微微停住,片刻,微笑颔首:“白公子,久闻大名。”  我又与旁边几席行过礼,在一席间坐下。田昌回到上首,“啪,啪”击掌两声,场中的舞伎乐师纷纷退下。田昌堆起满脸笑意,举起漆觞道:“ 今日月圆花好,田某设宴湖上,一为新任卢太守洗尘接风,二为与琼州诸公共赏良宵。”说着,他笑呵呵地将漆觞先敬太守,又敬向众人。  众人一阵应和,纷纷举起酒盏,一时间,笑语不绝。  “这话说得,倒像他是琼州商贾之首一般。”正无聊,我听到旁边两人正窃窃私语,声音很低,却逃不过我的耳朵。  “嘿嘿,人家现在可不一样了,听说卢太守是他远方亲戚。”  原来如此,我饶有兴味地看向田昌,只见他正与那卢太守说话,两只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卢太守却一副敷衍的神色,  蠢人。我心道。田昌再富,也是贾人,而卢太守仕人出身,本差别悬殊。估计卢太守来赴这宴,本是看在了亲戚的面子,谁想田昌一心显摆请来这么多人,倒是教卢太守难堪了。  “可惜呢,原以为能见到斛珠居主人,竟不曾邀到。听说那主人可从未露过面,连那店里的人也不知他长相。”  “斛珠居么?呵呵,你也不看看田公恨他恨得多紧,怎会请他……”  我一边听着他们聊天一边品尝着案上摆的满满的点心,觉得味道不错。田昌能开那么大的食肆还是有些本事的,倒不知那逼着他来收云来阁的斛珠居又是何等能耐。  正出神,忽然,我的眼睛瞄到田昌的管事匆匆走了出去。  “怎么了?”外面的声音隐约传来。  “管事,可不得了,庖中备下的油饼全都不见了!”  油饼?我愣了愣。  “吱,吱……”这时,我听到有什么在叫唤。  循着回头,却见旁边的帏帘下的角落里,露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片刻,它动了动,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与我四目相对。41发现了我在看,它似乎一惊,缩头往帏帘里钻去。  我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擒住,拖了出来。明亮的光照下,只见它一如既往,毛皮油亮,灰白相间。  “初雪?!”我却不放开,又惊又喜地看着它。  她却似乎害怕得很,嘴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四肢在空中挥动。  我有些吃惊:“你不认得我了?”  灰狐狸两眼瞪着我,陌生得很,挣扎的愈加厉害,嘴里叫得更大声。  宴席上,舞伎们又出来献舞,众人愈加兴致勃勃,因为我的障眼法,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边。  我疑惑不已地盯着灰狐狸,她是怎么了?心里想着,我又转头望向别处,灰狐狸在此,妖男应当离得不远,找他来问问便知。  稍稍走神,灰狐狸忽然将身体一抽,从我手里溜走开了。我来不及再捉住,又怕她身体虚弱不敢施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窜到了人堆里。  先是舞伎们惊呼起来,灰狐狸从一人裙底钻到另一人裙底。舞伎们花容失色,场上登时乱成一团。围坐饮酒的客人也吃惊不已,正待细看,灰狐狸突然一跃而起,跳到了上首的案台上。“啪”一声,她踩到一个漆盘,里面的放着的一碗羹汤高高溅了出来,把卢太守泼了一脸。  举座皆惊,顿时鸦雀无声。  灰狐狸蹲在一角案上,浑身皮毛竖起,紧张地尖叫。  “府君……这!这……”田昌更是语无伦次,手脚忙乱地用袖子替太守擦拭,他瞪向堂下家人,气势汹汹地指着灰狐狸喝道:“还不快把那畜牲抓起来!”  