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被风扫过房顶,哗哗作响。 我等了许久也没听到若磐的回答,困意上涌,只觉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夜里,我被一阵凶狠的雷鸣惊醒。 屋子里漆黑一片,身上却很暖和,软软的。隔着背,我能听到若磐绵长起伏的呼吸声,似睡得正熟。 心头一阵安定,我唇角不禁扬起,歪着头闭上眼睛。正想继续再睡,忽然,一阵滴答声传入耳中,清晰极了。 是屋漏,我登时醒过神来。 我摸着案台找到灯盏,幸好灯油还有,我将它点着,眼睛被光芒照得眯起。 朝四周的地面看看,只见干干的,没有落水的痕迹。 那嘀嗒声仍然传来,我连忙又走向一旁,把帘子拉开。 着帘子把房屋隔作两间,外间给若磐,内间则拥来放置 我将油灯往里面照了照,子螭的凡体仍好好地躺在床上,胸口却洇湿一片,屋漏的水正好落在了那里。 我一惊,想去叫醒若磐。才转身,又觉得若磐今日也累得很,这点小事,似乎也不必劳动他。 把那身体拖到地面的茵席上就好,雨水且用桶接着,明日再说。 心里打好主意,我把油灯放在一旁,走到床前。 这身体沉得很,所幸的是我还拉得动。我板着他的双臂,发尽全身力气往床下拖,未几,只听一声沉沉的落地之声,那身体终于被我拖了下来。 我看看方位,此处离床太近,须得拖远一些才好。想着,我再用力,把那身体拖向墙边。 “住手……” 雨水滴滴答答地继续落着,看得人心慌,我一边拖着他,一边思索着等会要赶紧拿桶来才是。 “……住手!”一阵猛力突然传来,那身体竟从手中挣落,我险些跌倒。 我睁大眼睛。 只见那身体蜷着,低低地咳了几声,片刻,北海王,不,子螭转过头来,狠狠地瞪我一眼,声音沙哑:“怎这般用力!疼死了!” 第三十章 我瞪着他,只觉一切都变化得如此之快,脑子实在转不过弯来。 “你……你不是去补天裂……”我张张嘴,说出来的话却结巴不已。 子螭坐起来,一边揉着后背一边将没好气地斜我一眼,冷冷道:“自己不会往外面看看?” 我怔了怔,起身到窗边打开窗户。 夜色仍旧漆黑,雷电和暴雨却已经不再肆虐,只有树上的残水仍旧落个不停。 停了? 我探着头望了望,片刻,转向子螭。 “天裂补好了?”我忙走到他身旁,问道。 “嗯。”子螭仍捏着肩头,淡淡道。说罢,他在茵席上躺了下来,闭着眼睛,声音里带着疲惫的低叹:“累死我了。” 我看着他,灯光中,只见那面色微微发白,下巴上冒着青青的胡茬,这个模样的子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在安静地坐下来,过了会,又有些忍不住,轻声问:“补天很累吧?” 子螭眼也不睁:“嗯。” 我看着他,斟酌片刻,又问:“你修补天裂之时,可曾见到句龙以前留下什么痕迹?” 子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深深的目光朝我瞥来。 “那般汪洋之地,你觉得呢?” 我讷然,低头不语。 天裂之处我去过,巨浪汹涌得能冲毁一切,除了水还是水,句龙能留下什么,我也想象不到。心中的一点希望破灭,我不由有些沮丧。 “如此。”片刻,我开口道:“你辛苦了,且歇息吧。”说罢,从席上起身。 还未直起腰,我的手忽而被一把拽住,几乎一个趔趄跌倒。 “不许走,陪我说话。”他仍躺在席上,两只眼睛盯着我。 “你小声些!”我瞪他一眼:“这室中还有他人安寝。”说着,我挣挣手,他却牢牢地握着。 “那天狗么?”子螭唇角浮起冷笑:“我想让谁听不到,谁就听不到。” 我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心里一阵着恼,愈加用力,一边抽手一边使劲推他。 “嘶!”当我碰到他腹部的时候,子螭似乎吃疼,微微弓起身体。 我愣了愣,片刻,伸出手,又捅了一把方才推到的地方。 子螭几乎弹起,护着腹部瞪我:“你做甚!” “你怎会疼?”我懵然道。 子螭咬牙倒抽着气,片刻,睁开一只眼睛看我:“这可是肉身!” 我看他的样子不像在装,停住动作。补天果然是累得很的事么?连神君也这般伤筋动骨?我忽而想到句龙,沉默下来。 