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海青拿天鹅)

第一章  我拨开墙头上堆积的一层枯叶,探着头往外面望去。  天色湛蓝,云彩如撕开的丝絮般洁白,阳光和煦。才是二月初的天气,墙外的田野阡陌纵横,已经添了好些新绿的颜色。不远处,溪水潺潺,一道木桥身影细长。  一阵马蹄踏过沙地的声音碎碎传来,间着人语。未几,几骑人影从树林里出现,沿着小径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是几个青年男子,衣冠整齐,马身上各饰铜辔丝络,拿着新摘的青枝,说说笑笑,纵马悠然踏上那木桥。  是城里来踏青的人。我心里道。  待离得渐近了,他们之中有人忽然看到了墙头上的我,说了句什么,其余的人也跟着望过来。  我没有缩回头,感受到那些视线落在脸上,我抿唇眨了眨眼睛。  马儿的步子不约而同地缓了下来。  风儿拂过我的脸颊,少顷,我心满意足地收起踮着的脚尖,将脸遮在院墙之后。  “她为何躲起来了?”  “许是小女儿害臊哩。”  “可他们还在看呢,真可惜呀……”  我抬头,是两只喜鹊正立在树梢上唧唧咋咋地闲聊。  我笑了笑。  它们突然噤声。  我扶着树干小心地下来,拍拍手,往屋内走去。  身后,两只喜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真怪啊……我怎觉得她听到了?”  “……我也觉得,可她是个人呢……多心了吧……”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掩上房门。  屋子里空荡荡的。  自从母亲离开,那些人就以居丧简朴为由,把玲珑些的摆设都收了去。  肚子“咕噜”地响了一声,我这才发觉自从早晨起来还没有进食。侍候我的阿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像往常一样把饭食送来。实在觉得饿,我想了想,只好再走出门去。  宅子里空荡荡的,我走过后院的回廊,一名家人也没有见到。  当我走过一间的厢房时,忽然听到些声音。  我驻足。  这些声音从门缝里出来,仔细听,却是有女人在哼哼唧唧,似乎还有男人在说话。  厢房壁板年久失修,我不是小孩子,到处乱走的时候,家人们的好事也偷撞见过几回。母亲在这宅中本说不上不少话,出了我们住的院子,凡事她是不大管的。  总之也不关我的事。  “……女君……京城里,可就要嫁人……”一个声音飘入耳中,却是阿芙。  我停住脚步。  “哦?女君?”另一个声音传来,慢悠悠的,陌生得很。  说时迟那时快,厢房的门板突然打开,一阵风“呼”地出来,未等我反应,面前已经站着一个人影。  我瞪大眼睛。  如墨的鬓发遮住了阳光,光晕淡淡。  这是个长得相当俊美的男子。  平视过去,只瞅得一身白衣青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长眉如叶,一双眼睛,似乎满含潋滟光彩。  我盯着那眼睛看,只觉样子煞是精致,画描的一般,让人不想移开视线。  风在庭院中扫过,树木的叶子“哗哗”地响。  好一会,他微微蹙起眉头,双目更显修长。  一阵人语声从回廊那头传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视。  美男子望望那边,神色复杂地又瞥我一眼。只见那衣袂在眼前一晃,顷刻间,他竟消失不见了。    旁边传来一声轻哼,我回过神来。  大门敞开的厢房里,阿芙躺在一堆陈年茵席上,挣扎着要起来。  “……女君?”她神色迷糊,像刚刚睡醒一样,用手擦着眼睛。再看她身上,只见衣衫完好。  “哟,女君这是做甚?”  正想询问,一个故意拉长的声音忽而在我身后响起。  门口,几名家人神色恭敬地站着,一名妇人站在当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一事未尽又来一事。  我转身面向她。  “阿……阿姆!”