咭沼稳似镆涣韭泶锱癯蹈蚶吹牡椭桥礁霰咴捣葑诱箍欢文鄙贸獭? 冬天出太阳时,大力士抛弃了病愈又活回来的低智女,留给她一些钱和食物。若干年後,投靠到马戏团里有漂亮女人为伴混得还不错的大力士,歇演时在路旁晃荡,春天,空中飘飞粉絮,孩子们打球玩。他走著,忽然驻足,那似有若无的歌声,从何处吹来,断了,又来了。他趋步前往,旋律越来越清晰,他看见郊地上一名主妇哼著歌晾晒衣服,他问妇人这条歌。妇人说两年前有一女流浪到此,常常唱歌,去年在这里死了。 我覆脸乾啕起来一如影片结束时的大力士。我与阿尧,我与永桔,我们放野在社会边缘的逐色之徒,往往,未败於社会制裁之前先败於自己内心的荒原。我如何把自己弄到在这个屋子里,任费多的一切一切,无情践踏。 低智女大力士适时出现,向我招魂,以我们共通的语言,那一点点乡音已够我抓住像一缕丝线,依循它我走出了迷宫。我斯文扫地,仅免於精赤条条。朱丽叶塔滑稽之睑,善良如母鹿的圆眼睛,包容著越老越怪越难以相处的费里尼,亦包容了我这副不堪的蠢模样。她像金雀花治疗不安,石南使人平静,松香平衡消沉,龙胆根增加耐力,茉莉抗抑郁,薰衣草解除焦虑,金银花减轻乡愁。巴克疗法也好,芳香疗法也好,对於我仅须及於文字,文字疗法,够了。 且看,金盏花疗牙疼,樟树做收敛剂,灰毛菊解毒。桃金娘治支气管炎,橙花助消化,野葛抗腹泻,燕麦镇痉挛,丁香油防腐止痛,迷迭香强固记忆力…… 我看完大路,关掉电视机,离开了费多的屋子,没有向费多道再见,当然也没有留下足迹。 费多再也找不到我,我也不会遇见他。对他,费多一代,我无能抗拒,但是起码我能,尊严的败退。我奢望,应当我还不至於太难看。 往後我常常想起费多家,那条巷子出来的通衢大道,我招计程车时看见垃圾车开来,沈重坦克,漆黄铁壳闪著许多盏红灯泡,连连五六部轰然驶过去好像宫崎骏风之谷里的荷母群阵,异味掩鼻。 宫崎骏动画之色,绿体分布著灰蓝图型视器的荷母,生气起来视器会变成血红。 荷母之怒,即核战後被灭种污染了的大地之怒,唯有一人,一女孩,驾驭状若蜻蜓飞行器的女孩,可以抚平荷母之怒。女孩偕飞行器翱翔,妙影投照在荷母湖镜般的视器上。最终,荷母像红潮涌来为女孩所阻,息止了怒气。重创的女孩昏死在地。 荷母蠕蠕伸出它们须条触拂女孩,将她高高抬起於空中,一片黄金麦浪摇动的触须放射疗能,唤醒了女孩。女孩走在浪端,走在光中。风之谷的人们仰望著,一名老得不能再老的婆婆惊喜掉下眼泪。只有老婆婆听说过的那个传说,传说里的女人,承诺将会再来的女英雄,他们等了一代又一代,现在,她终於再来了。 那个冬夜我站在大街,孤独如在一个同性恋化了的乌托邦,那些环绕地中海沿岸多似繁星连神话也没能传下来的不知名小国啊。我只有诵著自己的经,经曰,西湖水乾,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复出。 第九章 新时代运动的健将们说,柏拉图大年换月,走完黄道一圈十二宫是一个大年,需时两万五千八百年,移动一宫乃一次大月,两千一百五十年。逢换柏拉图大月,旧去新来,分崩离析,麻姑三见沧海变桑田。这次换月,太阳从双鱼宫逆入宝瓶宫,在本世纪未。从双鱼时代的基督教文明,过渡至今日後基督教时代,於二○○一年跨入宝瓶时代——NEW AGE ,新时代。 唐葫芦教诲我,宝瓶座,其星座是一个人肩上负著水瓶向下施水,象徵柔性,包容,人道与和平。所以未来的宝瓶时代,是柔性生态主义对抗刚性物质主义的时代。 仙奴附议告诉我,意识必须变革。 他们拿些书给我看,有一本宝瓶同谋,为新时代手册。唐教我该如何操控意念,他说意念这个东西,是宇宙间唯一超光速的能量,可使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唐银仙奴信得很诚,道友更胜情侣关系。吧聚会,他俩连袂来,不忘传道。唐最近学会唱张清芳的歌,MENS'TALK ,他唱你说你有个朋友,住在淡水河边,心里有事你就找他谈天,爱人不能是朋友吗,你怎麽都不回答,你的心事为什麽只能告诉他…… 唐,赔光老本追寻爱情的坎坷,多年来为了几桩爱情赔掉一幢房子数十万积蓄,爱人们还是都跑了。现在他跟仙奴住在一起,仙奴尚有旧爱未了结,他对仙奴唱道,我和你就像天和地,你是云天上飞,而我的泪水滴成了河…… 仙奴点燃腊烛,倾斜著将腊油滴入盛水的盘中,端详腊的凝结形状来占卜。烛光隐饰掉岁月烙纷,烘托出眼睫鼻翼很立体,因太专心详兆而头疼起来似的以食指戳著太阳穴,妖丽如京戏里花旦把胭脂直擦进两鬓去。他详罢自语自解,情字路上,误会,谣言频频,注意言辞和行为。 我乍然醒悟原来费多的咖啡算命法,大约就是这样罢。於是我亦朝水盘滴下腊油,请仙奴帮我看。腊凝成依稀船形,仙奴解码说,你常存怀疑,要使感情和谐,应更具信心。 仙奴每喜独坐烛光里,若有新加入者跟他攀谈,他便永远再讲一遍他的故事。 无非十二年前他去公司打卡时钓到一个这辈子最爱他的老外,他苦读通过托福考试,到美国和情人赋居。情人住在船上,为欢迎他上船,把他照片放大几百张贴满屋子每个角落。这楝不能给他安全感的船屋,一直是他任性找碴的籍口,一个月後地返台认命度日。十二年间,情人每趁休假来台与他短暂相会。情人在这里认养了几名孤儿,来就带礼物到育幼院慰问,倒不曾给过他一分钱。年前情人捧来一纸结婚证书请求他签字,为使日後合法继承产业,他没有接受。不久美国来信,情人死了。 至今他常常梦见船屋摇蒙,情人抱著他当时珠贝色柔润的身体入睡,他睁大眼看著船窗宝蓝夜空里杏仁白的月牙,像剪贴在那里的,他患了治愈不了的思乡病。 歌又唱起来,歌词曰,无需喊叫,雁啊不论你飞到哪里,都是同样的浮世。 我仍记得那人姓施,我们每星期周末会面,延续一个月,他突然在不是应该连络的时间打电话找我,向我借两万元。我没办法跟他讲,我的总共存款不过五万,大部份是退伍时同僚们还我的存款,我且未有工作。我答应了他,一文不少。我们在老地方见,庞毕度风的餐饮店裸露著水管铁材斑驳墙壁,空调太冷每使我冻成霜鸡般木讷寡言,以至炎炎夏日我得牢记要携带那件有僧侣帽的外套赴约。施则穿得过於少,他自恃可媲美阿诺的健美体格,不择时地总那一身装束,背心式棉恤扎进超短牛仔短裤里,高筒球鞋翻出有马球标记的线袜,军绿帆布书包。 施迂回说了很多很多,不说时便用一种受伤小动物的眼神望著我。我心知已交到他手上的两万元,肯定是有借无回了。他倾诉自己的苦境和贱性,似乎越拉大我们之间的尊卑悬殊,他就越有理由接受这笔馈赠。他期待我最好能啐他几口苛薄话,脸色,甚或暴力虐行,他就可以放胆的安心理得了。因此我不得不起疑,从我们头次上床以来,他是那样,那样殷勤於翻过身去,曾令我无比欢快,感涕交加的,那麽,他其实并非如我所认为的双偕治荡,共臻梦土了吗?没错,他更多是为了取悦於我。或者我得忍痛看清真相,我们的相处关系原来也没能逃脱出,嫖与被嫖,他只是采取了零存整付的收费方式。 我唯有呢喃著同样的辞,没关系,就这样好了,别放在心上,唉你不要这麽说……我处在不平等待遇的折磨中,但愿赶快结束这场灾难。但我越仁慈,施則越自行贬抑。我们那个傍晚到晚饭后的冗沉谈话,便像唱片跳针周而复始播著同调,终至向来露肩露腿不畏强冷空调的施,亦被冻得鼻尖淌水稀里稀里吸著气不让鼻水滴落,而我受刑的忍耐度已濒於临界,终於我下了决断说,走了吧。 他透出惊煌之色,简直像我把他弃之於野。 但我也再不能了。做个道别的了结之辞我说,你再要去哪里? 他卑微说,不晓得款诶。复幽怨说,你要吗? 天啊如何我每次被自己的语言所困,我的修辞总是跟我意图之间存在过大过多的空隙。我真正的意思是,OK,银货两讫,拜拜。然而施得到的讯息却是,我们去床上吧。当然我要告诉他,不,我一点也不想要,但我说出来的话是,我们该走了。