子螭在地上哼哼着,却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松开。 “我陪你,你放开手。”过了一会,我说。 子螭回过头来。 “不行,你会走。”他口气顽固。 我又瞪起眼睛。 子螭却不管我,自顾地朝身上看了看:“这凡体怎会在此?” 我瞥瞥他,没好气地说:“你那寝殿失火,故而救到此处。” 子螭看着我,目光无波无澜。 “如此。”他说,语气轻描淡写。 我虽对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早已见怪不怪,却还是好奇,问:“你托世为北海王,不问问出了何事?” 子螭神色淡然:“不用问我也知晓,命自有数。”说着,他瞟我一眼:“尔等将这凡体救出来,可知司命府须改动命册,要做多少事。” 我心中一阵气闷,果然好人不可常做。 “既如此,神君还来寻回这皮囊做甚?”我冷笑。 子螭也弯弯唇角:“我也不想,只是补天太累,要歇息,还是这降到这凡体中舒服些,谁也打扰不得。这么想着,突然发觉这身体未毁,本神君一时好奇,便……” 他话没说完,忽而停住,眉头微微皱起。子螭抬起手臂来,左右地嗅了嗅,登时拉下脸来,瞪着我:“这么多日,尔等都不会给本神君换套衣裳么?”说着,他将手往胸口上一抹,神色更是嫌恶:“还有这水,啧啧……” 我哭笑不得,他今日反常地得就像换了个人,若非昆仑璧又回到了他的腰间,我几乎以为这个子螭是假冒的。 “房屋破旧,我也无法。”我心情舒畅许多,毫无愧疚地道:“若神君再努力些,在入夜之前将天裂补好,这衣裳到现在定然还是干的。” 子螭看我一眼:“说得轻巧,你可知那天裂多大?由西至东,够日车跑上半天。女娲留下的五色石已经不多,新炼的神石过重,有的才举到天裂之处就落下来,费神得很。”他停了停,看向房梁,继续道:“凡间上来的神仙果然不行,空有口舌,临近大事却没些果断之气。见天裂补得不顺,有的人竟惊慌失措,说什么取泰山之石重塑天柱把天庭托出九霄避灾。哼,将来我该困住他们神力,放到海外那些山水险恶的荒蛮之地好好历练,免得他们以为当了神仙就是每日天马行空不学好……” 我很是无语。 我实在没想到子螭除了爱打扮爱排场,还是个话痨。 子螭说着愈加起劲,说到天庭滔滔不绝,看也不看我脸色。 手腕被他一直握着,箍得难受得很。我望向窗外,只见夜色依旧沉沉,困意上涌,不禁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子螭终于打住,转过头来看我:“你困了?” 我拭拭眼睛里的泪水,无奈地说:“神君,撷英如今已是凡人,比不得神君补天之后还有如此精力。”说着,我示弱地笑笑:“我知晓神君健谈,只是如今凡间乃深夜,还望神君体恤一二。天庭里博闻强识的仙公神女多的是,神君随便挑几位,说上一年也无人瞌睡。” 子螭目光幽深,没有说话。 手突然被一个力道拉下,我来不及惊呼,眼前一晃,身体已经躺倒在地上。 子螭的脸正在上方,唇边弯起笑意,话音缓缓地绕在耳边:“本神君哪里也不想去,你今日与我作伴可好?” 我羞恼交加,将把他踢开,手脚却被压住,动弹不得。 子螭注视着我,目中的墨色似慢慢化开,与脸上的笑容连在一处,似乎暗藏无限温柔,美得攫人心魄。他的气息拂来,很低很近,却不觉逼迫,似兰似麝的味道似沁入心脾……我望着那眼睛,忽然觉得天庭那么多仙女爱慕他并非没有道理,这个人如果存心想要诱惑谁,恐怕无人能够抗拒…… 不过,那些人未包含我。 我看着那脸渐近,想着如果额头撞上那优美的鼻梁,不知何等壮观。 正蓄势待发,子螭却忽然停住。 身上倏而松开,他坐起来,看我一眼,淡淡道:“长相还是太差,算了。” 昨天从市集回来,灰狐狸曾慷慨地将十张油饼拿出出来,说无论如何也要留着,要给妖男吃。 第二清晨,妖男回到这宅子,那十张油饼却已荡然无存。 原因是灰狐狸将它们通通拿来招待了子螭。 用膳时,只有她和子螭说话,相谈甚欢。 “神君不知,那时臭方士变出一头青牛来,将神君这身体从火海中救出来。后来初雪与阿芍在市集中闲逛,才听人说北海王乘青牛升天哩!”太阳光明媚地照在屋前,石台旁,几人围坐着用膳,灰狐狸向子螭笑道,一脸兴奋。 “哦?”