阿芙却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怯怯向她行礼。  “并未做甚。”我答道。  这是父亲派来打理母亲丧后之事的人,姓周,据说是个很得那边夫人仰重的,宅院里的家人们都要尊称她一声阿姆。  “阿芙,你给女君送膳食,就送到了此处么?”周氏没有理我,却看看地上的食盒,转而问向阿芙。  “嗯……阿姆……我……”阿芙脸色慌张,两颊涨红,嗫嚅地说不出话来。  “是我想到此处用膳,故而教阿芙拿来的。”我答道。  周氏看我一眼。  “女君是个大人呢,如今居丧,更该检点才是。”她似笑非笑,道:“然家有家规,还烦女君在用膳前先将孝经抄上十遍。”  说罢,她不等我回答,命身后家人将食盒收起,缓步离开了。    “是婢子不好,连累了女君!”案前,阿芙一脸愧疚,眼泪都快出来了。  “无事。”我将笔蘸了墨,慢吞吞地在纸上落笔。  “这卷册这么长,要抄到何时才能算完,那周氏是故意要女君挨饿。”阿芙忧心忡忡道。  “无事。”我又道。过了会,我看看纸上的东西,觉得满意了,将纸递给阿芙:“好看么?”  阿芙探过头来看了看,点点头:“好看。”  说着,她对我嘻嘻一笑:“女君,你画男子哩。”  我仔细看着她的表情:“你可觉面善?”  阿芙歪着头又看了看,摇摇头。片刻,她恍然大悟一般看向我,双眼放光:“婢子知晓了!近来多有踏青之人,女君可是又去爬墙,窥着了哪位来游春的公子?”  我笑笑,道:“胡说甚,不过随手画画。”    窗外的月亮渐渐到了半空。  阿芙似乎特别疲惫,已经趴在案边睡着了。  我看看她,放下笔,去外室取她的被褥。等到回来,突然发现案前坐着个人,把我吓了一大跳。  听到响动,那人抬起头来,只见眉目如画,却正是白天那美男,不,妖男。  见我一脸惊诧,妖男唇角弯起,勾出一个魅人的笑,接着不紧不慢地拈起案上那张画纸,朝我扬了扬:“女君莫不是白日里见到在下,触动了春思,夜间便画起像来了?”  我看着他,努力平复着心情,片刻,又看向仍趴在案边的阿芙。  “放心好了。”妖男似乎洞悉了我的心思,悠然放下画纸:“她已中了我的迷术,一时醒不来。”  我知道他有些非凡本事,警惕地将他上下打量:“足下来此做甚?”  妖男的目光扫过我紧攥着被褥的手指,又是一笑:“勿惊,我今日吃饱了,不想害人,来此不过闲逛。”  说出这话还教我勿惊……我仍并不敢信他,瞅着附近墙壁上挂着一枚桃符,不动声色地挪过去。  妖男并不理会我的举动,顺手拿起我案上的纸翻了翻。  “才抄了三遍,想来女君今日是用不得膳了呢。”他说。  原来他那时一直都在。  肚子里适时地又翻滚了一下。我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室中一片奇异的安静,只有阿芙轻微地打着呼噜。  少顷,身边忽然有些异样的气息,我回头,心跳几乎停顿——妖男竟就在我身旁,相距不过咫尺。  “你这是做甚?”我忍不住,抚着胸口怒目道。  妖男却似乎很得意,却并不出声,只将眼睛盯着我看。  我仍瞪着他。  二人两两对视。  他的气息隐隐拂来,似有些幽幽的香。  “为何你不会中术?”他说。  我愣了愣。  “中术?”  妖男仍盯着我,满脸思忖:“譬如你那婢子,只同我对视上一眼便给摄住了,为何你与我相视良久也全无回应?”  原来如此。  我蹙眉,不答反问:“你白日里对阿芙做了什么?”  他却眨眨眼睛:“女君以为呢?”  我想到的是在母亲的书堆里看到的那些妖怪以房术吸人精血的故事。这妖男无疑会施术,看阿芙那迷怔之态,莫非……  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妖男看着我,目光愈加暧昧。他抬起手来,轻轻往我颊边一掠,语气如兰似麝:“女君欲一试否?”  我怒起,扯下墙上的桃符便朝他掷去。  妖男冷笑一声,却见衣袂晃过,桃符“啪”地落在地上,他如白日里一样不见踪影。    我留在原地,好一会,胸口还在怦怦地跳。  案台那边传来迷糊的声音,阿芙伸着懒腰醒来了。  “女君……”阿芙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问:“女君立在墙边做甚?”  