家人们连忙答应,朝灰狐狸蜂拥而上。  我心里暗叹,轻轻将手掌一转。  “乓”一声,三名家人扑上去,力道太重,案台一下被压塌了。他们爬起来,手里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这都跑了!没用!”田昌气急地斥道,脸上肥肉抖动。说罢,却又赔笑地去搀扶卢太守,口里不住道:“府君莫惊,一场意外,待田某领府君去换身新衣,今夜还可继续……”  “罢了。”太守挡住他伸来的手,从席上起来,还残留着羹汤油光的脸上黑沉得像泼了墨:“多谢田公,今夜某身体不适,还是先回府。”  “这……”田昌左右为难,满头大汗,堆着笑不停作揖:“今夜实在照顾不周,多有失礼。”  太守却不假辞色,离席走开。  田昌仍一脸歉意,追着太守出去,口中叨叨不停的声音传来:“下回田某设宴,还请府君再光临寒舍……”  一场宴饮被搅黄。上首的人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亦是无趣。不少人纷纷起身起来,互相作揖告辞。  我自然也不打算留下,方才使了个小法术把灰狐狸救走,可这下,她又不知道钻哪里去了。心里一阵气恼,我见这宴厅上已经全然没了灰狐狸的气息,也起身离开。  “白公子,这……”田昌的管事立在舟下,与离开的宾客行礼,看到我,更是一脸苦相。  “替我多谢田公招待。”我微笑颔首,从容走开。    天空中没有月亮,平静的湖面上只有明灯绰约的倒影。我自然不打算就这么回去,站在水榭上,将眼睛四处张望。似意料之中,水榭长廊那边,一个身影立在灯下,似乎在临水赏景。  我朝那边走过去。  许是听到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  是妖男。  看到我,他眉梢微微扬起,目光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一圈,唇角一弯:“某在路上就听说白公子是琼州地界上第一俊美的男子,如今见到,似乎属实。”  那声调和那表情带着倜傥,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妖孽的样子。  我也笑。男子装扮是为了应付在外行走,他们见惯了我,再易装成男子就未免无聊。故而我每次到蓬莱,都仍着回女装,这般打扮,妖男是第一次见到。  “初雪何在?”我问。  妖男微笑,将身体让开。他身后的阑干上,灰狐狸站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啃着油饼,头也不抬。再看妖男脚下,一个布包塞得鼓鼓的,看那渗出的油迹,似乎里面全是油饼。  “我也是无法。”妖男叹口气,道:“我若不去全偷了来,她就会去把人家庖房毁了。”  原来如此。  我无奈地笑,看着灰狐狸:“她何时醒来的?”  “前几日。”妖男答道。  我颔首,却还是不解:“她怎不认得我了?”  妖男缓缓道:“仙草精元只能续命,能醒过来已经不错了。她之前活了三百岁,要重拾妖力才能记事。”说着,他瞥灰狐狸一眼。声音低低:“如今她这心智,不过是只初生幼狐。”  我同情地看向灰狐狸。  似乎察觉到目光,灰狐狸从油饼里抬起乌溜溜的眼睛,“吱”地叫了一声。我笑笑,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灰狐狸稍稍撇过头,却继续埋头啃起了油饼。  “鼠王的妖丹还没炼化么?”片刻,我轻声道。  “快了。”妖男道:“还缺一味药。”  “什么药?”我抬头。  “海目。”  我愣住。