子螭看看她,一派矜持地莞尔,昨晚那神经兮兮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 灰狐狸双颊绯红,却说得更起劲。 “嗯……这其实也有阿芍的功劳,”她嘻嘻地笑,看看我:“那时,是阿芍说修仙之人不可见死不救哩。” 子螭目光投向我,双眸温和:“原来如此。” 我面无表情地别开头。 旁边,若磐埋头用膳,一声不吭。再旁边,妖男云淡风轻地坐着,往碗里添菜。 “阿芍……”灰狐狸似乎感觉到我的脸色,探过头来瞄我。 我不答话,继续吃饭。 “许是昨夜我半夜醒来惊动了撷英,她未睡好。”只听子螭缓缓道,语调轻缓。 不要搭理他。心道,我盯着碗里,用木箸将一块鱼肉戳得四分五裂。 “阿芍怎会给惊到?”灰狐狸不解。 “谁知晓,她在天庭也向来胆怯得很。” 木箸在手中猛然捏紧,我朝子螭瞪起眼睛。 真是天大的笑话!什么胆怯,说得好像他很了解我一般! “她每回羞于承认,也总这般瞪眼。”子螭神态自得。 “阿芍,你也会胆怯哩。”灰狐狸嘻嘻地笑。 我横她一眼:“不是胆怯!” “哦?”子螭悠悠道:“那是什么?” 昨夜被他捉弄的事又浮起在脑海,我的脸上一热,想反驳,却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心虚地看向旁边,若磐正往碗里扒饭,似乎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妖男已经吃饱,淡淡地瞥来,泰然自若地拭着嘴角。 再看向子螭,他看着我,唇边弯着浅笑,似颇为乐在其中。 当初就该让他在火里烧成炭!心里恨恨道。 “饱了。”这时,若磐放下碗,站起身来。 我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望着他:“你去何处?” 若磐看我一眼:“打柴。” 我心中倏而明亮,也站起身来:“我同你去。” “爷爷也去。”灰狐狸高兴地说,她说着,又转头向子螭:“神君何时返天庭?” “今日。”子螭道。 “这么快?”灰狐狸一愣,很失望:“用过膳就回么?” “也不定。”子螭拿出一块锦帕,优雅地拭拭唇角,目光却向若磐投来:“还须将若磐带回去。” 第三十一章 这话出来,我大吃一惊。 看向若磐,他面无表情,双目盯着子螭。 灰狐狸了睁大眼睛,看看若磐,又望向子螭:“为何?” 子螭温文莞尔:“若磐乃天狗,自当返回天庭。”说着,他与若磐对视:“你如今初生,无天庭灵气补益,神力维系必是吃力,难道要一直靠昏睡来补?” 若磐仍盯着他,没有说话。 我站在一旁,只觉得心满满低落,沉得不见底。 子螭的意思很明白,若磐的身世,天庭已经知晓。心里虽不愿意,可我也很明白,子螭说的话是实情。若磐力量虽强,可作为天狗而言还远远不足,去天庭的确会让他脱胎换骨。 终于到了这一天么?我咬咬唇,不禁抬头。 不期然的,若磐也看着我,金色的眼睛沉静如水。 “如何?”子螭淡淡问道。 我瞥他一眼,扯着若磐的衣袖,道:“去打柴。”说罢,拉着他头也不回地朝山林里走去。 大雨下了十几日,林中到处湿漉漉的,鸟鸣稀少。不过,风景却很是美丽。 山林间,到处长满了奇花异草,大朵的灵芝就生在树头,沾着露水,仙气斐然。 我看着惊叹不已。浮山乃是由托地的巨鳖死后躯壳所化,故而能浮在海面。在天庭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浮山灵气积聚甚厚,如今来看,果不其然。别的不说,这山林间到处生编的灵芝就是一大奇景,在凡间的仙山岛屿之中,恐怕只有蓬莱可与之相较。 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同若磐走了许久。终于,林中出现一块空旷些的地方,有几块山石参差其间,上面的水已经被风吹干了。 我挑着一块平坦些的山石,坐了下来。 若磐看看我,片刻,也跟着坐下。 山林中静谧得很,日光透过树梢,在地上落下碎块,斑斑驳驳。 “神君方才言语,若磐以为如何?”我问。 “不去。”若磐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愣了愣:“为何?” 