於是从他较为释放的仓促笑容里我明白他所获取的回答会是,要呀,不都是吃完饭去吧喝杯酒然後去旅馆的麽,何苦例外。 势格形制,我已失掉辩解之机,我怕我若回拒他,他会当场痛哭失声。 所以我们仍去了路桥下的小吧。我沮丧之至,多喝了两杯曼哈坦,存心报复他不付账,让他也付一次。他努力要弄暖气氛,变成花蝴蝶般乱招展。我恍惚一下子看清楚他,奇怪他当游泳教练领固定薪水可怎么还向待业中的我索钱?还赌债?不良嗜好?桶漏子了?或是拿去养情人?总之,我不相信这笔钱是给他姐姐住院开刀用的。我才惊觉,对他其实我是一无所知,而我居然以为我们可以长相厮守。 离开吧我们仍去上床。我阑珊走後面,有意教他付柜台宿费,反正也是从我两万元里支出,不为过。然则他呢,他媚术依旧,又实在更温柔,把我的恨念融解掉,倒也回心转意。男色当欢直须欢,人骗人本来一出戏。我仍想好好玩一回,却何以都走味了,万般不听我使唤,七零八例不得个收场,让我真感到抱歉,对他不起。 如此,似乎我们也够扯平了,谁也不必再留住谁。性与权力,其消长,好难说。 离开旅馆我们仍搭计程车,顺路我送到近他住处的十字路,他下车。夏天亮得早,男女清道夫在扫街。不过昨天以前,他强烈吸引我的力量,完全消失了。一旦消失,就像制造香水过程中的热淬法冷淬法或油热淬取,淬尽香气之後的花瓣只剩下一堆黄焦渣子。每次我自後车窗回恋他越过马路并开始期待能很快再相聚的身影,现在,我连一眼不想再看。我害怕只会看见他的平凡,丑陋,不堪入目。我注目街上披背心戴黄帽的清洁队员,视觉上很刺激。我多番看到他们,这番才发觉有他们,听说他们工作中被酒醉开车撞死的比率甚高。我再不会跟施见面了。 想必,对施我也失去了魅力,人渣一具。 我再度,又掉入了伤郁的渊薮。看不出何时,何人,才有获救的机会。 我屡屡被自己催眠啊,梦想这次遇见的必就是唯一的,固定的。我太恐惧揭破真面目,这表示,又再一次落空。然後是又再一次的低潮,虚耗,一息尚存於早上醒来,为什麽没有死,遂又要开始度过一个白天。随日照渐渐西移,人一寸一寸减弱下去,到黄昏最後一线夕光收尽人亦形骸销散,飘零的只魄只想找到」件物体可以附身,暂栖一宿到明天,谁知道,恐怕今夜就过不去了,那也没什麽分别。 我曾经在满室斑烂斜阳的星期六下午翻遍电话簿,包括服役期间认识的几位南部兄弟,皆找不到谁可以聊聊,见个面,去哪里坐坐。我破碎而游离的状态,将使我的出现在任何一位朋友面前,都是个突兀,打扰。我找不到能有哪个倒楣鬼来聆听我的猥琐告白,灵魂探索。我看著斜阳剩下几道栏干就要没入黑暗,胸腔狂鼓不已犹如十三道金牌来索命。我几乎要打电话给蓓蓓向她求婚,恳请她睡在我旁边让我能握住她手度过即将来临像死亡一样的寂寞长夜。事实上我抓起电话拨了,传来她好明亮的喂喂声。我一时傻口,只在喘气真是断命之人。蓓蓓可就听出来是我,唤我小韶吗? 我吞咽大气说是,问她在做什么。她道家庭聚会,放空电话让我听,果然一屋子大人小孩喧哗和婴儿的啼哭,问我何事。 我说,本来想找你出来看电影,改天吧。 她说,你没事哦? 我说,没事没事。 她等我挂电话,我也等她先挂,一阵空档她问喂?我忙答喂。她笑了说没事哦,我说没事,她说那就再聊,挂了电话。 我掉落深渊。 夜幕业已降下,没有选择的馀地了。我梳洗好自己,洒上古龙水,如德古拉夜行觅血般我也得尽快找到一枝可栖。我说不在家吃饭了,母亲很失望。这个国宅区此时扬溢著不知哪家的葱爆酱油香,中庭天井大孩子们在投篮球,幼儿骑三轮小车绕逐,妹妹当家教刚刚回来。彷佛阴阳两界,同存共荣,却有一条森严的自然律无形隔阻开,我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他们根本不能想像我去的地方,无光之所在,终老一生他们是永远也到不得的。 我曾经,那是杰不曾给我一丝一毫预警之下对我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便与那男人离开家说是去排练场。我留滞他租来的顶楼,心被捣烂成泥,闷入他常穿的布褂里痴狂嗅啃好像救命之急的呼吸著氧气筒。两天假期,大寒流之夜我离营搭快车从屏东直奔台北,一整夜想念杰连盹没打,把自己烧得通体透明,两眼灼灼。我有他房屋钥匙长驱直入,看见他与一男前胸贴後背抱在一起睡得正酣。是那人先睁开眼发现我,杰也醒来。他们纷纷坐起张目看我,一名闯入者。我瞪著杰觉得不认识地了他变成了一个狼人。 直到他二人离去前,我们三人还共同吃了顿泡面。那人算是和善,避开一角尽量不碍眼。我必定像一棵失去仰望能力的向日葵萎顿根植於床沿,波西米亚式铺在地上的床褥,公寓楼顶违章建筑,天花板矮矮的。我两手插进头里,颓愤视线仅及於杰的膝盖和两脚,步过来移过去,嘈乱,窒问。不知多久,到杰叫我吃面,我动亦没动。 杰过来拉我,把我安插坐在一碗泡面前,面里摊个蛋。他们各吃著,杰告诉我这音乐是这次舞码用的,我才听见录音机放著打击乐间杂笛笙之类不协和音,杰说粗稿还在修增,把蛋白拨到我碗里。他素来只吃蛋黄,蛋白都给我,截至目前这是我仅仅还认识他的,令我几乎失控。可我也真顶得住,哽咽吞面,一碗面竟给我吞精光。杰谓排练时间到了,他们得赶去,叫我好生补个觉,躺一下。杰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 我捂在杰的布褂里睡著了,梦见入伍後首次回台北。前一天我电话告知杰,他正忙公演嘱我在家里等他。下火车我直奔杰家,连爬六层楼,绮想说不定他会现身在下一个转弯的阶梯上迎接我。至家门口,我探手廊个边几盆迷你仙人掌底下,摸得钥匙果然他尚未回来。我开了门进屋,一切如常,好比我从来没有走开过这间屋子。既看不出因相思而导致作息环境的什么变化,也看不出为欢迎我回而有的一点点准备,我稍感落寞起来时,杰突然出现把我抱了个结棍,他躲在浴厕门後偷看我进屋种种。我惊喜问他不是很忙怎麽在家,他堵住我嘴胡言乱语因为想我不能再等等不及了,就再没有讲话的份,狠狠做了回。不得歇息,他赶起来穿衣,要我一道,跟人约了有个访谈。他拿件橘红空军夹克给我穿,飞官朋友留给他的。我们一路跑下楼,亲吻撩抚什麽都来,刚完俩俩又起,互相指笑…… 笑声里我轰然而醒,分不清哪边是梦境,我像在屋里俯瞰,床铺上的我冷汗潮湿如尸体拉出来在解冻中。我以为睡了几劫几世,十来分钟而已。 日射以东,国境以南,这边的梦域太残酷。我复蒙进布褂,吸嗅杰的气味眠入回忆不愿再醒来。 杰穿藏青棉袄,盘钮一路敞到底不扣,里面纯棉大格子衬衫,扯出拖在松倍青布裤外面,手柄黑布鞋。鞋跟袄,他去香港时买到的。他斜坐上海式老咖啡馆,窗外遮阳棚的橙色光映进来使他像林布兰画中之人。他散发著狂狷气质,令女采访者几度错愕失笑。我坐远方一侧吃完了大盘通心粉,水蜜桃蛋糕,喝红茶,目光不离杰,耳闻飘来的只字片语即知他谈话内容大约是讲哪一块。我瞥见壁镜里的脸,性感吗?杰说我剃了平头的阿兵哥样子出乎意料很性感。我低下头,嗅著自领口冒上来的味道,混合了刚才杰的我的我们来不及冲洗的,使我翻涌起一阵甜暖,一阵酥麻,一阵热流…… 我在畅快中醒觉。仅以爬虫类视网收播到我所在之地有光线,有覆蔽物,有温渐熟悉的气味。 我裹著蛋壳与黏液复又伏蛰,听到血液打著拍子流过身体。 舞者随拍子起舞,舞者倾听他自己的身体。他的记忆已身体化,依赖身体的辞汇和节奏。 他的脸的确比一般人多长了骨头,嶙峋,峥嵘。舞者说,在格力跳舞的那段时间,你可以分明感觉到你比起步之初又多了一些骨头。在尼金斯基跃起他惊世一跳之前,他已跳了千遍万遍。 舞者默诵口诀修炼真身,似俪似骈他哦吟——缓缓吐气,收缩到深度的收缩,我彷佛看见天。沉沉吸气,开张到深度的开张,我彷佛看见地。身体扩展之时,我了望悬崖,身体高举之时,我住在自身里面。