这个东西我知道,它产在南海。那里的海水离太阳最近,热力精气透过海水,凝结成宝珠,那就是海目。此物虽属火性,却纯正无邪,乃是炼化丹药的至宝。  “海目千年才得一颗,恐不易得。”我皱起眉头。  “正是。”妖男颔首。  我瞅瞅他,片刻,道:“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吧?”  妖男没有否认。  他面露微笑,明灯下,目光迷人:“你还是那么聪慧。”    妖男和灰狐狸来到,自然住到了云来阁。  罗言和子弟们看到我带着这一人一狐回来,都讶异不已。尤其是妖男,一进门就引得众人围观。他手里抱着毛茸茸的灰狐狸,面带笑容,温情而绝尘,惹得不少女孩眼睛发直。  我见怪不怪,吩咐罗言安排饭食汤沐,好生招待。  夜晚,我躺在榻上,又是无眠。  能有办法帮灰狐狸,我本是乐意,可那偏偏是海目呢……  海目是珍宝,全都收在南海龙君的宫中。  天下的江河湖海无数,江河有水神,湖海有龙君。而所有龙君之中,力量最大的莫过于东西南北四海之君。  他们各有脾性。  东海龙君管辖之内多仙山,他本尊也最有神仙的样子,闲来无事之时,喜欢像子螭那样神游太虚,也喜欢饮酒清谈;西海龙君近昆仑,脾性高傲,轻易不与人相见,最爱待在龙宫里阅卷;北海龙君地处偏僻,水域广而寒冷,他脾性却好热闹,常常离开北海,或拜访天上神君,或到别的湖海中串门,交游甚广。  至于南海龙君么……我认得他,他也认得我。  现任南海龙君是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前任南海龙君生性好斗,与弁天不睦,激战中重伤而死。于是,南海龙君的位子传给了他尚未成童的长子。  许是地域炎热的缘故,南海龙君大多脾气暴烈,这位幼年龙君也一样。而且龙生长缓慢,千年时间才长得常人一岁。这位龙君因此长期被周围所宠溺,生得一副任性刁钻的脾气,是众所周知最不能得罪的龙君。  很不幸,我曾把他惹了。  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次天庭过节庆,瑶池琼台摆起筵席,所有神仙会聚一堂,南海龙君也理所当然地被邀了来。那时,我还在仙苑中做花君,刚刚从句龙赠我的悬圃神土之中种出第一片宝霓花树。宝霓花开满枝头,绚烂夺目,与宴的神仙们看到,无不交口称赞,我心里也美滋滋的。  筵席中途,我忽然想起还未给花树浇水,便中途离席跑了回去。  没想到还没进仙苑,就听到了风中传来树木的呜咽,我大惊,进去一看,却见宝霓花落了一地。南海龙君是年幼,偏巧好强喝酒,此时醉意醺醺,手里拿着金杖,一边打转一边挥舞,所过之处,宝霓花的幼苗无不摧折。  我心痛不已,上前喝他住手。  龙君却看着我,哼哼冷笑,继续挥杖。  我怒起,使出法力,手臂粗的藤蔓破土而出,将龙君一下缠起,龙君醉醺醺的动弹不得,竟召火焚烧四周神木。我愈加愤慨,一把夺过他手中金杖,毫不留情地朝他身上笞去,只听龙君痛呼一声,他一边的龙须被我笞断,流出血来。  这件事惊动了句龙。  他斥责我不该下重手,更斥南海龙君酒醉闹事,罚他做三月劳役,每日负神水来浇灌伤及的神木。此事本由南海龙君而起,句龙此举无可厚非,可是南海龙君很不服。  龙君们本出身神兽,长相奇异,最让他们自豪的,是鼻子两旁那长而优美的龙须。南海龙君的龙须被我笞断,虽还能再长,却总比另一边短了一截。  这对龙君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估计南海龙君每回照镜子都会想起我来。于是,他每次再看到我,那童子般的脸上都是冷冰冰的,眼里像要飞出刀子。  当真要去求他么?  