若磐没有回答,却反问我:“你去么?” 我摇摇头,苦笑道:“我去不了。”这肉身凡体,来到浮山还勉强,上天却不可能,九霄下的罡风就能把我撕碎。停了停,我说:“天庭有灵气宝物,你去了,可得到真正的神力。” “我在凡间也一样可恢复神力。”若磐不为所动,过了一会,他又淡淡道:“我若去了,他们就不再让我再回来。” 我讶然看他。 若磐注视着我,双目澄明如镜。 我想起以前阿芙对我说起过她家的黄狗,和阿芙很要好的,阿芙离家的时候,黄狗跟着她走了五里,一直悲鸣。我当时听到这事,还跟阿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一塌糊涂。 原来如此。 没想到若磐对我的心意也执着至此,即使是天庭那人人想去的地方他要不屑一顾。我望着他,感动不已。不枉我待他好,看他沉默寡言,没想到心里这般有义气。 许是被我盯得不自在,若磐微微转过头去,天光下看着,那脸上竟起了些不自然的淡红。 “若磐,你伸头过来。”我微笑道。 若磐一怔,少顷,依言将头伸向这边。 “乖狗。”我摸摸他的头顶,笑眯眯地说。 说是打柴,樵夫们要忙上一日的活计,在若磐手上却简单得很。他使出一阵厉风,大段的树枝就裂作长条从树上坠了下来,半月的柴火都不愁了。 若磐将木柴收起,打成一大捆,负在背上,大步朝前走去。 我跟在他后面,觉得不论怎么走也跟不上那步子,出声埋怨:“你慢些。” 若磐却像没听到一样,步伐愈发快了。 这是怎么了?我狐疑满腹,觉得这天狗实在变脸如变天,不过摸了摸头,不高兴便说出来,何至于拉着臭脸。 心里腹诽着,我紧走几步,想赶上若磐。凉风缓缓拂过耳边,突然,那种被人注视的奇怪感觉又袭过脊背。 我猛然回头,树林鸟语阵阵,回荡着雾气。 除了我和若磐,什么人也没有。 “跟上。”若磐的声音传来,几步外,他终于肯停下来,正回头瞥着我。 我讪笑,答应着,快步上前。 若磐不回天庭的事,是我告诉子螭的。 因为若磐背着柴一路进了庖厨,路过子螭的时候,看也没看他一眼。 我对若磐的表现很满意,于是慢条斯理地将此事知会了他。 子螭似乎并不觉意外。 “哦?为何?”他倚着石台,一只毛色美丽的雀鸟停在他的手背上,温顺地接受着他的手指抚弄。 “若磐当初是我收留的,自然随我。”我不慌不忙地说。 “随你?”子螭抬眼,轻轻抚着雀鸟的羽毛,淡淡道:“若磐既为天狗,当属天庭,怎又随了你?” 我不以为然:“神君自己也曾说过,如今天地间已有阴阳交替之律。若磐要是回去,定然给众仙官添乱,随了我岂非大善。” 子螭看着我,浮起一抹冷笑:“你倒是肯为天庭着想。” 我不理会他语中的讽刺,莞尔:“如今我已知会过神君,若磐返天庭之事,神君可不必再提。”说罢,唯恐他出言不认,快步溜入房中。 不知是我那番话说动了子螭还是他一开始就抱着捉弄的心思,若磐去天庭的事,子螭果然没有再提。 不过,他也没有走。到吃晚饭的时候,子螭仍悠闲地坐在石台旁,雀鸟换作了几只白鹤,立在一旁,姿态优雅。 灰狐狸眉开眼笑,妖男云淡风轻,若磐面若冰霜。 我皱眉:“神君不是说今日走么?” 子螭将手中的食物喂给白鹤,回头一笑:“确是今日,现在回去,天庭还是清晨。” 我无语。 这时,灰狐狸在庖厨唤我们进去端饭菜,中子螭微微抬手,几只白鹤化作美人,皓齿白肤,鱼贯进入庖厨之中,把饭菜端出。 灰狐狸看着她们,眼睛睁得鸡子一般大。 虽有美人环伺,还有妖男做的美食,我却仍然觉得吃得憋闷。正百无聊赖地四下里瞄着,忽然,我发现妖男的袖口处露着一截青绦绳,一块光润的石子系在上面,红得似血,状若水滴。 我愣了愣,以前一直没注意,不想妖男还有这样的物件。 正待仔细再看,妖男目光扫来,似发现了我在偷看,袖口一收,把手腕都遮了起来。 这般小器。我瞟一眼妖男若无其事的脸,心里嗤道。 “我听说,你交游甚广,识得许多广清真君门下弟子?”用过膳,子螭忽而问妖男。 “正是。”妖男温文答道,说着,接过鹤女呈上的清水漱漱口,吐到器皿里。 子螭微笑,缓缓道:“我听说广清真君在这浮山上也弟子?” 妖男道:“岛上还有悟贤真人,乃辟荔师尊旧交。此番天裂,辟荔就是跟随悟贤真人守在浮山。” 子螭颔首。 我听着他们说话,有些出神。 广清真君我知道,天庭中,他算是下界仙人的元老,句龙和子螭都须敬他三分。