收缩摇摆之时,彷佛卜卦,掷jiao3[上竹下交] 而出,未有答案,於是再掷,依然无答,终至身体抬起,双臂开张,是的是的,月满天、心…… 我梦呓若祝祷,先知无眠,你须真识灼见,度此暂生,当是刻刻赴死,人越死於自己,则越活於天主…… 我梦见他紧紧匝住我躯体的实感,一股不容争辩不容犹疑的靶力,劲且强。我若偃而依顺,他荡起我柔蜜黑海。我若抗而匹搏,他飘起我骇怖焚风,自焚焚他。 他清瘦之身装著一股命定狂热,他说他从来不选择自己的命运,包括舞者,同性恋者,他是被召唤的,天生注定只此一路。 他说他没有选择,他是被选而做为一名舞者。他这股宿命热力,不由分说进入我意识穴牢,放虎出柙,我的可哀性觉醒,悲恋初情。 在杰的渗透著我们汗水跟欲望的床铺上,我不断醒来,不断睡去。每一睡去醒来之间彷如永死那么久,其实短促仅次大蜥蜴的沈重眼皮打开又阖上。如此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只剩下荧荧一念不灭,等杰回来,等他走进屋里走到我跟前,俯身吻我,霎时,魔咒解除,曾经发生在我眼前的不幸景象不过是幻术一梦! 是夜杰未返宿。我的昏眠等待渐渐酵变起泡,前一秒我猜忌他,後一秒替他辩护,才恨他,使原谅了他,相信他必回来,刹那又荡然无存。意念果然比光速还快,泡灭泡生,其酵力也果然惊人,正像後来高鹦鹉给我的一瓶金橘渍,我忘了启食储藏柜中一年待取时,讶见金橘发酵的能量已把肥胖玻璃罐从腰到底裂成了几块。我亦然。那个冬日泛澹泛白的午后,我起床离屋走出楼寓,不吃不饮不知要往哪里去。 可能,我搭了一程公车到西门町,由於钱不够,就也摆脱了町内密布於途的拉客。可能,我到红楼看了一部叫不出名字的片子,当我缓慢适应了周遭一片漆黑之後,幢幢如置身在夜潮的灌木林里。我背後一丛丛灌木发出咻咻声,漫山遍野骚搅著乱影,煽出腥味。我冰冷颤抖像枯木上仅剩的一片黄叶,抖至剧终散场,我见自己临崖悬坐在陡峭厢楼,脚软嘴麻。我不敢回头,但我还是回头,瞥见了空荡座椅地阶上散弃著擦拭过的卫生纸如一坡地盛开的白牵牛。 我走出戏院,黄寒灯火,沙沙而行。 走了一程又一程,徒步横越台北市西区到东区。再回来杰家,从楼下望见房子有灯亮著,我差点休克,扶住胃躲往街角,直想腹泻。我折走离去,一圈一圈绕著附近巷子想,反覆辩证,推理出完善坚固的逻辑返来楼底,然而仰头一望,顿刻崩解,被自己转回身时的影子吓一大跳逃跑。 我惊疑每个往巷里行去的形影是否杰,或那人,屏息跟踪,像一颗摇晃的露珠随时会涸没。後来我把自己一层楼,一层楼往上搬,每上一层蹲蜷阶口大吐气以免昏厥。来到杰家,轻敲门,准备说出业已操练了千百遍的台辞,我将平常极了的说,我回来拿东西的。 很久很久,久到我石化如巫峡神女,无人应门。我取出钥匙开门进屋,立刻明了,杰没有回来过。我摸探床铺凹陷的卧迹,嗅见老窝的气息一似出门前不曾被侵入。我绝望不相信,一再察嗅著,连那纸糊罩灯洒下的光尘似牛毛细雨,亮了整个白昼到晚上温度甚高。我把它熄掉,废坐黑暗中,确定了杰压根没有回来。 这样我坐到天亮,决定写一封信给杰。写了无数张,皆只是个称谓,my lover,爱跟恨,排山倒海向我涌来再也写不出第三个字。my lover,my lover…… 我留下一堆揉掉的空白信,我得回营了。 冬天的红楼戏院啊,於是我又再来。 更乾更冻的街市,乾得起粉起屑,我一路咳嗽。可以说,这是有备而来,也可以说,我亦不知我这样是到底要如何,我和我的牛仔裤之间什么都没有穿。 我记得,那是一团喷撒了浓重发胶的粉味,在零落还未活动起来像大仓库的早场戏院里,它从另一端移往我这里,移到我旁边。我又冰又烫感到曝尸於野的,委实,太空旷了。我起身走出座位,到厕所去。我面池站在那里,阿摩尼亚味,高窗上毛灰的老阳光,和我烛重吐出来的气马上凝结为一股一股白烟。那发胶味果然跟来了,在我背後。它很快抚索上来,不一会儿便褪下我的牛仔裤。我一直没有回头,任它做了它会做的事,我也没有勃起。我只闻见扑盖住我的发胶味,那嗡隆嗡隆电影放映中的一片沌杂声效,那窗项混蒙白日。然後,那发胶味离开了我,总共不超过三、五分钟罢,我的後面湿冷又刺痛。我直打寒颤连卫生纸也掏落掉地,於是我看见自己两根冻腿,和堆叠在膝敞著口的牛仔裤子好无辜的仰望著其主人。 我落荒而去。 大街人生,衣冠楚楚,我冒充於其间行走,越超窥觑,椎心感到阳界的律轨条条不容情。我怕太阳再大一些,就无所遁形了。 我买好火车票在後车站一带走,疯狂拨电话,不相信杰就不回家不接电话不出现,就不见了。 至此我惊悚发觉,除了他那个家,我们的窝,我竟然再无可与跟他连系的点,线。我不知道他去的排练场在哪里,他的工作夥伴们,社交圈,他的家人。我和他之间缺乏任何人际网络,只有爱情。爱情迷乱了我的眼,以为全世界都在这里了,这个窝,这张床。突然这一天,雾障消散,只剩我一人独在荒野,我们的欢乐华屋原来是青冢一堆。 杰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 是的,我用光我极有限的那几年黄金青春在习惯这边阴界的法则。 一直到退伍的後来一年半之间,我著魔般往返於高雄台北,台北高雄的火车上。 但凡有假,短瞬周末,暮来晨去,朝花夕拾。 无数个夜晚,我不喝不食,望著黑邃窗镜里我的脸和车厢列列盏灯滑行过岛屿以南到以北,梦中风景,叠映其上。有时,我看见炼油厂的火舌舔著夜空。有时,又紫又蓝的大平原边缘一串星稀灯火如镶钉珠钻,不知名小站浮洲般漂过。有时一片水光误为银矿陆地,有时明月沟渠十几轮月亮。景物匆匆而逝,放快的影带刷刷刷洗著我的眼睛跟脑子,洗到涩了,白了,乾了,天也亮了,我下车。 日以作夜,纵北纵南。我染患车站忧郁症,至今不能被除。 那些岩黄车站大厅,拥挤似人肉市场,但是去洗手间一趟出来,人不知都哪儿去了,漠荡起风,留下废报纸在地上拍飞。那些扩音器里的女声广播著班车时刻行次的奇异腔调,直如吸星大法叭地掏走我心,此时若有谁效妲己的背後一叫,我必跟空心比干一样仆地而灭。以及那些仓皇在等候在奔赴的旅客,天堂陌影,各自投胎做人去。而我,站都走空了,依然,我不知,该投往何处。 如此如此,一再重覆的情境和事件,是织毯翻过面来的漫漶纹理,织著我无望无止的空待。 我渐习惯於这种空待。 经历过一回合复一回合的不信,求证,明白,否定之否定,所获得的空待。 第十章 因为不信,那次归营後我设法很快又北上。因为我终於打通的长途电话杰的声音,温和向我解释,那两天他们是去山里参加一种所谓禅喝锻练,故而未返家。 我制止不了牙齿格格碰响的,问杰若回台北可以去找他吗? 他说,那当然。而且他说,你这个傻瓜。 此话,我再三倾听,深夜里,便让泪水流下。好安静的泪水可是好乾脆的一直线自眼尾流下,流进两鬓,两耳,就涸了。不停的,一直线流,没声息。 杰的屋里再见到杰,我像从战争前线拣回来一条命,看著地,怔仲。彼时的我真是太丑笨极。 真相是,杰不爱我了,这麽简单而已。 彼时我看不见,爱情两造,很残忍的,移情别恋那一方永远据有更多砝码,而遭受背叛的这一方非但讨不回丝毫补偿且还降为负欠者。我跟杰,负欠者跟债主。 债主的一点软心肠,一点安慰辞令,却给了负欠者不实的幻觉,自怜,膨风,做起非分大梦。 我满面于思,气味酸浊,怨怪之情溢於言表。这位负欠者显然搞错了,发话说,但是你总也可以打个电话告诉我,我一直等,等到最後没办法了走了! 杰说,我在山里没电话怎麽打给你。 我说,是什么山里呢。 大坪顶。 是全团人都去吗。 杰,不讲话了,惫赖以对。 我灼苦等著地应该给我一个交待,他跟那人,他跟我,我们,到底是要怎样? 他却不提。我就用理直气壮的愁容谴责他,用比质询更严峻的缄哑压迫他,我是如此看不见我越施予张力,便越急速减失了我的价值啊。