我反应过来。  “嗯……未做甚。”我说着,故作镇定地将桃符拿起,挂到墙上。  “咦?”只听阿芙惊奇地说:“女君竟这般神速!纸都抄完了呢!”  “什么?”我讶然回头,忙走到案前。  果然,那案台上的纸都已经写满了字。我翻着数一数,不多不少,连着自己之前抄的,正好十遍。  作者有话要说:鹅新坑,欢迎跳第二章  “女君,婢子想起来了。昨日婢子去庖厨内取膳食,听到庖娘她们议论说主公已将女君许了人,马上要接你进京哩!”第二天,阿芙对我说。“婢子那时听得这话,便马上回来,一心想着要赶紧告知女君。”  “之后呢?”我问  “之后……”阿芙尴尬地笑:“婢子还是记不起来。”  我有些失望,但是阿芙记起的这件事却一下转移了我的兴趣。  父亲要把我从这里接走,还要把我嫁人。    父亲不与我们住在一起。  他甚至很少来这里,有时每年一两次,有时一整年都不会来。我和母亲却只能待在宅中,哪里也不能去。  我从前对此很是不解。就连庖娘阿芬和伙夫阿东那样的杂役,每年岁末中元都能告假回家祭拜;母亲却常年留在此处,几乎不曾出过宅门。她不想出去么?没有亲人可以祭拜么?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父亲?  小时候我问过她几次,可母亲总是苦笑地摸摸我的头,并不回答。我感到她不愿说这些,次数多了,也就不再问了。  对于父亲,我自认与他并不大熟。  他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从不逗留过夜。母亲让我跟他见礼,他看着我,也总是神色淡淡。  为何会这样,母亲也从不跟我解释。不过,家人们常有些闲言碎语,我却听出了大概。  父亲的家在京城。据他们说,那是一个比这里要大上无数、美上无数的地方,到处是高阁楼台,遍地如锦繁花。  而这所宅子,不过是父亲的一处田庄。  他们说,母亲原本也住在那京城,是父亲照着六礼正经娶来的夫人。  可后来,怀有身孕的母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此病不知根由,父亲从宫中请来太医,又请神占卜,都说母亲病症怪异,不可治。非但如此,还须将病人及早送走,以免累及家宅.  于是,母亲被送到了此处。  出人意料的是,母亲的病好得很快,且顺利地产下了我。  但是,母亲病好之后,父亲却一直没有将她和我接回去,且以恶疾为由将母亲休了。  说到这些,那些家人都欷歔不已。  他们说母亲那时中的邪秽,这般状况要换做别家,一床草席卷了送到庙宫了事。父亲却将母亲一直照顾,即便休妻也不曾抛弃。  他们说,父亲在朝中是个大官,京城的家中早有了贤妻美妾儿女绕膝,过得这般美满还不忘来探望母亲,实乃大善之人。母亲当年病好,说不定也是因为父亲德泽深厚,故而老天照拂。  “阿芍可怨恨母亲?”弥留之际,母亲曾这样问我。  我摇摇头。  母亲脸上浮起一丝虚弱的笑。  “母亲知晓你不爱这里。”她幽幽地说:“母亲也不欲受人眼色。可母亲无处可去,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饿受冻。”  我看着她,没有言语。  “阿芍可是有话要问母亲?”她说。  我拧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才小声问:“我父亲是谁?”  母亲微微一怔,看着我,目中神采忽而黯淡。  “阿芍,你没有父亲。”她轻轻地说,被褥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唇边笑容苍白:“母亲亦从未得过恶疾。”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又变得纷纷杂杂。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大像个常人,我有些常人不会的本事。  我听得懂鸟言兽语。  五岁时,有贼人夜里潜入我和母亲住的院子。我发觉了,硬是大喊大叫招来家人,把贼人抓了起来。