据说广清真君登仙以前,曾在下界广收弟子,其门下香火至今仍盛,而天庭的下界仙人里头,也有不少出自广清真君门下。 可惜这位真君虽修为深厚,却是个极其寡淡的人,平日在仙府中闭门不出。我虽常跟随句龙左右,离开天庭前,见过他的次数也是十个指头就能算出来的。 妖男对子螭的态度不卑不亢,原来竟与这样数一数二的门派有交游,倒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我吃着鹤女送上的果品,看着子螭与妖男二人说话,那尔雅的言语神态,我不得不承认面前的确实是眼福。 “你快入仙籍了吧。”子螭道。 “快了,就在下月。”妖男道。 子螭浅笑:“你离开天庭也有五百年了,是该回去。” 什么? 我听到这话,怔了怔。旁边,灰狐狸瞪着眼睛,不知被什么噎到,剧烈地咳了起来。 妖男回来,一间房要容下子螭、妖男和若磐就显得太挤了些。我原本料定以子螭的性子,必然是要回天庭的。 没想到,此神君往林间一指,变出一座精致小巧的殿阁来,有宝榻香炉,还有鹤女环伺。他随和地对我们说,今夜再将就留宿,暂且不走了。 我失望之极。 天色渐渐入夜,虫鸣从屋外阵阵传来。我没有别的事情可作,就把那些新买的布拿出来,打算裁衣裳。 “阿芍,你可觉得此番臭方士回来似换了个人?”灰狐狸在旁边看着我,好一会,开口道。 我看看她,问:“何以见得? 灰狐狸想了想,说:“他话少了许多,腕上还多了那红玉。” 原来她也看到了。 我点头:“嗯。” 灰狐狸望着我:“那是什么?阿芍你可知晓。” 我笑了笑。 我当然知晓,那不是什么红玉,它有名称,叫“魄血“。 说起来,魄血是很古老的法术,若要细论,还有点歪道。 常言说仙人之所以为仙人,乃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而殊不知,做仙人还须超越生死,登仙之人对于前生往事必通晓于心,于是,仙人在登仙之前,要像鸟兽一样历劫。不同之处在于,鸟兽登仙历的是雷劫,而凡人登仙,却要将其往生至今所有最痛苦的事都经历一遍。不少人登仙不成,不是因为修为不到,而是因为最后无法超脱记忆的痛苦,功亏一篑。 于是,魄血术诞生了。它以心血为媒,把人最痛苦的念想牵引出来,封存于心血之中。这样,痛苦虽在,人在历劫之时却能暂时忘记,顺利过关。 不过,天庭也不是瞎子,这般法术自然管制严厉。允许用魄血登仙的人至今寥寥无几,都是得到优待的人。 天裂之时,狂雷暴雨交加,虽可怕,却正是天地混沌之时,乃登仙良机。妖男消失这几天,无疑与历劫有关。 听子螭言下之意,妖男曾在天庭待过,不知因为何事下了界,如今再回去。 我很困惑,觉得自己竟一点也不曾了解过妖男。 以魄血登仙,他男究竟何许人也? “阿芍。”灰狐狸探着头来看我,眉头皱起:“怎不说话?” 我看她一眼,继续裁布:“谁知道?许是捡来的或谁人送的。” “别人送的?”灰狐狸却瞪起眼睛:“谁?” 我很是无奈,停下手头的活,摸摸她的头:“你若是实在想知道,何不去问辟荔?” 灰狐狸若有所思,片刻,却撅起嘴,把头一偏:“哼,爷爷才不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朋友结婚要送嫁,鹅申请停更一天,请各位批准,伏拜~~~第三十二章 夜色渐深,屋外的虫鸣高高低低,室中愈加安静。 灰狐狸说白日里在附近看到了别的狐狸,要去找它们玩,跟我聊了一会妖男之后就没了踪影。耳根清净下来,我在灯下裁布,专心致志。 若磐的衣服比较缺,首先自然该裁他的。那身形前些日子才量过,我记在了心里,看着布比划比划就能顺利地下手了。 我用炭条仔细地画上线条,屋外的风从窗口沁入,灯光轻摇,手指的影子在布上落得重重叠叠。我盯着手下的线条,只觉呼吸间,山林中的草木气息清新芬芳,似乎还带着些陌生而淡雅的兰麝之气。 心里觉得不对,我猛然抬头。 子螭倚在门边看着我。 心咯噔一响,我的手僵住。 “怎不画了?”子螭脸上又浮起那似笑非笑地神色。 我不大自然地移开目光,继续做活:“你来做什么。” 子螭没有答话,片刻,那淡淡的香气却似忽而近了,我再抬眼,他已经站在了案旁,衣裳一捋,坐了下来。 