我看不见负欠者的贬抑处境,债主无情是当然,知趣的,乘他还未翻脸前赶快闪远罢。但我竟如此ai2[马矣] 钝不明,所以一旦信势逆转,杰失去善心不再保持礼貌时,我可十分悲惨了。 杰开始讲他们团里一位最具爆发力的舞者,金。杰说金把自己变成了一把镖,镖起中的,上场即发,绝无虚射。好比别人以跳对角线方法往舞台左侧退场,金则往舞台中完结一支舞,这对掌握全场或结束舞蹈来说,都难得多,金敢做。金的才气是,我在哪里舞台中心就在哪里,这种扬溢。金从不只为跌落而跌落,他为了再起而跌落。他在每一飞跃之中完成身体,如希脑雕刻颠峰期的一尊青铜海神像,赤裸,美丽。 杰说,古希腊人认为,男人的高贵品气可以私下的,或公开的,譬如在阿波罗神殿肛交,转移给年轻男子。ousia ,精液,希腊文还有另一个含意,物质,存在。 因此娈童行为在克里特岛是一种入教仪式,告别童年,男子成年礼。你看希腊战士,将其战斗能力转移给追随他接受他军事和公民教育的年轻男子。 我狐疑起来,金是他的爱人,战友,同志。那麽那天那个人是金吗?不是吗? 为何没有在我脑袋留下半点印象。我被这个念头缠绕,分神不闻,不视。 杰说,性是一种求知,一种得道,除了生育和享乐。 杰说萨满教巫师,日本武土道,夏威夷酋长部落里的男性贵族,皆是同性恋形式的体制化。 以及席隆奈战役被马其顿郡主消灭的雅典联军禁卫军,都是由同性恋者组成。 杰说金与生俱来散发出一股气派我不属於任何男人,悠悠然兮多怡哉,的气派。 杰倾倒於这股气派,是的,金是此道中之尤物。 杰尽说,一直说,用好高档的语调说。他操纵出知性氛围,高来高去,怎容世俗修辞插花。 我无馀地启口,心似坩埚煎熬。 晚上杰带我到吧,叫了杯酒给我,放我当一棵盆景般在一个位子上,他周旋去。 不论他是想把我快快让渡,或有意刺激我觉悟另觅新欢,或老鸟严厉训练小鸟学飞的,总之,他再不睬我,视我若无物的当面与人大肆调情起来。债主变天,烟视媚行。 想必我难看透了的嫩鸟形容,一览尽底。有个好老好老的高瘦子,也许并不比我今天这把年纪更老。高瘦子坐到我旁边,请我喝酒,频用他布满关节的大手掌拍打我肩,我腿,表示完全理解。他沈默是金,偶尔才释出一句话说,都是这样,你会习惯的。 喝乾二杯,我伏倒桌上不知多久,醒来不见杰,慌张爬跌。高瘦子扶我坐好,说杰跟一人走了。我陷入情狂,大醉离开吧,高瘦子带我回他家。我直挨到进浴室里,吐了一马桶。 高瘦子一边先放浴缸水,一边帮我把衣裤脱掉,拿莲篷头将我浇湿,打肥皂。 我闻见冷冽柠檬香,感到他大骨节的手很熨贴,熟练擦完皂球,蹲踞我前面,左右翻掀,好仔细的洗了一遍,是又不是抚弄之意。既使半昏醒状态,我亦自知伟岸立於室中,无赞肉凸腹之虞而放胆任其处置。 我想他定要亲吮此昂然物了,倒也没有。他扶我入缸卧下,泡热水澡,绞了毛巾抹净我脸。有一晌,他坐缸边看我的裸身,手轻拨水上药草袋蒸荡出柚橙味。他凝视的目光,温柔,伤感,久久不离。随後他起身,收拾一地肮脏衣物扔进洗衣机里洗。 我躺在床上,不久他爬上来依偎。我抱住他,昏暗一惊,抱空的,再抱紧些,就没了。何等洞虚无气的皮囊,攀著我颈跟胸膛。我摩挲这皮囊,心底翻腾起对杰渴念的万丈海涛,杰那清瘦,有力,无悔的命定狂热啊。我使这皮囊发出似乎痛苦似乎快乐的哼呜,他很快出来,我却在勃高但没有到达的酒醉中睡去了。 次日我起床,打量周围。太过整洁的屋子里,别无装饰,家徒四壁之感像是机关招待所。我的衣裤已洗晒折叠好,放在沙发凳上。快中午了,厚窗帘深掩,囚暗不知时辰,我迫不及待想离开。更暗的,高瘦子身影出现在卧房门口,说吃点东西再走。 是荷包蛋培根,煎得漂亮极了令人食之不忍,但它盛装著的白瓷盘上烧印著一棵青花色建筑物,底下有字是省政府的什麽单位敬赠。我抬眼瞧高瘦子,这是我清醒时看见的他,在灰昧阴影里我们首度碰著了视线,立即移开,自今尔後,只此一眼。 他还给我烤了两片柔酥吐司,金银可口,一杯柳丁纯汁。他是那样绝望的想留住我久一点,颤摇著置杯於桌,泼了一半。他拿布擦桌,再去现榨柳丁。我说不用了,真的真的不用。似乎,邂逅以来,这是我首度对他发出了人言。火速吃毕,潦潦草草走掉,不敢回头。 以後多次,不同的吧我们遇到,各自漠然,形同漂流物擦身而过。 我与无数计一面之交的男人,由於交谈都不必,如狗们触嗅鼻子互换气息,我们所用词汇仅需及於上床,以及在床铺上发出的咏叹,便是我们全部的语言。 我所以记住高瘦子,因为他纵欲过度早早衰丑的躯干,他那彷佛被瘟疫犁过的满面疤坑,他毫无,毫无机会。只除了,漫芜的泊浮中或许捞到一个身心俱碎的醉娃娃,拣回家,脱光,悼赏之,呵多么鲜泽的身体遭受著炼狱之苦!不要多久,这个身体就会磨砺出厚厚茧皮,结成难以攻坚的保护壳。不再付出感情,免得受到创伤,阴界法刖之一。他留恋著这个身体钙化粗化之前的临别一瞥,牢牢拥抱其沸腾多汁的灵魂,而这一切都将失去。他被这种亡悼催情,销魂蚀骨。他上了瘾,夜夜出巢寻觅此类醉娃娃。 他冥黑的形象,亡者化妆师,然後摆渡灵魂划越过死河抵达阴界,铭刻我心中不能抹灭,终至一日与阿尧重叠为一。我混淆分不清,是想起了他,还是想起了好远以前,好久之後的,阿尧。 我渐明白,从前从前,放学时才走在一块的阿尧,转眼不见。我独自坐车,回家太早了,寥落黄昏。偶尔,我会跟对门陈哥借了单车骑去阿尧家。阿尧妈妈十分抱歉说阿尧出去了,延我进屋等。除非阿尧在家,我羞怯从不入内,缓缓蹬著车在阿尧家附近绕,说不定会碰到他回来。他有时突然消失,密友如我,也连络不著。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互相知道他是,而我不承认我是,因此他把这一面对我模糊掉,尽管他也并不避讳跟我狎腻在一起。我,或妈妈,家人找不到他的时段,他去了哪里?没有线索,没有可联结的点,直到他自己出现。 直到我是,他去之所在,历历然就显影出爱丽思的镜子,我一跤跌入,隔壁天涯。嚣嚣众声向我宣扬著,享乐主义者有福了,孤独的人有罪了。 KISS LA BOCCA ,吻在寂寞蔓延时,享乐主义者的人民公社。其法则,无生殖约束,无亲属关系,因而无人际网络。性欲的单细胞自阳界脱佚出来,群集於此,袒程交纳,领取一份总也嫌不够多的永难饱足的性欲大餐。 於是我再回来阳界,我的工作,家人,居所,活动,社交。但我已感染长年不愈的游离性,无根性。越老,越难适得其所。阴界的召唤,同性恋者无祖国,即便形体上我很少再涉足,精神上早就塑成了我拒斥公共体制的倾向。置身社会,心理的非社会化,注定了我将一生格格不入,孤独罪人。 当阿尧消失复出现,那次,在他脸鼻和衣襟上留下了鞋印。 那次他获得情报,来学校逮我,摩托车载我赶赴美国学校,小阅览室正放映一部布纽尔的十六厘米黑白片。放完,灯亮前他不见了。我一直等他,待这班影痴依依不舍皆散光了,灯熄,门亦锁了,他才从漆黑里喘嘘嘘跑出来。他迳去牵车子,我、跟後,闻见他走过之处曳著尿骚味。他把车交给我,浑身尘土,鞋印斑斑。我说怎么搞的?他用力清掸了一翻,问我乾净没。我指示他脸鼻上的鞋印,他老擦不著,我帮他擦了。他自知臭脏,车让我骑,载他。坐在我後面,他尽量隔开距离不碰到我。先回我家,下车,他再骑回去。我们都没讲话,没讨论布纽尔。夜风潮糊糊刮涂我脸,我心臆阿尧大约是去干了那事。 但他的可怕样子扰乱了我好久。他挨扁了吗?或是性虐待?被凌虐的他痛快吗? 细节,细节,我太想搞懂细节。千百种性幻想,梦魇缠绕我,几至我甘愿降服於这股强大求知欲,以身试法在所不惜! 此事,晚了数年才实现。至我遇见杰,爱上杰。阿尧将出国,我通过了论文,刚刚结束助教生涯。 至杰已不爱,而我不相信,岛屿南北,奔波求证。渐渐,我冀望於背叛者的良心,但良心,竟比水中之月可捞拾。 我仍有杰的房屋钥匙,几番不请自入,不过是得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羞辱。