事后母亲曾问我,如何发现贼人。我懵懵懂懂,说那是一只常来讨食的黄鼬告诉我的。母亲那时看着我,长长地叹口气,却一再告诫我切勿这般与别人说,懂得鸟言兽语的事也万不可在别人面前显露。  我很是听话,将自己的小伎俩隐藏得很好,除了母亲,谁也不知道。  如今遇到妖男,却将我与“常人”二字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一些。  我有了别的想法。  我难道跟他一样,是个妖么?  可我什么也不会变,什么术也不会施,甚至不会像妖男那样来去自如,书上哪个妖会生成这样?  这些念头,让我很是迷茫。  我万般懊悔,那时要是有勇气向母亲再问清楚一些就好了。    “老妇不晓得过去服侍之人如何教导,如今女君孤身在这宅中,更非长久之计。京中主公亦早有所虑,命老妇速陪女君返京。”堂下,周氏慢条斯理地说。  我看看她,只见那粉白的脸上浮着和善的笑容,一双眉毛高傲地扬着。  “不急呢。”我一脸无谓地:“尚有十日,母亲丧期方满三年。”  周氏的脸上立刻拉下许多,重现那夜三更我强行将她吵醒并将一叠厚厚的孝经放在她面前时的表情。  “如此,还请女君收拾收拾,十日后启程。”周氏昂着头冷冷地说,略略施礼,转身离开。  “女君。”待周氏走远之后,阿芙一脸忧虑地说:“女君非去不可么?据说京城里的夫人可厉害得很。”  “还有十日呢。”我笑笑。    天还朦朦亮,宅子前已经亮起了火把。  “京中那边也真是,往年都是上巳过后才送鲜物,这般天气,听说河边还有冰雪未融呢。”庖娘阿芬打了个哈欠,抱怨道。  一名车夫道:“太夫人月末六十大寿,主公盂操办一番,听说主公家田产有许多处,现下全都要往京中送呢。”  “唷!”阿芬欷歔了一声:“原来这样。那想必热闹得很。”  “尔等怎多闲话!”管事的声音传来:“阿芬!车中的鲜物可查点清楚了?”  “酉时就查点过了,一点不差!”阿芬大声答道。  管事道:“如此便快快启程,路上时辰可紧!”  众人皆答应。一番杂乱的声音,马车缓缓走起,车轮碾过清晨的道路,辚辚响作一片。  我躲在一辆装满鲜活野味的车内,摇摇晃晃,满鼻子都是鸟兽皮毛和粪便的味道。  它们似乎对这般颠簸已经习以为常,除了偶尔动动身体,大多正呼呼大睡。  清晨的寒风从外面灌进来,我缩缩脖子,换个姿势抱紧包袱,继续闭眼。  心有些紧张,却格外开阔。  这事我计划了许久,母亲丧期满了,即便父亲不接我去京城,我也会离开宅子。当我知道了田庄往京城送鲜物的时日,主意就已经打好。我跟周氏说,随我上京的家人皆出身本地,虽为奴婢,亦当体恤人情,临走前该让他们回家探望才是。许是将要上京的缘由,周氏近来对我收敛了许多,迟疑地答应了。  阿芙不在宅中,我行动就方便了许多,偷偷爬上这马车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几套方便的衣裳,几块饼,还有些金银首饰,打成一个包袱,并不沉重。  衣裳都是乡野市井中的常见式样,便于行走;饼是这几日早晨攒下的,备着充饥;金银首饰是母亲去世前交给我的,我将它们埋在了院子里的老桑树下,昨夜才取出来。  那时母亲似乎预料到什么,将她的贴身细软都交与了我。  “阿芍总该有些财物傍身才好。”那时,她慈爱地看着我说。  这话说得很对,没有钱物,我离开这宅院定是妄想。    “真稀奇,这车里连人都有。”一个咕咕的声音道。  我将眼睛眯开缝,只见那是旁边笼子里的一只锦鸡在说话。  “许是他们也想吃人。”另一只锦鸡接口道,它抖抖羽毛,往笼子上啄了啄,不甘地“哼”了一声。  “我说那位穿山甲兄。”它说:“我等贪食松子落入罗网也就罢了,你日日躲在山岩里,莫非也是贪食蚁穴进了陷阱?”  我顺着那锦鸡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它对面放着一只铁丝笼子,里面正关着一只穿山甲。  穿山甲正在假寐,听得这话,睁开眼将它们一瞥,不服气地说,:“人狡猾,莫说我,尔等不见那一身白的兄台也中了圈套?”  它说的是车子正中一头毛色雪白的兽,伏在笼子里。  “话说,这是狗么?”一只毛色油亮的灰狐狸歪着头说。  