我揉揉额边,觉得头疼得很。    虽然睡得不好,第二天,我却一大早就醒了来。  不是自觉,而是外面实在吵得很,我想继续睡也无法。  “在那在那!捉住她!”小楼下的庭院里,一群女孩兴奋地喊着,围在我的芍药花丛旁边,几人弓身走到了花丛里面,似乎在寻找什么。  “尔等若踩坏了花丛,公子可要发火!”罗言拉着脸向她们斥道。  “不会不会!我等可小心着呢。”女孩们笑道。  “啊!在那!”一个女孩突然指向某处。  只见花枝掩映下,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似一闪而过。旁边的人连忙过去,张手一扑。旁边的芍药花被摇下一地花瓣,女孩起身,却什么也没抓到。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们,心底叹气,这样下去,我的芍药花会被灰狐狸毁得一干二净。  正要施术捉住那小贼,忽然听一个声音道:“某来收拾。”  转头,妖男站在我身后,唇含浅笑。只见他目光瞥向庭中,不慌不忙地将手中一个荷叶包拆来,一张黄澄澄的油饼露了出来。  妖男拿起油饼,忽然朝面前一抛。  油饼在空中高高飞起,将要落地的刹那,一个灰色的影子从芍药花丛中窜出,一下将油饼叼住。正要继续逃走,一只手突然抓住她尾巴,提了起来。  灰狐狸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肢在空中挣扎,叼着油饼的嘴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样也舍不得放开油饼么?”妖男又好气又好笑,突然脸色一冷:“一大早就搅得人不得清静。”说罢,伸手朝着灰狐狸的屁股上一拍。  灰狐狸“呜”了声,突然不再挣扎,耳朵耸拉下来,委屈地看向妖男。  妖男这才敛起怒色,将她抱起。  我看着在妖男怀里埋头啃油饼的灰狐狸,哭笑不得。  “客人都来了,还不快去做事!”罗言呵斥的声音传来,庭中满脸向往望着妖男的女孩们被惊起,纷纷散去。  “她就要这样才听话。”妖男无奈地对我说。  我笑笑,没有说话。回廊那边,罗言似朝这边张望,片刻,身影与众人消失在转角。  “你今日去取海目么?”妖男问我。  我颔首:“去。”  犹豫归犹豫,神仙也有拉下脸求人的时候。南海龙君再讨厌我,我也是天庭神灵,撑着这点面子,我决定还是登门去问上一问。  妖男默然,片刻,道;“听说南海龙君易怒,若他不给,你回来便是,某另想办法。”  连妖男都知道这事,看来那龙君果然口碑不佳。  我莞尔:“我知晓。”    云雾在天空中腾起,九霄蓝色的穹顶罩在上空,一望无垠。  自从脱离凡体,我那站在高处的恐惧也一并消失,身体真正变回了以前的撷英。虽然如此,每当我腾云而起,却仍会回忆起我惊恐时会一把抱住的那些人。  那金色的目光划过心间,我不由微微黯然。  至少能给灰狐狸帮上忙。心里安慰地想。  我用了缩地之术,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如风一边飞速过去,没过多久,茫茫大海泛着深邃的蓝色,将我面前的视野占尽。  日头在空中灼灼挥洒热力,海风吹来,带着温暖的气息。星星点点的岛屿白沙如雪,空中望去犹如珍珠散落。  我在海面上收起云雾,脚下,粼粼海水向两边分开,清澈如冰壁一般。待进入海中,只见阳光透在上方,与涌动的海水明暗交错,神秘而宁静。水波迎面拂来,我的衣裳和广袖漾动着,如滴墨入水一般张开。  海草摇曳,鲜艳珊瑚形状高大,在海礁上生得如丛林一般;美丽的海鱼色彩斑斓,密密麻麻,在海水中穿梭,如霓虹一般。  耳边似传来些轻柔的歌声,缭绕不止。