我简直成了被虐待狂的只要他还肯跟我讲一句话,哪怕一句恶毒咒骂,都好。终至,我恳求他,亲吻我一下,最後一吻,我就走了,永远,永远,不再来找他。我讲到永远二字,凛於其字之真实,泫颤不已。 杰把头一偏向墙,眼睛望地,连不屑或轻蔑都不给我。 我上前抱住他,抱著一具僵冷尸体发狂要把他抱活热回来的,枉然。大理石大卫啊,我抱住他腿一路滑跪於地,乞吻他淡蓝筋脉的脚丫板,爱人,永别了。 我履行诺言没有来找他。 可是我依然旅途驰返。短短周末,有时够坐火车而已,一程程接近台北,或一程程远离台北。 我依然无目的走极长极久的路,结果总是走到杰家巷子。不再激动,仰望杰家,窗黑,窗亮,在或不在,都不会有奇迹了。我只是被自己内部的深渊所驱使,溯游至此,产著胶稠的苦谬之卵。 我鸪立太久,感觉到居民将我当精神病患之类可能报警来抓了,才走开。 「我的怨恋之情如此执拗深根,即使已无泥土附著,亦无营养供给,它依然顽固求生。」後来我读到杰的私淑大师的信件,这样说。 我整夜踞坐新公园亭池边,一件薄夹克渡过起霜的夜晨也不觉冷,痛苦已麻痹我神经。这个痛苦,不是阵发性,锐锥性的,它是没有休歇不会间断一直持续下去的痛苦,所以时日稍常後它就变成了迟钝。我不感到饿,困,口渴,不会疲累。不会看,不会言说。我的眼睛,只用在黑暗里,辨认是水是路,一片黑,较黑的是树木石头,更黑的便是移动猎索的人们。我跟过肥软若泥的人,垂侉似沙皮犬的人。跟过老汉,香港衫脱下裸出臂膀上一轮青天白日党徽刺青,正如小时候村里头负责接电话广播的老李,我颇受惊吓,这批人还活著! 我的迟钝自闭,只有在,我记得是汉诺瓦街碰到的青年,在青年结实肌肉的拥抱里,我想起杰。於是,何处裂开了一条缝隙,再度,痛苦浮凸而出,那大块绵延不绝高原般的痛苦向我压来。 以及在,我督管兵们劳役,除草,敲碎跑道四周泥石,在那机场广垠的南方天空下,苍蓝,莽绿,透射著振振金属光。我想到北部,痛苦,就在心膛上被唤起随之无限量延展出去…… 大部份时间,我是迟钝的。 服著预官役,除了旅途,跟性行为,我与世界断了连系。冰封於自掘的墓穴中,越掘越深。 只有痛苦,才能激扬起我的活动力。不错只有痛苦,活之欲望,这样的痛苦。 第十一章 啊狗狼暮色,magic hour. 希伯来古文云,「人们无法辨认是狗是狼的时刻」,白日将尽与黑天交替之际,这里有魔术的八、九分钟。 抢在此瞬息万变的每一秒刻,摄影机逐日竞走,捉住仍见得著的萤蓝天空和云层,和天际线底下的万物轮廓,排排人烟。立即,天就黑了。整部电影用魔术时间拍成的都市夜景,霓虹灯纵溢横流,丛林建筑体,营塑出这座颓圯之城,香蕉共和国。 那个冬季,一种内部来的自毁力量,总在一天里这个时刻勃发至最大。我血醣降到很低很低,呼吸微弱,飘摇的魄苗似乎只要我准了自己一声,算了吧,就会熄灭。值此,我必须顶住最後一点点,仅如芥菜种子那麽一点的意志,逼迫自己去吃一块饼乾,吐司,喝杯热水,然後静待其转换为能量。天完全暗了,我挨过来。 如此的,我挨过墓穴岁月,剥掉数层皮,俯首称臣,认同了一个新身分。 我有了工作,不再去公司打卡。我变得很挑,只肯摘取欢快,而绝对不接受除此之外的任何负荷,瓜葛,当然我更不付出感情。我注重仪表,修饰细节,从中得到莫大乐趣。我也开始保养体格,鱼目混珠加入雅辈们的健身信仰,毫不犹豫追随广告词所说,身体就是你的神,膜拜它,然後全世界都会膜拜它! 我每每穿越城市版图,悉知城市存在著的好多秘口,从那里滑入,抵达各种异教殿堂,进行著陆离光怪的仪式。 多番日夜我曾沿墙外走过的林荫红砖路,通往或离开秘口之路,到我不走时,始知墙里是医院太平间及手术完内脏的焚化炉,隔大街相望立法院。那阵子报纸连篇讨论立法院风水犯冲,说是原本议场前的蓄水池,假山金鱼,用来镇邪驱魔,若有脏物直冲立法院则必落水灭顶。但那次休会期间整修院区,把乾掉多月的蓄水池拆除,建为中庭广场,破了风水,自此立院无宁日。 我走济南路,朝尽头高耸的焚化炉烟囱行去,烟娓娓淡入空中。我木然想著至少我回到了台北,与杰同在一城,与陌生人野合,也同此城。 我只淬取我要的,馀皆弃忘。 过尽千帆,缺乏面孔,没有姓名。可能,他是一截骚荡肚腹,牛仔裤扒紧穿到胯骨,敞开钉扣,上身裸空套件黑色皮背心,引爆人人想去戳戮他肚脐的火热欲望。 我跟他,就做了,在沙滩废置的碉堡里,遥遥嬉水声可闻。海洋,陆地,耀白框在碉堡方洞似一页月历。散後,我折返人群,脚力绵绵,一高一低踩在滚烫沙里像在女人软陷起伏的身上行走。我回目遮住太阳,见他跃入浪头冲湿全身衣裤,亦走回人墓,沿海浪线走。他看向我这方,我们在各自远离的视线中很快变成了点状。 也可能,他是一口棱线分明红润透了的嘴唇。红唇的红,太异色,只属於一种,德古拉刚吮过人颈的嘴,两片红汁。因此我们相互亲吻,吸吮,我就像是血液源源不绝流入他嘴里的遭受著噬虐而我任凭之,华丽的放逐掉生命。 也可能,他是一股十分阴柔的香氛。吧里,他溢散著柠檬、橘、佛手柑的前味,他似乎害怕被漠视或搁置了,频频上洗手间补香水,我少见这样没信心的人。他散著中味茉莉、迷迭香、梅子,後味则融入一片橡木苔、岩兰草、檀香的浓浓绿野中。 他将我顺倒於床上,手指阖闭我目,开始抚拨乐器般灵敏操纵我。呵他三阶段的熏人香调,奏著快板长笛,随之以奢逸钢琴,遂续出沉郁的低音合唱。 他是钉鞋的稀里哗拉响,使我缅怀起蓓蒂戴维斯她最痛恨像猫一样的鞋子,她要别人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卸去了重金属服饰配件的光身,项上,腕上,奴隶般全著铜银环扣,链牌。过程中银铛碰撞,激起一切关於刑具,捆绑,鞭笞的无明邪淫之火,驱出了连我自己也羞耻相认的意识暗影,那个拖在人类背後无形大爬虫的尾巴。 他是深层肌肉按摩法调理出来的比松阪牛肉还嫩,还轫的肉。他用KAMA SUTRA系列之爱油,涂满肉身。系列之海底宝藏,沐浴沙让一缸清水化成土耳其蓝,让水变厚,我与此肉缠抱其中如在清腻但不沾身的泥里,品尝KAMA SUTRA,业经,古老印度的性滋味。 他是BANANA REPUBLIC 服装海报上又酷又凄迷的美少年。是李维牛仔裤SIL- VER TAB 广告里那名头发梳齐,裸身只穿一条牛仔裤的俊男。是荒诞白日梦里的对手,共赴想像所可拓达之边境。 他是我们时代的詹姆斯狄恩。 维斯康提啊,其黄昏三部曲,我与阿尧仅能看到的,纳粹狂魔。我们跑去板桥一家小戏院看,改名叫纳粹女狂魔,剪得不知伊於胡底,并插播一段瑞典性爱集锦。 他是——阿尧到了纽约连连寄信寄卡片来,天啊他看到了完完整整一刀未剪的纳粹狂魔!片中一群褐衫队同性恋士兵遭射杀。他说,我们都被骗了。他在文化震撼时期,信上最常讲的话。他在一堆中英夹杂的乱麻字裹偷渡一句英文,知道吗,我们被骗了三十年。 他是偷渡到大银幕上正大光明放映著的殉情记,罗蜜欧李奥纳怀汀。他瞬秒便逝的床上裸臀,痴纯美貌,在我们立即学会了哼唱的主题曲中衣再现身。我们的卧底者,伪变代言人。 他是服食了什么药物之後的亢奋持久力,不眠不休玩,通宵达日赤不能射出,吊乏体疲,精神却昂扬。第一道晨光钻进屋来,照见惨白面容上一层青气,霜柿的唇裂开殷红肉褶,下眼睑一抹泛红血光勾勒至眼尾,酷似歌舞伎化妆。 他是一双浓浓睫毛覆远见不著眼珠的眼睛,不时自那密藏的丛隙里闪动星芒。 我感觉到芒刺在背,回眼迎接,它又不在了。我决定起来去追索,经过旁边擦撞其身,并无回讯。地方就那麽大,转过来折过去,时隐时现,迂回如天体迷宫,且有人借酒狂癫来啃我肩膀,我只一心一念要缉捕那星芒。骤然,星芒迤逦而去,我措手不及,著慌跟出。我身陷五里雾海,见不到任何座标指引去向。我乱走乱走,走入一区工程警示帜号的旋转红灯里困步难脱时,蓦见星主就在天桥上。 