我再度停住,瞪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子螭却不管我,微微低头,看着案上的布料:“身量画得这般大,谁的衣裳?” 多管闲事。我别开眼睛,不答话。 子螭也没再问,过了会,却听他悠悠的嗓音传来:“你莫不是还为昨夜之事生气?” 那言语传入耳中,我再也忍不住,转头朝他瞪起眼睛:“你……你胡说!”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却笨拙起来,触到他带笑的目光,我的脸愈加发热。 子螭看着我,双眸映着烛光的氤氲之色,唇含莞尔,脸上竟又平添着几分魅惑。 喉咙似有什么滚过,不自觉地咽了一下。 勿着了他的道。 我心里提醒着,看着他的手指朝我的脸伸来,却觉得挪不开眼睛…… “我终于知晓句龙为何对你这般着迷,”他唇齿微启,目光注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得动听,传入耳中,如陈年的老酒一般引人醺醉:“你……确是尤物……” 我想把他推开,却像着了魔一样,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只眼睁睁地看着那脸靠近。 突然,一阵厉风袭来,只听一声砰响,旁边的一张小案被震得撞到了墙上。 我一惊回神。 子螭抬头,看向前方。我亦望去,若磐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离开她。”他冷冷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子螭近在眼前的脸,又羞又窘,一把朝着子螭的左胸推去。 子螭闷哼一声,侧倒向一旁。 我忙抽身起来,朝若磐那边跑去。 子螭看着我,似乎不可置信。 我喘着气,脸上仍烧灼得厉害,躲在若磐后面瞪他,只觉心砰砰地撞着,似乎要冲到了胸口。 子螭脸明显绷起,脸色愈加发白。他嘴唇紧抿,双目沉沉,却锐如雷电。他的衣袖被方才的厉风割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吊吊地挂着。 “神力进展倒不错。”少顷,子螭神色已恢复常态,看看衣袖,低低地冷哼。 “走。”若磐却不理会他,沉声道,拉起我的手,转头朝门外走去。 “你终有一日要回天庭。”这时,子螭的声音在后面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 我回头,他仍坐在席上,眼睛看着若磐。 若磐脚步微滞,却终究没有理会,拉着我向前走入浓浓的夜色之中。 森林中漆黑一片,若磐却大步流星,走得无所阻拦。夜里的凉风将我脸上和脖子上的熏热吹散,巨大的树木在身旁掠过,树枝和草茎绊着衣裳,我走得跌跌撞撞。 心仍扑扑地跳,似揣着兔子一般。 以前仙女们都说子螭的双目乃万千星光汇集所化,藏有惑术。我不信,还暗笑她们迷恋太甚以致幻觉,我观察过子螭几回,就从没觉得那眼睛有什么特别。 现在,我知道仙女们未必说错。子螭那双眼睛是不是星光汇聚而生不知道,可藏有惑术乃是确实。 方才在室中,自己竟似个懵懂小儿一般盯着子螭移不开眼睛,那情形,想起来就教我无地自容。连续两回中了他的惑术,这肉身凡体果然不经用! 可新的疑问又来了,子螭对我施术做什么?第一回他脑子有些错乱,纯粹捉弄,可第二回呢?我想想他方才自若的神色,觉得说不定他早就知道若磐在附近,逗我就是为了激怒若磐,好试试他的力量。 到底还是着了他的道……我胸中气结。 “我们去何处?”这时,我发觉走过的路已经好长,忍不住问若磐。 若磐没有说话,片刻,将手往前面一挥。 只听树木断裂倒下的声音传来,前方的漆黑忽而消失,头顶一小块天空中,月亮高挂。银辉下,两棵巨大的树木横在眼前,少顷,只听断裂之声不绝于耳,树身裂作无数长条飞起,汇聚排列,一座木屋很快出现在面前,窗户里,透着橘红的灯光。 我惊奇地看向若磐。 若磐却仍旧一语不发,拉着我走进木屋之中。 “今夜睡在此处。”他说。 我睁大眼睛望着屋内,好一会,点了点头。 看着木屋,虽简陋,却做得不错了。