不远处,两名鲛人拖着透明的长发向我游来,他们的眼睛硕大,瞳仁蓝的如同海水一半透亮,身上的鳍像薄纱一样飘动,美不胜收。鲛人们在我面前停下,望着我,口中仍吟着歌,片刻,转身游去。  我跟随着他们,繁茂的礁石和珊瑚林在面前让开一条道路,只见海中色泽变幻,那道路深处,瑞光隐现。鲛人领着我继续前行,氤氲的海水中,那光采愈发明亮。只见一片巨大的宫殿影子在远方出现。  这时,一名人首龟身的海官手中执圭,身着鱼鳞神服,站立在道路之前。  “南海龙宫在此,不知神女何来?”他向我深深一揖,朗声问道。  我还礼,答道:“天庭花君撷英,前来拜访龙君。”  听到我的名号,那海官似微微一讶,抬起头来,一双鱼目般的圆眼将我微微打量。  “原来如此。”海官道:“请神女留步,待小臣通报。”说罢,他再礼,转身朝龙宫而去。  好一会,我听到一声螺音自龙宫中传来,低沉而宏大。  没多久,海官复又来到我面前,后面跟着两列鲛人神侍,垂首而立。  “龙君请神女入内。”海官向我一礼,恭敬道。    海水的幽暗在瑞光中渐渐褪去,龙宫盘踞在前,巨大的轮廓映在深海中,气势恢宏。  海底独特的细沙洁白而晶莹,在地上铺出一条雪白的大道。巨大的珊瑚雕作盘旋的蛟龙立兽形态各异,立满大道两侧,贵而威严;每只龙目上镶嵌着拳头大的南珠,明亮生辉。  大道尽头,殿台高高矗立,洁白的石阶如云一般层层叠叠。海官引着我一路向前,待终于登上殿台,只听乐声琳琅悠扬,蚌女们身姿柔软,肌肤胜雪,在殿上翩翩起舞,衣裙上遍缀的明珠流光溢彩。  “殿下,神女撷英已至。”海官上前,向殿上拜道。  “引来。”一个略显稚气的声音缓缓道。  乐声消退,蚌女们收起舞姿,躬身退下。  我这才看清。只见殿上蛟纱重重,上首处,一张巨大的白玉宝榻镶珠饰钿,南海龙君半倚在上面,神态慵懒。  我愣了愣,总觉得他这姿势眼熟得很。  只见龙君将手一挥,海官领着众神侍一礼,退了下去。  殿上倏而安静。  “我以为你死了。”片刻,南海龙君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不愧是跟我有仇的人,千余年不见,一开口就说我死。  我早料到他的态度,不以为意,答道:“撷英侥幸。”  龙君低低地“哼”一声,水波忽然一荡,龙君倏而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浮在半空,两只细长的眼睛睨着我;我神色从容,毫不避让地看着他。  毕竟过了千年,他的样子似乎比上次长开了些,若放到人间,就是个十二三岁的俊俏少年模样。我这么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龙须上……很不幸,那被我笞断的一边仍然只有半截。  “你还是那么丑。”他不屑道。  我含笑:“龙君也一样。”  他看着我的表情,似乎对我的笑容很疑惑,片刻,回到宝榻上,继续倚着。  “你来有事?”他的声音恢复慵懒,慢条斯理地说。  “正是。”我保持笑容,开门见山:“撷英来向龙君讨一颗海目。”  “哦?”龙君似微微一怔,看着我,少顷,忽然笑起来。  “你蠢了么?觉得寡人会给你?”他冷笑道。  我亦笑:“凭空向龙君讨要海目,自然不可。撷英带来了一物,欲与龙君的海目相易。”说罢,我从袖中将一只水晶小瓶取出。  水晶无色透明,所盛之物漾着金色的光泽,晶莹而诱人。  龙君看着它,目光忽而凝起。  这是元浆。  无论天庭还是人间,每棵草木的魂魄里都有它,生长发芽乃至成为参天大树,都是由它而起。在天庭品种繁多的仙药中,元浆实在不算什么显眼之物,却惟独对龙大有裨益。以前曾有一位龙君,因为与恶神搏斗,四肢和龙须尽皆断去,服下元浆之后,那位龙君竟恢复得完好如初。  