我跨越脚下鲨阵般的钢筋铁板大坑小洞跃上桥,横渡市街上空,跟随那坠下的星芒步往暗路。忽地他掉头走来,瞎子般行经我身边,穿过斑马线到对面。我起惑返行,胸腔砰砰砰鼓响。马路银河,分在两岸,我如影随形。他转进小街去了,我突奔跟往。奔至街尽头,死巷无踪,溢满残肴蒜味。我折回,猛见招牌柱子底倏起一道火光点著了香烟。我直走向前,炙烫的眼睛快冒出烟来,暗中那定定在候著的星芒,终於,被我一 ,烙住了。他递交烟,我接著哺滋哺滋痛吸了一口,回过气来,凶狠盯牢那星芒不准闪跑。他顺了我,上我们该上的去处。 我放荡为官能享乐的淘金者,逐夜於城市之中搜寻运气,沥取夺目碎片。 与此同时,歇斯底里,我犯了渴婚热。 因为我是如此疲惫於无限制无止息的性享筵,淘尽风流,我的燃点高到非下重剂不足以引燃。 去势焦虑的,我真怕不久一日艾略特的诗预言就会应验,「我的确做爱了,但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像红菱艳里穿上魔鞋便不能停止旋舞的双足,除非外力斫断。我渴望安息。 我的唯一救赎,结婚而已。 我打算认真约会蓓蓓。妹妹的高中死党,後来她们疏远了,同为单身未必贵族的我们,倒是结成莫逆。 可怎么说呢,我与蓓蓓,我们之间,没有张力。 我们如亲人一样熟悉,旧鞋子一样合贴。好姐妹,好兄弟,她无话不跟我说,包括她跟男友间的琐碎龇龃。她每回交案子OK後的PUB 狂欢,总是醉蜷我身上收场,以及她的胃疡,使我吃惊其工作的生态圈之扭曲人格,不输吾等族类。 她向我描述少女时代梦想,一个自己的房间,她可以漆刷她爱的颜色,一面大书桌安置有流苏穗穗的台灯。从小她跟哥弟三人共挤一间小室,尽够放两床并在一起的上下铺,和一张配附四个浅屉的桌子。她独睡上铺,必得蹬踩桌子爬上去。到她十四岁,她觉出整间屋子的咸硷味里,她身子渗出的是股甜酸味。她极欲掩盖之,像猫拨物埋粪以免行踪泄露,她师法父亲吃大蒜,还藏蒜瓣於袋伪造气味。她练就猴子轻功,瞄准无人空档飞快上下床,唯恐肢体在哥弟眼前曝光。 上铺睡半边,另一半高堆樟木箱子和度冬棉被,夜间她疑惧那里头埋伏著妖怪会侵袭她,将两手交叉成十字架护在胸口入眠。寒流来开箱取厚衣服被褥时,母亲总不明白何以抖落许多乾瘪蒜头和打十字结的霸王草,都是她的避妖符物,塞遍各个空隙,相信其确实具屏挡作用。室内二灯,一支铝杓状的夹灯,一支头顶日光灯得看机率闪跳多久後才会稳定射出来惨青照明。所以她领到生平第一笔薪水,掷散千金,为自己买了盏大理石座的米白纱罩灯,全不管它摆在狭陋之屋成了个突兀。 蓓蓓的恋灯情结,近日迷上古董灯。 昔往今来,蓓蓓不惧细繁陈述,做为倾听者,我却倍感寂寞起来。 它单向输送给我很多很多,天真不保留。但是我呢,我能给她什么?我三缄其口,吝啬得从不交换给她一点点我的黑暗面。我的世界,有一半她到得的,而有一半,她终究也到不得。 我依循常识展开追求步骤,约在一家稍贵的时髦店吃牛排,吓到了她。她试图化解不自然,嘲笑我说,来这麽雅痞的地方! 我不胜困窘,未料心机乍起,她就敏觉到了。苍白,呆言,昏滞,毫不风趣。 我弄僵了,自暴自弃不再收纳她视线。真是冗长得可怕的进餐仪式,後半段我只在担忧快失水现形,黏涩的藻叶你千万莫发出咸臭味呀。结完账,抱头鼠窜,我跑掉了。 自动消失於蓓蓓的生活网线上,我想我们无猜的友情便这样被我毁於一旦。我无比悔愆思念著地,她穿西装裤衬衫背心的安妮霍尔装扮,盘据我脑海不去。我爱上了她吗?男与女之爱。这个念头,让我快乐,也许我应当振作再试试。 结果是蓓蓓先找来。她已打过两次电话留口信,但我太惭愧了没有回覆。她说,你失踪啦! 我感激涕零。默默讪笑,笑出声音。 她拉我去吃饭。又是她滔滔好辩的活力,我则善听,善响应,又回复到我们最安适的相处基调里。至今我仍如雷贯耳,她说,「女性们就像涨满的帆准备迎接历史的顺风,男性却像站在逆风口的一群傻瓜。」一位叫黑井什么的家伙的恫世警言。 蓓蓓讲的是广告。她告诉我,男性公司主义已经瓦解了。在日本,公司,曾是国家与家之外的另一个家,终身雇佣制,永久寄栖的社。社,企业同心圆意识,武土道精神。末代的武士——战後上班族。自上次石油危机後,男人们开始回家了。 丈夫不安年,男性入厨会,书房复活,角落的幸福。 她说,日本男人一直依附在企业和母性的羽翼下,尤其对母性的依赖,源远流长。他们在团体里的时候,都是可爱的男童。但一脱离团体成了一个人的话,不知怎麽就变得好无趣。 她说,女人和孩子容易适应环境,男人总是後知後觉。 我一路惊心动魄称是,暗忖她似乎把我算做是她一国的而如此率言不讳。然我仅能搭搭马库色的话薄弱应和,对呀只要废除掉那一大堆的社会机构,就可以出现类似於母子一体的理想境界了。我兀自懊丧,觉得是放了一颗空包弹,与蓓蓓所言并不相干啊。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日语有一辞,甘え,AMAE,依爱。婴儿紧偎母亲怀中的感受,日本人将此绵延终生,深深泌入,养成其鲜明不可易拔的国民性。 这个依爱的制度化,可说就是天皇制。 依爱的语源,ama ,来自於古事纪神话。天降る,amakudaru ,下凡。天翔る,amagakeru ,升天。日本人的天,对比於游牧民族的断裂之天,是连续之天。 太阳女神天照大神住在高天原,其弟素盏呜尊,反叛她去建了男性的出雪之国。 这是万馀年前那次男神的性革命吗?然而天照大神不承认他,另遣天孙代替他,授以一禾教之去建立大倭全境之国。 天照大神本来有太子,因太子已成人,是男子那边的人,所以不用。而天孙年幼,天照大神与之同殿同食,代表女家统治。自此万世一系的天皇,也有成人男子的,但其所代表的女神地位不变。 伊势神宫祭天照大神,斋主是未婚的宫主内亲王,女人才可以做斋主。对照祭祀上帝耶和华,斋主是教宗。还有老老古中国,天坛祭天地坛祭社稷,斋主是天子。 记得不,圣德太子写给隋文帝的信,直称,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之天子书。 日出处,难波津,女人国。看哪当家的女主人,用了男人做总管,但她只在内里,出面为主是以幼子或幼孙。幼主并非比总管更大的总管,他是幼主。他秉承是内里主母的意旨,天照大神予以皇孙的约束。 稚冲天皇,妇人颜色,倭国梦士,艺术造境。莫怪源氏物语里以月亮喻男人,女人多半自己有家,男人是去寻访她恋爱。日本文学的底蕴,原来是宫庭的女人文学,与民间的女人歌垣。 我寂寞对学生们说,要了解日本席卷世界的生产力的奥秘,不如先了解日本的女人罢。 事实依然是,婚姻现在不是私事,从来就不是私事,也不可能是私事。史陀的格言。 不论夫兄弟婚制,或妻姐妹婚制,史陀指出,其亲属规则不外乎两种,亲昵的,与回避的。 族内婚,与族外婚。 族外婚,乃通过一种联盟手段,一个群体将自己向历史开放获得许多机会,其代价是冒风险。 族内婚,则是另一种巩固手段,将以前所获利益保持,财产世袭,级别,头衔,常规性。两种手段,不断的交换出来,与不断的交换进来,矩阵代数模型,网络於焉展开。 那麽我跟蓓蓓,我的渴婚热也差不多消退时,一日我们依例吃饭聊天,她讲我听,饭後逛到对街一家窄小却迷人的个性店。蓓蓓眼睛亮如宝石,依依抚爱那些异国风味的玩意儿,带著教徒压迫性的热情邀我加入她的欢叹。我煽动她买,她总说,白浪费。我知她在奋力攒钱想买下一间套房工作室之类,搬出父母家,便可为所欲为搞怪一番了。她矮矮的个子在我跟前,好贴近,诱发我讲出秘密。我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这些东西都可以买回家去好好布置呢。 她装没听到?