我看向那边,也觉得稀奇,它身形像一只大狗,长得却又不大像狗,说不上是什么。  那兽仍然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幽暗的光照下,像一堆白雪。  真是奇物,也许就是为了它,这车子才特地加上篷的吧。  正胡乱想着,忽然,白狗睁开眼睛,直直地看向这边。  目光相遇,我心中莫名一惊。  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金色眼睛,冷冷地看着我,锐利得碜人。  第三章  车夫们将马车一路紧赶,三天过去,外面的景色渐渐变化,我知道离宅子已经很遥远了。  路上,我要防备被车夫发现,时时提放,却不觉得疲惫难忍。我的想法很简单,尽可能远地离开宅子,等到糗粮吃光,寻一处地方下车了事。现在,包袱里的糗粮所剩无几,我也该离开了。  “……你是没见到去年那阵势,各田庄的鲜物塞得没处放,占了好几个院子呢!”外面,车夫们的闲聊断断续续地传来。  车内也正热闹。  鸟兽们唧唧呱呱,正讲到些神怪趣事。  比如有位山神爱喝酒,就专门在山中变出一座茅庐来招引旅人休憩,好把人家囊中的酒用水换走;比如有位土地爱文辞,来祭拜的人只要祝词写得好便有求必应,若写得不好,再多的贡物也不理会……  我感到新鲜,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说这些做甚,我还想下月回去看母亲呢。”角落里,一只白头翁伤心地说。  鸟兽们听到这话,声音顿时低下去。  “嗯……我表姊去年也被罗了去,我舅舅可想她呢。”锦鸡小声地咕咕道。  “这些事可多了,”毛色油亮的灰狐狸尖细地哼道:“年年都有。”  “喂,那个人。”说着,它忽然转向我。  我一愣。  只见那灰狐狸盯着我看:“你知道我们说什么,可对?”  被发现了。  我看着它,笑了笑。  一时间,除了白狗,鸟兽们全都盯着我看。  “哟哟!这可稀奇!”锦鸡们瞪着我:“人怎能听懂?”  “谁知道是不是人,或许也是个妖。”灰狐狸打量着我,不掩兴奋。  “喂,”它冲着我说:“你替我将笼子底下那符揭开。”  符?  我讶异地朝它笼子底下看去,只见一道脏兮兮的黄纸贴在上面,果然是符。  “你是妖啊?”穿山甲努力地贴着笼子看,似乎很是吃惊。  “那当然。”灰狐狸扬着头:“爷爷我可两百岁了。”  周围一阵羡慕的叽咕声。  “据说是因为子螭句龙也失踪了,下界妖物就多了起来。”一只锦鸡感叹道。  “胡诌!子螭句龙都是神君,只能像盘古神那样化作天地四海而死,何来失踪一说。”另一只锦鸡道。  “怎没有?你看如今这大地,连人也不那么敬神了。”  我听得有些不大明白,问:“天上神仙不是很多么?女娲伏羲颛顼少昊,数也数不完。”  “那是老掉牙的事了。”锦鸡白了我一眼,道:“自从重和黎打断天梯,神界渐渐不管事了,如今天界仙人,多是下界登仙而成。”说着,他忽然把声音放小:“据说天上乱得不成样子,正要商量推选新天帝哩。”  我听得颇有兴趣:“可有人选?”  “当然有。”锦鸡道:“就不外乎子螭和句龙。”  “子螭句龙何许人也?”我紧接着问。  锦鸡鄙夷地看看我:“子螭和句龙乃是神界留下来治理天地的神君,这都不知。”  “哎呀,他们要是打起来可怎么好?”白头翁愁眉苦脸。  “你们都知道些什么。”灰狐狸懒洋洋地说:“他们都算是年轻神君,脾性闲散得很,平日将神力交与了天庭便四处幻游太虚。尔等凡物不解,便说什么神君失踪,什么神君争位。嘁,天晓得这些神君有没有争的心思。”  “你既然是妖,当有法力,自己怎不揭?”我看向灰狐狸。  “这符是专门画来压我的,我要是能揭开也不会在此处。”灰狐狸恼怒地说:“都是那臭方士!收了我拿去换酒喝!”  “如此。”我点头,心里转起了念头。“答应你可以。”我想了想,说:“不过你也须替我做一事。”  灰狐狸愣了愣:“何事?”  我凑过去,在它耳边说了几句。  “这……”狐狸听完,眼珠溜溜地转:“可以是可以,你须先替我揭符。”  我笑笑:“那是自然。”说着,我从衣裳角上扯出一段麻线来,一头结在符上,另一头结在车子的木栏上。  “这是做甚?”