若磐的本事似乎又进了一步,想想刚才,若磐把子螭的袖子划开了一道口子,浮山果然是灵气汇聚之所。 不过,天狗究竟是还是天狗。我看看那干草堆成的床,心中不禁苦笑。 既来之则安之,妖男那边有子螭在,我想到就觉得莫名心虚。 我在床边坐下来,干草软软的,堆得还挺舒服。 抬头看看若磐,他还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这时,我忽然发现他的臂上有些鲜红的颜色,愣了愣。 “怎么了?”我皱起眉,起身走过去看。只见那里的衣袖破损了,翻开看,臂上一道伤口赫然入眼,正往外渗着血水,触目惊心。再往别处看看,腰侧竟还有一道。 “子螭伤的?”我吃惊地问若磐。 若磐看看我,转过头去:“嗯。” 我心中一悸,当时我坐在旁边,竟不曾察觉子螭出手。伤人于无形,这般可怕的力量,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神君才做得到。 “你等等。”我说着,拿起旁边的灯台,快步走出门去。 月光仍在头顶,屋外的草丛里,露水闪着微弱的光芒。 这个地方刚才还有大树荫蔽,草丛茂盛。我举着灯台在草中细看,未几,终于看到不远处,一丛蓝背在光照下露出宽大的叶片。 蓝背生长于阴凉之地,其貌不扬,却是上好的止痛止血良药。不过么……嗯……这药还有别的用途,是民间的助兴偏方。 若磐还流着血,管不了许多了,心里道。我忙走过去,将几片叶子小心采下。 回到室中,若磐还在那里。我把灯台放在一旁,将手上的蓝背处理干净。 “把上衣褪下。”我对若磐说。 若磐看看我手上的草药,依言解下上衣的结带。灯光下,他上身的肌理□出来,线条结实,很好看,两道伤口竟平添了些刑天那样粗犷勇武的气概。 他可不只是天狗,也是个男子呢……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声音道。 我为自己这些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耳热,忙转来眼睛。 “嗯,且在床上卧下。”我发现若磐站着不好敷药,想了想,对他说。 若磐在干草床上躺了下去。 我坐到床边,把蓝背撕开,放到口里嚼碎,看着那腰侧的伤口,敷上去。 若磐的身体似微微一动。 “疼么?”我抬头问。 若磐看我一眼:“不疼。” 我从衣裳里撕下一块里布,将他腰上的伤口缠上。若磐配合的微微弓起身,腰上的肌腱凹凸排列,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心跳似被什么触了一下,有些不齐。 “子螭是神君,你才初生,他自然胜你一筹。”我移开目光,盯着手上,一边打结,一边说:“日后再遇到他可不许这般逞强。” 若磐没有说话。 我转过头,又把几片蓝背嚼开,吐在手心,敷到若磐的手臂上。眼睛微抬,似不期然又似在预料之中,若磐看着我,金色的眼睛定定的,如同月华一般明亮而氤氲。 我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忙看向正给他包扎的手。 室中静极了,弥漫着蓝背芬芳的味道。两人的呼吸高低相错,听着很不安稳。 若磐的手臂温暖得发烫,我的手指每每触在上面,能感到那肌肉忽而收紧。我虽低着头,却知道那眼睛一直盯着我,像夏天里被站在大太阳底下似的。鼻尖嗅到若磐身上那带着点汗气的味道,像带着他肌肤上的热力,蒸腾在鼻间,却将我的脸和脖子根一起烧灼…… 此处还是不宜久留,给他包扎好就离开…… 嗯……我发现自己的腰似乎弯得太低了…… 正要直起身,忽然,脖子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捞下,天旋地转,我转眼已经躺在在干草铺上。 我睁大了眼睛,上方,若磐双目注视着我,金色的双眸像火光一般炽热炙人。 “若……”话音才出口,突然,他的身体重重压下来,我的唇被狂野地堵住。 呼吸被唇舌粗暴地掠夺,身体像被巨石碾着,四肢却丝毫动弹不得。窒息间,我感到双腿被生硬地分开,一双大手正探入裳下,火热的掌心揉搓在皮肤上,一路伸向腿根,隔着布料,一块硬硬的东西正杵在那里。 