还是我们熟同手足的关系以至这话根本不具意义,自口吐出便隐声不见。我朝空嗅嗅,嗅无影,怀疑是在梦中说过的话,只有自己耳朵听见。 蓓蓓背转来给我看一口白蜡钟。由锡铅合金的白枪打造成碑塔型,浮铸贝壳、螺、星砂、双鱼图案,凸处漆以金箔,镶嵌石膏圆面木头指针。手工品,由里到外真做得是口钟。我意思是,这十年间数位式钟表普及後,时间就以秒为单位的,消失。我唯用机械式钟表,坚信时间是这样被空间一格一格慢慢的,侵蚀。我顽固要以这种速度,来走我的长夜归乡路。蓓蓓只要经过,都进来问候此钟售出否。我又再说,我买给你吧,我们实在应该结婚的好。 她说,不要,太贵了,你也没有赚比我多钱。 我说,对呀,的确有点贵。 她是故意忽略,错读我的文本。我彷佛看见那些修辞的珠串断落,叮叮咚咚滚向四方,柏金珂钢珠般在一屋子待售什物里弹跳滚跑。白蜡糖罐,磨胡椒器,古银兔匙镶红珠眼睛,芥茉匙,水晶玻璃杯爬缀珐琅质甲虫,手绘陶瓷碗盘,树脂烛抬,黄铜熄烛器,赤铜修容镜,焊接风向鸡信箱……我可怜的求婚辞令全部解甲归田被这些舶来玩意儿收纳去了。 我看见未来几年内,早晨的速食店被银发族祖母进占了,家庭主妇变成下午某新主流,空巢期的妇人们亦因忙著旅游、探亲而成了空中飞人。蓓蓓告诉我,八七年起日本上班族女性以替自己选购一克拉钻戒为荣,很快八八年就有了二克拉钻石女性,她们不再等待钻石是爱情的馈赠。 小钻风潮,方兴未艾。本岛的钻石消费客层尤其是,女性主动买给自己,然後买给父母,丈夫,朋友,呈现出母系社会倾向的特色,为世界钻石市场所罕见。 在重金属上空疾速飞行,都市游侠风,後现代罗宾汉,告别东京族,行动派拉链主张。我目睹千奇百艳个性店,春草漫生一夜间将城市占领了。 青花唐草,泪滴蜜腊,透明血珀,蓝白相间蜻蜓石,色音圆珠,实心老料珠,苏联花琥珀,松绿石玛瑙,古铜嵌景泰蓝老太监指甲套…… 生活被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现代人,香味无疑是使其统一的妙方。用柠檬和鼠尾草清醒神智,薄荷和橘子活泼社交气氛,檀香广养香和香油树促进卧房性感。用一七九二年,奇迹之水,修士赠配方予即将结婚的挚友银行家缪伦斯。异乎香水之水,缪伦斯家族的秘密,必须储存於黑森林懈木桶中四个月,待增陈熟化,以蓝绿描金瓶子封装送往世界各地,4711香水──两百年後始输入此东方岛国,成为某同志的液体记忆,使用它,便记住那气味所黏附而来的所有纷乱的生活碎片。 於是我阅读城市版图,由无数多店名组成,望文生义,自由拚贴。我想像它们进入的秘口,各种族群跟仪式,如星宿散布,众香国土,如印度的千王政治,三千大千世界。 KISS LA BOCCA.当红功酒,试管婴儿,原来叫自杀飞机KAMIKAZI,改以试管盛装,红白黄三色,一次五十支三千元,老吧客和下班白领,吆喝共饮,一字排开,点燃汽油桶般用心情放火,骚劲够。 FRIDAY,CIRCUS,TOP ,摊,VINO VINO ,南方安逸,蝴蝶养猫,夏朵,把戏,SOMETIMES ,息壤,雄鸡,向日葵,躲猫猫,4T5D,後现代坟场。 东京新宿式沙龙酒吧,异尘,挑高空间,用光束和碎玻璃为情调加料。 IR,U2,老妈的菜,阳光空气水,欲望街车,懒得找钱,不用客气,布猫,清香斋,小熊森林,HOMELIKE. 阮厝,食堂,酒菜,肌巷,阿嬷家,谈话头,花吃店。 有反共标语和公卖局烟酒铁牌和中美合作握手图案的,阿财的店。有三轮车老收音机电话旧报纸梳妆柏的,阿爸的情人。後现代中国风的PUB ,长安大街。ABSOLUTE.异形歌城皇宫,六层楼高店面攀附异形怪物。小弟们著迷彩装如波湾战争时的帅哥美军,穿梭带路,搭电梯分赴卡拉OK区,KTV 区,台菜区,啤酒屋,BB弹房,DISCO区,一摊搞定。 台北尊严,有关单位。半个天堂,西西里人。参布伍石,4 分33秒。文化杂货,追逐游戏。 法国工厂,未设防线,三十三间堂…… 我坐在桌前,城市以文字排列组合的面貌构筑,自我眼前像冰山浮升出水面,云垂海立。我写出来的城市啊,仅仅存在於文字之中的,字亡城亡。 城亡之前,我记下我们的爱情。我与永桔的契约,和结盟。 南风起,吹白沙,遥望鲁国何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 第十二章 我目睹永桔望着的车流之街,几年后开肠割肚,铁路地下化和捷运,翻起沙暴遮蔽了天空。 市民们于其中掩目捂鼻不良于行,为了未来蓝图挨忍过现在每一天。 车子穿度被铁皮墙或路障任意围隔成小径的迷宫行道,夜时,警示灯闪烁密于途。无车族, 又没有计程车肯载,我搭公车,据司机座旁,居高临下见公车直驶进迷宫区,那一片布在地面明灭的红灯泡,天罡地卦,我彷佛走经七七四十九盏祈禳阵。 我跟市民以为的捷运地下铁,等待终有一日路上的运输量会大半转到地下,姑且信其真的配合着过活。直到明白那莫名其妙横过我们头上霸占住太阳光的丑陋水泥大蟒,原来就是捷运 系统, 果然,我们又被骗了。我委实悲愤,发出近乎疯子近乎哲学家的喃喃呓语,为什么?!为什幺?!为什么?! 沙暴天空下,孤臣孽子翻开诗篇颂读着,「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我已不再争辩,我只在乎把窗子密闭,帘布深掩,但仍是日日清拭不完的厚厚尘沙。我莫大的抚慰,在拂擦干净的屋里,与文字共处。 (两点水+ 牙)羽僚,多新奇的文字组合,是城市猎人孟波的日文名字。文字好神秘通报我 ,香奈尔坚持需用六至八片剪裁,不同于一般只用一或两片做后背,此特征行家用来鉴定香奈尔的真伪。香奈尔认为人的行动从背部开始,唯精细的背部剪裁才能使着衣者展现出风范。至于条纹魔彩之魅力, 文字说,灵感发源自赤道的彩虹,在那里,彩虹是直的。还有还有,一九一八年夏天,香奈尔度 假返家时,带回来一个震撼流行的纪念品,古铜肤色。 啊我只能把屋子布置成我要的样子了,我小小的清真寺。史陀说,在印度,要创造一个人社区,所需者竟如此之少。手帕层次的生活,地上画个方块是膜拜之地,一张祈祷用的跪毯 代表整个文明。为了生存下去,每个人必须和超自然保持一种极强烈切身的关系。 是的超自然,沙暴里的市民们各拥一个超自然。 我的超自然,文字,文字。药蜀葵,款冬,苦茗,津日菊,山艾,木贼,劳丹脂,西津着草, 忽布啤酒花,没药,草根,帧树香,安息香。还有没食子,瘦蜂产卵在摩泽树叶上,幼虫孵化后寄生叶内,叶生虫瘿即没食子,可制单宁酸。还有刺山柑花蕾,续随子的蕾芽,浸醋供调 味, 搭熏鲑鱼吃。 我淫溺其中,恍兮惚兮。于是有人造起了凌云通商大厦,白色珐琅板由川崎制铁进口, 配银蓝反射热控玻璃,造价贵过花冈岩和帷幕墙一倍。摩天天际线,信义路以南敦化南路,是北冰洋候鸟过境台北须纵身一跃的飞行地带。在那大厦里的人,俯瞰时,见无物,只有一片太阳光 也难穿透的浑黄沙暴。 我拨开重重尘幕望回去,车流之街,我们并肩走在天桥上。 跟一些拿贵宾券看免费戏的朋友,散场后吃清粥小菜,吃完各走各,走走,剩下了我, 与永桔。我们见过多次,心里已爱,可谁都不先跨越。至今晚,我简直没法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而他,也回应我。我邀他到我租住处,他说好。但他忽然不走了,傍在栏干边,望桥下车流。 我偎随他,细细嗅着他身上的松、烟草、檀香味。我看过他大白天时的样子,谈过话,他以一个完整人走近我,拍打我心房之门。我感到闭锁在门里一块精赤无丁点防护力量的软肉, 脉脉动起来,欲呼应门外叩问。太脆弱的软肉,竟至任何牵动,都会裂裂作痛。是他,让我发现体内存有的这块软肉。我所有在夜间沥淬得到的碎金,加拢来也不及这一有。 我过于珍惜这有,害怕一旦敞开门,它就化成血水没有了。