灰狐狸不解。  我嘻嘻的笑:“到了京城,他们卸车的时候会拆下木栏,你的符就会扯掉。”  灰狐狸瞪起眼睛。  这时,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用饭!用饭!”有人吆喝道。我从车篷的缝隙朝外望去,只见车子正驶过一个窄窄的城门,像是入了县邑。  “你怎这般奸诈!”灰狐狸气得毛扎扎地。  我不以为然:“勿恼,到时你若真的得救,可别忘了约定之事。”  车夫吆喝着把车停稳,我对灰狐狸笑笑,拿起包袱。撩开篷布的一瞬间,我忽然看到白狗睁着眼睛看我,光照下,双眼清亮。  真是金色的呢。  我心里赞叹着,一溜地钻了出去。    双足奔走在白沙铺就的小道上,似乎从未有过的轻快。风掠过耳后,鸟兽们的叽喳和人声都被带得远远的。  我一口气跑了很久,眼前的街道景色全然陌生,我却毫无惧意。  待终于停下来,我弓着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哟哟!这不那宅子里的小女君么?”  “是呢!这般打扮,难道是逃跑?”  我一惊抬头,却见是那日宅子里的两只喜鹊停在了屋脊上,正看着我唧唧地说话。  走得还不够远么?  我提起包袱,继续朝前方奔去。  第四章  对于院墙外的生活,我并非一无所知。  过去,家中的柴草全都由庄户里的一位老叟用牛车送来。  这老叟最爱喝酒。  母亲也爱酒,室中总浸着几罐梅子青或桃花酿。  我于是将母亲的酒偷偷倒出一些,等到老叟来送了柴草,就翻墙出去在路上拦他,央他带我去乡邑中。老叟不认得我,只当我是哪家小童,见了酒便答应下来。  母亲虽不爱出门,却笃信神灵。我出去的时候,都是趁着母亲到附近庙中祝祷。到了乡邑中也并不贪玩,算准了时辰回来。母亲每次到家,我都能乖乖地坐在案前看书。  从母亲的反应上看,我觉得自己从未被发现。  在市集上,我看到了世间人们的生活,知道了钱物的用处,也开始慢慢幻想自己的将来。如今,一切隧我所愿,我的生活就要从脚下重新开始了,心里不是不激动的。    我坐在树荫下,面前的白布上只摆着一支金簪。  今日巧的很,恰逢县邑中的圩日。市集路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停下来看簪子,满面赞叹,可看到我,又神色迟疑地离开。  “这位小郎君不是本地人士吧?”旁边一个卖米糕的人搭讪道。  我看向他,笑笑:“不是。”  “我看也不像。”那人道:“小郎君如何只摆这一件货物?”  我将准备好的话拿出来,愁眉苦脸地说:“此簪乃我母亲遗物,家中急用钱,不得已拿来换些钱物。”  “原来如此。”那人捋捋胡须,道:“本地治吏甚严,往来之人若不明白小郎君境遇,难免心有顾忌。小郎君若急用钱,何不将此簪拿去熔了?虽便宜了些,却比卖出去要容易。”  我摇摇头,道:“足下所言甚是,只是此簪乃母亲爱物,毁掉终是可惜。”  “如此。”那人颔首。  我低头看看金簪,午后的阳光将它映得明亮。  这是母亲给我的首饰中最简单的一只。方才说的话虽应付,却也是确实所想。将它卖出只是一时之计,将来我若有钱财定会赎回,所以万万毁不得。  “这金簪真好看呢。”一只皓腕忽而伸过来,伴随着柔柔的话音,将金簪轻轻拈起。  我抬头,温温的香气随着微风飘来,女子纨扇半掩,柳叶眉下,一双妙目看着我,盈盈挑着笑意。    我望着她,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小郎君怎不说话?”她身后的另一名年轻女子看着我,“哧”得笑出声来。  我回神,忙收起脸上的尴尬,起身招呼道:“二位娘子,看首饰么?”  “不看首饰还能看什么。”美人笑道,说着,将纨扇缓缓放下,露出形状描绘精致的樱唇和圆润的下巴。  果然是美。我心道。  我学着市集里正经小贩的样子,对着她们眉开眼笑:“二位娘子若是喜欢,不妨戴上一试。在下这金簪乃是祖传,做工质料都极好,方圆百里再找不出第二支。”  “哦?”美人目光在我脸上流转,笑意愈深:“小郎君口舌倒是伶俐。妾见你带了包袱,想必还有别的。”  我没想到她这么说,愣了愣。  “这样的金簪我有几件,再买又要重了。”