南海龙君的爱美之心与其他龙君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从龙须断掉,他想要此物想得发疯。  偏巧,元浆只有我这花君才能得到。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以前在天庭时,南海龙君虽不与我说话,却三番几次托人向我拐弯抹角地讨要此物。可惜这些招数我识破,他每一次都没有成功,直到现在还短着半边龙须。  到了今天,既然轮到我求他,元浆自然要带来,自己手上也好有些胜算。    “你以为寡人会听话么?”龙君盯着水晶瓶,片刻,冷冷地撇开头去。  那眼睛里的光芒早被我看的一清二楚。  我不慌不忙,浅笑道:“如此,恕撷英打扰。”说罢,将水晶瓶收起,作势要走。  “慢着!”才转身,龙君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回头。  只见龙君站在宝榻前,盯着我,神色阴晴交替,片刻,他终于“哼”一声,表情沉静下来,道:“元浆拿来,给你海目!”  我微笑,一礼:“多谢龙君。”  龙君白我一眼,朝殿上的海官挥挥手。海官应下,躬身退去。不久,他捧着一只珊瑚宝盘回来,上面,一颗宝珠璀璨夺目,那样子我曾在天庭上见过,正是海目。  “你将元浆拿来,海目归你。”龙君慢慢道。  我没那么傻,摇头道:“撷英要先将海目过目。”  龙君不耐烦地瞟我一眼,示意海官上前。  我道了声谢,将盘中的海目拿起。  只见这海目光润透亮,饱满圆润,实为上品。我看着它,心底暗暗赞叹,正想着,忽然,那海目光芒四射。  我心道不好,却已经来不及了,光芒突然交织成一张罗网,铺天盖地地朝我落下。  “哈哈!你以为海目是好拿的么!”南海龙君大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先君最爱的海目,上面附着防贼的咒符,寡人都不敢碰!”  那落网似火一般,触在身上,只觉烧灼得痛苦难当。  我又气又怒,施术挣脱。可我越动,那罗网就收得越紧,将我浑身裹起,气力像被什么一点一点吸走,怎么也使不出来。  “不好受吧?你笞断我龙须,今日也让你尝尝苦痛的滋味!”龙君大笑的声音仍然传来,肩膀上一痛,我似乎被踢了一脚。上方,他低头看着我,精致的脸上,表情咬牙切齿:“没了句龙,寡人看你还如何嚣张!”  他话音刚落,忽然,海官匆匆跑来,似乎在他耳边嘀咕什么。  龙君面色一变,看看我,片刻,对海官道:“无妨,先将她丢到后室。”  海官应下。  我只觉身体被抬起,离开了殿上。我没有再挣扎,努力让自己平静。心里已经明白这罗网是厉害的捆仙之法,暗自催动元神,默念口诀,想凭借元神之力将这罗网割破。  海官负着我朝殿后而去,幔帐一路放下,光照倏而昏暗。未几,我的身体被抛在冷硬的地面上。  落地的刹那,我听到殿上有隐隐的话音传来,似透着熟悉。  还差一点,就能挣破了。心里鼓着劲,暗自发力。  “等等……”这时,龙君的话音传来,似满是惊慌。  不待我回神,“沙”一声响,面前的幔帐被拉开,倏而明亮。  耀眼的光照中,一个人影高高,似在俯视着我,声音淡淡:“成不成神心智都弱,真丢人。”第四十二章身上烧灼的罗网突然消失。我睁大眼睛,上方,子螭看着我,美眸似笑非笑。望着他,我有些不敢相信。想起身,手脚却不听使唤,似乎被那罗网吸取的力量还未恢复。面前忽而一暗,我的身体倏地腾空。子螭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我不要你抱!”我心里一慌,终于说出话来。“你动弹得了再说这话。”子螭冷冷道,看也不看我。