强烈的恐惧冲上脑海,我奋力扭开头,终于得到一角空隙。 “若磐!”我嘶声吼道,使尽浑身力气挣扎。 蓦地,我看到了若磐的眼睛,不再是金色,而代之以妖异的血红。 “啊!”我惊愕万分,竭力尖叫起来。 似被我的声音吓到,若磐的动作猛然一滞,片刻,身体突然离开。他躺在旁边,全身蜷起,双臂夹着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搅得愕然:“你……” “走……”若磐仍蜷着,声音似痛苦万分。 “若磐……”我看到他腰侧的布条上,正渗出血水。 “走!”若磐回过头朝我大吼,散乱的鬓发下,双目暴瞪,瞳仁鲜红如鬼魅。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天雷完成~世界好危险啊好危险啊~~~~~第三十三章 我吓得后退开,转身朝门外发足奔去。 夜色浓浓的,到了森林里就一片漆黑。我奔跑着,高草和树枝不断从四面八方划拉过来,忽然,脚下被什么绊住,我一个趔趄,几乎向前扑倒。 手及时扶在旁边一棵大树上,手心被树皮刺得辣辣的疼。 那双红色的眼睛似乎仍晃在眼前,我喘着大气,心跳得擂鼓一般,脊背却阵阵生寒。 心中后悔不迭,我不该拿蓝背来给若磐疗伤,自己根本没想到这岛上的蓝背竟会这般猛烈,若磐的那红色的眼睛也是因为蓝背么? 脑子里乱乱的,隐隐发胀。太多的事纠作谜团,无从解释。 我忽然想到子螭,他是神君,若磐的事情,也许只有他知晓。想到若磐方才那怪异而痛苦地样子,我心中一阵焦虑,不管方才发生了什么,如今只有他能帮到若磐。 我小心地拨开脚下挡道高草,却发现由于自己刚才那一绊,似乎把方向丢了。森林里黑洞洞的,静得出奇,一点声音也没有。自己在这漆黑中,竟不知身处何处。 一阵微弱的风吹来,颈间发凉。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片刻,朝四周叫了声:“初雪!” 声音似乎撞在了树干上被弹回来,闷闷的。 “初雪!”我喊得更大声些。 周遭仍是一片死寂。 忽然,我听到有什么声音传来,“嗖”的一下,像是什么穿过了树叶。我回头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心中的恐惧像墨滴在了水中,不断地扩展开。我急忙蹲下,两手在地上摸索,片刻,摸到一根粗短的树枝。才起身,这时,我忽然感到一道微弱的凉风从脖子后沁来,似乎有什么在靠近,不禁汗毛直立。 不要怕……心里鼓着劲,我抓稳树枝,猛地转身朝那个地方劈去。 手被一双手架住,黑暗中,一个声音不满道:“你做甚?” 我愣住。 一团火光亮起,妖男的脸正在眼前。 “你……”我睁大眼睛,有些不能言语。 妖男放开我的手,将我看了看,又看看旁边,疑惑地说:“灰狐狸说若磐拉着你往这边走了,你在此做甚?若磐呢?” 我缓过一口气来,却匆匆对他说:“快带我回去找子螭。” 妖男奇怪地看我:“子螭?他方才回了天庭,你不知晓?” 我目瞪口呆。 “他为何回天庭?”我问。 “我怎知晓。”妖男看着我神色:“怎么了?” 我心中着急,一咬唇,扯过他的衣袖:“随我来。” 沿着方才被我踏出的乱草往回走,未几,若磐那间木屋出现在面前。它仍立在月光下,却没了灯光,清冷得孤独。 我带着妖男紧走几步入内,光照中,只见那草床还在,若磐却没了踪影。 “这是何处?”妖男疑惑地问我。 我没有答他,愣怔片刻,叫了声:“若磐!” 无人答应。 心中似有些不祥的预感升起,我忙跑出屋外,朝四周大喊:‘若磐!“ 四周的树林黑乎乎的,死寂一片,似铜墙铁壁一样把我的声音吞没。 我又叫了许多声,仍然什么回音也没有。 若磐不见了,这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阿芍!你回来了!呀呀!爷爷可急死了!”回到妖男的屋宅,灰狐狸高兴地跑出来,拉着我一个劲地说:“今夜鳖神可要显灵!爷爷得知了立刻回来寻你们,可你们又不见了,幸好有附近的狐狸看到若磐和你走进了树林,爷爷就……”说着,她往我身后望了望,讶异地问:“咦?若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