美人将金簪放下,继续道:“不过妾家中还有姊妹,也缺些首饰。小郎君不若带上货物,随我等回去与众姊妹一观,但凡好的,必不亏待。如何?”  我望着那二人笑意盈盈的面容和精致的衣饰,觉得这提议很是不错。方才还以为今日大概卖不出去了,谁想一时风水大转,来了大客人。心里不住地盘算,若她们是一家人,价钱出得合适,首饰全卖给她们也未尝不可,将来要赎回的话会方便许多。  “凭娘子做主。”我笑着向美人一揖。    二女一前一后,步履款款。  我跟在她们后面,只见行人不时回头看来。走了约两百步,二女领着我进了一处宅院。  “夫人回来了。”刚进门,一人走过来,向美人作揖。  “承文。”美人道,并不停步。  我在后面看去,只见那是个中年男子,面庞长而白净,唇边两撇长须,很是精神。  那男子也望过来,目光在我身上扫过。他跟在美人身后,道:“洛阳来书,说梁王那边来了人,请夫人速归。”  美人颔首,登阶上堂去,边走边道:“备下车马,明朝启程就是。”  承文应承了一声,见美人在胡床坐下,忙将案上的琉璃盏斟上茶水,递上前去。  “花君寻到了么?”美人接过水盏,问他。  “还未曾,”男子恭敬地立在一旁,答道:“小人今日在这邑中寻访了一圈,未见着合意之人。”说着,他叹口气:“我等南下一遍来回,多少名城胜地寻遍,皆无所获。这小小县邑,想来也无甚盼头。  美人道:“花君乃十五六岁的女子,长相姣好又气韵端庄,乡野之人自然演不得,优伶中人又脂粉太重,最好是良家女儿,偏偏最是难寻。”她喝口水,笑笑:“也不忙,梁王宴还有三月,将钱加至每月五百,总归寻得着。”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话,有些出神。  十五六岁女子才能演的“花君”我知道,乃是大曲“宝霓天”里的女花神。  而说起“宝霓天”,那也颇是神奇。  这大曲中最美的一段叫“白露”,传说是某位神君所作。十年前,大乐正王蟠得到此曲,将之与原有乐府歌舞汇编,成为大曲“宝霓天”。此曲问世之后红极,无论宫廷民间,优伶乐伎争相排演,多年来长盛不衰。  我和母亲都没看过“宝霓天”,这些事都是阿芙告诉我的,她有个姊姊在青州太守府中帮佣,有一次那太守请了乐伎伶人到家中演“宝霓天”,阿芙的姊姊将这事炫耀了一整年。听这美人和男子说的话,他们也许就是做伎馆的营生。  每月五百钱呢。我心里道。阿芙曾告诉我,她家十口人,每月花费是两百钱……  “光顾着说话,忘了小郎君。”这时候,美人忽而转过来。  我回神,忙摆出笑脸揖了揖。  “阿絮,去将阿沁她们都唤来吧。”美人对身后的女子吩咐道。  女子应下一声,瞅瞅我,转身离开。  “看小郎君相貌,不是本地人士?”美人让我在旁边一席坐下,看着我,声音和缓道  我干笑两声,道:“娘子何以见得?”  美人微笑,将纨扇轻摇:“一方水土一方人,妾虽孤陋,这些还是看得出来。”  那个叫承文的男子也看着我,笑了笑,道:“这位小郎君若是女儿,夫人定要收作徒儿呢。”  心里一惊。  我装着憨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足下说的哪里话,呵呵……”  脸上虽笑着,心里却一阵不舒服。我感到他们似乎在窥探什么,不自觉地避开目光。  “夫人。”这时,唤作阿絮的女子走出来,向美人一礼,道:“阿沁她们不在屋内,想是出去了。”  “哦?”美人面上一讶,与承文相视一眼:“倒是不巧。”  她转向我,笑笑:“小郎君,我等姊妹如今都不在,明朝又要上路,只怕这买卖不成。”  我睁大眼睛,只觉方才的满怀兴奋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人红唇轻抿,目光柔媚,继续道:“实在对不住小郎君一番辛苦,买卖不成仁义在,小郎君若不嫌弃,可记下我柳青娘之名,际遇奇妙,说不定将来我等还可再见。”  我心中虽失望之极,对这一脸温软却实在说不出什么恶言,只得勉强牵牵嘴角,一揖道:“娘子此言甚是,愿后会有期。”    从柳青娘的宅院里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市集上的人们已经散去,只有些零零落落收拾摊点的商贩。  