那独特的暗香拂在鼻间,我耳根发热,瞪着他,却无处反驳。身上的确没了气力,他现在把我放下,我就只好先躺上一阵。方才那重重幔帐已经挂起,龙君站在前方,面上神色变幻莫测。子螭目光扫他一眼,龙君面上刷白,不由退后两步,双眼紧张地望着他。“海目拿来。”子螭淡淡道。龙君看了旁边的海官一眼,海官连忙将一颗海目捧前。子螭接过,看了看,从我袖中掏出那装着元浆的水晶瓶抛向龙君,未发一语,继续向前。“神君……我……”龙君从后面快步追来,嗫嚅地望着他。“万言悔过书,三日后给我。”子螭头也不回,抱着我朝殿外走去。海水在上方闪动着蓝幽幽的颜色,未几,水墙忽而朝两边破开,巨浪扬着洁白的浪花,将子螭和我托起,升出海面。海风吹来,面前倏而开阔。日头的光芒将海面映得灿烂。子螭两袖翩飞,身旁虹气缭绕,引得无数海鸟在巨浪下盘旋。我抬眼看看子螭,他昂着头,俊美的眉宇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优越。虚荣。心道。句龙就从来不使这么花哨的把式,他无论去哪里都是安静平实的,巨浪升到半空,化作一片五色祥云,托着我们朝天空中飞去。身上已经恢复了少许,我直觉子螭要带我回天庭,心中暗惊,忙道:“我不回天庭。”“放心好了。”子螭用眼角扫我一眼,缓缓道:“太笨的神仙,到了天庭门前也未必进得去。”我愣了愣,随即怒起。正要反驳,这时,我忽然看到九只白鹤从天而降,展翅围绕在四周,随着祥云盘旋而上。九鹤云车,是神君才能享有的礼遇。一瞬的恍惚,我似乎又回到从前,句龙带着我腾云遨游,我每回望着飞来的仙鹤都欣喜不已……臂上忽然被握得生疼。我抬眼,子螭看着我,目光冰凉:“勿忘了方才是我救了你,我说话不许走神。”心里嗤了一声。不知为什么,他说的虽是实情,可我打心底不服。觉得即便他不曾来到我也照样可以出来,不过没那么快罢了。“你怎会来南海?”片刻,我问。子螭没有回答,收回目光,望向天际:“我是神君,须四处巡游,可不像只会种花的小神那般悠闲。”我闻言,登时没了好气:“我还有事,烦神君放我下来。”子螭不理我。我着实恼了,挣扎起来。“乱动什么?”子螭终于转过头来,不耐烦地瞪我:“你这女子怎如此不识趣!我专程救你,陪我片刻都不行么?”说罢,他突然松开手,我来不及叫唤,跌在了云彩上。“罢了!谁稀罕抱你。”子螭嫌恶地瞟我,冷冷道。我却有些发愣,坐在云上望着他。“你专程来救我?为何?”子螭却面无表情,高高昂着头,看也不看我一眼。正要站起来再问,这时,云雾忽而收下。我晃了晃,臂上复又被那手有力地握住。“站稳。”子螭侧脸对着我,声音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自从千年之后再见面,这个神就一直表现得反复无常,我不与他多费口舌,却好奇地望向云彩下方。那里仍是一片大海,对应星辰方位,却是八荒的边缘。没想到方才只与他说了那么一小会话就已经行了千万里,神君的云车果然非比一般。我望向远处,只见天似乎也到了尽头,苍穹似被隔断了一般,飘着浓浓的白雾。“那是何处?”我不禁问。“苍渚。”子螭道。我怔了怔。苍渚我知道。那是上古分混沌时,诞生于天地之外的一片地域。传说那里荒凉不毛,山川险恶,连神仙也生存艰难。过去没有刑律时,神界曾将苍渚作为流放之地,将那些作了恶的罪神流放到苍渚,永世不得出来。可是苍渚诞生天地之外,向来掌控在神界手中,即便出了八荒也无处可寻。况且如今神界远去,苍渚更应当消匿才是,怎会突然出现世间?子螭却不再说什么,拉着我,直到云彩降在一个海岛上才把手放开。“小臣拜见神君。”前方,几名神仙已经等候在海岛的滩涂上,见子螭来到,纷纷行礼。我看去,那几名神仙有几分眼熟,似乎都是天庭上的仙官。