相当长日子,我怀带着它来来去去,深藏不露。它使我成为一个易感体,眼耳鼻舌身,全面竖张起来吸收我环境里的一切。 一切法,皆宛转归于自己,我真是耳聪目明透了。我所见所闻的世界,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任何时候只要我勒住僵绳使意识的野马稍一驻足,凝视那记忆中人,我的腰以下便热融融荡开来,软一阵,瘫一阵。光是想念他,已够我神似潮巅。 他日益壮大塞满我胸膛时,我有了不一样的打算。我不愿一夜之欢,我要长久一点,甚至更长更久一点。我要,生意不成情意在。我要把我们的关系复杂化,把他绞缠到我的生活网络里, 盘结错综。是的爱情两造,我要加重天平这端我的砝码,即使性关系没有了,我们还有其它的关系。 我接近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明白了永桔描述我的酷是,戴维斯的小喇叭音色行走于蛋壳之上。我毫不躁进,恰像经上所言,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他的从不戴手表,稚气单眼皮,一组相机挂在胸前已成身体一部份,他的视器。 他望车流久久,似乎在想怎么收回允诺,婉谢掉我的邀约,这个他亦太舍不得放弃的邀约。 我一点不急,静悄等候。我惊讶自己的泱泱大度。 他说了。他说,我不想忍受明天分开以后的孤独? 我心一阵狂抖,握紧他手凉硬如姜。我的颤栗传达了给他,并找着他的眼睛,互相正视 .我不能自禁用眼睛里灼热的光芒亲吻他眼睛里的光芒,他承接,亦抖起来,发出气绝般短促的 痛苦呼吟。我说,你害怕吗? 他像咽气,像呛到水的并出声音说,不,我不怕。 是如此,同步了。 我们在还不十分清楚各自的沧桑路程时,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撞见。太可能是梦,我们手携手五指交叉扣得死牢,想延长梦境似的一直走下去。连话都不想说,烫糊糊高高低低往前走 .胶粘在一块的眼睛,总是他先受不了,阖目仰天,吐着气,手斜斜掩住胸前遭到重创的模样, 垂死优伶。他毫无舞蹈训练,肢体却充满了音乐性。往后我见他朝我走来常有这个动作,似输诚,似轻捧心房唯恐晃震。是啊爱一个人时,能明确知道心脏的位置就在那儿,裂裂的,重重的,会掉落出来的,好生得扶稳。往后我还目睹一人如此,阿尧。当时他腋下淋巴线凸肿出瘀青斑块 ,他下意识用手搁掩,看起来像是他正扶稳着一枚心器,一缕魂魄。 我们一直走,不觉路途之长体力之疲,竟就走回到家里。 我们是这般,太高的敏感度,太低的燃点,光是吻触,便会到达。我暗惊,多久了,我同娼妓们的不成文禁忌一样,什幺什么都可以做只除了接吻。对她们,这是侵犯,卖了身体还要卖灵魂?!对我呢,干如嚼腊无聊得直要作呕,性交之荒瘠。 但是现在,轮回之香,不可思议。我们返回到初恋少男的朴境,柔润饱满,多汁多水。 善应何曾有轻触,触碰即出,没法持久。我们既羞窘,又欢喜。故而没有任何花招或技术,没有那种终至把体力耗光也到达不了的繁褥的抚弄仪式。我们老实若两颗坚果滚抱在一起,互嗅互触 ,酵酿出醚味,沼热,氤氲,便双双晕厥其中。不然,就只是脸对脸并躺着,也不说话,无尽傻笑。 呵观空有色西方月,听世无声南海潮。我仍眠困时,永桔起来看我,画了我好多张睡相 ,挥字云,过去的,或掠逝的,或要来的…… 航向拜占庭,航向色情乌托邦。 航向河边道,在时光沉淀的深渊里。蚕虫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我记得?永桔必须暂且离开了。他得去印刷厂看封面色样,一延再延,已近黄昏。我随他下楼,借口丢垃圾袋,步出门。路两边居户,门前燃着火盆,腾卷纸符火星星。他走进烟里, 我好悲哀,大声叫他名字。 他回转身,倒退着走,盈盈小飞侠。 我喊道,陪你一起去吧。 他将手指按在嘴唇上,吻我的意思,继续退走,好象舞者谢幕那样一直退到转弯消失。 轮回之香,SAMSARA ,以柠檬揭开序幕,导入茉莉,紫罗兰,鸢尾,水仙,依兰花,和玫瑰,最后结束于香草,顿加豆,檀木香。我飞奔上楼,抓了皮夹铜板车票,直去追他。奔 到路 头,正见他踏登公车,我不叫他,瞧他入车。他会在下面第二站大十字路换车,我亦知那家印刷厂。 我等等,一部车来,便搭上,二站换车。我下车朝前走尚未到站牌,迎面他换的车开来,我站定不动,隐在一棵木棉树干侧,目视他傍着车窗若一朵白莲流过了岸边。但我仍然走到站牌下,心想数到五十公车不来,就不去印刷厂了。 车子没有来,我悠缓走着回家的红砖路,黄昏在风里暗去,夜以灯火亮起来。 当时我已习惯于计程车,可永桔,他的财力,他唯赶急才搭。他又真是矜持,不肯用我的钱。 我已经够非社会化,他比我更甚,连手表都不戴。 我邀他出席蓓蓓的聚会,后来蓓蓓约我,就一起约他。有时是,我跟蓓蓓共同回忆一些小时候的事给他听。蓓蓓讲我妹妹,我讲我跟妹妹,总总又会绕回到阿尧身上。有时他跟蓓蓓臧否人物,口舌匹敌。不像我,永远只是蓓蓓的唱和人,附丽者。蓓蓓若去一下洗手间或接电话, 我跟他便趁隙启闸泄洪,互相用眼睛里的光芒纠缠一番竟至勃勃而起,待蓓蓓回来落座,我们几不及匿迹。 我要蓓蓓带她男朋友出来吃饭,她只说,老张很实际,不是我们这挂的。 永桔说,没关系,我们会感化他。 蓓蓓说,别!千万别!毕竟,他是我男友诶。 他二人嘻嘻笑起来,唯我发窘不以为这有什幺可笑,他们就乐不可支更笑开。 我好伤怀 ,莫非我们注定就是做蓓蓓的洞庭湖鄱阳湖,具备调节长江水量荣枯的功能。 我们的非社会化不过提供了她这位社会人一个松紧口,安全阀。她到我们这边来放肆, 灌饱气然后回那边。我们扮演了若巫若觋的角色,因此必须为泄露天机付出某种代价,瞽聋喑痴 ,鳏寡孤独。我已接受这个运命并不怨叹,也很乐意实践利他主义,然蓓蓓不引荐我们认识她男友, 我难免感到兔死狗烹,工具的凄凉下场呢。 瞧她多么撒野。我们跟她,皆反对李某某想搞的什么媲美帝国大厦的台北地标,她却必定非把调门升高到阳具崇拜,教我频频皱眉头。当然我原谅她是民间素人,倒也大大不同于那些 ,此一阳具象征彼一阳具象征学派。 她说男人都有不可抗拒的题字癖,刻在石上,铭入铜中,为了虎死留皮人死留名。男人 们的 雄心,雄辩,就是这点看不开。 她伴老父探亲,回程二十里傍洪泽湖走。老父教她分清了杨是杨,柳是柳,杨柳殊异,两种植物正抽条发绿。进口不改装的丰田小巴士,司机座居右,屡次逆向来车,错觉要轰撞身亡 .一瞥经过渔舟停泊的岸湾,有碑耸立书刻大字曰,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毛泽东。亲家和司机都说是五十年代初期头脑仍清楚时候题的字,字还不赖。她说,不及干陵武则天,无字碑,功过后人 评。 我记得,三人去澳底专为吃黑毛,蓓蓓开着她的喜美车。吃完走走港口,遥见龟山岛。好久以前久得恍如上辈子,我跟阿尧一同望过的礁屿,现在望着我们,人事全非。永桔斜倚废船上, 我猛回头碰到他乌沉的目光,仿佛地亦随我处在某个时间的影里,阅读着我的过往。而我感到蓓蓓首次于距离之外打量了我跟永桔一下,生疏的眼睛,那幺一下下,被我看到了。海边这三位前中年期危机份子啊,我想着歌德的诗,我们这些年轻人,午后坐在凉风里…… 我亦带永桔去妹妹家。 妹妹深记阿尧待她的温暖,因此对永桔介入我生活抱着一种奇怪的敌意。 通常妹妹太热络招呼客人,一刻不停止弄喝弄吃,以掩护她的害羞和紧张,向来如此。待渐渐无人意识到她存在时,她就平稳下来,用她松鼠般的小圆亮眼睛细察屋中动静,需求,立即供应,不虞匮乏。她忙无可忙了,兀自衔着蒙娜丽莎微笑坐在最不醒目