我抬头望望天边泛红的云彩,听到肚子“咕”地响了一下。  包袱里,衣物首饰原原本本,糗粮只剩下半个巴掌大的一块。我四处望了望,找到一处屋背的青石板做下来,将糗粮掰开,一点一点地放到嘴里。  心里苦恼着晚上投宿的事,没有换到钱,今晚说不定就要露宿呢……  远处有些蹄声春来,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吗,显得尤其响亮。我望去,只见两匹马正在一处宅前停下,马背上的人下来,似乎在与宅前的人说着什么。  那些身影很是熟悉,我突然警觉起来,忙起身躲到旁边的一棵柳树背后。  偷眼望去,愈加清楚。没错,那二人正是宅中的家人。  心砰砰地跳将起来,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须赶紧找个落脚之处才好,还要尽快离开这里。  我望向身后的街道,心一横,朝着方才过来的方向发足奔去。  晚风带着炊烟呃味道拂在面上,乌鸦似乎被什么惊起,“呀呀”地飞过头顶。  那扇大门紧闭着,我用力将门板敲响。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开闩的声音。大门开启,柳青娘出现在面前。  “我说过什么来着。”她看着我,夕阳的光辉将脸颊染得笑意闪烁:“小娘子,你我又见面了。”  第五章  一个月之后,一桩笑料在街坊间流传开来。  左相褚温为母亲操办寿筵,从各处田庄运来鲜物与鸟兽珍味。不料,一夜狂风大作,鸟兽们的笼子被掀翻,全跑了出来,将左相府闹得翻天。  据说当时情景甚是狼狈,诸如左相衣冠被猴子穿着跳到了树上,女眷们的闺房里进了长虫,明堂上的神像被穿山甲钻崩等等事情,被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而最令人匪夷的是,左相府出动了所有家人,最后居然什么也没抓着。最后,左相府上花了大力气建造的珍苑空空如也,而太夫人寿筵上的美味也不过是些寻常菜色。  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在洛阳。  “左相么。”阿沁一边将琵琶缓缓调着弦,一边说:“我记得他年前还来请过我们演南山乐呢,可不也是为了这寿筵?”  “正是。”阿絮对着镜子,将新描的斜红看了看,道:“说来他那时的价出到了五万钱,也够阔气,可夫人偏偏不肯。”  阿沁笑笑:“夫人自然不肯,有梁王呢。”  这话出来,二人皆抿唇轻笑。  “说起左相,倒还有一桩事。”阿絮道:“听说北海王曾与左相府上定亲,却又罢了。”  “定亲?”阿沁杏目圆睁:“北海王呢!怎么回事?”  阿絮道:“也不过是些传言。今上为北海王选妃的事不是拖了许久?据说今上终于烦了,干脆就让太常去卜,结果卜得左相家中一女,生辰甚是吻合。今上一喜,就令太常卿与左相将婚事定下。”  “那怎又罢了?”阿沁问。  “我也不知。”阿絮道,挑了点朱脂,继续对镜描画:“若此事当真,左相可算走了大背运。”  阿沁想了想,嘻嘻一笑:“我看不可信。北海王那等人物,选了许多年也不见有合适的,可见今上有多宠他,又怎会随便让太常指个人了事。”  我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言语,稍一走神,头顶上的瓷碗就动了动,里面的水漾出来湿了头发。  “啧啧,这可不行呢。”阿絮转过头来说:“再溅出来,你今日也要挨饿。”  我忙摆正姿势,继续一动不动地扮着花君。  阿沁将琵琶放在一旁,看着我,好一会,道:“阿芍生得确实好,记得香棠当年也想演花君来着,但夫人不愿意。”  阿絮不以为然:“她?站出来就是一脸媚相,怎演得花君?”说着,她朝我道:“阿芍你可记着,以后要是遇着香棠须小心些,她看演花君的人都不顺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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