他们看到我,似乎也有几分惊异,却很快敛起。“如何?”子螭问略一答礼,即开口问话。几位仙官互相对视,为首一位向子螭揖道:“小臣等已在这海岛之巅设下窥池,请神君前往。”子螭颔首,片刻,转头瞥我一眼:“你候在此处。”我看看他,“嗯”一声。他丝毫不用担心我会自己走掉,因为海目还在他手上。子螭自然很明白这一点。他不再管我,神色从容地领着几位仙官腾云往海岛的上峰上而去。我望着他们的身影隐没在苍翠的海岛山峦之中,四周望了望,只见白色的沙滩上空空如也,只有我在此处。细细的海沙踩在脚下,很松软,我慢慢踱步,眼睛却望向远处那片白雾。苍渚么?我对它知之甚少,现在更是第一次见到。只觉那白雾像遮掩的屏障,似乎正隐藏着什么似的,教人觉得诡异。想着想着,我的思绪又回到方才。南海龙君向来气焰嚣张,在句龙面前也不完全收敛。可他见到子螭时却似全然换了一个人,眼神那般敬畏,倒似个害怕夫子教训的真正少年了。这二人究竟又是何等关系……正?*鳎馐保吆鋈淮匆桓鲆衾值纳簦朴ざ淇蕖?br />我转头望去,只见滩涂一片茫茫。那声音一声一声,片刻,愈加清晰。转眼间,我忽而望见十丈开外的白沙上,有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有什么在动,似乎真是个婴儿。我看着那里,却倏而收住脚步。四周已经起了些变化。风似乎静止了,海水的声音消失,只有那婴儿的啼哭声愈加响亮。日头仍在当空,天光却不再白灼,而是变得发红,似乎蒙上了一层纱。是引人入陷阱的幻术。我眉头微蹙,这感觉不是一般邪秽所为,非妖非仙,怪异得很。天庭的神君和仙官就在岛上,谁人这样大胆?我不动声色,知道施术之人一般都藏在幻景之后,只将目光望向四处。这时,面前的光景却忽而一变。宝霓花树长满视野,花朵开在枝头,一眼望去,皆是绚烂的颜色。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树下,落英点点,一个雪白的身影伏在那里,似在沉睡。心壁似乎被什么触着,忽而裂开一道口子。一阵低低的笑声传来,阴阳怪气。那婴儿不再啼哭,一个影子从襁褓中暴涨而出,未几,渐渐凝成人形。“潋滟的幻景,看到的乃是心中渴望,但凡一丝心动,便已是潋滟盘中之物。”那声调似男似女,只一名玉冠男子站在面前,柳眉杏目,身着明艳的紫红衣裳,白皙的脸上施着红妆,看上去雌雄莫辨。那气势非同寻常,我并不说话,直觉这人来头不小,暗暗准备招架。潋滟看着我,秀美的脸上勾起笑容,手指似含羞一般勾在唇边,声音娇媚:“不想今日来的是个女仙,许久不曾尝过了呢。”那摸样引得我一身鸡皮。我冷哼,今天先是着了南海龙君那臭小子的道,接着又让子螭那莫名其妙的神君损了一路,肚子里早已憋了许多火气,如今这怪里怪气的东西来了却是正好。我二话不说,手中聚起杀气朝他劈去。风雷呼啸扫过,宝霓花的幻景骤然扭曲,瞬间消失殆尽,紫红的迷光中,潋滟却不见了踪影。“咦?这气韵倒是不错,想来定必那些男仙可口。”蓦地,潋滟带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愈发娇柔。我大惊,潋滟紫红的眼睛已到了近前,笑容中杀气腾腾。正想回手,此时,一道强光从天而降,潋滟的脸突然破碎,神色定在不可置信的一瞬,既连着身体被神光吞没。我用手背挡住那刺目的光芒,片刻,周围回复平静,却见潋滟的迷光也消失殆尽。面前海风徐徐,浪涛的声音复又传来。“才离开一下就差点又被打倒,真没用。”子螭淡淡的声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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